阿 瑗

◎

杨绛

阿 瑗

◎

杨绛

八月间，我和锺书先后被革命群众“揪出来”，成了“牛鬼蛇神”。阿瑗想要回家看望我们，而她属于“革命群众”。她要回家，得走过众目睽睽下的大院。阿瑗先写好一张大字报，和“牛鬼蛇神”的父母划清界线，贴在楼下墙上，然后走到家里，告诉我们她刚贴出大字报和我们“划清界线”——她着重说“思想上划清界线”。然后她一言不发，依偎着我，从书包里取出未完的针线活，一针一针地缝。她买了一块人造棉，自己裁，自己缝，为妈妈做一套睡衣，又从书包里取出一大包爸爸爱吃的夹心糖，把糖一颗颗剥去包糖的纸，装在玻璃瓶里，并把糖纸藏入书包，免得“革命群众”从垃圾里发现糖纸。

一年后，我们雇了一辆三轮车，颠颠簸簸到达北京师范大学。阿瑗带我们走入她学生时期的宿舍，那是她住了多年的房间，在三楼，朝北。她掏出钥匙开门时，左邻右舍都出来招呼她。被子、褥子、枕头，从各家送来。阿瑗的朋友真多也真好，我们觉得舒坦又温暖，放下东西，准备舀水擦拭屋内的尘土，我忽然流起鼻血来，手绢全染红了。问知盥洗室在四楼，我推说要洗手，急奔四楼。锺书拙手笨脚地忙拿了个小脸盆，在楼道一个水龙头下接了半盆水给我洗手。我推辞说手太脏，半盆水不够，急奔四楼。我在四楼盥洗室内用冷水冰鼻梁、冰脑门，趁机洗净了血污的手绢。鼻血不流了，我慢慢下楼，回到阿瑗的房间。

阿瑗见我进屋，两手放到背后，说声：“啊呀！不好了！大暴露了！”她的屋里又脏又乱。

我爱整洁，阿瑗常和爸爸结成一帮，暗暗反对妈妈的整洁。例如我搭毛巾，边对边，角对角，齐齐整整。他们两个认为费事，随便一搭更方便。不过我们都知道妥协，他们把毛巾随手一搭，我就重新搭整齐。

我们收拾了房间，洗净了碗碟。走廊是各室的厨房，我们生上煤炉。晚饭前，阿瑗到食堂去买了饭和菜，由我加工烹调。屋里的床靠墙摆放，屋子中间是拼放的两对桌子。我们对坐吃晚饭，其乐融融。三人同住一房，阿瑗不用担心爸爸妈妈受欺负，我们也不用心疼女儿每天挤车往返。屋子虽然寒冷，我们感到的却是温暖。

（摘自《我们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