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 奚淞
心底藏着艺术家
◎ 奚淞
父亲遽然去世,我慌忙搭机飞返台北,更令我惊骇的是母亲的模样:她着一身未换洗、不合身的灰布丧服,骤然霜白而蓬乱的头发上胡乱扎一朵不成形的白棉线花。看见我,她黑而瘦的脸上露出了无言而沉重的哀恸。
我从旧书摊买来一大堆小说送给母亲,希望这能转移她的注意力。翻开书页,她的视线茫然移开,我发现她不仅失去了阅读的习惯,视力也坏到早该配老花镜。
我烹煮了一些肉类食物笑着端到母亲面前,她万般无奈地嚼了两下,趁我转身又偷偷地将食物吐在碗背后。我发现她不只是因悲伤而忌肉食,她的臼齿也早已缺损,并没有人催促她去装假牙。
配眼镜、装假牙,母亲都按我的要求顺从地做了,可她仍不爱吃饭,也不看书,两手像是无事可做,一支香烟接着一支香烟地抽,从笼罩的烟雾里追寻往事的踪影。
为逝者折纸钱的时候,母亲的手才活了起来。银亮的冥纸在她的手上灵巧地转动着,瞬间变成了平整的元宝,翻飞飘落在她膝间的竹篓里。看着母亲折纸钱的手,学美术的我突然有了新的狂想:为什么不让妈妈学画画呢?
母亲无奈地说:“你不要再拿我寻开心了,我哪里能画画?”
趁着一股孩子胡闹的狂劲,我把画架、画板、画纸、画夹和彩笔都准备好,一股脑儿堆在母亲面前。以后好一段时日,我假装不在意,私底下偷偷地观察母亲的动态,看到她在画架前徘徊、犹疑和尝试着。这一生没有为自己做过多少事的母亲开始怯生生地拿起铅笔,试着在纸上轻淡地画一个花生米大小的孩子,然后匆匆忙忙地涂抹掉,生怕被别人看见。
我没想到真有这么一天,母亲会认真而着迷地画起画来。
一天,母亲在房里独自大笑起来,许久没听到母亲笑声的我惊奇地冲进房,只看她一边笑一边遮掩画纸。
“画得好丑,难看死了。”母亲笑着说。
她画的是一个30年代穿旗袍的女人侧身站立在镂花的窗边,稚拙的铅笔痕擦了又改,直到那苗条的女郎天真地笑起来,原来母亲临摹的是金嗓子歌后周璇的旧照。当周璇高歌《龙华的桃花》时,正是父母在上海相识并相恋的年代。
从记忆深处寻到图像,母亲的郁结似乎找到了宣泄口,她居然一张又一张地画起来了。她起初画妇人、孩子,然后又狂热地画起花来,在黑白的画面上添加颜色,由淡雅趋于绚烂。
看着母亲蓬松而斑白的头发,看着母亲鼻端间架起老花镜,聚精会神地凑近艳丽的花朵细心描绘,有时竟连炉上煮着饭菜都浑然忘却,这时我才了解到:母亲心底也藏着一个从未被人注意过的艺术家呢!这艺术家是子女长成和丈夫去世后才被释放出来的。
(摘自《姆妈,看这片繁花》上海文艺出版社 图/千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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