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杜雨欣
我常在寻找我的故乡。我曾张贴了满城的寻乡启示打听她的消息,上面这样写着:寻找我的故乡,姓名21连,地址不详,详细线索——有小卖部,晒粮的场院;沙路的尽头是能捉泥鳅的水库和无尽的稻香。
这之后我收到了种种反馈的消息。有人写信说,江浙一带有许多坐拥场院和小卖部的乡村,有人则寄给我照片,反复强调八百里秦川土窑的土色土香。人们提供的线索固然多,我却只能一一回绝:我的故乡似乎不仅仅是地标的集合,她非空白。而她是怎样生机勃勃的,依恋她的人又是怎样地喜怒哀乐却不曾为生活所限的,我却无法说清楚。
或许,我找不到我的故乡了。
我还没出生,我的故乡就已经三十而立了。它最早的居民都是孔夫子的后代,在毛主席的振臂一呼下从闹饥荒的青山齐鲁,跟着部队到祖国的公鸡角上满腔热血的开垦北大荒。好几年过去,人们和这块地方有了感情,甚至于能吹得人脸蛋干裂的江风都舍不得,干脆就以团部为中心,连队在几里地外的树林里陆陆续续建了村庄。21连的连长是个小二黑一样机灵的后生,指着地图上乌苏里江支流边,说咱搁这儿生产——21连就这样诞生。
小村子初生的年头里,中国南方和华北在经历的十年浩荡,不为这群人熟悉。城市里如何粮食告急,以致于老百姓把花生米当饭吃的,也跟他们没多大的关系。应当种田的人是如何晨起披霜露的,应当放牛的人又是如何穷乡牛羊归的,统统不曾改变过。倘若一定要说生活波动,最不过是老人的离去亦或过年了;春节前,21连的男人们去乌苏里江捕野鱼,常常有幸运的人能打上来一米多长的大马哈,这家人会当做丰年的好兆头跟大伙儿一起分了,如同传统的习俗一般,不曾有例外。
快乐的节日也是21连不可缺少的部分。每月到赶集的日子,人们急匆匆地挤早车去团部,等到晌午才挎着热腾腾的猪肘子和新鲜的蜂蜜蛋糕赶回来。奶油,肉的香味溢了一车,偶尔还夹着某个贪嘴而被数落了的孩子的哭声。
我生活在21连那会儿,小二黑一般的老连长早就化成尘土离去了,家里炕壁上糊的报纸也都旧得支离破碎,四周泛着黄边。时间的新陈代谢让老物件长出皱纹甚至消逝,却也带给了21连新的东西;当我穿梭在琳琅满布的小卖部时,一旁坐在麻将桌休息的后姥姥,就这样冲我感慨,“以前哪有这么多的水果罐头啊!想买也只有过年的时候…”。
我管这和气而多愁善感的老太太叫后姥姥,是因为她和我姥姥一样年纪,又听说在十几年前,她的家是在姨妈家后面的。后来儿女进城后她搬到了另个地儿,但并不妨碍后姥姥的称呼。我常爱到她家玩;从自家牛棚边的铁门出去,转角过了石桥,就是栽了两棵细弱扶柳的后姥姥家。她不喜欢养狗,嫌那畜生会咬人,却养了几只大肥鹅来看门。进了她家院里,肥鹅摇晃地冲过来,嘎嘎的大叫。接着就见她从木框的玻璃窗里探头,招呼我进屋吃水果罐头。可能是年轻的时候没吃够,后姥姥从姨妈的小卖部里买了许多口味的罐头放在灶台上,足有六七个那么多。有时候我问她:“后姥姥,罐头过没过期啊?”她装作恼火的样子,轻轻地拍一下我脑门;“说啥呢!你可真是个小北京儿!我能让你吃过期的罐头吗?”。
夏天的时候,姨妈家的小卖部与21连都处在最活奋的时期。清早院里的沙土刚泛起鹅黄的阳光时,隔壁家的小女孩就噔噔噔地跑过来了。我正蹲在门槛上刷牙,她却不理会,只顾笑嘻嘻地问:“哎小北京!开店没?快给我拿带洗发液来!”。我翻出洗发液递给她,又在记赊账的本上写:隔壁——洗发液1元。她凑过头来看,黑眼珠滴溜溜地一转,狡黠地说:“你搞错啦!我不叫隔壁,我叫李红!”。看着我重写完后,她才离开,兴高采烈地跑回自己家后院的小木棚,一窜又一窜到木棚顶上,拍着干瘪的水袋喊:“水晒热了!可以洗澡了!”。她妈妈在屋里骂道:“大清早水是热的?扯犊子你!等中午再洗!昨天叫你洗你不洗…,偏要早起折腾!”。
等傍晚白桦林下的场院回归空荡荡的模样时,这边阡陌交通的连队中心却热闹起来了。21连的人们挨过了日里劳累的农活,得以在凉爽的晚风里出门溜达。女人们会拿着蒲扇悠悠达达地步到小卖部旁的十字路口,把露出地面的水泥柱当椅子坐,在矮柳条底下互相聊些家常事,一伸胳膊就够到了翠绿鲜嫩的柳枝。男人们彼此都是几十年的牌友、麻友,全聚在小卖部里的两张大桌子上玩牌,打麻将。挤不下的人就倚着窗框伸直脖子凑热闹,没那么热情的则点根烟踱到门外休息。至于小孩子,通常淹没在小卖部的柜台里玩捉迷藏,还不时地召唤我,“小北京你快点吃啊!我们等着你呢!”。我瞟一眼姨妈的脸色,一边回绝“我还没吃完饭呢!”,一边赶快巴拉巴拉几口就加入了他们的阵营。
一局结束,闲下来的人们说要帮我梳理账本,又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掐掐我脸蛋:“不好,小北京!我还欠你姨钱呢!可我钱都输光了,咋办啊?”。我糊里糊涂的回答,常引得他们一阵善意而愉快的大笑。我记得守场院的魏老五眼睛极尖,粗声粗气地对我说:“这小家伙,记账记得蛮清楚!咋地,连自己家人买东西也要赊账啊!”。我顺着他手指的地方一看“李红——洗发液1元”,就辩解道:“这是隔壁家的李红,不是我姨!”。守场院的人听了,大力地刮了下我鼻子,笑着说:“21连就你姨妈一个李红!哪儿来的隔壁李红?我说糊涂蛋——你想要几个姨妈?!”。我这才知道自己中了隔壁家小女孩的圈套。那小滑头的真名叫“胜楠”,意在女孩更比男孩强。
21连一入九月,空气就开始萧瑟起来,之前打牌溜达的人也随之变少了。但守场院的魏老五是照来不误的。他有时骑着摩托从团部回来,疲惫的坐在麻将桌边抽烟。我拉着他:“大大,场院有什么好玩的!你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再回去!”。他便又突然很快乐了,低头对我讲:“小家伙!场院可以滑轮滑,还能烤玉米!你说场院好不好?”。我点头说好,他却话锋一转:“那你去守场院,我来这儿待着,咱俩换一下,成不?”。
“咱俩都在这儿待着…,我是不能去的…,我…我姨妈舍不得我的”。
守场院的人脖子梗了一下,嘴角僵在那里。但过了会儿,他慢慢地,用一副很轻松得意的口气——我就知道你胆小不肯换,说:“得勒!快回屋吃饭去吧!小家伙!”。我还没回答,他就拧起发动机,逃似的离开了。
魏大大有亲人没?那之后,我曾这样问过些温和的大人。没有哪个答案是直截了当的。人们全玩笑似的反问我,“你不是他干闺女吗?”,而既然是的话,那么有没有别的亲人也就无关紧要了。我曾厌烦这样的解释,却直到谜底揭晓后才觉得,孩子的世界里不需要太多的真实。这是后话了。总之,21连孕育出的每一代,童年都会比别的孩子过得更漫长些。
初秋开学,21连的孩子就去团部住宿了。只有胜楠和另几个,因为家里缺人手而每周末再回来。这时候我俩更亲近起来。平日她来我家玩时,不愿意陪我一块读《基督山伯爵》,讲起故事来却兴高采烈。有一回,我问她什么叫“牛涨肚”。“这你都不知道啊?”,她起初还有点得意洋洋的看着我,“开春那会儿,不能早起放牛!早上露水还没退下去,你拿手往上一呼噜,全是水!牛吃了湿草啊,肚子会越涨越大…”。说到这儿,她突然停住了,像想起什么来了一样,两眼开始雾蒙蒙的,“最后救不活…,偶尔运气好,拿刀捅破肚子,把气放出来,再涂灰止血,能活。可不是都管用。我家阿黄就是涨死的”。胜楠在我的催促下说完,就没了兴趣再讲故事。等过了一两天,她才活灵活现起来,冲进我屋里朝我摆了个鬼脸,问:“嘿!你去不去水库玩?”。
我曾听大人们谈过水库。听说离连队好几里地,挨着老毛子的地盘。当我问守场院的魏老五,水库是什么样的时候,他紧张的盯着我:“想什么呢?水库可不是你能去的地方,里面全是大虫子!一口给你吞了!”。
这种悚然而思的话确实起了作用,起码我在去往水库的路上心里不住地在打退堂鼓;胜楠照走不误。走到一半时,她把我拉到身旁,低声说:“哎你知道不,咱去水库可以捉泥鳅…,啥?有虫子?”。她像意料之中地直撇嘴,葡萄似的眼睛朝我直眨巴,“他糊弄你呢!魏大大啊就是个老狐狸。他是怕咱把泥鳅捉光了!你可别跟别人说啊…”。胜楠把脸附在我耳边,“他可稀罕泥鳅了…,天天自己偷摸炒泥鳅吃,就在场院那儿…,一股香味”。
我问胜楠她怎么知道的。胜楠只抿嘴笑不说话,过了会儿才回答:“我去他家吃过啊!”。
于是我彻底相信胜楠了。后来当我玩的正尽兴,却发觉一只大肉虫吸附在自己小腿上时,我是哭天喊地地叫了声:“泥鳅咬人啊!”。
最终还是胜楠这狡猾的“小狐狸”把我从顽固的水蚂蝗嘴里救了下来。她从兜里摸出打火机,把火苗对着肉虫头点燃,等听见“嗞”地一响,虫子黑扁的身躯蜷成了一团,再小心翼翼地拿木棍把它挑起来。这回她没再炫耀,却是一面偷偷瞟着我,一面凶狠地批斗了恶虫:“敢随便咬人?!看我不回家削死你!”。
我听了这话,心中慢慢升起一种强烈的敬意,也就宽恕了胜楠有意不告诉我水库里泥鳅,恶虫并存的罪行。这之后我发现,她除了满肚的故事和灭虫的能力,还会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对于菜园里有怎样独特的生物,她能一一形容;夜晚星空上的猎户座在哪儿,她即刻就会指给你看。至于写作业,她最讨厌我受了大人指令去辅导她,“用不着你,小北京!我学习也杠杠的,不要咋地献殷勤!”。她也只有生气的时候会叫我小北京了。
大雪一降,21连的冬季就到了。这里的雪比冬天来得早,不由分说的连下好几天,于是这片地区像说好了一样,陷入一段漫长而宁静的等待中;我却要离开了。
我没来得及找守场院的人告别,也没来得及向终于去了团部住宿的胜楠要新故事。在黑乎乎的早上,整个21连基本上都沉睡着,唯有守场院的人的小屋亮着灯时,我告别了它。
再回去是七年后。我早听说21连被拆迁,连队的人全搬进了团部的小区;小区周围增添了百货大楼和菜市场。人们不必再担忧定期的赶集和农活。21连的人终于,可以活在自己的时间里了。
听说了这些,我很惶恐,却又觉得理应高兴。还在手足无措的时候,我已经进了守场院的人住的单元门。他家的门在几个冰冷的铁门中独自敞着,而他正走在门槛上抽烟。见了陌生人,他掐了烟,问:“找谁啊你?”。
“魏老…,魏大大?我是…我是小北京…”。
他眯着眼打量我一遍,脸上逐渐露出惊愕的神色,慢慢抽起身说:“呵…是你!小家伙!快进来…,不用拖鞋的,不用…”。他有点不好意思的环视自己空荡的屋子,眼神又飞快地从我身上掠去,自言自语:“小时候跟男孩一样…,长大了,倒像是个大姑娘了…”。我忍不住笑;我记得他以前嘴是极灵活的,个子也是极高壮的。现在面对面看时,却觉得他矮了一大截,笨手笨脚得只会喃喃,目光也控制不住地涣散。守场院的人因为什么也守不了而变老了,我想。当年他没了妻女,还可以守着21连。如今却只剩一个小屋子,没有电冰箱的小屋子。这以后,我已不愿再去找胜楠。
谁想到,胜楠却主动请我吃饭。因为有窗外细碎的小雪下饭,她兴致很高,跟我聊起了旧事,说因连队所在的地方要盖蔬菜大棚,所以房屋统统得拆。别人为屋子太小跟拆迁部门叫板的时候,魏老五却说自己住啥都能习惯,后来被分配到最靠后的单元楼;至于争抢的人无论怎样地无理,到头来竟能住到大房子里去。我自觉得这话题有点不妥,便向她打听起后姥姥来。她一愣,慢吞吞地说:“你没听说?几年前就死了…,幸好儿女最后赶回来,不然人就臭了…”。
过了好长一会儿,俩人似乎才有话可讲,“团部比连队大多了”。胜楠低头扒饭,嘟囔着“应有尽有!但是都一个样。每个小卖部,都是我不熟悉的人,没见过的东西…,邻居是见过的,但也不能往来。我刚到的时候去隔壁家借书,被像小偷一样的盯着。在商店里要赊账,嘿…,还被骂了一顿。以后就觉得要少说话,学着周围人才成…”。又不知怎地谈到她的学校,“哼!老师与宿管一直不待见团部来的学生,觉得我不聪明,不爱班集体——大扫除我哪留的下呢?赶着回家做饭…,后来我们就整宿管老师,把卤蛋汁洒了一地…”。讲到粗俗的地方,她抬眼望望我,似乎苦笑了一下,转口道:“其实21连拆了也好,上学,吃喝都方便。最重要的是冬天不咋冷了…,你不知道,冬天的炕要是烧不热,可愁死人了…”。末了,胜楠朝我摆了个开玩笑的鬼脸,可能是天太冷,这表情里全是生涩,有一点发僵。
两个人吃完饭,外面的积雪已经有一尺多深。我们站在结冰的路边,跺着脚等车。胜楠本来跟我商量着去看电影,突然问我:
“我说,你要不要回21连瞅瞅?”
没等我张口,她自己紧了紧围脖,像是回答一样的补充道:“其实也没啥可看了…”。
胜楠说这句话的时候,雪花正在细密的降落在我的脸上,即将入站的车打出了橙色的灯光,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安静的等待着,向前行驶着。
我知道,我确实找不回我的故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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