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冯 戎
意象绘画之『中国文脉,当代表达』—— 彭锋访谈录
冯 戎
彭 锋
在中国当代艺术的创作中,意象绘画是重要的一支。介于具象和抽象艺术之间、神似与形似之间的中国当代意象绘画,其“写意”包含艺术精神、艺术观念和观察世界的方式方法以及形式探索,在当代艺术的主题环境下更是一种内化于作品结构中的合理语言和文化指涉,在深层面上呼应了中国艺术史的主线和大方向。意象绘画以“中国文脉,当代表达”为主旨,尝试在创作中融入中国元素、中国文化,将这种“文脉精神”的意象渗透在各种媒介创作的作品中,即在中国的当代绘画、装置、雕塑、行为、多媒体等等艺术上普遍具有一种写意的东方气质。
三十年来,中国当代意象绘画的代表人物吴冠中、尚扬、王怀庆诸位先生等作品都风格鲜明,自成一体,在国际和国内具有广泛影响。吴冠中先生的写意油画和写意水墨,在似与不似之间捕捉自然气象。尚扬先生以“董其昌计划”系列,追溯中国中古时期的画家们表现的主题:与人合而为一的自然,并寄以个人对当下自然、人文景观异化的情感和态度。王怀庆先生的作品对具体物像里中国特质的抽取,构筑出艺术家精神家园的形状,找寻当代精神的寄托。之后,“85新潮”以来致力于意象绘画的中坚力量:王华祥、丁方、胡伟、张方白、冯放、黄建成、唐承华等,也在各自的艺术轨道中进行着持续的努力和追求。
在意象绘画中,有一位重要的推动者——北京大学艺术学院的彭锋教授。作为一位哲学学者和一位教育者,他从艺术哲学的角度出发,思考中国当代艺术的走向和定位,在中国意象绘画走向世界的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他曾经策展2011年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的《弥漫》展览,以及后续的《弥漫·北京》。彭锋教授的策展,在一定程度上凝练了中国当代艺术中意象绘画的精髓,并且从中呈现出意象绘画的一个发展趋势。
冯戎:要谈及中国当代艺术任何一个流派或其发展,都离不开中国当代艺术的整体发展历程。
彭锋:是的,中国当代艺术始终在试图避免风格化,或者有意打破风格的局限,而进入一种完全自由的表达状态。这种风格的状态,正是当代艺术的典型症状。从现代、后现代到当代的历程,我们可以笼统地将这个历程称之为中国当代艺术的历程。
冯戎:不过,在不同的阶段,中国的艺术家们,还是有一些不同的思考方式,这又是另一种分层梳理的角度了。
彭锋: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艺术家采取的普遍策略就是用现代主义对抗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当这个任务在90年代完成之后,现代主义就有可能因为失去了对手而成为肤浅而僵化的形式主义。后现代引起的思考,将艺术从肤浅而僵化的形式主义中解放出来。
冯戎:在这个时候,“后现代”就开始成为中国当代艺术创作中的一个关键词了,但“后现代”在中国当代艺术创作中,呈现形式好像还是比较薄弱、单一的。
彭锋:“后现代”是一个充满争议的概念,后现代也在风格化中作茧自缚,成了一种形式主义的游戏。当代状态、当代与现代和后现代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前者不是某种风格,或者拒绝风格化。
冯戎:当然,艺术的风格也不是固步自封,一成不变的。不过,任何一个艺术风格其实都有一个根本的基底,或者说,创作的目的。
彭锋:艺术风格是在不断变化。但是追求真实的冲动始终未变,这里的真实无关美丑,无涉善恶,它有点像现象学所说的“回到事物本身”。我们习惯用美丑善恶等概念来看待事物,而艺术总在概念之外。一旦让我们放弃这些概念,直面事物本身,就会有一种眩晕,一种类似于柏拉图的“洞喻”中所说的眩晕:一个被缚在洞穴中的奴隶,习惯将墙上的影子当作真实事物,当他获得解放走出洞穴看见阳光下的真实事物时,就会眩晕。
冯戎:你有许多不同的身份,比如大学教授、剧作者、策展人等等,而其中最为大家所关注的是当代艺术策展人。你自己如何理解?
地球是平的——中斯当代艺术展(斯洛文尼亚马里博尔美术馆站)
彭锋:策展不是我的主业,我真正的主业是教书,而且是教比较抽象的美学理论。我对教学和研究依旧保有热情。以前在哲学系教美学,包括美学原理、中国美学史、西方美学专题、环境美学专题、西方美学与西方艺术,后来到了艺术学院,除了美学之外,还讲艺术理论、艺术史哲学、艺术批评、当代艺术。
冯戎:你最近在研究什么课题?
彭锋:在做的研究是20世纪中国美学主潮,这方面的研究已经不少,不过我更关注某些细节,希望通过细节的研究,总结出更普遍的道理。我感兴趣的问题是,在众多的中国传统美学概念中,为什么有些进入了现代美学,另一些没有进入现代美学?我希望对进入现代美学的概念进行逐个考察。例如气韵这个概念,在20世纪上半期引起了广泛的讨论,邓以蛰、滕固、宗白华、马采等美学家都在讨论。他们为什么讨论气韵而不是别的概念比如风骨?目前的研究显示,这是由于同时代的西方学者也在讨论气韵,西方学者的讨论影响到了中国学者的研究。西方学者之所以对气韵情有独钟,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发现气韵与现代绘画对线条的重视有关,换句话说,中国美学中的气韵理论能够为现代绘画提供支持。
冯戎:这种考察很有意思,它说明传统美学进入现代美学是有条件的,不是全部传统美学都能进入现代社会,只有那些与现代艺术和审美文化有关系的思想,才能继续活跃在现代话语中。
彭锋:是的。不仅中国传统美学进入现代话语是有条件的,西方美学进入我们现代话语也是有条件的。我考察了18世纪英国经验主义美学的核心概念,例如美、美感、天才、无利害性、想象、联想、巧智、如画、崇高等等,有些概念也没有进入我们的现代话语。总之,无论中国传统美学还是西方美学,它们要进入我们的现代话语,都需要跟今天的艺术实践和审美文化保持某种关系。如果不能发生关系,需要刻意去保护或者传承,多半是难以维持下来的。
冯戎:艺术的交流与接受也是一样,今年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的策展引起争议,你怎么看?
彭锋:我没有去看,不太好评价。从公布的方案上看,感觉策展人对于国内文化政策的变化非常敏感,“非遗”和传统工艺美术在国内越来越受到重视,如果能够巧妙地做出转换,是可以获得成功的。
冯戎:你也策划过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体现了你对于中国传统文化进入当代的一种思考和努力。
彭锋:我策划的那届展览,确是在努力将某种中国性融入当代艺术之中。展览的主题“弥漫(中国气味)”源于中国哲学中的五行概念,五行中有五味、五嗅,基于这些概念,我想到要在威尼斯释放气味。这些气味有中国传统哲学的寓意,但是展览的作品都是当代装置,观众直接看见的是当代装置,只有那些愿意进一步追问作品含义的观众,才有可能触及背后的哲学寓意。之所以想展示气味,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做展览的时候,中国馆还没有清空,里面有许多油桶,我们没有展示作品的空间,同时油桶本身有很重的气味,于是,我就想到去放气味,因为气味无孔不入,不需要整块大空间,同时与油桶的气味形成对话关系。
在五种气味的选择上,我有些考虑。一方面考虑到它们的中国性,另一方面也考虑到它们的当代性,同时还考虑过它们的精神性。经过各方面的权衡,最终确定五种气味:中药、绿茶、白酒、熏香、荷花。对于前四种气味,我都没有犹豫。在选择荷花还是牡丹花的气味上,我有过犹豫,后来考虑到荷花的精神性更强,决定采用荷花。也有朋友建议我用陈醋取代白酒,也是考虑到酒的精神性比醋强,没有采纳他的建议。
冯戎:在威尼斯展示中国性,是不是会让西方的观众觉得不易接受或难以理解,毕竟大多数来自世界各地的观众并不熟悉中国深奥的哲学思想,尤其像是五行、五味、五嗅、柔弱胜刚强这些中国传统哲学概念,别说外国观众很难搞懂,就是中国观众也不太容易懂。这些是作品背后的文化支撑,从作品表面上是不容易看出来的。
彭锋:的确是这样,我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当时制定的策略是先将观众吸引到中国馆来。但关键的关键还是在将观众吸引过来之后安置一些东西让观众去琢磨,否则就是纯粹的奇观了,只是满足观众的好奇心。作品背后的哲学寓意是留给观众去琢磨的,有东西琢磨至关重要。这样,观众在看了中国馆之后,不仅满足了好奇心,而且还留下了进一步思考的课题。
冯戎:而你又是如何让中国馆和威尼斯这个城市发生关系的呢?
彭锋:我在阐释中国馆的时候,特别强调它跟威尼斯的关系。因为马可波罗是威尼斯人,据说他从中国带去了大量香料,引发了欧洲的香水生产。我希望这个展览能够唤起威尼斯乃至欧洲人对他们祖先的中国梦的记忆,同时,也有对于今天的威尼斯乃至整个现代性的批判。现代城市的发展,让今天的威尼斯受困于臭水道的困扰,特别是夏天,威尼斯的许多小水道都发出难闻的臭气。中国馆里的油桶的气味,也很难闻。这些难闻的臭气,可以说是源于欧洲的现代性的气味。中国馆的气味是香的,将中国馆的气味与威尼斯的气味对照起来,目的是为了让威尼斯人去追忆历史,反思现实。因此,中国馆是具有一定的批判性的,特别是与威尼斯这个城市的历史和现状有密切关系。
冯戎:这已涉及到了历史的层面。
彭锋:或许是因为我的背景是研究哲学的,我在做展览的时候,通常会做一些比较抽象的考虑。但我不会一上来就用一个深奥的哲学观念拒观众于千里之外。尊重视觉艺术的特性或者规律非常重要,因此尽管我做的展览都比较观念,但我希望它们不是简单地表达观念,而是在艺术上也应该有一说。当观众被作品的艺术性吸引之后,作品还得有另外的内容将观众引向另外层次的思考。总之,我希望我做的展览就像电影《盗梦空间》那样,有不同层级的意义世界,观众可以在不同的意义世界里逗留,可以非常浅显,也可以非常深奥。
冯戎:你刚才说你做展览除了观念表达之外,也要在艺术上有所突破。那你在艺术上是如何来考虑这个展览的?当代艺术的发展,打破了以往不同门类艺术之间的藩篱,出现跨界的趋向,这是不是你在策展时在艺术上的突破口?
国风——中国当代艺术作品巡展瑞典站
彭锋:艺术形式上的考虑是艺术家的事,我尊重艺术家的选择。不过在一些宏观问题上,我会有自己的考虑。比如,我当时就特别想实验一种新的艺术形式,一种用全部感官来感觉的艺术。当代艺术不排斥文本,出现了视觉艺术、听觉艺术与语言艺术的融合。不过,我想做一个更加前卫的实验,力图将嗅觉、触觉和味觉包括进来,创造所谓的作用于全部感官的艺术,即全觉艺术。嗅觉、触觉、味觉这三种感官通常被排除在艺术之外,如果结合视觉、听觉等感官,它们就有可能被纳入艺术领域。在我做的那个展览中,全部感官都是平等的。
冯戎:我们也注意到,在你策划的那届威尼斯双年展之后,展示“中国性”的展览越来越多了。
彭锋:这些年当代艺术界与中国有关的展览越来越多,我想这是与中国越来越受到国际社会的关注有关。
冯戎:你策划威尼斯双年展已经是六年前,今天你对当代艺术的看法是否有所变化,在策划展览时是否注入了什么新的理念?
彭锋:经过了六年时间,我觉得我的一些看法更加成熟了,当初只是一个朦胧的想法,后来逐渐变得明朗了起来。在策划“弥漫”展览的时候,只是因为偶然的原因,例如场地条件的限制等等,让我想到了气味,想到了五行、五味、五嗅等等,但这只是个案。如果那个展览不是发生在威尼斯,如果当时的中国馆像现在一样里面没有排满油桶,我就不会想到那个主题,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了。做完“弥漫”展览之后,我的思路变得逐渐清晰起来,力图在基于中国文化和社会的当代艺术的展示和阐释上有所推进。
平远——中斯当代艺术展
冯戎:当下的当代艺术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当代艺术已经非常不同。事实上,这种不同早在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就已初现端倪,只是那个时候我们还处在一种旧有的惯性之中,对这种新的当代艺术的趋势尚无明确的认识,今天则更加明确了。你也应属这个过程中一位重要的推动者。
彭锋:我只是其中的一个推手而已。当代艺术更多的是自下而上的改变,悄悄地改变,而不是自上而下的改变,那个一呼百应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发生在当代艺术中的变化,只有当我们回过头去看时,才会明白原来已经变了,可是我们当初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变化。如果要用一个词语来概括这种变化,我们或许可以称之为“回归”,包括由丑向美回归,由观念向感性回归,由标新立异向工匠精神回归,由社会批判性向人文传统回归,等等,这种回归的趋势在全球范围内的当代艺术中都可以看到。
冯戎:那么当今这种当代艺术究竟呈现何种特点,能否结合你的策展来加以说明。
在意——第三届中国油画双年展2016
冯戎:那也就是说,并非简单地回归传统,而是与传统发生关联,在根本上还是当代的。
彭锋:确是如此。所谓回归,是从当代的立场来观照传统,而不是相反。我们永远不可能像古人一样生活和从事艺术创作,如果我们做出了成功的转换,传统就能够变成当代,因为这种转换本身就是当代的。
冯戎:就你的视野和理解,在当代艺术中,中西方的关系是怎样的?
彭锋:有一个问题不能回避,必须直面,那就是对西方艺术的任何照搬都是没有前途的,必须经过转换才能获得你自身的独到价值。以去年我们做的第三届中国油画双年展为例。我们选取“在意”为本届油画双年展的主题,从表面上看,它没有第一届“在当代”和第二届“在场”那么当代,但是如果考虑到我们所说的“转换”这层含义,它其实就是非常当代的。
冯戎:能否具体阐述一下“在意”这个展览中的当代性是如何体现的。
彭锋:对于中国油画界来说,最近几年来一个重要的课题,就是如何理解和创作写意油画的问题。如果拆开来看,写意和油画都不当代。如果将写意与水墨结合起来,将油画与写实结合起来,变成写意水墨和写实油画,它们就是过去的艺术。但是,如果将它们重新组合,就形成了新课题。写意油画就是新的课题。以前的艺术家,无论是西方的还是中国的,都没有处理过这个问题,只有今天的中国油画家面临这个问题。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当代的。这个问题看起来简单,其实要处理好了并不那么容易。除了技巧上的问题外,还有文化气质和传统方面的问题。我们看到不少艺术家将油画写生当作写意油画,或者将表现主义油画当作写意油画,这都是因为没有理解写意精神。写意不仅仅是一种技巧,更重要的是一种文化精神,如果没有体现这种文化精神,只是在技巧上嫁接,就不能算作成功的写意油画。
冯戎:目前在意象绘画这个领域,有哪些比较有代表性的艺术家?
彭锋:有些是比较成功的,他们已经完成了技巧的转换,正在做气质的转换。不过,目前还在尝试和发展变化之中,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作出定论。比较有代表性的有尚扬、戴士和、罗中立、许江、周春芽、曹吉冈、苏新平、岳敏君、曾梵志、张方白、冯放、范勃、余旭鸿、尹朝阳、史新骥、彭斯等等。
冯戎:此外,你还策展一些国际性展览。
彭锋:近三年我在瑞典、俄罗斯、意大利、法国等欧洲国家做了一系列展览,重点推介在中国发生的这种新当代艺术,我们也可以把它总结为由社会学叙事回归美学叙事的艺术。具体说来有三个方向:一个是写意油画的方向,一个是新水墨的方向,还有一个是新抽象的方向。我希望今后我能有更多的机会做国际交流展览,将正在中国发生的新当代艺术介绍给国际艺术界。
中国当代艺术总是将我们引向遥远的历史,将密集的文化内涵压缩在平淡的外观之下,让现实与传统撞击出遥远的回响。中国当代艺术是平的,但是在扁平的外观背后却是遥远而无尽的追忆。
1.丁方-《为不在之魂赞歌》
2.胡伟-《陈独秀与新青年》
3.冯放-《鸟鸣02》
4.黄建成-“场域•黄建成设计”艺术展
5.唐承华-《漫延》
7.王华祥-《找蛇的亚当》
6.张方白-《腾一号》
冯戎:《艺术评论》策划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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