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撼人心魄的“反思图”

时间:2024-05-04

康式昭

甲午战争过去整整两个甲子了。

那是一段令人心悸的耻辱纪录。1894年8月,日寇海军舰队大举入侵黄海,拉开了甲午海战帷幕;1895年2月,大清北洋水师全军覆没……4月,李鸿章代表清政府签署了丧权辱国、割地赔款的《马关条约》。

人们记住了日本军国主义的滔天罪行和又一桩“国耻”。

那也是一篇民族气节的昂扬记载。两千海军健儿面对强敌,舍命血战,直至舰毁人亡,壮烈殉国。“致远舰”两百五十多名官兵,仅7人生还。我国自己培育的第一代海军将领,除个别的孬种之外,无不凛然正气,视死如归。旗舰“定远舰”的管带(舰长)刘步蟾,尽管曾有若干争议,但他在舰艇重伤之际,选的是不予敌寇而炸沉军舰后自杀,实现了他“苟丧舰,将自裁”的誓言。就是广受诟病的水师提督丁汝昌,确乎指挥失当,其责难逃,但在生死关头,不也选择了坚拒诱降、服毒(吞鸦片)自尽了么?终归是保全了大节。而其问,邓世昌正是人间正义的化身、民族气节的最杰出代表。在“定远舰”受重创、水师主帅丁汝昌负伤、帅旗被击落的危难之际,毅然升起帅旗吸引敌炮以保之;弹尽之后,更以负伤的“致远舰”冲击日寇“吉野舰”,“誓与敌舰同沉”……直至中弹舰毁,葬身海底。连光绪皇帝也挥泪亲撰挽联:“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

人们也记住了这不屈的中华魂。

而就沪剧《邓世昌》(以下简称《邓》剧)的舞台呈现而言,则充分展示了前述两方面的内涵。它既是一篇发人深省的“国耻”纪录,更是一部感人至深的英雄颂歌。而更为可喜的是,该剧突破了剧种的某些局限,又发挥了剧种的内涵优长:从擅长“西装旗袍戏”“才子佳人戏”的本色,提升到以“吴侬软语”壮“阳刚”的创新佳构。可以说,在剧种建设上,也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堪称剧院继《罗汉钱》《星星之火》《芦荡火种》《敦煌女儿》等佳作之后,在创新路上迈出的坚实厚重的又一大步。

总的说,这是一曲悲壮的“正气歌”,一幅沉重的“反思图”,一出“吴侬软语”壮“阳刚”的创新剧作。以上三点,是我对该剧的总的看法和评价。每一点都展开说,有很多想说的话,但要费不少笔墨。这里,只就“国殇之耻”说上几句,一如本文标题所示,谈谈剧作昭显的两个甲子之后的历史反思。

20世纪60年代,上海沪剧院在电影《甲午风云》推出的同时,创演了沪剧《甲午海战》,老艺术家丁是娥演唱的《祭海》选段,一直在戏迷中传唱不衰。如今呢?正像现任院长茅善玉所说:“过了五十多年后,拨开历史的迷雾,我们应当有更多的思考。”“我们以文艺作品回望历史,不仅是重现那一段民族之殇,更有当代人的反思与担当,以英雄故事呼唤这个时代的家国情怀,这才是对英雄最好的致敬与纪念。”说得好!剧作致力于汲取今人研究的成果,用新的眼光,拨开历史迷雾,更多地“思考”“反思”“自省”一番,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以给人更深切的现实启示。不是么?不能白白地“国耻”一回,“国殇”一气。借老百姓的话说就是:跌个跟斗学回乖。让“失败”真个当上“成功”的妈妈。

新版沪剧《邓世昌》有一个突出的特点:与既往同类题材的文艺作品(如李默然担纲主演的电影《甲午风云》等)不同,不着重写海战,而把笔墨主要放在决战之前。有论者认为:这是为了更好地写“人”和“情”。诸如夫妻情,父子情,战友情,同僚情等等。有一定的道理。这样写来,确乎有助于人物性格的多侧面展现,有助于人物形象的丰富和丰满,也切合剧种长于抒情的特点。

但我更真切的感受却是:此举在为北洋水师全军覆灭的大悲剧结局作铺垫、对悲剧形成的原因作深层次的探究。具体地说,是探索悲剧形成的原因,是挖掘表象后潜在的深藏内蕴,是告知覆灭的必然,是展现任何个人包括民族英雄的抗争和牺牲都无法改变这一败局,是昭示历史的经验和教训……总而言之,是“反思”后的总结、提醒和警示、担当。而这一切,我以为,正是该剧的独到之处和全新价值之所在。

诚然,全面总结甲午海战失败的原由,不是一部剧本所应承担和所能完成的任务。作这样的要求,显然不切实际。但就事论事,剧作实实在在已经告诉了我们许许多多。粗略算来,有以下几点:

其一,军费短缺,军备不良。《邓》剧的主要篇幅,几乎都用在邓世昌、刘步蟾等为争取军费、充实军备的不屈不挠的种种努力上。从刘步蟾违反军规的“越级上报”,到刘和邓直追天津、北京,“越级”恳求李鸿章拨款备战等等,写来情真意切,忠心耿耿。然而,其心虽可悯,其行则可哀。

这倒也是实情:1888年北洋海军成立之日,也就是停止发展之时。军费匮乏,捉襟见肘,停滞不前,自甘落伍。装备对比:清军3000吨以上级舰仅2艘,以下舰10艘;日军3000吨以上舰10艘,以下舰4艘。平均航速清舰仅10.2节,日舰达19.4节,快了将近一倍。火炮射程清舰仅3000米,日舰可达5000米,并有速射炮。清舰已显陈旧落后,又年久失修。如主力舰“定远”,下水12年,7年未修。此外,学者们的研究文章还提供了一些惊人的细节。如:1888年原欲订购入300箱炮弹,因军费不足,只购入了3发(见《科技日报》张飙文)。又如:清舰的一枚穿甲弹已经打进“吉野舰”船舱,却未实现多大战果,设若是开花弹,则将击沉敌舰,进而改写甲午海战的历史。可惜,清舰只有穿甲弹,无钱购置开花弹。而且,就是这些炮弹,也仅仅能打至多5个小时。“致远舰”不就是弹尽无援而撞向日寇“吉野舰”的么?看来,当年的海军英烈们,实在死得颇有些冤……

其二,士卒人心涣散,无心打仗。欠薪欠饷,是剧作展示的又一痛点。第二场“致远”舰大副陈金揆带一干水勇来见邓世昌的一幕,决非闲笔。原来,兵勇们无薪少钱,家有难处;没枪没炮没弹药,仗无法打,他们要离开水师,另谋生路。邓世昌慨送盘缠,放走兵卒。联想起同僚们的放纵沦落,顿时感慨万千,却又无语凝咽:“天无语,地无声,浪不涌,涛静静。乌云起,黑沉沉。心坠海底寒如冰!”一番内心苦斗,他决然奋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水师被吞噬,我不能随波逐流去沉沦。只要一丝希望在,决不做自暴自弃堕落人!”“纵然是,风再狂,雨再猛,浪再急,涛再汹,我也要逆风独行去寻光明,寻光明!”层层压力下,最终压出了这“逆风独行”的刚直不阿的民族脊梁。

其三,军纪废弛,将领堕落。这是极其重要也极为大胆的一笔。可谓自暴家丑,狠揭疮疤。剧作赤裸裸地揭示:北洋水师驻地山东刘公岛妓院门前,四大管带“济远舰”方伯谦、“经远舰”林永升、“镇远舰”林泰曾、“靖远舰”叶祖奎,正和妓女们鬼混在一起。“温柔乡里愿长醉,永世不醒也不悔!”舰长们如此,长官总兵刘步蟾如何呢?正吞云吐雾抽鸦片,他是提着烟枪上场的!“这是一个大染缸,到处都是龌龊相。清高孤傲没市场,有所作为是妄想……倒不如,逛逛妓院,进进赌场,抱抱姑娘,拿拿烟枪,混混沌沌磨时光!”悲观失望,消极颓废,当年投笔从戎的壮志,几乎荡然无存。好容易激发起刘步蟾的斗志,共同找到北洋海军最高统帅、水师提督丁汝昌,丁大人正在赌博:砌长城、打麻将!

赌、毒、嫖……糜烂得够可以了。这一番毫不掩饰、毫不护短的揭示,不仅令人大开眼界,更让人感慨不已。

这些还只是明面上的问题和原因,背后深层次的呢?剧作作了更深入的开掘和剖析:造成这一切的,还有更加令人痛心疾首的两点。一是克扣军费,根源于甲午年是慈禧太后60寿诞,海军军费用于挖颐和园昆明湖为老佛爷庆寿了!李鸿章明知如此,也颇为无奈:“欲想保得水师全,老佛爷的欢心最关键!”他是舍军费讨慈禧欢心以求自保。二是帝后不和,勾心斗角,党争不断,殃及水师。在上者政出多门,在下者动辄得咎;在上者战略失误,“保船制敌”“以战为守”,一条彻头彻尾的消极保守方略,在下者束手束脚,无所适从,只得被动挨打。

而这一切,归结于朝廷的黑暗、腐朽、衰微、败落!

茅善玉说得好:“在黑暗腐朽的大环境下,邓世昌孤独地逆风而行。这是他作为一个民族英雄真正令人动心和令人震撼的品质。”

一个解放军装备学院学员看过《邓》剧后,表述自己的心声:“全程我都被戏紧紧抓住了。它让我们看到了亡国之痛、腐败之痛和壮士救国之殇。引导人们去解读、反思、畅想。”

一位甲午战争史研究专家著文称,我们今天祭奠仇恨,是为仇恨不再新生;祭奠历史,是为历史不再重演;祭奠国耻,是为不再蒙受耻辱;祭奠失败,是为不再被人击败!

反思,这就落到了实处。

作为纪念甲午战争120周年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和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而创作的新戏,《邓世昌》已经推上舞台一年多了,巡演之际,处处获得了掌声,取得了成功,得到领导、专家及观众的广泛认可和赞扬。委实可喜可贺!但我以为,仍有大的提高空间。比如,如何加强邓世昌妻子何如真的戏剧动作,让她更好地融入故事主体,切入戏剧矛盾核心,真正起到推动剧情发展的作用,还可以考虑。仅仅定位于“贤妻良母”“贤内助”,似乎还不够。而只为一群男人戏中加个女角、名角,借以增添色彩,增加看点,就更显不足了。又如,如何让“反思”历史教训、探求“国殇”之根更有意识、更强烈地贯穿全剧,如何用更具典型性的情节做载体,让矛盾冲突更有机,戏剧情节更抓人,也还可以作些探索。目前,剧作的前部显得有些平。我看既和何如真的定位和作为尚嫌不足有关,更和邓世昌的主动动作大多限于“越级陈述”“恳请拨款”相连,如能在他“逆风而行”上多做些文章,多增添些难处,就更好了。再如,东乡平八郎到清营劝降的一笔,属重要情节。其可信性、合理性尚需理顺。日军劝降,的确史有所载,但是在北洋水师初战失利,丧失“致远”“经远”“超勇”“扬威”及“广甲”等五舰之后,由日寇主帅伊东佑亨出面,诱降丁汝昌,遭到坚拒。《邓》剧放在即将开战之际,又是日舰重要指挥官亲自来清军帐中劝降,不尽合理。因此邓世昌直抒胸臆的以“赋子板”应工的大段唱,也就有些失据了。再提一点小事,邓世昌唱词中有一句:“饿死事小失节大”,不切。该句的“节”特指女性“三从四德”的“贞节”,而非“民族气节”的大“节”。

殷切希望《邓世昌》在广泛听取各方意见后,再作加工。力争实现从“高原”到“高峰”的攀登,成为剧院的保留剧目,长远地存活在舞台上,存活在人们的心中,愈久弥新,历久弥坚。

责任编辑:王瑜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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