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晓茹
2015年夏季国家大剧院为推进中国高雅艺术“走出去”的国家文化战略,再次隆重推出“中国舞蹈十二天”,著名舞蹈理论家罗斌推荐了张荪主演的台湾编舞家张晓雄的力作《古城》。经过年余的筹备与近六周的密集排练,在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舞蹈系和台北艺术大学舞蹈学院的倾力合作下,该作于8月4日至5日在国家大剧院小剧场首演。有着多民族文化背景的舞蹈艺术家张晓雄频繁往来于亚太地区,他为推动澳洲及华文地区现代舞的发展做出了特殊贡献。为从深度与广度上解读其舞作潜在的思想内涵,唯有用“阅读”一词才足以恰当表述。作品汇集了两岸舞坛的精英,舞蹈、音乐、文字、色彩、构图与光影共同勾勒出形象艺术独具匠心的美感,诗的意境、梦的叙说、琴的幽静,简约深邃、震撼心灵,可谓求善求美亦求真。舞剧成功地营造了一种“莲于水中月,云动风不掀”的秘境,仿若佛家所言“波上莲花水中月,不垢不净是色空”,有如禅师所道“浪溢鳌头蟾魄满,河沙世界尽空空”,此心清净湛然如如不动,任凭天摇地动浪如山,月静云闲波光灿,观照沙河世界自性空,此般空明之心便是灵魂安顿的故乡。
阅读古城之“古”
舞剧《古城》是一次当代与古典穿越时空的对话和传承,表达了编舞家对“古典”深深的致敬和膜拜。作品从中国古典舞身韵人手,确立了古雅古韵、古香古色和好古崇古的审美取向,融合西方现代舞的创作理念,建构起独特的东方身体美学和原理性的教学训练体系。张晓雄表示:“《古城》大概是我最古典的一个作品,我有意从当代的角度去重新诠释‘古典,去思考我们对古典的致敬究竟是对符号的致敬?还是对古典精神的致敬?对于中国古典舞我们真正应传承的究竟是什么?”在他看来,去掉外形与符号,中国古典舞最为讲究的是气韵、流圆、朴素和意象,这里的“圆”并非仅是小五花或大舞花的有形之圆,而是老庄哲学中那种无形无相之圆。人们肉眼可辨识的圆都是有限之圆,只有那个不可辨识的曲线才是最接近无限的圆。
整部舞剧由四幕组成,通过一把古典交椅不同位置的摆放串联起四幕之间的联接。椅子作为一个道具,既是被岁月洗刷过的老物件,也是一个时代和历史的产物。剧中每个角色都和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和接触,有人静坐沉思,有人登椅起舞,有人凝望远眺,各自述说着擦肩而过的众生百态。一把古老的交椅,承载着某种被触摸过、打磨过和使用过的痕迹,承载着思想中的片段和记忆,承载着故事里人和事的不同差异,这些痕迹被积淀下来形成某种厚度,化成作品特有的语言符号,值得我们去追忆和表现。
一个半小时的演出一气呵成,舞剧讲述一个找寻漂泊感的年轻人在古城中闯入了时空隧道,连接起不同时空的几段情缘。整部作品建立在双人舞的基础上,共有六位舞者四男二女,每位舞者都扮演着三至四个多重角色,他们穿越古今中外,交织于不同的时间轴线和空间场景,人物性格典型鲜明,人物关系错综复杂。一开始,张荪与叶波的男女双人舞,技艺流丽、婉约细致且诚挚感人,将“人生春夏之恋”既浓烈浪漫又惆怅坦然之爱演绎得真真切切。王元俐与郑智的双人舞别具一格,元俐从身体每一个细胞流淌出的沉稳、细腻、圆韵、流畅与风姿直击心扉,她与郑智野性的力量美默契和谐,将“人生秋冬之恋”优雅从容、深情款款与淡淡感伤演绎得丝丝入扣。唐黎维和吴建纬的男子双人舞却将灵魂分成两半,半是理性半是感性,相互对峙、相互质疑并在撕裂中设法调和,当潜意识里理性的束缚得于解脱,感性部分占据了上风,人的灵魂便得于安顿。吴建纬富有灵性的身体,既有男性阳刚之美,又有女性阴柔之美,已超越雌雄差异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在他身上可以感觉到一种类似中国绘画“皴染”的创作手法,在一些基础动作上层层叠加颜色、触感、味道以及音乐的共鸣,最后臻至一种丰盈饱满的意味流韵。张晓雄坦言:“我的工作没有如何神秘之处,就是慈眉善目地告诉舞者聆听你的身体,再互相聆听对方的需求,然后给予恰当的回应,我想这就是我的秘诀。”来自台湾和大陆不同训练和创作体系的舞者首次合作,他们的身体互相碰撞与磨合,感受彼此的重心、力量、把位和气息,通过身体的相互信任渗透到作品的情感层面使内容与形式浑然一体。
“气意相随,圆韵无垠”的美学追求,无疑是张晓雄对东方身体美学的独特认识。很多编导在舞台上常常急切于去告诉观众、感染观众和纳彩观众,然而收效甚微难于动心。高级的身体运用无需一味地去“炫技”,只须抓住舞蹈最本质的东西,把握身体的呼吸、韵律和流动,关注可以言说的身体本身,把本质的东西放慢放大坦诚地展现出来,让观众自己去选择和感悟,此般足矣。进入作品精神层面,实际上我们找到的是一种气韵和心境,而非外在的动作和技巧。当舞者有足够的修为、气韵和定力时,无需向观众表演或展示什么,而是通过从身体里生发出来的饱满而强大的张力去说服观众,这是他对舞者身体表达的期待。
“求圆畅达,合理自然”的身体法则,是张晓雄创作与训练体系的依托与追求。他让舞者穿越外在动作去探寻身体内在的“圆”,这个流动之“圆”从太极中引导出来,从身体里生发出来,由有形至无形、从有限至无限,周而复始、绵绵不绝。舞者将此“圆”融会贯通于身体的各个关节,从腰椎到颈椎,再到肩、肘、腕,以及腰、胯、膝等等,体内充盈着一股饱满的气韵,经过脊椎到达各个关节和末梢,气韵向外发胀动作往外延伸,往外延伸的气韵再挤压进来,如此循环往复、通体畅流。身体内在的这股驱动力,通过一个牵引的过程把一个动力带出来,再以它作为起点带领下一个动力,伴随着人体的呼吸所有的力量都在不断地延伸和发展。舞者以一种尽可能慢的速度呈现行云流水般的张力,源源不断的力量、气韵和意念形成一种独特的肢体语言;与此同时,淡雅古朴的古琴曲,或宁静幽雅、飘逸空灵,或雄浑厚重、淳和深远,或细腻柔润、忧伤绵绵,古朴的音乐语言和古典的身体语言交相辉映、相得益彰,体现了编导“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艺术追求。
“原理性教学训练体系”显然是整部舞剧奠基性的技术根基。舞剧聚集了一批年过35岁成熟优秀的舞者,希望突破自我重新站在舞台上延续自己的舞蹈梦。舞蹈界常常会看到许多优秀的学生和演员进入剧场,很快发光发亮又很快黯淡无光,或者很快被迫离开舞台。剧中国家一级演员叶波,就是因为在一次舞台事故中膝盖和胸部严重受伤,不仅断送了她的舞台生涯,也让她下半辈子可能会有瘫痪的危险。曾是云门舞集舞者的王元俐,也因为不合理的身体使用方式膝盖严重受伤,开刀治疗被迫离开舞台。张晓雄老师帮助她们理解身体运动的原理,掌握各个关节的相应关系、肌肉与能力的支配关系,找出符合自己身体能力展现的途径和路由,找到一种合理的身体运用方式,使她们能够重新回到舞台,当然这也是张老师最大的满足。
阅读古城之“城”
城市是社会的一个缩影,记载着社会历史进程中的种种人文境象。古城的意象,源自上个世纪初一个追逐梦想的时代,江南一大批知识分子奔向北京,在北大、清华这样一个科学民主的学术殿堂里,从各自的立场和观点去阐述对于这个时代个人的方向与追求。对于今人而言,古城是一个久远的故乡,不同人对故乡的眷念和向往有着各自独特的感受,恰恰由于各有不同才驱使创作者不懈地找寻答案。张晓雄说:“我们在解读各种信息时,最不易抓到的是各种符号,这些符号既给了你很多有关主题的导向,也很容易限制了你的想象力。所以,我在创作的时候,首先确立我的主题,然后须去掉符号剥离故事本身去追寻内在精神内涵,再同其他不分民族、时代和地域的个体生命经验做联接,探寻此类境遇和情感的共性与本质。”当剥掉外在符号之后,他洞见了“人”是真正的核心,因而无论是创作或教学他最关注的都是“人”,人的个性和个体差异性的同等价值。所谓关注“人”实际上蕴含着三层内涵:一是关注舞者,舞者的身体和科学合理的运动方式;二是关注人物,人物的个性和命运以及在不可选择的时代和环境下人物的定位与抉择;三是关注人性,对人性的诠释作为主题表现的核心。
城市的故事多半由异乡人建构,他们的故事是舞剧文本最早的主题。“异乡人”现象并非一个国家或民族特有,它存在于不同文化、种族、历史或国度里,这样的主题也吻合了编导的初衷。无论是平凡市井的柴米油盐,还是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如果这些故事与大时代的变迁相关,情节涉及生死离别与命运坎坷,细节颇有几分传奇色彩和浪漫情怀,那么它们与“关注人”的精神内核皆紧密相扣。在不同的时代、地域和民族中,这些所谓的悲欢离合、人生抉择或个人奋斗,当剥离掉那些装饰性的东西,从故事本身抽离出来之后,所要传达的是“异乡人”这样一组群像背后所蕴藏着的共性。人之所以背井离乡,除了主观选择,更多的是时代环境条件下的被动接受,他们为了追寻希望和理想生活,为了寻找梦想和真爱,远离故乡流浪他乡。因此,异乡人的精神内涵自然与“漂泊”“离别”“追梦”“思念”“感伤”和“孤独”等一系列关键词密切相关,透过他们所看到的是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在新与旧的冲突之下,个人命运的抉择与时代大背景的关系,这是攸关人类命运的共同主题。在这个物欲功利的年代,在急剧变化的现代社会中,编舞家希望人们能放慢脚步去感受—下古城的人文底蕴,逆流而上去找寻历史和民族的记忆,让漂泊的城市逐梦者们找到心灵的栖息地与灵魂的归宿,这是作品最根本的核心内涵。
异乡人的主题缘于张晓雄的身世,他出生于战乱时期,从小在流离失所中度过,之后移民澳洲又辗转回归亚洲,一直都在漂泊当中。李煜的“梦里不知身是客”“别时容易见时难”,或是柳永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般诗意时常萦绕心头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移民澳洲二十多年来,他一直关注“异乡人这一主题及相关史料,澳大利亚作为移民之国蓄有丰富的移民史料。异乡人的主题并无时空之限,可将它放在不同的时代、城市、国度、种族和文化当中去审视。他开始构思“纪实与虚构舞台系列”,希望在同一概念主题下,在不同的国家和城市以不同的方式和内容,结合文字、影像和装置艺术创造出不同版本的关于异乡人的故事。自2008年起,历时七年的创作打磨,他完成了《香港篇:支离破碎》(2009)、《新加坡篇:风向何去》(2009)、《澳大利亚篇:家园》(2009)、《台北篇:他乡》(2014)和《北京篇:古城》(2015)系列舞台制作。这五个不同版本的舞作同在一个主题架构下,以不同的风格、手法、音乐、舞台、布景和舞蹈设计进行编排,演绎着悲欢离合、感人至深的各种异乡人的故事。
北京版《古城》诗词部分显得更重,编导从令人的角度去解读李清照、柳永、李煜以及苏东坡等古代诗家离别诗词的意境。李清照早期的闰情诗典雅清丽,到了晚期转为天人永隔的苍凉;柳永的离别诗展现了知识分子怀才不遇的漂泊与感伤,唱出天涯沦落之士的悲音;苏东坡的《江城子》则述说着天人永隔的深沉悲壮,把不同生命状态的情怀彰明得淋漓尽致。这些层层叠叠关于离别的故事,在人类历史上、在任何一个民族中都存在,反映出异乡人诸般的生命状态。张晓雄不仅亲自为舞作撰写了几组精湛的文本独白,还用沁人心肺地现场朗诵为舞作增色不少。今列举一二以见一斑:“你的容颜、你的声立、你的体温、你的气息、你的抚慰,你的,和一切属于你的一切都在恍惚的明暗烛火与滴答雨声中,远近清晰又模糊起来”;“我的沉默是一堵墙,一堵被时光锈蚀的墙。我的墙与苔藓共生。我以我的沉默伴随它的蓬勃”;“雨,夹带着落叶摔打在窗上,天花板渗下的滴答声在明暗闪烁的烛光中汇成不眠曲”;“你是恍若隔世的旧梦,依稀间隔着千道河、万重山”……真可谓字字出肺腑,句句人心田,每一首诗都是一幅画面,都是一个带有某种情绪和感情的故事,讲述着一个个支离破碎、震撼人心的故事,述说着人生的荒诞无稽与悲欣交集。
有人说“文字伤舞”,舞蹈本身何尝不是一种“文字”。舞蹈的表达与文学的表述,既有各自的特性又有同轨之处,只要找到一种吻合的方式便可重叠并行。当文字与舞蹈暗合时,让人更沉静地去思考、回忆和体验作品的意境,更有效地达成作品的审美升华。历史的纪实往往令人匪夷所思,文学的叙述又常常是虚构的历史,故而,在纪实与虚构之间,张晓雄游走于历史与文学,穿越文字与身体的空间,俯拾跌坠在历史隧道的记忆,以虚拟的真实揭示了人心底潜藏的欲念。鸟瞰全剧,融合“古城之古”的审美形式和“古城之城”的精神内涵,在形式和内容上共同架构起这部古典与现代交辉的舞剧,而“古城”正是那样一群灵魂无法安顿的异乡人梦里的故乡。
责任编辑:杨明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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