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一川
当我写下这样一个看似欠通或有重叠之嫌的怪异标题时,我不知道我是否费心费力而又合理地理解了我的恩师黄药眠(1903—1987)先生,但我知道,这正是我凭个人有限水平和眼界所能勉力做到的。我同时知道,即使不是我的这篇小文,也会有更多的人来从不同角度去解读值得我辈去重新和反复解读的黄药眠先生。
黄药眠先生已离开我们超过四分之一世纪了。直到今天,我还能时时想起他生命中最后几年在友谊医院高干病房同病魔搏斗时的音容笑貌。记得那些年,八十高龄的他已积攒了多种病症,隔不了多久总要重新回到医院继续治疗。面对难以治愈的反反复复的病症和年老体衰的现实,历经“反右”以来种种人生磨难的他,常常像孩童一样天真、纯朴和乐观。不错,慈爱而童真的耄耋老人,是先生至今留在我心中的最真切的形象了。
但我知道,这只是先生一生中重叠闪耀的多重形象之一。在我的心目中,他毕竟主要地是一位成就卓著的现代文论家和文论教育家。正像他的弟子和接班人童庆炳先生早就指出的那样:“他为北师大的文艺学学科建设铺下了第一块基石,他的首创之功永不可没。在他的亲自指导下,1953年北师大率先在全国成立了第一个文艺理论教研室,他亲任教研室主任,同年受当时教育部委托牵头编写高校第一个文学概论教学大纲,1954年他主编了当时在全国影响极大的《文学理论学习参考资料》,1956年他又第一次招收了新中国的第一个文艺学研究生班,1957年反右运动之前,又是他领头举办了新中国第一个美学问题系列讲座……”。童先生的上述评价是准确的和精当的。黄药眠先生完全称得上是新中国文艺学学科体系的开拓者和奠基人。正是他的开拓和奠基工作,北京师范大学和全国的文艺学学科得以走上一条前所未有的新道路,直到他亲手建立起中国第一批文艺学博士学位授权点,而我等后辈则有幸成为这个学科园地里生长的桃李。也正是由于他的接班人童庆炳先生率领团队继续开拓进取,这个学科点得以继续走在中国文艺学学科领域的前列,先后被列为教育部百所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和国家级重点学科。
其实,黄药眠先生还是一名诗人,而且,恐怕首先而且更重要地是一名诗人。不妨来重温他的抒情诗《半夜》(1944):
我好像是在梦中,/那溪里的水变成了银河,/挂在蓝色的天空,/水和月混溶成千缕万缕的/透明的细丝,/喷着玉一般的微雾,/发出了流水的声音。它的周围还装饰着,/玛瑙色的、紫色的、宝石似的星星,/我愉快地浮游在那河里,/弄着水晶做成的白鸽。
我又好像不是在梦中,/蓝色的月亮睡在我的枕上,/她用手抚摸着我的面颊,/抚摸着我蒙尘的行囊,/抚摸着我那多刺的伤心的日记,/然后吐出微雾似的花香。
但终于是微风把我摇了醒来,/所有的朋友们都已散了,/月亮徘徊在窗子外面,/我梦里的溪水还在那里呐喊。/从遗忘底海里浮起了那些人的歌声。/闪光的树叶下,衔着不吐的那些琴弦的余音。/迷茫的溪声使我回想起/在这里停足的青春!
月亮牵着那无尽长的/银色的带子,飘在虚遥遥的梦中——/那水边的足迹和人影哪里去了呢?/啊,它是早已沉没在千寻的海底……
(载1944年3月10日《当代文艺》)
这首诗从发表的时间推断,应当写于诗人在四川短暂赋闲之时。那是抗日战争末段,历经大革命高潮及失败以来直到抗战时期的种种人生际遇,诗人于夜半时分沉浸入心造的梦境中。整首诗抒发了诗人想象的梦中情怀。全诗分四段,可以尝试为它们分别添列小标题如下:如梦、半梦、梦醒、寻梦。如梦一段,诗人想象溪水幻化成“银河”高挂“蓝色的天空”之上,水与月交融成万千缕透明的“细丝”,喷着白玉般的“微雾”,水声潺潺。这银河四周还装饰着色彩斑斓的宝石般的“星星”,而我则欢快地“浮游”其中,与“水晶做成的白鸽”为伴。“银河”中飘游的作为我伴侣的“水晶做成的白鸽”,这意象群到底意味着什么?不得而知,但想必该是诗人心目中理想伴侣或理想归宿之所在吧。半梦一段,写梦与非梦之间的情境,连用三个“抚摸”刻画蓝月亮移到我的枕上,对我憔悴的“面颊”、“蒙尘的行囊”和“多刺的伤心的日记”都施加轻柔的“抚摸”动作,还吐出“微雾”似的“花香”。这表明,游踪飘忽不定的孤独诗人确实急切地渴望爱的抚慰。梦醒一段,集中描写与梦境对照中历史和现实的残酷性:往昔一道“呐喊”和歌唱的“所有的朋友们”已然散去,“青春”不再。注意,这里用的形容词是“所有的”,突出渲染了诗人此时的极端孤独感。最后的寻梦段落,传达出诗人对已然恍如梦境的往昔理想、朋友及岁月的珍爱和缅怀之情。
这首诗用了一系列指向轻柔、飘忽、细微或柔婉的词语,编织出一组偏于阴柔、澄澈、哀婉的意象系列,交织成一个情景交融的梦幻场域,从中可以见出一种明显的浪漫主义精神及风格。而同时,从其深层原型看,这种人与物、人与景之间的亲和关系组合,其实在骨子里应当是渗透着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的影响的。从黄先生的整个诗作的精神气质和风格看,把他归到浪漫主义诗人行列应当是合适的。不过,需要指出的是,他应当是一名隐秘地传承了中国古典诗歌气质的浪漫主义者。
对于做一名诗人,黄药眠先生自己实际上是怀有近乎神圣的憧憬的。你看他那样热烈地推崇诗人闻一多先生:
他没有个人的利害打算,他没有在政治上获取高位的野心,他只是站在人民大众的一面为大众说话。大众之所恨的,他就恨;大众之所爱的,他就爱。他率直坦白和光明磊落,他呼吸着时代的气息。因此他的行动是诗,他的狮子般吼的演说是诗,他在危险中悠然地独来独往的神态是诗。他的火一样的言辞能够使人愤慨,使人憎恨,使人悲泣,使人爱慕。他给予受伤者以安慰,给失望者以鼓励,给战斗者以教导,给悲怯者以责难,给自私者以打击,给无告者以同情。正因为他不自私,所以他才能受到千万人的爱戴;正因为他不要地位,所以他才受到最高的推崇;正因为他具诗人的气质,所以他才能以人格的号召力,吸引着千万人走上光明的道路。”
尽管黄药眠先生是一名有着浓郁的浪漫气质的诗人,但他在自己的漫长一生中,归根到底还是一位自觉而又坚韧的职业革命家或政治家。正像他的许多同时代人那样,黄先生的真正职业是革命家或政治家。这是由他所处的时代特点决定的。那是一个“革命的年代”。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年代里,凡是富有社会责任感的仁人志士,很少有不“革命”的。而黄先生则是自觉地把个人的全部生命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革命事业的无私的斗士,是始终高扬理想主义精神的职业革命家。正由于此,他才会在革命面临失败的危机时刻入党,又在随后无端遭受冤屈后也仍然痴心不改,在漫长的人生苦难中坚守自己的信念。说到底,他是一个自觉的、怀着浪漫诗人之清辙透明之心的职业革命家。
一个人的心灵如何可以同时既承载浪漫诗人的飞扬又承载职业革命家的凝重?他如何可以自如地调和这两种看似相互对立的身份?实际上,这种在今天看似不可能调和的双重气质,在当时却是可能的,并且注定了会伴随黄药眠先生的一生,因为那时的革命者常常同时又是浪漫主义者。或许,他是以浪漫诗人的姿态投身革命斗争,又以革命家精神去继续驰骋浪漫情怀。他可能曾经那样天真地想象过这两者的有机统一性,但事实上可能更多地发现它们之间的分裂的残酷性。这种分裂感也许曾经那样如影随形地紧紧伴随过他。
或许,我更应该从自觉与不自觉之间的错位上去理解他那颗曾经激烈颤动的崇高的心灵。他终其一生,不自觉地充当了一名浪漫诗人、作家和文论家,而同时又自觉地以为自己就是成功的职业革命家。也就是说,他在意识里把自己当作了职业革命家,但在无意识里终究还是一名浪漫诗人、作家及文论家。以浪漫诗人的气质去从事残酷的革命斗争,如何可能两者兼顾?他的个体选择和命运,说到底是时代使然。
我在心里诚然能充分地理解和尊敬黄药眠先生的职业革命家精神及其风范,但毕竟更感到亲切的还是他的诗人、作家和文论家形象。在此,把他视为革命的浪漫诗人文论家,可能更符合他留在我心目中的重重叠叠的多面形象吧。无论人们终究如何观察和评价(这一点很正常),我想有一点是应当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在属于自己的革命年代里,凭借一颗清辙透明的、浪漫诗人的赤子之心和义无反顾的无私无畏行动,成功地形塑了自己的多重形象,为我辈留下了一座难以跨越但须景仰的高大丰碑。这当是一笔丰厚的、值得我辈传承的文学与文论遗产,以及人格遗产。今天的年轻的文学及文论界同行,或许已不大能够相信并且理解这种革命的浪漫诗人文论家形象了,或者还会责难他们在文学与文论领域的真正建树远不够丰满,但积极地回到他们的历史现场去加以研究,或许恰恰正是我等晚辈能真正地进入和把握自己的时代的一个必修法门。因为,那过去曾有过的,并未真正绝迹,而是完全可以重新复现,在现在和未来叠现出更加复杂而又奇妙的新的文学与文论景观。如此,理解黄药眠先生,会真正有助于理解我们自己。
同时,特别要看到,正是由于黄药眠先生的接班人童庆炳教授在继承先生遗志基础上实施新的开拓,先生在革命年代所开创的文学理论事业又在改革年代再度释放出新能量,令中国文论界得以出现一个独特的文论学派——我在此不揣冒昧地尝试称之为黄童学派。我有理由预期,由黄药眠先生和童庆炳先生两代文论家接力组成的这个黄童学派,以及它在革命年代和改革年代中国文论学科建设和人才培养上的独特建树及其后续衍生效应,将会成为学界认真探究的一个新话题。
注释:
[1]本文根据笔者于2013年11月16日上午在北京师范大学京师大厦召开的“黄药眠先生诞辰110周年学术纪念会”上的发言增补而成。
[2]童庆炳:《代序——黄药眠先生20世纪50年代初、中期的文论与美论》,据陈雪虎、黄大地选编《黄药眠美学文艺学论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页。
[3]据黄大地、张春丽编:《黄药眠诗全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25—126页。
[4]黄药眠:《论闻一多的诗》,据陈雪虎、黄大地选编《黄药眠美学文艺学论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50页。
[5]黄药眠:《论闻一多的诗》,据陈雪虎、黄大地选编《黄药眠美学文艺学论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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