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 文/ 噢噢桑
在冰岛参加旅行团时,有一对美国夫妇,带着七岁的女儿和五岁的儿子同行。俩小朋友在冰雪里手脚并用,徒步四小时后,蓝色大眼睛依然忽闪明亮。服务区休息间隙,他们抱着用自己零花钱买的热可可,蹦蹦跳跳地围在向导身边,争先恐后地问着各种关于冰岛风土人情的问题。
入夜,疲惫不堪的成年人围坐在桌前,喝着酒高谈阔论时事政治。察觉到插不上话的尴尬的美国妻子,跟坐在一旁的我搭起了话。被问及为何选择带幼小的孩子来冰岛——这寒冷严酷的环境度假,又选择徒步旅行这样方式时,她不置可否地说:“我们的方针就是不惯着孩子,不能让他们沉溺在被成年人粉饰起来的世界里。从小要接触大自然,要接触艺术人文,他们就可以辨别真伪,学会自己思考。”
最近不断被迫地加入周遭婚育话题的我,听完这番话不禁连连感叹:大部分时间都在反叛父母教育方式的我们,将来轮到自己有孩子时要如何去栽培下一茬的花朵?
抱着这样的思考,我跑了一趟观览者定位是适合三至一百零三岁、号称儿童美术馆的巴黎埃贝美术馆,想看看法国人是如何引导孩子欣赏艺术的。瞄一眼当期展览海报,意外发现竟是村上隆的个展。这位在国际上享有盛誉的日本艺术家,在东京时便是熟稔。曾在森美术馆欣赏过他的巨幅绘画《五百罗汉》,也在国际艺术交易会上遇到标着天价的作品,还受朋友之托参观过他监制的bar zingaro咖啡店。虽然他的作品如今已可拍出亿元天价,甚至在凡尔赛宫举办了个展,但蕴含在轻松漫画风格背后的努力,以及艺术家对当下时代问题的敏锐思考,却不如代表作“太阳花”品牌系列那般被人津津乐道。
日语里有个词叫“相性”,听上去颇有道家思想的意味,其实是“合适度”的意思。而村上隆和孩子的相性,看展之前我几乎断定是零。一进门,太阳花伴随着三个油桶映入眼帘。工作人员告知因展馆内活动空间需求比较大,需要把包放在油桶里。我看了看没有封盖的桶,以及身边跑来跑去的小朋友,闭着眼忘掉这是小偷最猖狂的巴黎,把包丢了进去。
馆内整体不大,六个主题展厅,只有展品,墙上并没有复杂的说明文。工作人员递给我一本册子和一支笔,册子上面有英文法文两种介绍,中间还穿插有关于作品的知识问答。一边提醒自己,这是个儿童美术馆,一定要以相应年龄参与的我,拿着册子开始馆内探险。
不出所料,展品大部分都是不同素材的太阳花。村上隆的太阳花除了颜色各异,花瓣形状的脸上点缀着同样珠子般大小的眼睛,还有僵持着的微笑,它们经常排列密集,几乎让人窒息。对于这花的来源,却甚少被人所知。其实凡是与波普艺术沾边的艺术家,都少不了一分对安迪·沃霍的致敬,村上隆也是其中一员。早年第一次看到沃霍的作品时,他对自己kaikaikiki工作室的同事感叹,这样天才的艺术表现形式,自己竟从未想到在作品中付诸实践。于是这才有了看上去可爱幼稚的太阳花,代表着平静的生活表象下,人们暗藏在心里的悲伤、黑暗与麻木。
村上隆的外表属于,路过的陌生人都会说一句“哟,艺术家”的形象。圆圆的眼镜,蓄长的毛绒胡子,束在脑后的小辫子,都是他的招牌。洒脱外表的背后,却是实实在在的努力。他常年保持高产的秘诀是每天三个小时的睡眠,和泡在工作室里随时随地记录着灵感。他也曾困惑,因为自己是日本人,国际上对于日本艺术存在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想要闯出一番属于自己的天地并不是那么容易。不能背弃自己的文化,而完全去迎合欧美的审美,“如果不跟价值观不同的人说话,未来什么都不会改变”,于是他的落眼点放到了御宅文化。
“将来的社会、风俗、文化都将会变得非常扁平”,这是他在二〇〇〇年提出的“超级扁平化”概念。正如他一语中的,我们的社会正在变得平面,几十秒的短视频风靡于社交平台只是一个开端,没有思考不需要内涵和深度,速食文化入侵生活的每个角落。准确把握这样时代的背景的村上隆,通过和年轻人交流,运用二次元和传统文化的结合,展现出自己独有的表达方式。确实,传统观念中的高端艺术,和动漫人物似乎水火不容,让他一直饱受非议。细看他的《五百罗汉》《云龙图》《达摩》等等作品,都有着强烈的日本传统浮世绘或者日本画技法存在,所以当你只看到一个野心勃勃要靠着平面波普艺术去征服欧美艺术圈的艺术家时,别忘了,他比谁都明白自己的原点该在哪里。
之前上法语课的芝士讲座,教授说法国的孩子从小开始接触各种芝士,不仅融入日常生活的饮食之中,随着年龄的增长,更需要他们学习芝士的品种、产地、与之相佐的酒类等知识,这样他们就会更具体深入地了解自己国家的文化,真正地对自己的文化感到自豪。
看到正在画前思考着问题的我,馆内巡视的工作人员啪叽一下在我手背上贴了个太阳花贴纸。“这是你的奖励。”说完还调皮地冲着我眨了眨眼睛。我笑着看着周围拿着贴纸兴奋不已的孩子们,默默地想:要读懂这朵花,大概还需要一些时间吧。
当然现在的我,完全给不出,也不急于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也许用高中读《胡适传记》里的一句话,可以很好地做出解释:“其实人生不是梦,也不是戏,是一件最严实的事。你种瓜便得瓜,种豆便得豆,种荆棘便得荆棘,少年的朋友们,你们爱种什么,你们能种什么。”
晚餐约在一家新开张的餐厅,被服务员领着穿过五颜六色的用餐区,坐在了红丝绒墙面覆盖的角落里。即使面前走过什么陌生人,转角便会被这艳俗毛毯给一口吞噬。酒很快上来,盯着面前这杯杜松子酒,我漫不经心地搅动着细细的吸管,下个瞬间就要随着杯中高速旋转的冰块和青柠,融化在前赴后继的气泡之中。
对面的人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突然用几乎是恳求式的语气来了一句:“最后一次了,我不介意,不介意看到你醉到天昏地暗的样子。”
待了很久,才忍住了一饮而尽的冲动。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已经全然不是那种心情。从互相试探的第一杯酒开始,慢慢地推心置腹,如今中间走过多少的路都已不再重要。也许以后有无数个夜深人静的瞬间,还是会想吧。“走吧,吹吹风会更好些。”我说着,仿佛是要逃离这个注定要在那里留下印记的夜晚。
走到车站,两个人默契地无言地松开手。我掏出胶片相机,拍下了这片黑暗。
现代社会人人都至少有一个拍照设备,拍完以后和朋友共享,或是放到社交账号上,又或者拿去参加比赛或者用作商业用途。拍摄,分享,成了一套固定的模式。而在费心找角度,调参数,后期处理照片让其看上去更加光鲜艳丽的同时,通过摄影我们寻求的到底是什么,我们要分享的是什么,成了困扰很多人的谜题。英国摄影师迈克尔·肯纳说过,写真不是为了挂在谁家的墙上而存在的,而应该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去探索自己的内心。日本摄影师荒木经惟更是提出了“私写真”这个概念。私,在日语里是“我”的意思,私写真所代表的,是“拍摄身边最亲近、最亲密的人和事物,将自己的感情毫无保留地暴露在观众面前”,这样一种前卫而大胆的表达。当年初出茅庐的他,就是凭借着拍摄已故妻子的系列作品,闯出了名气。
在东京写真美术馆展出时意外错过,而在布达佩斯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迎面碰上荒木经惟个展的概率有多大呢,大概只有像我天生装了看展雷达的人才知道吧。当然,这是玩笑话了。回了巴黎一调查才发现,布达佩斯个展的地点m ai manó ház,曾是匈牙利名流专用的摄影馆,后来由基金会支援,逐渐演变成了展示各种视角独特的摄影展的博物馆。像荒木经惟本次展的主题,就回归他摄影的起点,带观众进行一次私人的“感伤之旅”。
荒木经惟与阳子结识,源于在前公司里偶然的一次机会。他说,从给阳子拍摄第一张照片开始,下意识地把这个陌生女人放在了画面中心的那一瞬间,他就确定她将是今后摄影的重要对象。从日本著名的电通广告公司离职后,他成为自由职业摄影师,那时他总是在东京的街头闲逛,到处寻找能够拍摄的东西。“即使风景和现在毫无二致,因为有了阳子的存在,在我的眼中变得完全不一样”。
二楼展厅布满了六十七张阳子系列的照片,从新婚之旅到她去世之后的十几年,清一色的黑白照片。这是荒木经惟典型的风格,阴郁,压抑,稀疏平常的生活小事中透露着强烈的个人情感。明明拍摄的主题是和挚爱的新婚妻子的蜜月旅行,妻子的脸上却没有半分的笑容。展览中的照片,阳子偶尔蜷缩着身体睡在船头,穿着宽松的睡衣在镜头前毫无防备地刷牙漱口,倚靠在火车的座椅上空洞地看着远方……。荒木经惟曾说:“感觉像是要穿越冥河一样,这一趟旅程对我来说是伤感的死亡之旅。”虽然彼时妻子还未被确诊为癌症,荒木经惟感到他面前深爱的这个人总是那么神秘,即使两个人总在私密的空间和时间里相处,妻子的脸上总是带着捉摸不透的表情,好像有什么心事一般。原来爱到深处,人总是倍感孤独。
从某个时间段开始,写真的场景有了巨大的变化,阳子住院了。阳子在那段时间是如何与病魔斗争的,又有了怎样的容貌变化,我们无从得知,但荒木经惟的写真中开始频繁地出现一个抱着猫的纸板女孩。有人曾好奇,为何后来拍了不计其数色情照片的荒木经惟,对其妻子的爱是那么深刻而坚定?有人用这个纸板女孩作为答案,阳子就是荒木经惟心中对于美的答案,当她在现实中陷入困境,荒木经惟下意识地将纸板里完美的女孩投射在妻子身上,纸板不会生病,也不会有皱纹,更不会先他一步而离去。就这样,偶尔是家里阳台上的爱猫奇洛孤独的背影,偶尔是离开医院后一个人吃饭的桌子,偶尔是带着阳子最喜欢的木莲花去探望她。
突然,眼光停在了二人在病榻前牵手的照片。身上插着一连串的管子的阳子伸出手来,紧紧地牵着穿着西装的荒木经惟。画面里看不到表情,也听不到对话,但在这一瞬间所传递出来的悲伤,不舍,无奈,都静静地充斥着展厅的空间。“谢谢你。”说完这一句告别的话,荒木经惟此生最爱的妻子,走了。下一张,阳子已经表情安详地躺在棺材中,被鲜花包围,胸前放着荒木经惟为她挑选的最美的肖像。
阳子,还有很多事情,我可能不知道,关于你的。你从来没有试图告诉我更多。
阳子,我在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正常的日子。除了你,我可能不会拥有更多。
阳子,我以为你一直都会在我身边。
⊙ 安德烈·埃尔莫拉耶夫 作品4
荒木经惟后来在自传《东京日和》中这样追忆他和妻子的生活。
在阳子去世后,荒木经惟在同一系列的作品中只拍摄不同的天空。蜷川实花也曾说,在父亲蜷川幸雄去世的那一天她所拍摄的天空,比以往更加清澈。摄影师对于天空的执着,也许源于相信他们所爱的人去了更好地方的美好愿望。
看完展览,在夜幕中的多瑙河边散步。想起前几年拍了好几卷胶卷,唯独珍藏了那一张没有打开闪光灯而欠曝的底片。即使冲洗出来也没有意义,隐约的轮廓,虚幻的灯光,正如最后的结局一样。
小时候父母送我去学过很多东西,乒乓球、芭蕾舞、古典乐器,没有一样坚持下来的。唯有绘画,涂涂抹抹地一直画到画维纳斯全身石膏像的水平。这股爱来得汹涌且持久,现在我依然非常热爱关于美术的一切,也热衷于和别人交流相关话题,几度被误认为是美院学生。
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不是个艺术系的学生,这股兴趣到底是在哪里被掐断的。
学画画时,我是个模仿能力很强的人。毫不夸张地说,在“画得像”这个标准上我几乎可以拿九十三分。为什么不是九十五分以上,当然是自知天分还达不到。扬扬得意地画了几何体石膏和静物素描几年之后,老师说差不多可以开始画人像了。
人像对我来说,就不仅是上了一阶梯的难度了。画室里摆的静物的特征都很好把握,圆是圆,方是方,组合的样子已经从画室的各个方向看过,明暗色块的处理早已深谙于心。但人,五官种类繁多,什么样的组合在人脸上都是唯一的,尤其是骨骼部分的阴影转承,可以直接决定笔下人物是否饱满。石膏人像尚可蒙混过关,到真人模特之后光靠依葫芦画瓢,总被老师批没有灵魂。后来因课业的原因,干脆再也没有动过画笔。到法国之后,这股劲又被提了起来,约了与我关系甚好的英国女孩,两个人坐在草坪上,我写我的生,她读她的小说,倒也很是惬意。
至此想起我对美术的话题如此热衷,似乎并非完全空穴来风,小学时就有的。
书本没教过,老家也没有很多美术馆,到初中毕业时才有了按贝聿铭的设计建成的新美术馆,但几乎只办中国传统艺术展,西洋美术更多的还是受一位姓胡的老师的影响。这位老师时至今日我仍不知晓全名,她只是受我平时学画的老师所托,在暑假里请来专程教我们画过一段时间的色彩。
老师在记忆里很年轻,至多三十出头,中长发。虽每天跟颜料打交道,却总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来教课。学生大概有二十几个,老师坚持每个人的画都要挨个亲自指导一遍,说起话来也总是轻轻柔柔的,就算大家画得不好也从不说一句重话。课间休息时,就会给我们讲西方美术史,文艺复兴、西班牙黄金时期、新古典艺术流派等等的名词,从那时开始在脑海里深深地扎根。
印象最深的,还得是老师第一次跟我们讲述马蒂斯的代表作《舞》这幅画。当时她手里并没有拿着画儿,只是靠语言描述,但画面在描述之下渐渐地在头脑里清晰了起来。犹如原始人般赤裸着上身的五人,有着近乎赭石般火红的皮肤,夸张的面目表情和肢体语言,扭曲到不像人样,手拉着手在天地间忘情忘我地自由舞蹈,传递着某种不加掩饰而强烈的主观表达性,给人留下久久不能散去的冲击感。
原来绘画是可以这样不忠于现实,又以另一种维度的美震撼心灵,幼小的我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位野兽派先驱的名字,下了课马上去书店买了他的画册,如获至宝地读了起来。
来了巴黎去蓬皮杜中心看展,展示厅第一间就看到全是马蒂斯的名字,《玛格丽特和黑猫》《罗马尼亚长衫》《国王的悲伤》等等代表作令人目不暇接。巴黎市里现代美术馆更是有一整间以他名字命名的展览厅。目前为止的人生里,第一次激动到不能自己而产生了“司汤达综合征”。那是一种超越生理的自然吸引,你看到的每一幅真迹,扁平的透视,奔放的色彩组合,都在向你伸出双手,低声召唤着你,搂着你进入他的怀抱之中,拉着手欢快地转圈跳舞。明快,鲜艳,没有凡·高一样近乎自燃式的厚抹重涂,马蒂斯始终都在探索色彩和线条的关系,他唾弃强调光线的印象派,并认为颜色的选择就是要大胆不受拘束,不需要什么精确的计算。抽象艺术的康定斯基和极简主义的蒙德里安,都深受他的影响,开创了自己的风格。
那年画色彩时,遇到过最大的挑战是画玻璃器皿。玻璃本身没有颜色,也成不了画面里的主角,但正因为它的透明,反射能力增强,环境颜色和器皿本身混合,变幻莫测的光影在调色板上怎么也捉不住。憋着一口气一定要解决问题时,老师走过来看我的画,悄悄地跟我说:“不要去想这一块阴影应该是什么颜色,把你自己的解读放到画上来,要敢于画蓝色的苹果,绿色的西瓜。”
放下固执生硬的模仿后,我重新观察了静物,仿佛感受到了书里读到过的马蒂斯所说的,“色彩本能地向我涌来”,我拿起笔来大胆地往画布上刷上了颜色,心情顿时畅快了许多。那个普通的下午让我明白,只有模仿能力的人是画不好画儿的,太过于忠实地去还原事物,反而失去了内在的灵魂。还有想象力,缺乏想象力,就没办法去想象事物之间的联系。任何人和事物都不是孤立的存在,在明暗背景中所获得的颜色,与自身相混合,才是真正立体的存在。有时表面上所看到的联系并不是全部,即便是最深邃的阴影之中,也潜藏着明亮的颜色。
其实看马蒂斯作品是件特别放松的事,不用过多地去解读,直观地去感受就能收获许多。因为老头子本身是个很有趣的人,他的作品始终饱含着“艺术应该是结束了一天劳动后让人们得以休息的安乐椅”这样的信息。
在尼斯他的个人美术馆,有幸看到了从美国现代美术馆借来的珍贵藏品《游泳池》。晚年将艺术创作重心转向剪纸的他,在一个炎热的午后说想去看跳水,于是和助理一起去了他最喜欢的游泳池。被晒到受不了的他,回家后便声称要把游泳池搬回家,大剪子一挥,咔嚓咔嚓就行云流水般剪出了跳水的人、游泳的人,还有各种海洋生物。仰头观看时总觉得凝固的空间一下子活动了起来,全身被起伏的波浪所包围,轻盈地在水上漂浮着,享受着超越季节的、来自夏天的一丝清凉。
那一瞬间不得不倒吸一口气,连连感叹自己幸好没有走上美院生的道路,半个多世纪前就已经有人领悟到了简约而永恒的美,超越要从何谈起。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