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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嘉:《神曲》里有我的座右铭——追求知识与美德

时间:2024-05-04

⊙ 嘉宾/吕嘉文/ 修新羽

采访手记

吕嘉非常忙。就在接受我们采访的当天晚上,他要指挥的莱昂卡瓦洛两幕歌剧《丑角》即将迎来首演。那是二〇二〇年二月二十八日,在意大利。

他选择谈论的书,是但丁的《神曲》。这本成书于十四世纪的意大利名著非常经典,它共有整整一百章,看过全本的人却并不多。人们通常只是在脑海中有个模糊的概念,知道它“分为三卷”,“描绘了地狱、炼狱、天堂三界的景象”。而在吕嘉看来,《神曲》是他的精神养料,买《神曲》的不同版本也是他独特的小爱好。

二月二十八日,意大利新冠肺炎病例达到了九百,但卡利亚里歌剧院里依旧座无虚席,人们怀着对音乐的热爱坚持前来参加了《小丑》首演,分享着人物面具下的种种悲喜;然而短短几天之后,情况急转直下,原定的八场演出在仅上演五场后就不得不紧急取消。

回到国内后,吕嘉向歌剧院捐赠了医用口罩和防护用具。四月份的时候,刚刚隔离结束后的吕嘉还参与了由中国、意大利两国著名歌剧艺术家共同发起并隔空联袂演绎的音乐电视《在一起(TOGETHER)》,用《茉莉花》和《今夜无人入睡》等乐曲表达了两国人民共同战胜疫情的美好心愿。

疫情期间,歌剧院基本都已经停业,艺术家们的生活也受到了很大影响。欧洲的剧院有些还会发百分之六十的工资,美国很多剧院在停止演出的同时已经停发薪金了。连作为英国戏剧艺术中心的莎士比亚环球剧院都面临着关闭的危机,还在网站上开通了紧急募捐。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一个很特殊的时期。

在五月,我们和吕嘉又聊了聊。“环球同此凉热”之际,希望读者能从我们和吕嘉的对话中,读懂什么是生命,什么是音乐,什么是爱。(修新羽)

天才指挥,赤子之心

天时地利人和,对吕嘉来说,一切就那样发生了。

他出生于上海的一个音乐世家,父亲早年师从著名合唱指挥泰斗马革顺,母亲也是著名声乐教育家周小燕的弟子。

学音乐,练的是童子功。“就像滑雪,五六岁学的时候,摔倒了一扭屁股就能站起来。从小开始积累的话,更容易练就出一种直觉,形成超越了技术的本能,在表达音乐的过程中直接给出反应。”吕嘉父亲很早就察觉到了吕嘉极高的音乐天分,在吕嘉看电影的时候时不时会打断他,考考他电影里的某个音是什么音高。吕嘉总能答对。

吕嘉考取了中央音乐学院附中,三年后又成为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唯一一位被录取的学生。敏锐的思维和旺盛的精力,让他在功课中游刃有余,数理化经常拿年级第一,喜欢游泳与长跑,曾经参加过两次北京市马拉松赛事。完成课业之后,他把大量的时间放到了阅读上。在那个年代,由于电视尚未普及,读书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最常见的消遣。借书是件很麻烦的事情,需要从满满几抽屉的索引卡里检索到自己想要的,再填写一份借书单,最后跟着管理员去仓库拿书。这也让吕嘉总觉得读书很神圣,把书库视为宝库。

十五岁到二十岁,学校里能读的书他都读了一遍。正常人是一行一行地看书,而他可以做到一目十行地看,把三十多万字的《神曲》从头读到尾。最喜欢《地狱篇》,因为人物的个性更加鲜明:“当时我还小,也不太懂,但我就是觉得但丁说的是对的,人不能跟野兽一样。他要追求什么?追求美德和知识。这句话也是我的座右铭。”

那届的指挥系只有他一个人,经常五六个老师围着吕嘉教学。原本需要五年毕业,吕嘉跳了一级——他原本计划直接跳两级,老师郑小瑛叮嘱他“有些道理看着容易,践行起来却并不简单,还是要多积累多学习”。毕业后他保送了研究生,但在接到德国柏林艺术学院的考试邀请后,决定抓住机会出国看看。

一九八八年年初,吕嘉怀揣三百美金,拎着两个行李箱(一箱衣服,一箱谱子),乘火车横穿欧亚大陆,经莫斯科抵达柏林。二十四岁的他还说不好德语,晚上要挤在地下室里住,但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儿,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

那段时间,整个欧洲的音乐文化空前繁荣,热烈的氛围也感染到了青年吕嘉。他结识了很多老一辈的非常伟大的艺术家,并最终以二十六岁的年纪出任意大利特里埃斯特市国家歌剧院音乐总监。

按惯例,欧洲的许多年轻指挥都是要跟着一个有名气的大指挥担任助理,学习几年再开始单打独斗。但吕嘉一上来就成为总监,摸不清门路,就只好边排练边学习,“像海绵一样”吸收着老歌剧演员们的经验。顶着这副过于年轻的面孔,他常常要付出数倍的努力才能为自己树立权威,耐心向乐团成员解释究竟为什么“这里的演奏速度要快一些”“那里的演奏速度要慢下来”等细节问题。得益于当年广泛阅读的文学著作,吕嘉对西方人的思维逻辑较为熟悉,沟通起来没有多少隔阂,最终也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吕嘉的欧洲生涯此后一切顺利。三十一岁时,他成为第一个指挥芝加哥交响乐团演出的中国指挥家,四十一岁时接任意大利维罗纳歌剧院音乐总监。用当地的乐评人的话说,他“比意大利人还懂意大利歌剧”。

而在妻子眼里,吕嘉是个难得的能保存着“赤子之心”的人。“他一直待在音乐界,这个星期在美国演出,那个星期在德国演出,下个星期在英国演出,没有什么家的概念,到哪儿都住酒店。”这样的生活也让他能够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音乐事业上,并且愿意和周围的每一个人分享快乐。

艺术引领者与更广泛的智慧

“功成名就”后,除了继续拓展自己的艺术理念,吕嘉也努力分出精力,积极培养了许多音乐新人。

“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无论你多么有天分,也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而已,你明白吗?你可能会拥有一些先天的作为职业的才能,比如说能够很快把大家拢在一起。但到了几十年之后,你真正依靠的只能是你人生的感悟和积累,包括作品的积累和技术的积累。到四五十岁的时候,你要慢慢成为艺术的引领者,才能真正把自己的理念传承下去。艺术引领者需要更广泛的智慧。”

从老一辈的艺术家那里得到过丰厚馈赠的吕嘉,决定把自己的经验向年轻人继续传授。五十二岁那年,他担任了国家大剧院的音乐总监,过了两年,又在全国侨联基金会底下成立了吕嘉全球华人艺术基金,为大家提供一个世界范围内的交流平台,希望用华人的力量来推动音乐文化的发展。“如果没有一个好的传承、好的交流,将来的艺术你就不知道会走到哪里去。真正好的艺术是什么?应该怎么去介绍、呈现艺术给观众?这是我们要始终思索的事情。”

“有人说不知道指挥在上面干吗,观众半天也不看你一眼,对不对?有你没你都无所谓。”在吕嘉看来,担任指挥需要掌握多元方面的技巧,才能马上就抓住作品的灵魂:“不能瞎来,要成为作曲家精神的传递者。”每次乐队排练,都考验着指挥对声音、音色、节奏的理解;音乐厅外,歌剧曲目的排期也需要指挥来斟酌权衡。

在文学历史上,但丁是承上启下的创作者。他出生于传统的基督教家庭,服务于社会和国家,同时也是反叛者,对教会提出质疑;并且打破了拉丁语创作的传统,用意大利语创作了《神曲》,推动了民族的统一,歌颂了世俗的生活。从某种程度上看,吕嘉也承担了这样的义务:他参与制作了众人眼中最高雅的歌剧作品,也向周围人传递了对音乐的真诚热爱。有朋友不太懂交响乐,会来请教吕嘉:“听的时候直犯困,想睡觉,我会觉得很丢人,怎么办?”吕嘉说没关系,有的人就是失眠,去听了音乐会极其放松。“没必要自责,没必要觉得丢人,你去听了就已经特别了不起了。听音乐其实不用特别有目的性。”

在吕嘉看来,艺术并没有高低对错、雅俗之分,真正的艺术是让人放下固定的标准,让人永远保持着对新鲜理念的好奇心,去探索,去接纳。“无论你是从哪个层面去接触音乐,只要它能满足你的需求,就已经够了。”

这也让人想起了《神曲·地狱篇》里第二十六章的内容。由于对知识过于贪婪,尤利西斯在地狱中接受着火焰焚烧的惩罚。一方面追求真知的希腊主义精神令人感动,另一方面但丁也向我们展现了基督教精神对此的反思:如果人类一味强求本不应该得到的知识,甚至为了知识而放弃道德责任,那么他注定会受到惩罚。

小动机与大主题

五六月份的欧洲,白昼已经很长,早上五六点天空就全亮了。有演出的时候,吕嘉会起得很早,走在佛罗伦萨的老桥上,想到但丁几百年前在桥上看到的是一模一样的东西,抬头看看太阳,看看楼看看桥,觉得“时间的河流仿佛并不存在”。

他收集过各种版本的《神曲》,中文的,意大利语的,二十多年前还买过一套精美而昂贵的羊皮手制版本。吕嘉喜欢《神曲》,喜欢意大利,喜欢这里的石头建筑。那些历史悠久的建筑,见证了人类辉煌的历史。从两千年前的古罗马斗兽场,到一百年前墨索里尼风格的建筑,四处矗立着人类文明的纪念碑。

在吕嘉眼中,沉浸在如此氛围里的意大利人有着天生的美感,连路边小店摆的橱窗都很有艺术特色。“艺术本来都是相通的,只不过我们在走不同的路,最后回到一个点上而已。也许彼岸是永远达不到的,但人类通过艺术这种手段和想象力,来试图达到自己心灵中的一种彼岸。”

“艺术的关键词是想象力。有原创冲动,再加想象力,就能做很多事情了。”吕嘉强调艺术家的想象力,也强调了阅读的作用,“想象力可以天马行空,有天分在里面的。但也有后天成分的,就是你的阅历,你的积累。如果读了几千本书,你的想象力跟一般的天生有想象力的人是不一样的,层次和概括能力完全不一样。”

喜欢但丁的音乐家着实不少,李斯特也曾写过《但丁交响曲》。但在吕嘉看来,李斯特就像是小提琴届的帕格尼尼,能把所有的技巧用到极致;但李斯特在宗教上的虔诚,也让他无法理解《神曲》中那些反教会的内容。“李斯特在想象力和精神高度上还没有达到但丁的层次,我更偏好的是技术之外的音乐空间。”

如果说非要找一位和但丁感觉类似的音乐家,吕嘉提起了莫扎特。“他通过音乐,把当时的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物全部描写进去,把所有情感也都描写进去,用最淳朴的小动机来描述宏大的主题,用普通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来展现人性中最伟大的东西。”在今年二月筹备的歌剧《丑角》里,吕嘉也感受到了相似的意味,觉得它和所有伟大的艺术作品一样,展现出了一种对人类命运的慈悲。“小丑其实是最不起眼的,甚至是插科打诨的,然后有时候所有人都会欺负他;但在这种面具下,任何渺小的人物也会有自己的悲喜。人物背后的人性都是平等的。”

吕嘉相信,音乐是一种能够触及心灵的艺术。在国外宗教信仰较为普遍,很多人会去教堂参加唱诗班,也能够掌握一门乐器,有时候会在草坪上开音乐会。而在国内其实也有深远传统,“唐诗宋词”都是唱出来的。随着时代的发展,大家已经越来越注重艺术修养的提升,吕嘉认为,每个人最终都能找到合适的音乐来记录和传递自己的情感,“对音乐的理解甚至能够融入到你说话的语气、思维的节奏之中”。

最后,无可避免的,我们也谈到了生死。对许多艺术家来说,创作的欲望来自对死亡的恐惧:在灰飞烟灭之前,想要留下一些能镌刻进时间的、更接近于永恒的东西。而在吕嘉看来,生死其实很正常,对宇宙而言人生不过是一瞬间。

“人真正面临生死抉择的时候,都会有恐惧。艺术家尤甚,因为他们敏感,他们看到这种悲苦是人不可超越的。但艺术家的伟大又在于,他能通过精神上的力量超脱生死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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