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方 如
父母的死讯,晓月、晓星于事发第二天得知。
毫无预兆,伤心都感觉不真实,各自放下电话,姐妹俩赶紧各自告假,然后结伴奔丧。地名昂昂溪,实在陌生,查网络地图,方知需先飞齐齐哈尔,从那儿再换火车或汽车。
“看到齐齐哈尔,才好受些,至少还知道这地方。”飞机上,妹妹晓星抽抽噎噎地对姐姐晓月说。
晓月一直沉默。没错,父母这辈子的轨迹,这对双胞胎姐妹都清楚:养老在南京,此生最好的年华是在东北。上世纪六十年代,她们的父母分别从北京、南京考入上海铁道学院,毕业后去了东北,第一站便是齐齐哈尔铁路局,从那儿又去了彼时刚刚开发的兴安岭林区。
“妈爱出门,尤其惦记年轻时待过的地方,爸不是这样,都多少年了,死活不回东北。过完这个年,他俩就都七十四了,这么冷的天,跑那么远,怎么能不跟咱说一声呢。也怨咱,这周都没回家。可周五我往南京打电话了,妈接的,跟平常一样东拉西扯,根本没提……”晓星还在说。
“是奇怪。”晓星的絮叨被晓月打断。晓月把掩面哭泣的妹妹揽入怀中,轻轻摩挲着她的肩头说:“怪我,接警察电话也没问清楚,就听警察说煤气中毒,好像还不是住在旅店。这就更不对了,什么急事,值得咱爸妈跑到那么个咱听都没听说过的地方去?”
警察岁数不小了,肤黑,略胖,眉头没皱也像从没展开过似的。跟姐妹俩寒暄几声,形容举止,跟窗外沐浴在午后斜阳中的小镇一样,陈腐、破败,带着一股打不起精神的沉沉暮气。他大致翻翻晓月递上的户口簿、身份证,然后站起身,说去医院。
三人刚出派出所,警察又回办公室去了,慢吞吞的,好半天拎个双肩包、档案袋出来,依旧不言语,只把东西递过来。晓月赶紧上前接了包。她认得这包,两年前她去北欧买的,北极狐牌。那次给母亲买了丝巾、化妆品,母亲连动都没动,倒看上她背去的包。翻翻、摸摸,又上身试,站在镜前左顾右盼,再不肯拿下来。“包给我得了,”老太太乐得嘴都合不拢,“样子、颜色都好,出去玩儿背着肯定行。”她当时还笑母亲,张罗多少年了要出去玩,到现在还没动身。她顺势劝道:“不用管爸,完全可以跟老年模特队的阿姨搭伴走。爸不出门,让他在家待着。反正十天半个月的,爸自己照顾自己一点问题不会有。”母亲听了,“嘁”一声朝晓月直撇嘴:“你呀,到底年轻,老伴儿老伴儿,到我们这岁数,不是血压高,就是血糖、血脂有问题,我能把你爸一人儿扔家里?”
“姐,你看。”原来晓星从档案袋里翻出几张登机牌,上面赫然是父母的名字。联航机票,三月十五日15:35从南京禄口机场起飞,17:30到达大连周水子机场,经停十七小时,然后三月十六日10:35再从周水子机场起飞,12:40到达齐齐哈尔三家子机场。
“这么说,我周五打电话,爸妈已经在大连了?”晓星的表情很委屈,又要哭。
“我们也查到了返程信息。”警察走在前面,显然听到了晓星的话,头都没回,兀自说,“你们父母啊,本打算十八号,就是这周一上午十点半,从齐齐哈尔飞回去的。这么大岁数了,道儿走得可挺赶的哈,有啥事吧?”
“不好意思,我们也不知道,连昂昂溪这地方,哦,地名,都头回听说。”
“啥?”警察停下脚步,瞪大眼睛问,“不对吧?那户人家的邻居说他俩是来探亲哪。该邻居是开出租的,你们父母就是他从机场接去的。户主也中毒了,当天转齐市高压氧舱去了。户主是女的,五十一岁,叫李喜莲,在我们片区租房三年多了,难道你们不认识?”
晓月姊妹面面相觑,都朝警察摇了摇头。
警察展不开的眉头突然扬起,耷拉着沉甸甸大眼袋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光,犀利,又冰冷,简直像突然换了个人,再张口讲话,一扫慢条斯理:“那啥,那等你们去过太平间,再商量商量。有疑点可以不签字火化。不过,提醒你们哈,刑事立案得提供足够涉案理由,很复杂,而且,立了案就不能撤!”
进到太平间,揭去父母脸上的白布单,姐妹俩郁结已久的泪,终于滔滔而下。尤其晓星,开始还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出声,后几度气噎、晕厥,都不知怎么离开医院太平间的。恍惚间,只记得被姐姐搂着、安慰着,后来还独自在一张冰凉的双人椅上坐了好久。
晓星难受,主要是愧疚。“我都答应妈了,年底劳动合同到期就申请回南京。”此行路上,她不止一次跟姐姐这样念叨。抚尸痛哭,她又想起,原想寻些安慰,话一出口,却越发痛恨自己。不错,若无此事,年底她真会回父母身边吗?过年时如此讲,不过只是搪塞吧?
好多年了,晓星早知周围无人不在讲她,说她自以为是、自私自利。其实她也很不安,却刻意肩挺腰直,佯作无畏,此刻可再也找不到一丝勇气,一项项全认了,任那大大小小的指责,铺天盖地全朝她而来。她甚至想,她跟着死了都抵不了自己的罪。想当初,父母五十出头,还没正式退休,就从东北到了南京,不就为守着两个女儿,一家人共同生活在一起吗?那时她还没毕业,可毕了业,姐姐因婚姻跟男友去了上海;她自己呢,说到底,她去了杭州,不过是为逃避父母——尤其母亲——的催婚。
“都四十多了,妈不会再唠叨你了。你也替妈想想,一个人孤零零在杭州,妈心里啥滋味儿啊?”晓星仿佛又听到母亲在这样讲,再次号哭出声,她多蠢啊,已古稀之年的父母,她却总觉得他们身体、心境,比周围大多同龄老人都好。没错,从小她就这德行,总觉得自己“特别”。难道她真有本事无视大多数人的看法,在孤独终老这条路上,一条道儿跑到黑?
此行唯一的安慰,是看到父母临终的表情,没想象的那么惨。
两位老人眉宇舒展,平静、恬淡,像正沉浸在甜美的梦中。同去的警察也安慰她们,说二老当晚是躺在火炕上舒舒服服睡着觉走的。说他们那晚上住的那一带平房,不少人家烧煤炉子,周六天气回暖,突然刮了南风,家家户户又门窗严整,很容易引起中毒;周日早上送医院的。又说,发生煤气中毒,可不止他们一家,几乎是经常的。可唯有户主家,俩远客已死,女主人倒在距入室门几步远的厨房里,周日中午,被串门的邻居发现,才报了案。
“应该带我们上出事那家看看去吧!”晓月提了要求。
“现在?能不能,明天?”警察答。
出了医院,冷风吹得晓星直打哆嗦,紧接着,姐姐和警察的对话,更让她不寒而栗。她看见晓月朝自己看过来的眼神,有些复杂,不仅有悲伤,还有的是犹豫,或者是恐惧?
“莲姐她女儿……”晓月趴到她耳边低语,“她女儿叫什么来着?”
晓星一愣,说:“阳阳?”
晓月说:“对,就她,估计她这会儿在出事的地点。”
警察这次貌似什么也没听到,只说:“是我特意通知户主家属回来等你们的,那就赶紧走吧。”说完,又不远不近地走到前面去带路,步态,腔调,重又恢复了起初的懒散,“李喜莲有个独生女叫李阳阳,在齐市打工,出事时没在家。不过,能了解点儿情况。”
出事后,这是阳阳第一次独自在家。母亲至今昏迷不醒,阳阳只事发当天回来一趟,那时这屋刚出事,隔壁邻居胡婶恐她胆小,总拽她上她家去。说不上为什么,阳阳一直有点反感胡婶,好在那次,没多久她就随昏迷的母亲一起返回齐市了。这次接到派出所电话,得知林局长女儿要来,更不想让胡婶掺和,她只悄悄地进屋静等。
阳阳随母亲,爱干净,见不得家里脏乱。这房子出事后,估计来过不少人,已失一贯的整洁。进门没多久,她就开始拾掇,只是心不在焉,脑子比屋子还乱。是的,她是紧张,是不愿见林局长的家人。想到林局长,哼,她的鼻子里喷出一长串冷气。她真恨自己,怎么跟母亲似的,林局长已经是七十多岁的糟老头子了,怎么还惧他当年在林区时的身份地位呢。上周,在这屋里,她不就因此生过母亲的气吗?
没错,只是生闷气。跟母亲闹矛盾,她从不多话。怕母亲哭天抹泪翻旧账。当然,她母亲的最可怕之处,还是这套胡搅蛮缠,屡屡奏效。
那时,阳阳十七岁,上高二,自觉考大学无望,索性不再上学。那时她网恋,谈了个南京网友,千里迢迢跑去见面,自此便彻底离开了林区。一晃十年,她已先后在南京、上海、广州、深圳待过。母亲有时跋山涉水去找,有时三天两头打电话哭、闹。到底,三年前,母女俩在一次自深圳返乡途中再次吵翻,阳阳愤而在齐市下了火车,母亲一路尾随,阳阳不得不同意母亲留下,却住不到一起。最终,母亲在离齐市不远的昂昂溪,赁屋安顿下来。
这三年,母亲待阳阳的态度并无大变,阳阳却发现自己变了。怎么回事?自己年龄大了,还是心疼母亲老了?相比之前待过的城市,阳阳不喜欢齐市,当然了,这城市也不喜欢她,为找工作,就让她备受折磨。阳阳虽无学历,可外观随母亲,个儿高,身材好,五官也不寒碜;加上嘴皮子溜,又有眼色,离家在外,打的第一份工就是站前台。她站过无数公司的前台:海运货代、人才猎头、房产中介、婚庆服务……然而,有过这么多从业经验的阳阳,在齐市竟找不到工作,折腾仨月,才进了一家教育培训机构。
这城市老了,不给年轻人机会。阳阳在电话里跟从前的朋友抱怨,抱怨来抱怨去,也意识到自己得痛下决心,抓住属于自己的机会。去年秋天,在房东撮合下,阳阳跟房东的外甥确定了恋爱关系。他叫大勇,是齐市本地人,小阳阳一岁,在一家医药公司跑业务。父母原是重机厂职工,双双下岗好些年了。多亏家附近有所小学,老两口便跟邻居学,也跑来跑去接送学生,中午再管顿饭,渐渐开起托管。只是岁数大,脑瓜、腿脚都跟不上趟,这些年,入行晚的邻居都比他家发展得好。大勇脸皮薄,辛辛苦苦跑那么多年业务,并没赚上几个钱。阳阳于是撺掇他辞工回家帮父母。
“我这工先不辞,一家两制,咱俩好歹得有一个拿稳定工资的。再说了,我打工这家,短短五年怎么会连开七家分店,很值得咱卧卧底,好好取经。”阳阳信心满满,不断给大勇打气,鼓励他,只要齐心合力,如今的小托管,早晚有一天能发展成可以安身立命的大事业。
除嘀咕了几声女婿看着没女儿高之外,母亲对大勇基本满意。听阳阳描述愿景,越发赞成。那段时间,母女间相对融洽。婚期定在下周日,三月二十四日。阳阳读小学时,父母就离异了,她跟如今在山东淄博打工的父亲也有联系。婚姻大事,父亲及父亲那边的亲友不能不告诉,可父母已势不两立,她夹在其中颇觉别扭。然而更让她别扭的,是竟听母亲说,打算邀请林局长夫妇来参加婚礼。
“将来你们可是要干买卖的,扩规模,上项目,舍不得花钱?不得找关系?”母亲说,“这些天,扒拉来扒拉去,我能说得上话的人里头,有钱又有本事的,就只林局长夫妇了。”
再有钱有本事,他们都多大岁数了?年轻时在小山沟里活得跟个土皇帝似的,现在算个啥?妈真是,林区不景气,人往外跑都快跑没了,咋她还把个过了气的土皇帝奉若神明?再说了,就算人家现在也是有钱有本事,跟你啥关系?你觉得能说上话,人家拿你当什么?——阳阳又恨又气,心里翻江倒海,想着这些,却始终咬紧牙关未置一词。
饶是如此,母亲也还是受不了了,红着眼圈,“啪”的一声,把一把正切着菜的刀拍到案板上,一步冲到阳阳眼前,吼道:“给谁脸子看哪?啊,小没良心的,你给谁脸子看?你以为你妈就不是人,就那么没脸没皮愿意说软话去求人?”哭着、骂着,母亲鼻涕一把泪一把,又重话了当年,“活了这大半辈子,我当年吃过的亏,能忍心看着你再吃二遍苦,遭二茬罪?告诉你,这种事我最懂,两口子结婚打啥底儿,这辈子都别想翻过来。妈没能耐,还离了婚,不要说人家大勇家人瞧不起,我自己都瞧不起我自己。林局长两口子要是能来,多给咱长脸哪。这样,一进大勇家的门,你就硬气,他们家的人,这辈子都不敢欺负你!”
阳阳后来递了条手巾给母亲,陪她坐了会儿,掉了会儿眼泪,却始终无言,没辩解,更没表达感激。是的,谢天谢地,自己终于长大了,这些年,跟母亲相处,实在不易。小时她五大三粗的父亲都没碰过她一指头。瘦小羸弱的母亲,却实足的暴脾气,生起气来,甭管手上拿着什么,劈头盖脸什么都会朝她脸上飞来。小时她怕母亲。长大后懒得惹母亲。现在呢,却总想,吵架有啥用,自己根本没本事改变母亲的任何想法,能做和该做的,不过是让母亲多过些遂她自己心思的日子。
母亲这辈子不容易,阳阳很小就知道,她十八岁就业的第一份工,是在林业招待所当服务员,手脚麻利,有口皆碑。也因此,接下来好几年,被派到林业局局长林保华家专职做家务。小时父母吵架,她常听父亲以此指桑骂槐,说母亲是给当官的玩儿剩下的烂货。
父亲的指责是否冤枉了母亲?自然母亲最清楚。可就算冤枉她了,她也总该避避嫌疑吧?阳阳最瞧不起母亲的,就是没骨气。不要说在老家,最初阳阳离家在外,母亲找到她,就带她去过林局长在南京的家,求人家给找工作。阳阳哪肯去,跟母亲吵,母亲也如此,跟她好一通陈芝麻烂谷子,说:“当初离婚那么难,妈为啥抢着要你,图个啥?不都是为你好?要让你跟你爸过,这辈子都别想有出息!你看看你爸交的都是些什么人,有一个有本事的吗?”
这话在阳阳听来全无道理。阳阳父亲在林场工队当油锯手,是远近闻名的伐木劳模,所谓交往,不过是同事工友,都是跟父亲一样淳朴的,靠卖力气挣钱养家的人。这样的人,有什么可指摘的?当然,关于父亲生命中那段辉煌岁月,她都是听爷爷奶奶说的。打她记事,林业就一天不如一天,林场场部的大喇叭,成天喊“两危”困境、“两危”困境,连着好几个冬天生产旺季父亲都放假,一连好多年,工资都发不出来。再后来,父母闹离婚,接着林场解散,人员分流,阳阳跟了母亲,搬到住林业局院里的姥姥家去了。
这次结婚,阳阳再不愿意,也只能盼着林局长夫妇不同意来。上周末,她本想回家,再过一周就办婚礼了。正日子当天,大勇得从昂昂溪母亲这儿,把她迎娶到设在齐市他父母家的新房。这儿也得布置。知母亲手紧,阳阳早买了些可充门面的红纱、拉花,想送回来。然而电话里,母亲告诉她,林局长夫妇决定,婚礼当天不来,提前一周,也就是这个周六晚上到,提前来看看。母亲高兴得简直有些亢奋。阳阳虽生气,也只好借口加班,不回来。哪承想,周日下午,便接到电话说家里出了事。
母亲租的这房不大,一大间,一小间,中间夹个厨房。平日母亲都睡大间,现在大间炕上乱七八糟堆着两床被褥,显然用来安置了客人。拾掇好大间,再清理厨房,燃气灶周围星星点点的油迹,让她略觉奇怪,投了抹布去擦,锅沉得端不动,一掀开,里面满满当当都是些没清洗的杯盘碗盏,她越发觉得不对。邻居胡婶说过,林局长夫妇是傍晚接来的。母亲好酒好菜招待,聊天聊晚了正常,可再晚,碗都不刷,母亲能睡着觉?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阳阳想起小时候,母亲同奶奶吵架,自己想充和事佬,母亲却恨恨地跟她讲起,自己当年被介绍人领去奶奶家看对象的情形。“什么人家啊,他们,懒得屁眼儿都挑蛆!”母亲愤然道,“将来,就算我老得动都动不了了,拼着命,我也得下地把茶杯刷干净了,再倒水端给客人喝!”
这次回来,阳阳不想被胡婶发现,所以进屋没点煤炉子。可刚才擦大间,发现暖瓶里没有热水,这会儿便去开燃气灶,却没打着火,顿时反应过来,这是在母亲家里。母亲不嫌麻烦,每次用完燃气,总要关掉下面的气阀。阳阳拉开燃气灶下的柜子,开了煤气罐的阀门,然后再去扭燃气灶上的打火开关,噼噼啪啪又响了好几下,怎么还打不着火呢?
突然间,说不清为什么,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猛地蹲下身,把大半个身子探进柜子去,拼命地摇那罐。老天爷!她几乎要哭了,根本没必要摇,气罐很轻、很轻,里面一点儿气都没有了。她愣了一会儿,一只手不由得捂住了嘴。
这不可能!这罐气儿,是上次回来时大勇帮母亲灌的。冬天取暖生煤炉子,母亲几乎不用燃气灶,周末家里来了客,再怎么煎炒烹炸,也不至于把一罐子气都用光了啊!
阳阳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的视线,正好落到大间敞开的门上。这扇门,跟大勇说过多少次了,让他想法儿帮忙修修,租时就坏了,母亲里外擦得锃亮,不过就是装个样子,根本没法关,关也关不严。
到底怎么了?上周六的晚上,这屋里的三个人,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像胡婶说的那样,晚上睡觉烧煤炉子取暖中了毒?还是有谁,打开这气罐,让气罐泄漏,故意放的毒?
现在,阳阳可真像胡婶说的那样,不敢在这屋里待了。
全家人中,属晓月跟阳阳接触最多。
十多年了吧?具体哪年记不清了,反正晓月开公司起步不久,母亲让她帮千里迢迢找到南京来的莲姐一个忙,给她女儿安排一个工作。晓月不得不应承下来,回到上海,不仅安置阳阳去自己公司打杂,还跟公司里那些合租房子的女孩子打听着,帮母女俩租好了住处。只是,阳阳上班不到半个月,有天早晨,突然来敲晓月办公室的门,告诉她:“我妈昨晚的火车,回东北了。”
“嗯,”晓月还记得自己当时一边应付阳阳,一边满脑子飞速检点自己的情形。只一件,莲姐走前没让她们去自己家里做客,貌似说不过去。可那不是她没邀请,是阳阳没答应。当然了,自己也没坚持,或许不够热情?可该尽的礼数,毕竟都尽到了。正走着神儿,忽听阳阳道:“晓月姐,谢谢您带我到上海来,不过,我找到工作了,晓月姐……”
没错,在晓月公司上班那些日子,阳阳始终一本正经跟公司其他员工一样,喊晓月林经理,只是辞工时,张口闭口姐姐,让晓月心里有点乱。她后来仔细询问了阳阳另找的工作,另租的房子,还郑重递上自己的名片,讲,无论何时,只要需要,随时回来找姐姐。可其实,那会儿她就从阳阳的眼神中知道,不会的,这女孩恐怕非但不会再找她,跟她在南京的父母,都不会再联系了。不过是哄母亲安心,女孩子才不得不挨到母亲返乡,就像她晓月,不过只表面敷衍,心里早就在盼着她离开一样。
个中理由,晓月实在不愿深想。
但其实,这么多年,她何曾真正忘记?十五岁那年的暑假,跟妹妹晓星一起上山采浆果,她悲剧性地看到了自己父亲跟家里的帮工莲姐在一起的那一幕。
那之前,晓月总以自己,以自己的父母、家人自傲。不足五万人的林区小镇,一丁点儿的权力都要被无限放大,何况她父亲曾真正权倾一时。自幼身边真真假假的阿谀太多,若没有那个暑假,晓月可能永远都长不成如今这个样子。一直以来,她总觉得自己真正的成长,就开始于那个暑假,那以后,再放眼看周围人、事,恰似刚戴上近视镜时的感觉,曾经的虚妄、混沌,骤然散尽,远近亲疏、妖鬼神魔,自此各就其位,一切陡然变得井然有序、再无挂碍。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天生的强者,不过都是被逼而成。早熟的晓月很快把那件龌龊事锁进心底,不跟任何人提,包括当时也看到了的妹妹,也包括母亲。这些年,随着结婚生子,晓月觉得自己较之前更能理解母亲,却也越发怀疑,母亲对此,早略知一二,不过在装糊涂,在自欺欺人。
因此,十多年前,这个十七岁女孩来辞工的早晨,她无法不想到那件事。莫非,这小姑娘,也知道那件事?不过,这种不安只让晓月在接下来的半年里,略显浮躁,很快就不再庸人自扰,翻书般翻去了那一页。
晓月后来再未见过阳阳,也很少想起。偶尔跟林区的老同学联系,脑海中会浮现出一个清秀的女孩子的脸庞。又过了几年,她终于如愿忘了她。是她把这女孩子跟自己在林区上学时那些不好好学习的同学,混了。
晓月是在一九九二年离开林区到南京读大学的,他们那届,据说在整个林管局放了“卫星”。应届考上大学的最多,仅上海,现在留下的就有五个。同学互访,甚至毕业十年、二十年在各地聚会,晓月几乎场场不落。席间抚今追昔,她陶醉于口舌生津地谈什么蓝莓、飞龙、傻狍子,还有锯末炉子造就了东北乱炖,却在论及熟人时三缄其口。一则父亲当年提前退居二线,是因为受处分,不光彩;离开后,全家人都再未回去,对那里的情况所知有限。二则是随着自己的事业不断发展,她也渐悟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因知识分子身份走上领导岗位的父亲,一味地书生意气,虽然务实、肯干,肯定树敌不少。林业局地方小,人少,关系可不简单,很多人,貌似跟她八竿子打不着,却难保当年跟她父母没过节,她何苦不知好歹,妄议表态?再一条,也是最主要的,是真没那闲心。不错,晓月如今事业有成,每天在自己的日子里如鱼得水,忙,且忙得有奔头儿,对那些所谓的故旧,其实连看都没几个能让她看上眼的。
这些年林区政策调整,父母那一代——从全国各地大张旗鼓向千古蛮荒进军拓荒、采伐、建功立业的有志青年,已成历史陈迹。如今倡导的是环保,封山育林,人撤出来才是大势所趋。依晓月逻辑,只有如她这般由读书出色,过渡到积累财富有道的人生,方算合理、体面的人生。只有与她风格类似的故旧,才是她乐意去亲近、结交的故旧。除此之外,如今还滞留当地做“发展负担”的,只能怨自己没本事。离开后,凭读书外的功夫在天南海北混得好的,晓月只当故事听,听过即忘。如今谁的世界还缺少传奇?她可是从不屑于跟那些能上天入地的草莽英雄有任何交集的。至于为数最多的,那些也离开林区,流落在各大小城市苦苦挣扎讨生活的人,她简直都要嗤之以鼻了。在她眼里,那些人之所以如此,不是工作不肯用心尽力,便是当年读书时偷懒、耍滑,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们纯属咎由自取。
阳阳正属此列,十七岁,没学历、没专长,长得倒还不错,这样一个女孩某天突发奇想,要独自离家闯世界,看着她的背影在自己眼前消失的那一瞬,晓月便失去了继续关注她的热情。
然而无法,父母出了事,她是长女,必得去现场看看。刚才在医院,无意中得知父母原来是上莲姐家来做客了,她真觉得晦气。本能地,她想逃走。现在她开始为自己没有担当的想法惭愧了,她挽起妹妹的手,努力打起精神。晓月告诉自己,不能慌,要沉着应对。
照明不良,黑乎乎的厨房地上,蹲着当年那个十七岁,自信、自尊到不肯接受她帮助的女孩。听门响,女孩受惊般“呼”地站了起来。
十多年过去,这女孩高了,却也胖了,便少了许多当年的清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更是尽失当年的机敏和自信。时光、世事一点点剥离掉了女孩与青春有关的气质,此刻,她显露出的,已是小门小户的局促不安,慌里慌张。这份模样、神色,让晓月有种错觉,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阳阳,而是多年前阳阳的母亲,莲姐。
莲姐姓甚名谁?直到警察说了全名晓月才知道。当年她仔细算过,莲姐在她家共待过近四年。时间从她读小学五年级开始,直到初三上学期结束。若不是撞上后来那件事,她相信自己绝不可能注意到她。那时父亲的事业正如日中天,家里一天到晚进进出出,讨好、办事、套近乎的人,多得数都数不清。母亲也正是那时查出了糖尿病。彼时得那种病的人,远没如今这样多,慌得母亲一年至少两次要回南京娘家,或去林业系统驻各大风景区的疗养院疗养。
“你没见她周末、节假日都不来吗?在你们家,她算上班,工资由劳动服务公司按服务员标准按月发放。你爸忙,你妈身体又不好,局里就得照顾啊。上月张书记他们家老爷子上北京手术,林业局不也派了俩秘书跟着吗?”
这番解释,是晓月绕着弯,从一个常上她家来的科长阿姨那儿打探到的。父母可从没跟她们讲过。莲姐一进门,父母就要求她们称她为姐,并不断告诫她们:跟她们一样,莲姐也是家里父母的宝贝,必须尊重人家,听人家的话,凡事多替人家着想。当然了,全家人中,最替莲姐着想的,还是母亲。事发不久,饭桌上,晓月听到母亲跟父亲商量,说自己打算申请内退,以照顾家,莲姐年龄大了,不能耽误人家找对象,还让父亲帮莲姐安排个合适的工作。果然,没多久莲姐就不来了,最后一次听父母说,也是母亲先提起的,是跟父亲商量,莲姐要结婚,他们该随多少礼金合适。
最近一次见莲姐,是十多年前,在南京的父母家里。突然接到电话,晓月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家跑,父母老了,她是长女,责无旁贷要由她来保护他们,保护自己的家。连夜由上海开车去杭州,接上妹妹,她们一起回了家。
还好,那个晚上,父亲借口会同学,迟迟不归。莲姐的心思全在女儿的工作上,叙旧都没心思。倒是母亲,一刻不停,忙活做好吃的,嘻嘻哈哈忆当年、话今朝,最终让各怀心事的一餐饭,言笑宴宴、宾主尽欢。
还好,大家都是聪明人,都顾及颜面。还好,自己家里有个识大体、肯忍辱负重的母亲。可现在,母亲走了,连父亲都不在了,只能靠她晓月挺身向前了。她知道,此时看着自己的,不仅有妹妹,有早成陌路的阳阳,还有貌似已警觉、想探个究竟的警察,以及那个无所事事,也跟着进门想瞧热闹的邻居老太太。她不能慌,得稳住阵脚。下意识清清嗓子,堆起满脸的笑,晓月直面阳阳,问:“阳阳,还记得姐姐吧?”
“姐。”阳阳哭了,可是,一偏头,晓月看到,晓星已一步上前,搂住了阳阳。
“阳阳。”晓星又在哭,跟阳阳相拥着,很快哭成一团。
说不上是北方刺骨的寒风,还是早春时满目将化未化的积雪,再或是到处扑面而来的所谓大碴子味儿的东北方言,到底什么触动了晓星,让她一路走来,脚步越来越轻,内心越来越柔软,情绪越来越激动莫名。
故乡啊,故乡,晓星脑海中不断闪现这两个字。眼前越来越多的形象、气息、声音,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终于唤醒了她,让她满脑子都是故乡,以及跟故乡有关的文字、歌曲,甚至诗。泪水一次次涌上眼眶,甚至冲淡了刚才差点置她于死地的悲伤。天意啊,她想,这一切不过是天意,此刻,她唯愿父母,能喜欢这在睡梦中悄然与世界告别的方式,喜欢并安然接受,这并非预定,却简直命定般来到抛洒过青春和热情的故地,了结此生的浪漫结局。
不断朝前走,情绪越来越激动。现在,在她眼前,东北寻常人家的小院又出现了,等打开沉重的、钉着厚厚防寒毡的入户门,一股闷乎乎的热气混合着酸菜缸味儿,一下子把她击中,两行热泪,顿时又挂下来。一眼看到阳阳,晓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不管不顾搂住阳阳,再次痛哭出声。
直哭到怀里的阳阳开始挣脱,她才回过神,好歹止了悲声,打量起眼前的阳阳,多可怜的孩子啊,虽只十多年前在父母家见过一面,晓星对阳阳印象极深。她记得,上次见面这孩子十七,那会儿她就心疼她,疼她才那么小,就经历了父母的离异。那么早,就要在林业企业转型、职工不得不另谋生路的大背景下独自出来闯世界。现在,算起来这孩子已二十八岁了,却又在经历如此惨烈的变故:她母亲,至今还在医院生死未卜。将心比心,换上自己二十八岁时来经历这一切,恐怕连活下去的勇气都不会有。可你看看人家,人家阳阳在打扫卫生。
“上次我没来,小刘看的现场,他今儿有事,请假了,”警察一边嘟哝,一边东张西望满屋走,“这仨屋儿,你都收拾过啦?”
晓星能感到自己怀里的阳阳在发抖,于是更用力去搂她,却被一把推开,阳阳急急忙忙跟到警察身后去了。可怜的孩子。晓星赶紧也上前,扯住了阳阳的一只手,冰凉的,抖得更厉害了的手。“啊……”阳阳在回警察的话,哆哆嗦嗦,飘飘忽忽,“啊”了好一阵儿,直跟着那警察进了大间,又几步来到小间门口站住,方轻轻回了声:“全收拾了,我全收拾了。”
大间除半铺火炕,靠墙摆着两个木板箱、一对旧沙发,警察进大间时,阳阳还神色紧张,四处探看,偶尔摆弄一二,警察到小间时,阳阳仅门口站站,便转向众人。听了阳阳的回话,警察明显失望。也是,算上他们此刻在的厨房,这房子就三间屋,都拾掇得挺干净,小间就被子没叠,其余的,包括枕头、褥子,还有估计是女主人脱下的毛衣毛裤,都叠得整整齐齐。站在门口,一览无余。
“小刘那孩子,够认真的啦,人家挨着个儿都翻着看啦,我给你念叨念叨有啥哈。”一直跟在警察身后亦步亦趋的,还有个老太太,高个儿,容长脸儿,话多,自来熟。刚才在院里,她见这边有人进门,远远就大呼小叫搭话,得知晓星姐妹的身份,一个劲儿唉声叹气表达同情,告诉她们,叫她胡婶就行,又夸她们父母,一看就是有身份的板正人儿。
“小刘就带走了俩东西,一个书包,看着挺值钱的,哎,这不,这不她背着呢嘛,喏,就这包儿。再还一礼盒,叫个啥花,啥花鸭?好像桂花鸭子,挺硬实的纸盒子,上面四个烫金的字儿:南京特产。刚才不说了嘛,我家老胡上机场接的,他记得清楚。那天他也跟小刘做笔录了,老头老太太就这么来的,老太太背这个包,老头儿拎那盒鸭子。”
“星期天上午,你报的案?”
“嗯哪,我最先看到的啊,刚不是说了嘛,俺两家关系老好啦,喏,你看,这不,板杖子留空儿,大门锁上,照样走动。星期天中午,我蒸了锅黏豆包,寻思着没准儿人家外来的客得意这口儿,就过来想问问,一开门,哎呀我的妈呀,她李婶就这儿,喏,这儿,这么趴着,套个大羽绒服,扣儿都没扣哇,里面就穿衬衣衬裤……哦,对了,羽绒服里还翻个手机,她李婶的,小刘后来给你了吧,阳阳?你妈那手机……”
“啊,没,我没……”阳阳扶着小间的门框站着,虚飘飘的,似乎就脑袋还有点儿力气,就拼命摇头,摇了会儿,突然双手捂住脸,呜呜呜哭起来。晓星再次过去搂住阳阳,阳阳比她高很多,也壮实很多,她原是要抚慰,却觉得自己在寻求安慰。
低头呜咽半天,阳阳头没抬,就抽抽噎噎说:“打不,打不开了,掉脏水桶啦……”
“啊?那咋不早说啊?哎呀,你说你这孩子,早说早没事啦。去年你胡叔手机掉水里,就我整好的,手机后面有螺丝,能拧,用纸擦擦,再吹风机……”
“不用,不用,”警察板着脸,白了老太太一眼,“小刘不看过了吗?估计也没啥用。”
“你们能有啥用啊?人家没准儿能用用哪!再咋说也花钱买的呀,我跟你们说,不一定坏了,我会修哇!搁哪儿呢阳阳?搁哪儿呢,赶紧的,赶紧给胡婶找找,我会修……”
“扔了,我给扔了。”阳阳突然抬起头,不哭,也不抖了,只胡乱伸出手,几把便抹去眼泪,虽依旧低眉顺眼,声音却明显有了些底气,“回齐市道儿上,看着难受,我给扔了。”
一直在心疼地看着阳阳的晓星,不由得愤愤不平,便冲警察和老太太冷冷地说道:“还有事吗你们?我们几个,好多年没见了。”
老太太一刻没停,一直在那儿唠叨如何修手机,这会儿终于止了聒噪,干干地立在那儿,比比画画的手也停在半空,及至把手放下,脸上便露出几分不好看的神色来。
警察更是,眉头锁得更死,脸拉得更长,开口讲话,火药味儿实足:“我们能有啥事?关键不是你们,都没啥事的话,还不赶紧签字火化?”
刚才在医院,姐姐没签字?为什么?难道有疑点,要立案?晓星扭头看姐姐,同时也感觉到,自己怀里的阳阳又开始了哆嗦。
说不上为什么,自打进屋,晓月便觉出哪里不对。跟在警察身后转了一圈儿,重又回到大间,在炕前站定。小间那么窄,爸妈肯定住大间,这儿就是他们离开这个世界前最后待的地方吧?他们老两口的最后一晚,怎么过的呢?
“过完这个年,你就四十六了,我跟你爸,如今再帮不上你和妹妹什么了,能做的,不过是不给你们添麻烦,不用总挂心我们。女人啊,四十到五十,是最难过的时候,过五十能好点,那时就彻底服老了,四十来岁还不行,偏赶上这时候,工作得挑大梁,家里还上有老、下有小,妈是过来人了,都知道。”
一个多月前过年回南京,母亲说的话,此刻又在晓月耳旁响起,让她阵阵心酸。这就是母亲所谓的不添麻烦吗?最初得知噩耗,她都有点生父母的气,但很快更气自己,真是的,怎么就这周没回娘家呢?儿子今年中考,到底上不上国际中学?要不要这么早就断了孩子国内高考这条路?她和老公周末去浦东又考察了一所学校,掂量来、掂量去,纠结无比,周末甚至连电话都忘了往南京打,周五晚上,若不是妹妹晓星,而是她打的电话,母亲至于什么都不说吗?
在晓星的问题上,这些年,晓月始终跟母亲观点一致,常为此相对叹气,尽管都没说出口,其实谁心里都清楚,妹妹既然选择了那种活法儿,家里的事,还能指望她什么呢?
站在大间,厨房里每个人讲的话,晓月都听得清清楚楚。到后来,争执让她转过身来,通过敞开的房门,冷眼看去,每个人的神色、表情,也清清楚楚。她心里越发狐疑,至于吗?阳阳怕成那样儿?她何至于那么急,把所有屋子都收拾了?何至于如此装疯卖傻,就是不配合警察工作?
“到底哪儿漏的煤气?”刚才妹妹的逐客令让众人冷了场,晓月赶紧走过去说。
“看现场,看现场,有这么看现场的吗?”说话间,她已进了厨房。
她的认真,带动起大家的认真。警察和老太太,你一句、我一句,抢话儿似的给她介绍,烧炕、烧火墙的煤炉子,又唠叨起周末天气,说不止这一家中毒的事。
晓月一边攒眉细听,一边四处看。“那个灶,怎么回事?”她仅用下巴斜了下旁侧靠墙横放着的簇新的燃气灶,她把众人视线,齐刷刷都带到了那儿。
“那个呀,哎呀,去年秋天阳阳孝敬她妈的,烧气罐儿,平时炒个菜啥的,”隔壁老太太又热情地掰扯开了,“咱这儿,比不了你们南方,冷,一年四季没几天不用生炉子,煤炉子就俩眼儿,碰上人多吃饭,哪够哇,不少人家都这样,我家也……”
警察正站在灶旁,扭头瞥了一眼,又转过身,打开灶下柜子看了看。一看之下,突然动作极快地蹲下去,晃荡开了柜子里的气罐,警察犀利的目光,刀子般横向阳阳。
“我,我开的。”阳阳答着话,这回非但身体,连嘴都像筛糠似的抖,却虚张声势,还想蹿出个高音儿来,便越发显出怪异,“就刚才,我刚才开的,想洗碗……”
警察无声、严厉地瞪阳阳,直瞪得她住了口,方回身去掀灶上的锅,还伸手往锅里探探,才又冷冷地道:“说,啥时烧的水?”
“进屋就烧了,这屋,这么冷,凉了。”
“烧开水?一个碗你不洗?”
“我,我没先洗碗,擦屋子,我先擦的屋子、箱盖儿、窗台啥的。”
顺着阳阳的目光,警察看向洗脸架上的盆,走过去,探了探脸盆里的水,问:“这水啥时烧的?咋烧的?”
“那个、那个铁壶……”阳阳低低地伸着手,指向煤炉子上的水壶,连手指带手臂,都在抖。
警察过去拎起壶,直晃荡,空的,又低头看看煤炉子里面。
“我使那个铁壶在灶上烧的水,先擦屋子了,后来又想洗碗,打不着火,发现罐里没气儿了。”
“胡说!刚才你还说进屋先烧锅里的水!”警察的嗓门儿陡然间高起来,整个人都变得凶神恶煞,简直像在呵斥囚犯,“给我老老实实的,啊,你说,好好说,到底咋回事?”
这下阳阳没了动静,仰脸软软瘫靠在墙上,小脸儿惨白,眼泪鼻涕都下来了,嘴更是张张合合好几回,一句话说不出来,好半天,终于嗓音尖厉了,是在哭,哭几声,又嚷嚷:“呜呜呜,那罐子煤气,真是我烧水烧没的,上次回来就快没了,我不舍得去换,想让我妈再用几次,呜呜呜,刚才我都让你吆喝蒙了,家里出了事,这些天我咋熬过来的呀?呜呜呜,我那可怜的妈呀……”
“哎,哎,我说你们咋欺负人哪?人家孩子摊上这种事,心里得多难受啊,你们咋还欺负人哪?”老太太走上前,也扯着脖子高声喊,边喊边来扯阳阳,还一把推开想去安慰阳阳的晓星,回头又伸手指点起晓月,满嘴唾沫星子,破口大骂:“你们他妈的大老远儿跑我们这儿欺负人来啦?啊?欺负人家孩子家里没人哪?告诉你,我老太太可不是省油的灯!你们他妈的刚才不还说是亲戚吗?有你们这样亲戚?活了大半辈子了,我老太太还真没见过呢!”
晓月的头,像让谁给突然捣了一拳,瞬间回过神儿来,想起自己是在莲姐家,在面对原本以为已逃脱了的、年少时的龌龊。四十多岁了,晓月觉得自己已经历过不少风雨,已有本事应对一切突发事件,然而,这样被人指着鼻子破口大骂,自己却百般顾忌,不知所措的情形,她真还从未遭遇过。
又惊,又气,站在地中间,晓月只觉满脸的火,火热辣辣地一路蹿进了嗓子,一句话她也讲不出了。
阳阳终于镇定了下来。她已接受了母亲做下蠢事这事实。可为什么呢?她实在想不出。
母亲恨林局长夫妇吗?从前,还有现在?在阳阳看来,始终是个谜。
没错,好多年了。小时候,除在人群中远远观望,阳阳并未真正看清过这对夫妇,却不陌生。因父母总吵架,吵架时,他们的存在总是导火索。
那时阳阳简直恨母亲,恨她人前温柔和顺、寡语少言,回到家,却牢骚满腹、怨气冲天。关于林局长一家,最早提起的,其实哪是父亲,倒是母亲自己。比如训她,要提林局长那对双胞胎女儿,说人家姐妹俩如何爱看书,如何总考第一,如何懂事、听话,人见人夸。
跟父亲吵,几乎也都是母亲先起刺、翻脸,抱怨丈夫不看书报,眼里没活儿,心笨口拙,如何没本事,不懂教育孩子,就知当着孩子抽烟、喝酒、胡说八道。不要说父亲心里的滋味,小小年纪的阳阳都认同父亲吵架时说母亲爱攀比。“你就知道说别人,怎么你自己不跟林局长老婆比比?”这是那时的阳阳心里最多、也最清晰的抱怨,却连嘀咕一声都不敢。
具体何时,知道母亲跟林局长林保华家曾经有过特殊关系的?阳阳不记得了,却记得很清楚,这层关系,靠的是林局长的老婆肖萍在维系。
父亲工伤算几级,姥姥入林业医院没空床,阳阳从林场转回林业局,想进最好的一小,全靠母亲去找人家。“算了,要不还是我去找肖萍吧。”每每被逼无法,母亲只此一策。虽然看得出来,如此说时她并不情愿。当然,最不情愿的还是父亲。“你以为你是个啥好东西?”父亲得便宜时没话,过后却常以此开骂,“别给脸不要,总拿人老婆当傻子!”
阳阳读小学时,有一年老家贮木厂着了火。大白天,整个小镇黑烟缭绕,太阳都被呛成一个黑红圆点,消防车怪叫不止,跑来跑去,天上时不时会飘下阵阵黑乎乎的木材灰。学校都停了课,恨不能人人上去救火,毕竟木材是小镇职工的饭碗,命根子啊。好在第二天火灭了。几天后,阳阳放学回家,母亲埋怨她不好好写作业时,落下泪来。“咋这么不省心呢,阳,妈跟你说实的,以前,妈杵上这张脸不要,还能去给你找找人,现在,呜呜呜,现在只能靠你自己啦。”
母亲能有本事去求谁?果不其然,没多久,就听周围大人们议论,说大火烧掉好几个当官的官位,最大一个是常务局长林保华。人家说的“内退”“二线”之类,阳阳不懂,却很快注意到,大型集会上,电视新闻里,这对夫妻的身影不见了。
起初这是多让阳阳高兴的变化啊,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她并不是不努力,却直到现在,还没能摆脱这尴尬。默默看着房中众人,阳阳耳边,又响起上次打电话时母亲的唠叨:“你不知我费多少口舌,人家才答应来这一趟啊,一会儿说岁数大,身体扛不住。一会儿又说人不来,寄钱来。想想也是,光机票就多少花费呢。能来,就够给咱面子的啦。行,来就行!只要来,就好办,我再好好求求他们,务必出席婚礼。这两天呀,我得再好好收拾收拾家,还得上批发市场买点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人家走时,好带上。”
两袋飞鹤奶粉、一礼品装克东腐乳、一小袋富拉尔基温水大米。这是阳阳刚才收拾家时,在大间箱盖上看见的。她知道,这些东西,就跟局长夫妇大老远拎来的那盒桂花鸭一样,都是对昔日情感的表达,是那三个人原本该有一次愉快会面的证明。
“不是亲戚,也是多年老同志、老朋友吧?”警察口吻明显缓和,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没冲着她阳阳,而是冲那两个外地来的姊妹在说话。
“李喜莲女儿下礼拜结婚,你们父母就是专程为这事来的,我跟小刘通了电话,都问清了,档案袋里还有钱呢,不信你们自己打开看看。”
作为李喜莲女儿本人,阳阳却被排除在谈话之外,尽管也急着看个究竟,她也只能按捺住性子,抻长脖子,冷观细瞧。她看见那姐姐在责怪地看妹妹,妹妹则恍然大悟般,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个牛皮纸袋,打开来,掏出个沉甸甸的红纸包,递给她姐姐。她姐姐接过纸包,飞快扫了一眼上面的字,便打开了,果然是一沓钱,干净挺括的一沓新钱,抬头看了一眼众人,姐姐埋头点数起来。
“九千六?”再抬起头,那姐姐的眼里明显有疑惑,可她望向的是警察,警察正点头不迭,“对,对啊,就这个数儿,吉利嘛,小刘也这么说,结婚随礼,不就图吉利嘛!”
晓星很惭愧,其实刚拿到档案袋时,她先于机票掏出的,除父母手机外,便是这沓钱。可惜当时没细看,想当然地以为是父母带的现金。穷家富路,父母年岁大了,对微信、支付宝,甚至信用卡之类的都不习惯,出这么远的门,多带点现金,理所应当。
再扭头看阳阳,惭愧的感觉更深了,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原来,眼前这女孩子正走向婚姻,这让晓星越发心疼她,望着这个二十八岁,即将开始婚姻生活的女孩。晓星突然想,此阶段,阳阳心里,除了对新生活的憧憬,肯定也会有不安吧?四十六岁,依然待字闺中的晓星,已有好几次在那不安的困扰中败下阵来,才让自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对她如今的生活面目,她至亲的家人,全都不满意,且各有高见。
姐姐曾气呼呼地用指尖直抵晓星的鼻尖,训斥道:“你太要求完美,别给我不承认!你想想,多少年了,哪年换季你没让我陪你去逛街?我们是一样的年纪。结果呢,回回都是陪你去的我,长衫短褂,买回一堆,你倒好,这个颜色艳,那个料子透,反正有一堆理由让你自己维持现状,你看看你,连发型,你都十几年如一日。”
母亲从来不训她,只唠叨,哭。最经常的,便是唉声叹气,表达自己如何不胜其负:“将来你可怎么办呢?晓星,每次一想到你还没结婚,妈这心里……”——还好,还有父亲。每每遭受母亲和姐姐的轮番轰炸,父亲总是晓星的救命稻草,父亲并不参与讨论,只负责吹胡子瞪眼发脾气,把火引向自身,通过跟母亲为鸡毛蒜皮争吵,让矛盾转场。
父亲的心意,晓星最能领会。事实上,如今在家里,她也是最力挺父亲的人。只不过,她跟父亲的关系,已跟小时候没法儿比。
小时候晓星最崇拜父亲。她一直无法忘记,读小学时,有次少先队活动,父亲应邀去讲话,站在领操台上,高大,挺拔,意气风发,她从没见过任何一个领导,能像自己的父亲那样,讲那么长时间话不拿稿、不打磕巴,一直那么热情、激越、有力,不时还佐以颇具风度的手势,极具煽动性、感召力。站在操场上,听着父亲的声音被大喇叭扩音一轮一轮在人群中飘荡,晓星心底里的骄傲也一漾一漾冲上喉头,幸福骄傲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当然,非但在外人前,回到家更是。晓星后来学中文,完全是受父亲影响。父亲虽学的林业,却总念叨自己真正喜欢的还是文科,他当然不仅只是喜欢,他渊博、敏感,有灵气,那时晓星最享受的事,就是跟父亲相约,分头共读同一本书,从一本书出发,晓星的惊讶、感慨,常常要在父亲讲古论今、指点江山中,不断调整方向,不断又打开新的书本。
只是后来,一切都变了,在晓星初二那年暑假,午后,她跟姐姐提着小桶上山采浆果,先在路边看到,父亲那辆212吉普车,斜靠在一片红松林旁,很快林间传来父亲标签般的笑声,然后,怎么会是莲姐?莲姐怎么会单独跟父亲在一起?父亲还举着个用野花编的花环,要给咯咯咯笑软了腰的莲姐戴到头上去?
就是从那次开始吧?晓星发现自己变了,变得不再爱听父亲讲话,不爱听他的笑,尤其是不爱听他笑着讲话。包括在人群中,也包括家里。她甚至开始怕父亲,尤其他理了发、刮了络腮胡子脸被刮得铁青时,下意识地,她总避免单独跟父亲在一起。
“你们姐俩,还是晓星脾气秉性随你爸。”小时,她最喜欢听母亲这么讲,那以后,这话成了她的耻辱。
晓星知道自己没出息,同样目击秘密,姐姐就豁达得多,很快就忘了。她却始终过不去,变得自卑、沉默,逃避人群,父母的个性都极强,可之前他们拌嘴,晓星从不在意。那之后,父母之间讲话,声音略高些,都能折腾得她彻夜难眠。渐渐长大,她越来越自闭,耽读,兴趣从文学、艺术,又到了心理学。有年夏天在图书馆,她以书掩面,涕泪交流,认定自己的不婚,正是年少时目击父亲秘密的后遗症。
父亲对此有所察觉吗?晓星不知。然而父亲的人生,在晓星离家读大学后不久,开始急转直下,他主动退居二线,离开林区后的父亲,突然变成了个沉默寡言、不爱出门,只喜欢闷在家看书、看碟片的老人。眼睁睁看着父亲的改变,晓星曾经的失望、伤心、抱怨,渐渐烟消云散。她觉得,全家人,任谁,都没她那样更能理解父亲;理解如父亲那样骄傲的人,突然面临否定,不再被需要后的颓唐和委顿。虽然依然没办法像小时候那样跟父亲亲近,可晓星无法接受别人对父亲的无视,尤其是指责,父母再拌嘴,她义无反顾,永远都是父亲的坚定后援。
“别难过,晓星,日子有很多种活法儿,没必要那么在意旁人,要紧的,是得清楚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要用心、努力活出你自己。”
这一定是父亲关于婚姻的肺腑之言。父亲已多年未跟晓星言及生活与抉择。那次是晓星再次遭遇母亲和姐姐围攻,正抹泪痛哭之际,父亲来了,来到她身边,一字一顿,讲出这些。
“讨厌,我讨厌听你这么说话,伪君子、恶心……”
她晕了头吗?那天她怎么讲出这样的蠢话?是的,她曾对父亲有过这抱怨,但她不是早就原谅父亲,开始心疼父亲了吗?这蠢话,绝不是她对父亲的真实态度,她绝不承认。这些话,在父亲瞠目结舌的表情中戛然而止。她的悔恨,却在父亲踉踉跄跄离开后,再没停止。
几天后,阳历六月一号,是父亲的生日。晓星特意在当天请假回南京给父亲庆生。然而,回到家,真正面对父亲,礼物送了,自己日子过得还不错的意思也算表达了,在杭州就准备好了的道歉的话,却开了几次头,都没能讲出口。那次没有,后来又试过多次,到底,都没能。
眼前是即将成为新娘的阳阳,脑子里却是已天人永隔的父亲,晓星的泪,簌簌地又落下来了。
朦胧的泪光中,她看到站在小间门口垂泪的阳阳,看到心不在焉、困在大间来来回回走动的警察、邻居,也看到了跟自己一起站在厨房里的姐姐。
从小晓星就怕姐姐,成绩、能力,甚至外貌,她都不及姐姐,一直是姐姐的小跟班,从不敢冒犯、违逆,可此刻,姐姐看上去那么无助。走上前,晓星扶住了姐姐。没错,她能懂得此刻的姐姐,聪明、骄傲如她的姐姐,岂肯轻易当众低头?即便是事实明摆着,即便是姐姐知情,自己也不该胡乱猜疑。
“这儿没事了,请你们走吧,我们两家的父母是很好的朋友;我们几个,也好多年没见了。”晓星冲着大间里的警察和邻居说。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在有姐姐在场时自己出头表态,感觉很不适,所以跟警察讲着话,目光却离不开姐姐。
还好,她没做错,姐姐没反对。非但没反对,姐姐还转身去了大间,到警察和邻居的面前,说:“这么晚了,今天你们跟着费心辛苦了。”
“哎呀,看你说的,大老远儿来的,客气啥,邻里邻居的,这不应该的吗?”邻居老太太也亲热起来,“那啥,要不,今晚儿上胡婶家吃饭去?”
“不,不了……”这下连阳阳都过去了,跟晓星姐姐一同客套着、感激着,最后,又一起出门送客。
晓月相信自己的直觉,从来如此,此次尤甚。何况连警察都看出了破绽。何况阳阳的表现,从始至终,就不正常。
“这屋现在就剩咱仨了,阳阳,不用怕,姐只想听你说句实话:那罐煤气,真是你用光的?”送走客人,一进屋,晓月脸色一变,突然高声呵斥起阳阳来。
晓月很清楚,想知道真相的,只有她们姐妹俩。警察在应付公差,邻居想充和事佬,阳阳自然也得维护她母亲。不过,阳阳毕竟年轻,想必也会少些心机。更何况目前只她这么一个突破口,不妨吓唬吓唬她,哪怕她接着撒谎呢,她撒谎的本事,自己刚才已见识过了,晓月坚信,多问问,只要问得准、问得细,准能找到真相。是的,真相,虽顾忌多多,她可是眼里不揉沙子的。她绝不能容忍自己的父母,跑到这么个破破烂烂的小地方,死得憋憋屈屈、不明不白。
“笑话!我怕啥?告诉你,刚才我跟警察说的都是实话!那罐气都是我用光的,咋了,你以为啥,以为我妈用的?我妈用那罐里的气,把你爸妈熏死在我家炕上?”
她没想到阳阳这么厉害,反应这么快,讲话的嗓门比她还高,态度还凶,也更直接,更肆无忌惮。心里阵阵发紧,晓月努力不动声色站在那儿,寄希望在气势上碾轧这女孩,希望女孩撑不住,露出软肋、破绽。然而,与此同时,她脑子里飞快意识到的却是,十多年前跟自己告别,此刻重又回到眼前的这个女孩,她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何以一路走到今天?
“光脚的,从来都不怕穿鞋的!”晓月脑子里突然冒出来这话。
是母亲讲的。那年,母亲住的小区,有个到处流窜摆摊卖油条的,一大早,跟母亲对门那个新婚不久的美娇娘,为排没排队跟人起了争执,美娇娘被甩了满脸热油,瞬间毁容。母亲特意说此事,是为告诫晓月:“你最让妈担心的,就是气太盛,这可不行,容易吃亏啊。记住妈的话,现在这时候,尤其对那些收入低的穷人,千万不能气太盛,他们很多一身怨气、戾气,惹急了,他们有什么,可是直接敢跟你拼命的。”
那么,母亲呢?想想母亲,辛辛苦苦准备那么多现金,还得动员那个把事业上的滑铁卢当作人生失意场、再不肯远足的丈夫,一道大老远地跑这么一趟。母亲一定也思前想后掂量很久吧?是什么促成了此行?会不会就是,不能得罪人,或者说,就是消灾?
没错儿,晓月记得的,在林区时,母亲就没少干这种事。“文革”时与父亲在铁路系统一起巡过道,后来混得不如意的工友;父亲掌权不久,因精简机构裁下来的那些干部、职工,还有他们的家属……这样的人,只要上门,只要开口,母亲从来都是笑脸相迎,尽力帮忙。这其中也包括莲姐。晓月自己就被母亲派去跑过腿儿,找母亲在医院工作的老同学,帮莲姐母亲入院。对此她曾不以为然,不爱去,母亲就训她:“好事咱都做了,干吗还这么个态度?不傻吗?”母亲拉她坐下,心平气和地晓以利害,“那些不如意的人,心里都有股儿气没处发,有时候其实都不需要你真做什么,也就是给个笑脸、几句好话的事。”
没办法,妈这人,一向如此,从不惹事,还屡屡代父亲摆平事体。然而,不过是她自己不承认就是了,一个人,骨子里的优越感,是很难全然不露形藏的。母亲从小家境好,人又聪明、漂亮,学业、工作、婚姻全顺风顺水,即便爸不如意那些年,她照样到处受欢迎。是不是她还把莲姐想得过于简单了?帮过忙,再来给个笑脸、说说好话,真的就能消解掉这世上的一切仇怨吗?
作为长女,晓月无法接受父母死得不明不白。可现在,晓月知道,阳阳这个突破口显然是废了。那么,立案吗?到那时,阳阳就会说出父亲和他家小保姆之间的事吗?那件龌龊事,就要尽人皆知了吗?她体面的、七十四岁的父母,小心翼翼、委曲求全地把那秘密藏了这么多年,现在,她要把它翻出来,尽毁父母清誉吗?
“求求你俩,别吵了。”后来,妹妹过来了,抹着泪拉开了她和阳阳。
“出了这种事,谁心里都不好受。”妹妹把她往大间拉,晓月便顺势低了头,跟妹妹到炕上坐下,阳阳依旧不理睬,气呼呼地一把推开晓星,没一会儿,厨房里一阵稀里哗啦,听上去,在扫地洗碗。
晓月坐在炕上,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她咽不下这口气,觉得不该这么窝囊!摘下眼镜,她捂着脸,肩膀耸动,无声地哭了。好半天,才重又戴上眼镜,扭过身,用手揉搓起炕沿、被褥,这是父母临终前铺盖过的,那从小到大给过晓月无数支撑、指引的气息还在吗?此刻,他们正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吗?会不会生她的气,埋怨她?从小到大,周围无数人都赞晓月聪明、能干,都说她承继了她父母双方的优点。——母亲的冷静、宽容、大度,心思机敏,能经事;父亲的聪慧、才能,有魄力,敢想敢干、敢做敢当。可现在,父母刚走,她就让人欺负成了这个样子,她恨得,简直是咬碎了牙,还得生生往肚子里咽啊。
没一会儿,她的手被妹妹抓住,拉进了怀里,妹妹的泪,也不断滴落到晓月手上。抬头看看妹妹,妹妹也在泪水涟涟地看着她,眼里满是惊惶,这让晓月越发烦躁,尤其耳边一刻不停的都是阳阳在厨房里摔摔打打的声响。她知道,如果自己此刻不动,妹妹自然也不会擅自行动,可她得赶紧拿出个对策才行。毕竟这是在人家家里,阳阳这态度,等于是在赶她们走。可她们,能一走了之吗?
这是莲姐租来的房子。若此刻离开,不会有机会再回到这里,若此刻离开,这辈子她都不会原谅自己!
“家里没啥东西,姐,我就对付下了点挂面。”
没想到,阳阳主动来邀她们吃饭,虽称呼姐,表情和态度上未见丝毫松动。可妹妹晓星,竟如蒙大赦般,一跃而起,很快随阳阳整理起炕上被褥,并打开一张矮脚饭桌,没一会儿,三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蛋花面端了上来。
“你妹妹看着我盛的。”阳阳拾筷举碗,并不礼让,坐下便埋头大吃。吃几口,方挑衅般瞪着她说:“放心,没机会下毒。”
“阳阳!”妹妹嗔怪着喊了声,“别生姐姐们的气,大家谁心里都不好受。”妹妹说来说去,只这一句,且很快又哽咽起来;一边拭泪,一边把面碗端到晓月手上。
今天中午齐齐哈尔下的飞机,然后直接往派出所赶,只在飞机上吃了一小块蛋糕,到现在还滴水未进,晓月迟疑了一下,到底挑起一根儿面条,不知其味地吞咽了下去。
三人各自无言,满耳都是被无限放大的呼噜呼噜声,没一会儿,都放下空碗。晓月看都不看阳阳,只目光空茫地望着黑漆漆的窗外,气定神闲地说道:“我们俩今晚就住这儿了,毕竟这儿是我们父母离开这个世界前,最后待的地方。”
阳阳很急,甚至好几回都控制不住自己,总想到小间门口守着,卫兵一般不让人进去,还好,没人注意那里。没人知道,那个阳阳没来得及清理的小间,满满寄托着她的希望,她相信,母亲的秘密,就在那里。
母亲一向是个沉不住气的人,心里装不住事。这次独自做下如此可怕的事,阳阳想不清为什么,能想到的却是:母亲绝没本事独自担承这些,上周六晚,母亲就住在那小间,想必会留下蛛丝马迹,甚至于没准儿熬不住,还能给阳阳留下点什么,用作交代。
然而,没办法,阳阳必得等。刚才众人进门时,她几乎都要崩溃了。是那警察的呵斥彻底惹恼了她。这么多年,到处打工,她少受这些了吗?凭什么那么多人,都可以随便冲她大呼小叫?拿谁当不经世事的毛孩子?她可不受他们这些。毕竟人命关天,不管想不想得明白,愿不愿意,阳阳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得帮母亲逃过这一劫。
她们说要住这儿,对她,根本就无所谓,住一宿又怎样?尤其那姐姐,这些年走南闯北,如她那样鼻孔朝天、牛气哄哄的人,阳阳见多了,有啥了不起的,真遇上事,全是纸老虎。这对姐妹内心的虚弱、顾忌,阳阳相信,不见得比自己少。
至于这对姐妹的父母,两个老人,大老远拿那么多钱纡尊降贵,跑这儿来看当年得意时恐怕正眼都不会瞧的小保姆,却让个小保姆给双双熏死在这儿。这让阳阳心里真说不清什么滋味。有不解、困惑,也有解气。尤其刚才晓月软蛋后,阳阳甚至还幸灾乐祸,但那念头只一晃,吃过饭后,那妹妹出来帮她刷碗,是要缓解尴尬?她甚至问起阳阳母亲的病情,阳阳本人如今的工作情况、未婚夫家情况,甚至说起自己小时对阳阳母亲的印象。好几次,阳阳几乎落泪,她觉得自己的立场又变了,开始恨自己的母亲,她那脾气一上来,就要发狠、使性子的母亲啊,到底抽什么风?人家老头老太太大老远来,怎么惹火你了?是不听你劝,不肯出席婚礼?还是说起从前,话不投机?
借着烧炕,阳阳烧了一大锅开水,想让姐妹俩烫烫脚。东北冷,她留心到她们脚上的鞋,那哪儿是来这儿能穿的鞋呢?一定是出发走得急,冰天雪地跑这么一趟,可别冻伤了脚啊。那妹妹听她如此讲,很感激,原是要按她所说的去做。可后来回了大间,再没出来。阳阳洗漱完,大间里仅能听到嘀嘀咕咕的说话声,连灯都关了。
终于进到小间,关门、关灯,上炕,又耐着性子躺会儿,侧耳细听,静等,直等到大间一丝动静儿都没了,阳阳方摸黑爬起,摸摸索索从随身背包里掏手机,对,母亲的手机。当时根本没当回事,让她随手放包里了,这些天,一直背在身上,竟没留心看。
老年非智能手机的收件箱里,存着好几条信息,打开,几乎全是银行、地产发的广告。草稿箱是空的。通话记录几乎都是跟阳阳,最近一条三月十七日中午,再往上,隔三天,有条通话记录,通话人标着“肖/林”,对方打来的,时长十三分钟;再往上找,两天前,还有跟这个“肖/林”的通话,也是对方打来,时长十一分钟;紧挨着这一条,再上一天还有跟这个“肖/林”的电话,她母亲打过去的,时长两分钟。再细翻,收件箱里,还有“肖/林”的一条拜年短信,内容显然为转发,抬头称呼为“莲莲”,署名“肖大姐”。
关了手机,依旧不死心,没一会儿又掏出自己手机,打开了手电筒,细细查看这屋子,屋太小,她也太熟,从小不爱跟母亲一个被窝睡,这两年,每次回来她都住这儿。这屋里,炕小到睡两个人都挤,过道窄到只够打开门,的确没啥。坐起身,她又把被褥,及一旁母亲的那些内衣内裤细细翻检一遍,依然一无所获。又跪在那儿,用电筒照过道,她还真没留心,原来过道堵头不知何时放了个扁而高的大纸壳箱。屏气凝神,轻轻打开,里面放着电磁灶、炒勺、水壶之类的,想必是房东原来的东西,母亲用不上,就归置在这儿了。
翻来覆去躺会儿,到底她又光脚下了地,再用手机四下照,照到那纸壳箱上几个字:三磷酸腺苷二钠。药名。哦,想起来了,是上次回来大勇捎来的,母亲说要办喜事,得好好拾掇拾掇家,跟大勇要的。其实母亲这家一贯整洁,那些不用的家伙事儿,从前放哪儿,阳阳真没留心过。不过,这么说,这些东西,是她新近从各处归置到这里的?她再次打开那纸壳箱,轻拿轻放,逐一翻检,摸到个半旧的铁水壶,她的心,怦然一动。
“阳,你知不知道有钱、有本事的人家,他们把最值钱东西放哪儿?”就前些日子,春节前后,有次阳阳回来,母亲若有所思,突然问她。
“保险柜?”她当时不明所以。
“那叫啥办法,”母亲斜眼、撇嘴,“我跟你说,那还是八几年呢,我在林局长家帮忙干活,就见他们把家里存单,还有金项链、玉手镯啥的,你猜咋放?”母亲用手肘拐她一下,小孩子撒娇般,“嗯,猜猜,我告诉你,猜破脑壳都猜不出人家多有心眼儿。”
“冰箱!”母亲终于大吼了一声,宣布了答案,“想不到吧!”母亲兴奋起来,两眼放光,细说这多么有水平,非但隔水防潮,防虫蛀、老鼠咬,就是遭了贼,都不见得翻到。
八几年,阳阳还没出生呢,偏僻的兴安岭林区,冰箱,恐怕很多人家听都没听说过吧?阳阳很难过,说:“妈,你这家里,现在都还没冰箱呢,再等等,等我缓过这阵儿,一定给你买一台。”
“说啥呢,”母亲含笑轻抚她的后背,“傻姑娘,妈可不舍得花你的钱,你挣个钱,哪那么容易啊。再说了,咱这儿冷,那玩意不实用,还得多花电费。”母亲边说边蹲下身,从碗柜子隔板底下,变戏法儿似的掏出个旧水壶,举起来,得意扬扬地朝阳阳一晃,“喏,给你看看,你妈这保险柜咋样?隔水隔潮防虫防鼠,而且呀,贼一样翻不着!”
现在,阳阳就打开了这旧水壶的盖子。
最上面是张纸,展开,是合同,细看正是这房子的,她知道下月底本次租期又到了。再往下是个存折,里面还夹了张整存整取的存单,钱数是一万,再看日期,就这个月八号开的户。又看存折,余额是321.02。再往上看存取记录,知道这是母亲的工资存折。母亲从就业开始,干了一辈子服务员,先是在招待所干,后是在林局长家,后来又在林场食堂、林业局宾馆,到五十岁退休,那一行行的数字,看得阳阳心里阵阵心酸。再有个织锦缎小袋,打开,里面是黄灿灿一套戒指、耳环、项链。项链她见母亲戴过,记得母亲还告诉她,那款式叫水波纹,好多年前兴的了。记得小时父母吵架,爸常抱怨:“咋对不起你啦?结婚时,我妈把她压箱子底的表都卖了,不也给你买齐了‘三金’吗?”想必,这就是母亲当年的彩礼了。再往下,又一个大白塑料盒,阳阳认出那是自己用第一个月工资给母亲买的Swatch表,新新的,连说明书都好好折在盒子里,似乎从没动过。可怜的妈,阳阳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她心里非常难过,觉得自己从小到大,从没真正心疼过自己的母亲,没像此刻这样感到自己跟母亲这么亲,这么近,近到就没什么差别。她的母亲,她一辈子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争强、好胜,死要面子的母亲,这便是她一生的家当了!
最下面也是个纸包,挺新的,估计故意放底下压着,一掏出来,立即就支棱着散开了,显然刚放进去不久,里面是些破损残币,崭新的钱,撕的茬口都新着,试着拼拼,共四百元。
四百?她一惊,又细看那包着的纸,是超市印的商品打折信息海报,时间正是三月十八日,上周六。
老天!阳阳拼命咬紧嘴唇,直摇荡着脑袋,她真怕自己喊出声来。没错,她在想,林局长夫妇是不是拿了一万整来的,结果,不知让谁给撕了剩余的四百?
几乎一宿没合眼,天刚蒙蒙亮,阳阳便躺不住了,屋里这么冷,一定是昨晚添的煤烧尽了,赶紧穿上衣服,出去撮煤。
外面天光未亮,昨夜不知何时下了雪,雪光映衬,一切倒还模糊可辨,进到院门口的煤棚,忽觉哪里不对,一扭头,竟看到邻居胡婶笑眯眯站在她身后,阳阳吓得魂飞魄散,“啊”一声大叫,手上铁锹都扔了。
“哎呀,你这孩子,怕我干啥呀?”胡婶似乎也被吓了一跳,面色有些不好看,但转瞬又笑眯眯地贴过来,小声道,“阳阳,我告诉你,上周六,那姐俩的爹妈来的那晚上,你们家老热闹啦,大半夜的,你妈又哭又喊的,我跟你胡叔都没睡着。别的我是没咋听清,就听你妈扯着嗓子,前前后后喊了好几遍:还不到二十哪,我还不到二十呐,哪那么多心眼,我是图你啥吗?图你啥吗?!我这一辈子啊!就盼着一个体面……”
老太太顿了顿,仿佛在观察阳阳的反应,略等等,方又说下去,语气变得更轻、更慢。“后来吧哈,后来到后半夜,你胡叔起来出早班,他说,他就看着你妈,一个人儿,在这院儿里来来回回溜达。昨晚上,我回去跟你胡叔一说下午的事,他就告诉我,他想起来了,星期天早上,他走得急,也没来得及跟你妈打招呼,他其实就想问问,咋这满院子都是一股子生煤烟子味儿呢?呛得他直咳嗽……”
“哎哎,你这孩子,这咋啦!”胡婶压着嗓子低呼,一把扶住几乎要栽倒的阳阳,一边道,“放心,你叔啊,他啥都没跟警察说。我也就是让你知道知道得了。你想,咱两家,啥关系啊,她们,”老太太撇着嘴,朝大间偏了偏头,“我认识她们谁啊!”说完,老太太又眯起眼睛笑,笑得很有几分得意,更带着几分诡秘。边笑,她还边伸出手,含义丰富地在阳阳肩上轻拍两下,方一步三回头,自去了。
晓星和姐姐次日傍晚离开,手上抱着父母的骨灰盒。平日出门都是晓星提东西,可这次姐姐死死抱着骨灰盒不撒手。长这么大,晓星从未见姐姐伤心若此,一夜未眠,眼肿如桃,今晨起来,话都懒得讲,只低头垂泪,不时还呜咽着干号几声。
现在是晓星在搂着姐姐了,就像来时路上,都是姐姐在安慰晓星一样。
离开诸事,自然也全由晓星处置。一早起来,手机订票,然后去公安局办手续火化,还好,姐姐和阳阳没再吵,尤其阳阳,客气许多,晓星跟姐姐商量,到底把父母准备送的那九千六百元红包给了阳阳,红包上有母亲的一行字——“亲爱的小阳阳,肖姨和林叔一起祝你新婚幸福,一生美满。祝你永远都是你妈妈最贴心的小棉袄。”
看到那行字,阳阳“哇”的一声哭得都蹲下了,好一通跟晓星撕扯,到底收下了。
中午,是阳阳特意跑到医院,喊她们回来吃饭的。原来,阳阳自己忙活着做了一大桌子家乡菜,饭间,那邻居又来了,得知三人都要去齐市,便大包大揽,安排让她丈夫送。
现在,阳阳坐在副驾驶座上,晓星和姐姐坐后座,傍晚时分,她们共同乘邻居丈夫的出租车离开小镇。起初无话,只是邻居,显然比他老婆还活络,加之开出租惯于在静寂中自我突围,没一会儿,借着窗外街景,隆重为他们推荐起这昂昂溪小镇,说这里是新兴的旅游名镇,尤其开埠超过百年的罗西亚大街,曾荣获中国十大历史文化名街。
晓星这些年逢假必走,到处访古探幽。听闻此说,不由得心动,便问特色。胡叔更来了兴致,嚷道:“老毛子(俄国人)啊,当年老毛子修铁路的时候,这地方老厉害啦,现在都啥玩意儿啊,都新修糊弄人的,当年真有个喇嘛台(东正教堂),老带劲了,我跟你们说,我记得清清儿的,实木房架,绿铁皮顶儿,上面还有个大钟,老准了,那时候穷,几家有表的?全靠听那上面打钟。”
“您是说,中东铁路?”
“哎呀,你看,看看,到底是咱关里老家来的人,就是有见识,我小时候倒见过不少真东西,没用,糊里糊涂的,倒是这两年听外地来旅游的人说了不少。可也不能怨我啊,那时候,连老师都瞎白话,哎哎,你看,看到没?那大水塔,那是真的,当年修的,给火车上水的,嘁,我们上学的时候,老师硬说是日本鬼子修的炮楼子,那时候我淘,总上那儿玩儿,当时就琢磨,不对吧?炮楼子里面咋是空的呢?还不分层,日本鬼子咋爬高儿打枪啊?”
“越是身边的历史,有实物,资料多,反倒说法儿多,更难知道真相。可其实什么是真相?人只愿意相信自己能看到、能想到的……”望着窗外渐渐消失的小镇,晓星一时说得忘情,冷不防让姐姐狠狠踩了一脚,望着姐姐那简直要喷出火来的红肿双眼,晓星沉默下来,心里很觉羞惭。
恰好此时,阳阳的手机响了,周围太静,那电话,阳阳接得很紧张,只听嗯嗯啊啊好一通,就说了一句“拍下来发我看看”,听毕,放下手机,伏身向前,低声啜泣起来。
“你妈没了?”晓月问。
这一整天,姐姐都没开口说话,这会儿突然哑着喉咙发问,晓星被她吓了一跳。阳阳更是如此,答话声颤颤的:“嗯,对,就,就刚才……”
“拍什么?你妈留什么东西了?”
“不是,我单位的事,涉及我,得好好看看。”
姐姐这下又不作声了,只扭头看窗外。窗外早已不见了人家和灯火,偏又零零散散飘起雪来,放眼看去,前方路上,白的雪已铺开,留下过往车辆的道道车辙。雪不慌不忙,一层层铺过去,可新的车又一辆辆碾轧过来,粗粗黑黑的车辙,似乎急于重见天日,不停地向人显露它诡秘的条码。天就要黑了,远远近近的雪野反出幽蓝的光,蓝色逐渐变暗,自明蓝,渐渐成了深不可测的湖蓝。胡叔打开雨刷,随即又开了远光灯,却也照不出多远,车疾行,众人沉寂。没一会儿,便仿佛共同陷进一片既不见来路更不见去途的,严寒、空旷的苍茫之境。
阳阳再次身体前伏,低下头,去看手机。
淡粉色的纸,被水洇过,能看到背面透过来的墨迹和横横竖竖细密的折痕。然而,在这样的背景下,那又勾又描的碳素笔字,反倒清晰得触目惊心。
我最亲爱的女儿阳阳:(“我最亲爱的女儿”几个字应该是后加的,挤在一边。)
妈真没想会有今天,后悔也没用(整行被几条横杠划掉)……
要是你看到这信,妈就是死了。你还得好好活着。水壶里那一万块钱存单,准备你结婚送你的,妈没能耐,就这么多。水壶里还有首饰、手表,都是你的了。最底下有包撕碎的钱,一共四百,我当时太伤心了,你好好粘粘,肯定能花。
你跟大勇好好过,你比妈强,找对象现实(整行被划掉了)……
你后悔生在(“生在”两个字被划掉)当妈的女儿吗?妈从小就穷,又没能耐,一辈子(整行被划掉了)……可人家从没把我当过人看。妈这辈子活得糊涂,到今晚才懂得,男人的心是最靠不住的。人活着,有的东西,永远难以得到。按说你要结婚,不该说这些,可不说怕再没机会……妈在的时候,对你严,是咱家情况,没办法,都为你好。妈死了,你得好好活,跟大勇好好过日子,做买卖,挣大钱,将来生孩子好好教育,长大让他当大官。你快三十了,怨妈没能耐,耽误了你。好在现在时候好了,把买卖做好了,挣着大钱,也行。相信你们一家能过上体面的生活。
你姥姥姥爷的坟还在老家,隔几年一定要回去扫墓。妈这辈子,最好的时候还在老家。克服克服困难,想办法把妈也埋林子里去吧。要是能,妈一定在地下保佑你。
另外还有一张,也是粉色的,社区发的春季谨防煤气中毒的宣传单,左下角有母亲写的字。
存单、存折,还有咱家别的东西,只要设密码的,全是450601(可能怕不清楚,六个数字描得很粗)
要是八位数,你就在前面再加个19(19也描得很粗)
在手机上划来划去看,阳阳始终芒刺在背,总担心后座那对姐妹突然发难,却又实在忍不住想要看。大勇说,这纸条是昨天半夜不小心洒了杯水,湿了妈的羽绒服发现的。浮现在阳阳脑海中的画面,却是上周六的晚上。——那个晚上,她的母亲,就一个人坐在小屋炕上,握着笔,写写、划划,给她留下这些的吗?那时,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眼泪“啪嗒”一下滴在手机屏上,阳阳收起手机,把头倚向车座靠背,又想,母亲为什么会说,男人的心靠不住呢?果然,她跟那林局长是有事的啊,这么多年,包括父亲,还有那些说母亲坏话、看她父母笑话的人,原来没有冤枉她!
她为什么又说,人活着,有的东西永远难以得到?她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阳阳想起大勇刚才说话时,隔着话筒,也能感知到他的不快。他也一定把这纸条,细细地看过了吧?
“跟妈说实话,阳,到底看好大勇啥了?”
第一次带大勇回家,母亲曾如此问她,她解释了自己的现状,还有大勇的忠厚。
“那你还得真看好他,要真看好了,啥你都不图,就图他的前途。”
那是母亲唯一一次跟她讲这些,事发突然,她非常震惊,暗自揣测,母亲的“看好他”意从何来?她见过不少母亲年轻时的照片,美得让她陌生,是那种小猫咪式的温软和神秘。如今母亲美人迟暮,也依然有着在周围同龄人中显得各色的习惯。比如追星,不仅关注明星趣事逸闻,还喜欢对电视上的当红美女长相品头论足。比如怕胖,为保持身材,自虐似的跳各种体操。比如化妆品不舍得买,却用很长很长时间洗脸、梳头,冷水热水来回交替,颠来倒去在脸上头上按摩、推拉,在镜子前大费周章……
想到这儿,她无法不去想象,那个晚上,她的母亲,是如何面对那个林局长的呢?踮着脚,提着气,母亲辛辛苦苦活到今天,心里,一定是有份痴念的吧?即便明知不可能,即便是为了女儿的将来,不得已而为之,她怎么可能就突然翻脸了呢?!
母亲说,自己比她强,“找对象现实”,可现在,她不知道大勇的心是否靠得住,她不知道怎么样的生活才是体面的。好长一段时间以来,她揎拳捋袖打算应对未来小日子的笃定信念,她想得到的,一下子全撒了气了。泪水,断了线般不断涌出,却又不敢出声,喉咙哽得生疼,她现在满脑子里全都是恨,然而,她该恨谁呢?
她觉得头痛得都要裂开了,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是的,她永远不回昂昂溪了。她记得她有房东的电话,再一个月,那房子到期,哪怕要不回那一个月的房租,她也不回昂昂溪了。她今天基本把那房子里的东西都收拾了,怕胡叔胡婶察觉,只带了自己实在想要的东西,剩下的狠狠心都扔了吧。她只愿自己这辈子再也不要见什么胡叔胡婶。一会儿车先去机场,她也在那儿附近下车,不能让胡叔知道自己住在哪儿。可突然又想,母亲不会跟胡叔胡婶什么都说,给过他们我的电话吧?或者他们会去公安局要?一想到公安局,阳阳又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了。
晓月没心思看窗外,眼睛一眨都不眨,一直盯着阳阳的后背。她把阳阳的一举一动全看在眼里。她非常清楚,这女孩一定又在撒谎,她妈临死前一定给她留什么了。她现在看的,应该就是,没准儿还是封长信。开燃气灶放毒这事,没准儿就是她们母女合谋的,也没准儿阳阳开始就撒了谎,上周六晚上,其实她就在现场。再或者,连那个歹毒的邻居都参与了,全是同谋犯。越想越恐怖,晓月也越发意识到自己的窝囊。眼睛瞪得生疼,不得不闭上,她恨自己没用,什么都做干了,就算现在突然站起,一把抢过阳阳的手机,又有什么用?何况,自己还不见得就能抢得过她,她还有个帮手,正驾着车的,那个邻居的丈夫。
可怜的爸爸妈妈,你们干吗要跑到这儿来呢?这简直就是个强盗窝,土匪窝啊!鼻子一酸,晓月委屈地再次流下泪水,擦都懒得擦,只自此再不睁眼。对正迅速被自己甩向身后的,那个破破烂烂的小镇,她充满憎恶,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此生,永远都不要再涉足这个破地方,哪怕想,都不要想起它来!
晓星揽过姐姐,用手绢轻轻拭去姐姐满脸的泪。她相信,姐姐一定非常难过,就像自己也很难过一样。可她更确信,姐姐肯定想多了,昨晚姐姐生她的气,训她,说她傻。可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聪明?像姐姐这样的所谓成功人士、社会精英,他们其实是有问题的。晓星想,世界当然不会如他们所期望的那样美好,可也总不至于实足丑恶吧?
车开得飞快,路标一闪而过,又看到“昂昂溪”这三个字,这个初次听说,初次到访的小镇,原来如此有历史积淀,真值得再来好好玩一趟啊。世界如此之大,四十多了,晓星已越来越知道,世上跟自己生命相关的地方,其实不会太多。昂昂溪这个无论方言、习俗、风光,都勾起她太多往日情怀的小镇,真让晓星不舍,一定会再来,何时呢?冬天最好,像现在,万物尽披银装,世界在大雪中走向静谧、纯粹,幻化成迷人的童话世界。可冬天太冷,此行她已深受其苦,那等再暖和些?也不行,东北的春天,四处化冻,污水横流,童话的白外衣被一点点剥去,从前被掩盖的一切竟先袒露真容,实在有碍观瞻。要不夏天?在江南又闷又潮的盛夏,休年假,来避暑,若兴致高,还可自此一路北上,回自己二十多年再未踏足的兴安岭林区去。天,那该是一场多么浪漫、温暖,而又充满探索意味的寻根之旅啊!晓星的心里,欣欣然,荡漾起无限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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