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杨映川
眼睛睁不开,手脚被缚,沉在水底,身上还压着大石,想稍稍挪动一下身子都办不到,就是活动一根手指头也办不到。胸腔已经进不来气。嘴没有被堵住,嘴是一个出口,严诺拼命发出求救信号,几个撕裂的音节在喉咙里咕噜,冲不出去,拼尽全身力气,越挣扎越绝望,周围没有声音,没有光亮,一动不能动,死定了。
每次都是在绝望过后,不停歇的挣扎中,他浑身湿淋淋地醒来。眼睛睁开,身上的所有束缚一瞬间分崩离析,一个单薄的身体躺在床上,像一条被巨浪打到沙滩上的鱼,那在不久前能把人置于死地的困缚仿佛变成最小的存在,迅速融到周围的黑暗中去了,不动声色,心有不甘。他有劫后余生的感觉,但没有感到庆幸,反复经历如此这般濒临死亡的体验,余悸成了噬心的虫儿,将心脏啃出网漏。
体力和精力在这样的夜晚燃烧如灰烬,他应该瘦了十斤不止。
严诺坐起来,手摸索床头柜上的烟盒,点燃一支烟,喷出来的烟雾在黑夜中显出淡淡的痕迹,像轻柔飘舞的灰白发丝。魔鬼出行会不会有痕迹?即便是无形,那无形之中应当有它的边界,比如说那施到他身上的重压没有把他压瘪,但可以把他压到窒息。他知道鬼压床这个说法。
他是一名中医。这毛病出来之初,他没有半点虚无之念,他给自己开中药调理。照他的医案,承受所谓鬼压床的人多是长期心肾阳虚,或者一段时间过度疲劳,精神压力大,阳气受损所致。虽然并不十分认同自己符合这些病因,但医理如此,他用了方剂金匮肾气丸,隔些日子又换了柴胡加龙骨牡蛎汤。一个月下来收效不佳,他便给自己扎针,选的是神门、灵道、印堂、太冲、合谷这些穴位,扎针好像管点用,偶尔能一觉睡到天亮。体重还在掉,手在头上摩挲,能沾上一手毛发。
既然起了,就不会再睡回去,烟吸完,严诺起身洗澡,洗完澡给自己煮了一碗面,面吃完又悠然地吸了一支烟,夜色中的光阴好像比白日里的经得消磨。时间尚早,如果现在出门能坐上第一班前往坛洛的客车,说不定能和海云一块爬山,念及此他收拾行李去了。只住一个晚上,他只带一身换洗衣服,主要是要给海云把中药带过去。每个星期他们都会视频,虽不能搭脉,但一番察颜观色之后,他会在原来的方子之上做一些增删,给海云把中药抓好带去。如果去不了,他会托快递送药。
海云去年查出胃癌,拒绝做任何常规的治疗,到一间寺庙住了半年回来,跟严诺说已经把命交给老天爷,他服从宇宙规则。宇宙规则是什么?宇宙规则就是平衡,海云说欠债还钱杀人偿命都是平衡,生老病死也是平衡。严诺学中医,阴阳五行调和,说的也是平衡。海云说的宇宙规则,他好像能听懂。他俩从小一块长大,小学和初中都是同学。海云一直是个小白脸帅哥的形象,学习不好,女生缘特别好,读个三流大学出来娶了个美女,共同经营快餐店,等严诺博士毕业正式上班,海云的快餐店已经开了五家连锁,鼎盛期更是一度开到将近二十家。查出癌症,海云逐渐把店面转了出去,照他的话说,开餐馆杀业太重,要收手了。严诺想这样也好,得了病身子自然是要好好静养的,他还羡慕海云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的洒脱。虽是医者,他却也不曾劝说自己的朋友接受治疗,在医院这场所生离死别见得太多,他认为很多举措不敢说毫无用处,但要将生命无望地托付于外力,那已不算活着。他自然想过若有一日轮到自己头上该如何,他会尽可能地封锁消息,不让任何人知晓,然后离开,走出去,没有目的地,或是故地重游,或是到陌生之地,无论繁华或荒野,他会走到再也迈不开步为止。最后的时刻最好是能走到一片人迹罕至的山林,坐在一棵树下慢慢呼出最后一口气,落叶覆盖他,雨水浇灌他,大地拥抱他,他以最自然的形态回归了。
后来,海云改变了主意。那天是严诺的生日,三十七岁了。原本他是忘了,早上十点左右银行给他发了条短信,祝他生日快乐,他记起来了,一天忙着门诊,后来又忘了。下班后他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快餐店吃晚饭,刚下单海云电话来了。“干吗呢?”“吃晚饭。”“什么饭?”“烧鸭饭。”“加没加鸭腿?”“没加。”“加一只,我请客。”说话间,海云用微信转过来十二块钱,还发了一句“祝你生日快乐”。严诺又记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了,他心里好笑,海云不愧是做快餐出身的,加一只鸭腿的价钱给得刚刚好。严诺用这十二块钱给自己加了一只鸭腿。十分钟后,海云的车子停在快餐店面前,严诺正好吃完。他上车后问海云怎么知道他在这家快餐店,海云说现在距离他下班没多久,他不可能离开医院太远,而且这一带就这家快餐店提供烧鸭饭,味道还不错。严诺点点头说:“你过去同时开十几家快餐店,生意还很好,我认为靠的就是运气,现在看来是下了功夫的。”海云笑笑:“和你读博士一样,下了狠劲。”
海云带严诺去一家蛋糕店,说是要买蛋糕庆生。严诺推托不掉,就拿了一只小的,手掌大。柜台小姐问他要几支蜡烛,他说:“三十七根。”小姐拿了三根大的,配了七根小的。严诺不同意,坚决让人给他包了三十七根小蜡烛。后来那三十七根蜡烛像打桩一样,把那只小蛋糕插成一束蜡烛堆。他点燃蜡烛,烛火齐明,像火烤蛋糕。他看着,海云看着,他们眼里跳动着烛火,蜡烛烧到底,他们眼中的烛火灭了。
海云说:“生日快乐!”
严诺把蛋糕上的蜡烛全部拔下来,小蜡棍上沾满奶油,蛋糕面上变得光秃秃的。蛋糕一分为二,他一半,海云一半。
海云说:“严诺,我记得你收了不少偏方,拿来让我试试呗,你尽管大胆用药,不要有什么顾忌。”
海云的话砰地踢开一扇被遗弃多年的房门,灰尘迷漫,尘埃落定之时,严诺想起他是曾经收集过一些偏方,要不是海云提起,他好像一点也记不起来了。还是医学院学生时,他便利用假期到偏远的山区采药,同时收集当地的民间偏方,记了好几本笔记。偏方他不是一拿过来就用,先是对药理做了研究,再综合做论证,认为可行的才给患者开方。治癌症的偏方他也收集了一些,有的用药霸道,看上去完全不合辨证;有的用的是特别名贵的中药,没几个人能吃得起;有的用药生僻,比如说用百年青瓦磨粉做引,用糟木头里长出白翅膀的黑虫做使。能救人命的方子令严诺着迷,他节衣缩食给患者配贵如黄金的方子,也千辛万苦把那些古怪的方剂配齐,就等着看临床效果。在有些患者的身体上是有起色的,肿瘤在缩小,体力在增强,他小心翼翼盼着一只小鸡被孵出来。世事多在回旋中,他在门诊突然出了一个医疗事故,所有的研究一刀切断。
严诺把最后一口蛋糕咽下去,松干的蛋糕让他喉咙一阵发紧,差点就噎吐了。“明天,明天我就给你把药开出来。”
夜深,记录偏方的笔记本被严诺从一口纸箱里翻出来,纸张已经变黄变软,散发出一股子霉味。打开来看,字迹工工整整,每一个方子论证翔实。他记起初次记录下这些方子的情景,他进入大山与山夫村民热情攀谈欢畅饮酒,在深山老林里攀爬到树上夜不能眠,他滑落到山谷摔断手臂的剧痛,他挑灯夜战大部头的医典眼睛酸胀,这些感受也一并穿越到达。湮没消散的青春与热情,又有多少能回到这里?严诺的眼睛湿润了。他懊恼当年为什么没有坚持下来,如果坚持到现在,说不定真能整理出几个规范的医方了。以前愿意试药的都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他知道海云不是,他的朋友纯粹是在给他当小白鼠,他应全力以赴。
坛洛是市郊的一个镇,海云在镇上租了一个农家小院,在那儿过着半隐居的生活,平时种菜种花,爬山踏青,下河游泳。严诺到达坛洛刚过七点,从下车点到海云的农家院步行得十来分钟,快走到镇的尽头了。到的时候院门上了锁,严诺没有打海云的电话,在院外头一棵香椿树下寻了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坐累了起身在附近走动。海云选的这一个小院风光极好,离公路有一段距离,周围全是果树林地,坛洛以产香蕉出名,香蕉树沿路都是,宽展翠绿的芭蕉叶婆娑摇曳,间错种有龙眼树和柚子树,林子间有鸡群出没,再往不远处有一条清澈得出奇的小河,据说是从石山脚下出来的地下河,没有什么污染。
严诺坐了一会儿,嗅觉变得灵敏,能从果树叶子闻出果子的味道,那些还未结出的果子在酝酿着精纯的、未被改变过基因的品质。
海云在九点多的时候回来了,远远嚷着:“到多久了?”
“有一阵子了。”
海云穿一身灰色的卫衣,头发湿成一缕一缕的搭到额上,脸上淌着汗珠,整个人看起来热气腾腾。他打开院门,把严诺引进去。小院和严诺半个月前来时没什么大变化,前院的花草愈发茂盛,夹竹桃开了一树的花。院东角有一间小茶室,是海云租下后请人搭的,茶室两面靠墙,剩下两面敞开。他俩直接往那里去了。海云烧水泡茶,自己连续灌了好几盏,脸上的汗流得愈发欢畅了。
他一边擦汗一边说:“这汗出得好,排毒,以后你就早点来,我带你一块上山,看你那小脸惨白,精神还不如我呢,你还好意思当医生?”
海云看上去是精神不错,说话声音洪亮,等坐下来细看,严诺发现他脸上有细小的黑斑不断浮上来,心中升起不祥之感。等海云脸上的潮红退去,汗也出得缓了,他说:“来,让我搭搭脉。”
海云把右手伸过来,他指头搭上去。感觉到那体内像烧一口大锅炉,锅里没多少水,下边堆着好高一摞柴,旺旺烧着,水汽蒸腾,很热闹的样子,但,水快烧干了。看来他的偏方没有对海云起到实质性的帮助,他的朋友正在被病魔一点一点吞噬。
“各方面都还不错,就是有点肝郁燥火,晚上是不是睡得不踏实?”
“我晚上睡三四个小时就够了,白天照样精神很好。”
海云好像避开了睡得不好的问题。
“如果睡得不好,我给你换个方子,回去给你快递过来。”
“那就换呗。”
严诺还想多问两句,海云拉他起身,带他往后院去,说西红柿一直没舍得收,专等他来了新鲜摘着吃。这家农户的后院是挨着菜地的,海云租房子把菜地也一块租了,在那上头种了姜芥菜卷筒青西红柿黄瓜小白菜。西红柿果然长得好,有拳头大,红晶晶的。
海云摘了一只递到严诺手里。“有机果菜,放心吃。”说着自己摘了一只狠狠咬一大口。
“有机蔬菜施有机肥吧?不然能长得这么好?”
海云笑得贼乎乎的。“我到处找肥料,有几户阿婆让我掏她们家的粪坑,粪水管够。”
严诺看着手中的西红柿,表情凝重。
海云说:“你以为天天有粪水浇啊?这段时间雨水多,早冲干净了。”
严诺咬了一口,破壁之后,西红柿清香脆甜,久违的味道。
“你种这么多菜怎么吃得完?”
“我定时让客车给袁意捎回去,让她拿去送亲朋好友,对了,我和袁意上个月办离婚了。”
“啊,为什么?”
“离异比寡妇的名声好听些,前些年我太荒唐,对不起她,希望她能再嫁个好人吧。”
严诺心里酸楚难当,貌似坚强面对的海云其实是在撤退呢,想到海云燥炽虚浮的脉相,他的心往下沉,海云怕是自己也感觉到了。
海云摘了好些菜回去做午饭,吃过午饭他们回到屋里,半躺在沙发上聊天,三点多他俩去游泳。以前都有游泳这节目,可眼下已是深秋,水怕是有些凉。严诺劝海云别游了,防寒气入体。海云说地下水冬暖夏凉,率先脱了衣裤跃进河里。看天上日头还不错,严诺也只能跟着下水,刚一入水就打了个冷战,全身起鸡皮疙瘩。他用手拍打胸口,拍热了才敢游。水的寒气从毛孔进入身体是很快速的,他游了二十来分钟不敢多待,上岸把衣服披上,跟海云说游不动了。海云笑严诺身子弱,游泳像泡澡。他逆流而上,挥动的手臂像船桨,游到将近有一公里再游回来,向严诺展示了他完美的体力。游完泳他们往镇上去,走到肉摊前,海云问严诺晚上想不想吃肉。严诺知道海云已经吃素,摇摇头说:“来你这里清清肠胃,不吃了。”海云买了几只鸡蛋和一块豆腐。晚上他们的菜就是西红柿炒鸡蛋,芥菜豆腐汤。
晚八点海云去洗浴,把自己弄干净后回屋诵经,这个过程得有一个多小时。严诺随后也洗了澡,坐着茶屋里看小说等海云。
海云念完经出来说:“早点休息吧,你原先住的那间房前些天漏雨,今晚我们一块住。”
这农家小院海云收拾出两间能住人的,一间是自己的卧室,一间充当客房,以前来严诺都住客房。他和海云小时候是经常滚一张床上的,大了好像没一张床睡过,但要睡也不觉别扭。海云换了睡衣上床,严诺没带睡衣,海云扔给他一件T恤。严诺穿上,下身就一条内裤,他看自己露着两条黑毛瘦腿显得很没礼貌,上床后尽量往里靠。
海云说:“我开灯睡,你睡得着吧?”
“没问题。”
严诺想一天下来海云够折腾的,爬山游泳浇菜,比农夫还勤劳,他没再主动说话,躺在一旁的海云也一声不吭,严诺以自己料想不到的速度睡着了。
又被缚住,紧紧缚住,沉到水底,不见天日的黑暗,水的重力把他压得想吐,他拼命挣扎,永远冲不出那漫过头顶的深渊,弥留之际一条像手一般的脐带把他拎出水面,跃出水面那一刻他看到淡黄色的光亮,那光如指向天堂一般,所有捆绑身体的绳索哗然崩断,自由身奔向光明。
眼睛完全适应周遭后,严诺发现海云的手一直在拍打他的脸。
“做噩梦了?”
“我叫唤了?”
“没叫,但你的表情像谁要把你掐死一样难看。”
屋里灯是亮着的,严诺想海云能看到他的表情不奇怪,但他知道自己在这种状态中是一动不能动的,他的身体离海云有一尺远,应该不会踢碰到海云,难道海云一直没睡着?
“现在几点了?”
“两点多。”
“你没睡着?”
海云停了一会儿说:“我不是睡不着,是不敢睡,我不能让自己睡得太死,我怕睡得太死就起不来了。”
海云突然说出这话让严诺吃惊不小,海云应该是无畏的,坚韧的,乐观的,就像他白日在河里挥臂畅游的样子。
“我看你是精力太旺盛了,连觉都省了。”
“人死了被埋进土里,蚂蚁蛆虫一点点啃咬,最后剩下一副白骨,要是被投进焚尸炉,冒烟滴油,高温烈火烧成灰烬,都很惨烈啊!”
海云的语气有点阴恻恻的,也可以说带着无望和凄凉,严诺没敢扭头看海云,他的眼泪已经滚落下来。
“转世轮回才是盼头,哪怕轮回来做条狗也好,现在的宠物狗都能好好地活到死。”
“你也太能胡思乱想了,这轮回来做条狗的愿景也太低了吧?”
海云突然笑出声来,再次吓到严诺。“这就好像填志愿,谁都知道清华北大是好学校,问题是分数不够不能填啊,能回来做条狗已经不错了。”
严诺转向海云,抚着朋友的臂膀,这一会儿,他感觉海云柔弱如女子。
“好好睡觉,我看着你睡,放心,我不会让你睡死过去。”
海云不再出声,闭上眼睛,与严诺面对面。严诺看着自己的朋友睡过去。屋里的灯光照着海云的脸,那脸上的黑斑像一只只细小的虫子,它们从他身体的内部缓慢爬出来。这些虫子将来都会变成啃咬身体的蛆吗?严诺全身一麻,他为这个可怕的想法厌恶自己,他对自己说,你就是一个庸医。
吃过早饭,海云送严诺到公路边搭进城的车。他手上拿了一只黄色的布包,递给严诺说:“我给你准备了几本佛经,用经袋装好了,你回去搁在床头边,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不敢近前来,记住不要枕着睡,也不要将内衣裤放到上头。”
严诺点点头把经包接过来。车来了,他挥手与海云告别。
晚上临睡前,严诺把海云送的经包放在枕头边,又怕睡着了不小心滚到上头压到经书,他找来一只高半尺的纸盒,经书搁纸盒上,纸盒挨着枕头,再怎么滚也滚不到纸盒上。熄了灯,他盯着经包看,没看出金光。海云说了,有慧眼的人能看到经书光芒万丈的样子。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只是看不到而已,也许,整个房间现在都是金光万丈了。
这一夜,奇迹般的,严诺一觉睡到天亮,通透安稳的一个觉。
晚上睡得好,早上神清气爽,严诺上班比平时早到了二十分钟。到诊室刚坐稳,海云来了电话询问,他心情愉悦告之效果不错,一夜安睡。海云也很高兴,让他有空到寺庙打佛七。严诺根本不知道佛七是什么,随口应道好的。
海云说:“诺,鬼压床这事是给你提个醒,你有债未还,上庙里做做超度,给对方寻个去处。”
“超度”这个词语很遥远,也很威严,这个严诺不敢随便应和。
“你要晓得那些东西没有缘分不会找上你,像我,就是开餐馆杀业太重,等于欠了一屁股的债,要用命来还的债,还完才算是平衡了。”
严诺顺着海云的话,在清算他欠的债,还未抽出个丝头,拿着一号诊条的病人敲门了。严诺每天有看到下班也看不完的病人。
一号是个中年壮汉,咳得很厉害,自述是感冒之后就开始咳,有把心脏咳出来的感觉。严诺稍稍诊断,很快开出方子,病人拿着方子离开了。
第二个进来的病人严诺认识,胖姑娘黄并蒂。能把这人和名记住,是因为这姑娘外貌特征卓尔不群,超级胖,目测能有他两倍的体积和体重。姑娘走路一顿一顿,举止笨拙,面无表情,她的名字却很古典,当时严诺拿起就诊卡,随口就念叨着“并蒂花儿开”。前次黄并蒂看病占用了严诺看两个病人的时间。严诺所在的科室,一个患者从屁股落座到拿方子离开,平均用时六分钟,超过这个时间一早上三十个号看不完。
胖姑娘黄并蒂看的是失眠症,她说成晚成晚睡不着,到了白天脑子里头经常黑屏,一点光都不闪。“我做的是统计工作,这样下去一定会出差错,出差错我肯定会被解雇。”“为什么睡不着还这么胖?如果睡不着能瘦下来我还能忍受。”黄并蒂有充分的诉说欲,除了抱怨她还细致地描述她晚上睡不着,一个人出门逛街的情形和心情。“街上人真少,只有夜晚街上才会有这么少的人。”“我有时会走到夜宵摊,因为怕胖,我忍住没买东西吃,那些烤肉串烤鸡翅超级香啊,绝对只有在夜里才能烤出那样的香味。”“有一天晚上,我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和店员聊了一个小时的天,然后跟他买了一瓶维B。”
“吃过西药吗?”
“吃过。”
“没任何效果?”
“不能吃西药,吃西药副作用太大,晚上吃的药白天药效还在作用,上班的时候就是一具行尸走肉,脑子混混沌沌,做不好事。”
严诺前次给黄并蒂开了一个星期的药,嘱咐无论效果好与不好,一个星期后都来复诊。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月,黄并蒂回到这里,代表病没好。
黄并蒂脸色暗黄,穿着土气,坐到严诺对面还未开腔就气喘。她告诉严诺她吃药没有明显效果,因为不好请假,所以拖到今天才能来复诊。
严诺给她细细检查身体,他本来猜想她身上说不定有比失眠更严重的问题,查过后发现各项机能都还运转正常。
“你起居环境怎么样?我的意思是你住的地方有没有影响你睡觉的因素?”
“我同公司的另外一个女孩合住一间公司帮租的房子,那地方旁边有一家菜市场,早上开市早,摆摊的早早闹腾,嘈杂得很。”
“如果是这样,你应该考虑换个地方,安静的环境容易让你放松下来。”
“我的同房为什么能睡着呢?我觉得环境只是一个外在原因,主要的原因还是在我身上吧。”
“我开药就是给你这个身子调理,但你能把环境改善一下会更好。”
“谁不想住单人间大房子高尚小区,没有钱怎么换?”
这个问题有点为难严诺,他在思考如何应答。
“你们医生是想钱想疯了吧,我一个感冒咳嗽你开三天的药能开出六百多块钱来。”一号壮汉旋风一样闯进来,手上拿着严诺之前开的方子,愤怒的脸涨得通红。严诺给黄并蒂看病暂时中断,黄并蒂从椅子上站起来,退到一边。
壮汉把药方拍到严诺的办公桌子上,手点向下方的划价。严诺指着方子上的一味药说:“这方子贵就贵在这个川贝上,川贝能止咳你不会不知道吧?川贝一克多少钱你到外边药店看看,还有我另外给你开了穴位贴,这是我们院的专利,对你这种症状有特效,能贴一个星期,不是三天。”
“你把川贝删掉,我自己到外边药店买去,谁不知道医院的药比外头药店的卖得贵呀,什么专利贴我也不要,是你们自己搞创收吧?这个钱你们赚着不亏心啊?”
穴位贴确实是院里搞创收的项目,院里有指示,本院自己出的药医生尽量开,还有,农本方也尽量多开,成本高利润也高,比如说过去一服汤药成本十块钱左右,农本方能整出二三十块。这跟患者能解释得过去,农本方是精华提取物,直接冲服,不用耗时耗力熬制,图方便的患者多半认了。
严诺提笔把川贝删掉,签上名字,把穴位贴的单子撕了。中年壮汉轻蔑地睕了他一眼,仿佛看透了他这个货。壮汉拿着方子从严诺身边离开,带着一种浓烈的气息,债主的气息。严诺如被灌顶,一股冷流从头顶直达心脏。海云说每个人都有很多债主,这人一定是我的债主,我要负责将他的病治好,还必须忍受不公正的对待,天哪,每天来找我的患者,应该都是我的债主,包括眼前这个黄并蒂。当年考大学在选择读什么专业的时候,他在铁路上当工人的父亲斩钉截铁地拍板,学医。无论什么世道,都缺不了医生,医生是个万人求的职业。现在看来,这些人并不是来求他看病的,他们分明是债主。
黄并蒂被刚才那个壮汉的态度给震惊了,原来病人可以对医生这么牛逼,这么肆意碾轧。她看严诺的目光满是同情。严诺与黄并蒂对视,他想说,黄并蒂,你也是我的债主。
“如果换一处安静的住处,你最多能承担多少钱的房租?”
“五百——要包水电。”黄并蒂思忖了一会儿回答。
“你把手机号码给我留一下,如果我看到有合适的房子会告诉你。”
严诺给黄并蒂重新开了药方,他一边开一边觉得给黄并蒂找到一间清静的屋子,比药方重要。
中午吃完午饭,他没有休息,去医院附近的房屋中介转了转,要说房租五百的屋子也不是没有,可那些房子十有八九条件还不如黄并蒂现在住的,有的是分租,有的屋子在铁路旁,或是在偏远杂乱的城郊一带。他顺便问中介他现在的房子一个月能租什么价。当听到中介说出三千,他有点小得意。“才二居室也能租三千?”“地段好呀,那不靠着植物园吗?那一带房源很少,你有房要租?”中介的眼神充满期盼。他赶紧摇了摇头。
严诺又看了别家中介,也上网搜寻,要想租到一间过得去的单人房,没有一千块的租金根本拿不下来。这期间他有点担心黄并蒂来复诊,想到她那张蜡黄的胖脸,一说话就气喘的样子,他确定没有人比他更担心她被公司解雇。
下班回家,他特地在小区转了几圈,一墙之隔是植物园,另外一头是市图书馆,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清净地界。这么好的房子,七八年前要不是海云撺掇,他是不可能买下来的。当时刚工作半年,手上哪有钱付首付?
海云看好这房子,本来计划自己投资整一套,后来却把钱转严诺账上让他付首付。海云说:“堂堂一枚博士,一个医生,怎么能没有自己的房子。”
严诺回到家,歪坐在沙发上,想着海云的好,他最好的朋友可能要死了。他愿意当他的小白鼠,他却没有办法挽救他的生命,他比任何时候都更乐于承认自己是个庸医。
这一晚上,严诺被更猛烈地挤压,在黑暗的水底,如一个无助的婴儿,得救是因为一条脐带把他带离苦海,醒来的时候,一嘴血,是咬牙切齿将牙根咬出血来。这一次,他清晰地体验了婴儿在子宫当中的状态,他想,也许是那个孩子找他来了。
七年前,一个来看关节痛的女人,喝他开的药后流产了。那时他正雄心勃勃,一心想攻克各种疑难杂症,这个不大不小的医疗事故阻断了一切。他被处分降级,通告全院。他无法辩驳,你不能因为别人看的是关节,就忽略了别人的子宫,你不能因为病人不知道自己怀孕就不知道病人怀孕。人们对中医的期许如同悬线搭脉那般神话。他为何诊不出一个女人怀孕的脉相?从那时起严诺就承认自己是个庸医了,他把那些记满偏方的笔记本收起来,堆到杂物间里。科室主任早先说过,“严诺,心太大,会栽跟头的”。科室主任是个预言家。
是不是要买一只闹钟回来,隔上半个小时闹一次,把人闹醒来,也胜过在熟睡中一次次被压到没气,或者,干脆让黄并蒂住进来,让这个失眠的人来当这只闹钟,这是一个伟大的奇思妙想。严诺打开台灯,把手机拾起来,上面显示临近四点。他试着给黄并蒂发了一条短信过去:“你醒着吗?”
过得五六秒,回复来了:“我在菜市看人烤黄糖馅饼。”
多么伟大浪漫的失眠者。
“我给你找到住处了。”
“五百包水电?”
“见面聊。”
严诺把住址给黄并蒂发过去了。
黄并蒂在早上四点四十分踏入严诺家门,手里拿着一只纸袋,严诺闻到了黄糖馅饼的味道。早晨四点四十分看房,全天下也就他这个中介了。黄并蒂把馅饼递给严诺,让他尝一尝。他拿了一只,还是热乎的,咬一口,酥皮流出糖油。
严诺做了一个随便看的动作,黄并蒂没有任何疑问,直接进入看房状态。他先把她领到次卧,表示这间房子可以归她住,她发出惊叹,说卧室真大。他再领她参观客厅厨房卫生间,说明她都可以无限制使用,她不断发出惊叹,出来的声音是“哇”“哇”。这里好像来了一只大青蛙。
她说她一路过来,感到这里的空气很好,非常安静。“这样的房子只租五百?”
“不收钱,免费,我让你白住。”
“哇。”
“这是我自己的房子,我借你住,希望你的失眠得到改善,我只有一个请求,你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进来看看我。”严诺手指向他的卧室,“我容易做噩梦,一般是在二三点的时间发生,如果你那个时间碰巧没睡着,就到我房里转转,看我表情不对立马把我叫醒就好。”
黄并蒂盯着严诺,好久不说话。
“你不会认为我是想对你图谋不轨吧?”
黄并蒂郑重其事地摇摇头,说:“我这个模样,你不会看上我的,何况医生这么吃香,追你的护士该排长队了,我有自知之明,不白住你的,我可以帮你打扫卫生,收拾屋子。”
“这样也好,希望你能早点解决失眠问题,顺便把一个做噩梦的人叫醒。”
黄并蒂很严肃地点点头。“你放心,我记住了。”
黄并蒂当天晚上就搬过来了,看她收拾到十一点房里的灯还亮着,严诺过去提醒她早点休息。他卧室的门是敞开的,合眼前他看了一眼房门,想象半夜睡不着的黄并蒂一顿一顿走进房里的样子,她粗重的喘气声没准就能把他唤醒,严诺带着成人之美的愉悦心情睡着了。
他再次从窒息的困缚中醒来,大汗淋漓坐起点燃一支烟,过了一阵想起今天这房子里不只住他一个人,还有一个叫黄并蒂的胖女孩。显然,她现在没有睡不着。直到早上他起身到厨房去弄早餐,穿着一身粉红睡衣的黄并蒂一路奔来,嘴里叫嚷着:“我睡到这个时候,天啊,上班要迟到了。”
她与严诺四目相对时,惭愧地低下头。“可能是搬家太累了,昨晚睡死了,你没做噩梦吧?”
“没有。”
“没有就好,今晚我保证会去看你。”
当晚,黄并蒂还是睡得很好,严诺半夜惊醒起来到客厅喝水,能听到她微弱的鼾声传出来。
黄并蒂清晨在门口堵住要出门上班的严诺,说:“对不起,我又睡过头了,你这里真是很安静,很好睡。”
“好消息,希望你能保持,把失眠治好。”
第三天早上,黄并蒂敲打严诺卫生间的门。“我昨天没吃你开的中药,就是担心我睡得太死,晚上我真是想过来看你的,没想到还是睡到这个时候。”
“你怎么能不吃药,你以为睡着一两天病就算好了?你的身子虚着呢,你知不知道睡好了能减肥啊?药不能停。”
“真能减肥啊?”
“骗你肉又不能长我身上,你别在外头站着了,我拉不出来。”
等严诺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出来,海云已经在医院候诊室等了一个多小时。
海云昨晚和严诺通过电话,说过来是给袁意办房产过户手续。他领严诺去吃饭,大中午的,跑到一家国际大酒店的餐厅,里头空落落的没几个人。海云走到最靠里的一张桌子,叫服务员过来,指着菜单麻利地点了几个菜,让服务员赶快做去。严诺听海云点了海鲜还有牛羊肉,看来都是为他点的,所以就不征求他的意见了。严诺熟悉海云,看他的做派就知道他有话急着跟他说。
严诺先开了头:“手续都办好了吧?”
“办好了,签了字就完事了。”
“有十来套房吧?”
“一共转给袁意十套,剩下的我卖了,换成钱了。”
海云从他身上挎的一只皮包里取出一张卡,“大数都存在里头了,五百万。”
“给自己留点应该的。”
“不是留给我,是留给我孩子的。”
“孩子?”袁意这些年做了好几次试管都没成功。哪里来的孩子?海云以前有好几个婚外女朋友,这个他是知道的,难道是其中哪一个怀上了?可眼下时机不对啊。
海云证实了他的想法。两三个月前,某女到坛洛看海云,住了一阵子,前几天通知他怀上孩子了,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
“我去问过医生,像我这样的病情,照样是可以生下健康孩子的。”海云脸上压抑不住兴奋的红潮。
严诺怎么都觉得这不是一桩偶然事件,是有预谋的,否则,海云不会现在就这么有计划地分割财产。
“是你想要个孩子吧?”
海云躲开严诺的眼睛。“我最近老看我和我爸妈在一起的照片,我长得很像我爸,太像了,遗传真是神奇,无论生下个儿子还是女儿长得像我,我不在了,他就是我留在这个世上的代码,我觉得‘代码’这个词特别好,它会长久传递下去。”
严诺点头,表示赞同。
“这张卡你得帮我拿着,等那孩子生下来,你确认真是我的孩子以后,可以分批次地把钱转给孩子他妈,保证不让孩子受委屈,这件事只能交给你来办了。”
这话的分量很重,信息量很大,严诺知道海云信任他,相信他能忠人所托,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后续他还要做一系列的工作,这些工作一项比一项难度大,比如亲子鉴定,比如防止孩他妈改嫁财产旁落。还有,他等于是有儿子了,海云的儿子自然就是他的儿子。
服务员来上菜后,他们不再谈论此事,严诺专心吃螃蟹,吃牛排。海云喝了一碗白粥,吃了几根炒奶白。吃完饭严诺又给海云搭了脉,他估计海云不会很快回坛洛,提出给他再开些中药。海云说:“诺,你用药是不是太保守了?这个时候要杀出一条血路,多霸道都不怕。”
严诺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分手后,海云去看他的女友,严诺回到医院上下午班。
这天晚上严诺没有鬼压床,确切地说没有压成功,在刚陷落的当口,黄并蒂及时地把他叫醒。
黄并蒂哈欠连天,穿着一件鲜艳的黄色碎花睡衣,她不无炫耀地说:“我今天晚上定了闹钟,过十二点之后每半个小时闹一次,我醒了就过来看你,看完没事继续睡,半个小时再醒再看,终于让我逮到了。”
严诺算了一下,这女子岂不是起了五六次床才逮住那只鬼?黄并蒂令他感动,但做法他一点也不赞同,他把她的闹钟没收了。
“不准再用闹钟,再这样我就不让你住这儿了。”
“好吧,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帮到你,又可以不影响我睡觉,就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我有什么好介意的。”
“我过来和你睡一张床,如果你闹得动静大,我一准能醒过来叫醒你,你如果没事,我就睡我的。”
和黄并蒂睡一张床上?这个画面严诺从来没有想过,翻腾在他脑子里的画面有些不敢直视。
“你怕我讹你吗?我不会做那种事情的,你是个好人,帮我这么多,我帮你这样一个忙是应该的,你相信我。”
黄并蒂拼命解释,气喘得厉害。一个女孩子主动张口和他睡一张床上,还是为他好,他还紧闭着嘴,这不是渣男是什么?严诺说:“好吧,委屈你了。”
“不委屈,我把你当我的病人。”
黄并蒂把严诺当作她的病人,脸上现出医者的光辉。
“并蒂,我发现你瘦了,睡得好,内分泌正常,人就会瘦。”
黄并蒂快活地捂着脸说:“我瘦了好,你是要胖点好,天啊,要能瘦个二十斤,我就去影楼拍写真。”
严诺想象着黄并蒂瘦下来的样子,应该不难看,好多胖女孩只是被胖耽误了。
他们晚上睡到一张床上,两个人合盖一张被子。是黄并蒂坚持要合盖一张被子,她说这样方便感知严诺的身体。黄并蒂说这些话的时候像极医生,理智分析,一点也不色情。严诺相信黄并蒂的诚意。他能清晰感觉到身旁这个肉体传来的温度和气味,可能是因为体积的缘故,分量足,有一阵他身上掀起波浪形的躁动,盘桓在下腹部。他忍不住想,如果他要做点什么,黄并蒂会如何表现,他得出的结论是,他一定会被姑娘压在身下,然后,一顿倾情胖揍。
“你和女孩睡过觉吧。”
“睡过。”
“睡过几个?”
“两个,你呢?”
“原装的,没男人碰过。”
他笑了,她也嘿嘿笑。
她问:“看你三十好几了,为什么不结婚?”
他说:“说不清楚,没觉得很迫切,也许是还没遇上那个让我想结婚的人吧。”
当年那个流产女人的丈夫冲到他们科室,拳头砸在他鼻子上。那男人说:“我们盼孩子盼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怀上又流掉了,你不配当医生,你该断子绝孙!”严诺不怕诅咒,这些年,他发现自己愿意去遂了这男人的愿,不结婚,又哪里生得出孩子?不过,他很快就有孩子了,海云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海云觉得那是一段代码的传递,在他心里,孩子就是海云。
“严医生,你还有挑的余地,对我来讲,只要对方是个老实人我啥也不求了,你不要太挑剔,像我这样心地善良的好姑娘还是挺多的,不过,你过段时间再找吧,我好不容易睡上安稳觉,你要有女朋友我就没地方睡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睡好,然后瘦成一道闪电。”
严诺哈哈大笑。“我觉得你的这两个愿望都能实现。”
他们停止说话不到一刻钟,黄并蒂睡着了,他听到她发出沉浊的呼吸声,像一只温和的大猫。他让身体远离她,他逃脱在被子之外,用事先准备好的毛毯把自己身体盖住。这个距离对黄并蒂来说是安全距离,除非他大喊大叫,影响不到她。
透过窗帘进来的一丝微光照在黄并蒂的脸上,她的脸另外透着一层光,是那种有好睡眠的人才有的光泽,两种光互相烘托,营造出圣洁与安详。严诺能闻到空气中睡眠的味道,像熟透的紫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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