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森 目
父亲火化的当天夜里,陈醒躺在父亲经常睡的木板床上,就着雨声合了眼。眼前却总是影影绰绰,出现父亲捕雨时的背影。雨水似乎从那时开始,一直落到眼前。或许就是同一场雨,下午海边见到父亲捕雨,晚上父亲就装入了坛子里,似时间奋力地跳跃。陈醒翻个身,下面吱呀吱呀地响。新世纪了,还睡这样陈旧的床。对父亲的死应该感到伤心,可是又觉得这未尝不是种解脱。
从母亲手里得到的解脱。
父亲的后半生用母亲的话来讲,就是:无用噶。父亲听到这类说话,向来不过是轻咳两声,将视线投向别处避免接触。但那次他抬起头来,深吸了口气说,我做的事业你无(无:方言,“不,没有,不要”。下同。)会明白。时间凝固了几秒钟,仍然换来母亲冰冷坠地的嘲笑声。几个月后,父亲原本预计丰收的鱼塘遭了病,鱼死过半。他蹲在塘基边缘,失神地望着暗绿水体上挨挨挤挤的水葫芦。就是这些植物夺走了水里的氧气,才使得鳜鱼不时翻白肚。奇怪,父亲已连续几天冒雨下塘捞水葫芦,但一夜过去,水葫芦又重新布满塘面。他疑心有人眼红他的鱼长势过好,趁黑投放水葫芦回来。守了几个通宵,毫无所获。躺在冰凉的竹床上,连睡梦中都听到叶子疯长摩擦的声音。不过,水葫芦成片开花好靓的,你要来看,父亲对陈醒说。陈醒真的去看了,像成百上千串紫蓝色的眼睛。
更早时,父亲入职明珠市捕捞公司当船员,常出海到中越共同渔区捕鱼。好几回,海盗的子弹从身边擦过。他们无奈屈服,躲到旁边,眼睁睁看着一张张收满鱼获的网被海盗船拖走。鱼获还在其次,痛心的是网。离了渔网无法维持生计,船长不想走借高利贷买网的不归路,把船横过去堵在海盗逃走的方向,以等待海警到来。海盗乱枪扫射,打碎舱室玻璃。这无系(系:方言,“是”。下同。)最凶猛的,父亲说,有次,在455渔区,海盗跳上船,一枪打掉了舵手的卵泡。那他无痛死?陈醒问。父亲笑,成个打掉,未死,如果打掉一半,才会痛死。母亲在旁边剜了他一眼,又同小孩乱讲。那是陈醒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开心时刻,父亲的笑声爽朗如同日光和煦的大海。那时父亲肱二头肌能滚来滚去,油亮的脸颊下方布满黑褐海草般茂盛凌乱的胡子,一点也不像黑白婚照里斯文白皮的书生模样。
船员生涯的终结发生在一次月夜归航的途中。从深海归来,满载一船鲨鱼肉块和鱼翅。父亲这次表现得最好,果决,狂勇,嗜血。每一条拖上来的鲨鱼都是被他下先手砍死的。尽管已被鱼枪射中,鲨鱼满口利牙还是很骇人的。父亲不选择当地惯用的铁斧,改用一把祖传大砍刀,从鲨鱼身侧一刀刀追砍下去。离水的霸主拼命翻滚跳跃也无效,甲板上霎时淌满了血,父亲的虎口麻木半天才恢复。没料到海盗居然还会出现,衔尾直追,最终在渔区分界处追上了他们。最先跳上船的盗贼如往常一样趾高气扬,不把中国佬放在眼里。父亲乘着斩鲨的余勇,一刀过去,不料竟劏开那盗贼肚腹。那海盗眼球凸出欲裂,不相信地看着流出来的肠子,后退着跌入海中。这下鼓舞起众人反抗之心,纷纷拿起鱼枪利斧,又结果了几条小贼。但是又怎么敌得过全副武装的海盗?很快被打得四散。混乱中父亲躲进驾驶室,反锁门,握刀蹲在电柜后面。舵手已被穿窗的子弹爆头。其他人也在密集如雨的枪声过后沉默。父亲的汗珠一颗接一颗打在地上。一世人从未试过如此勇猛,无想到马上就要交代在这里了。锁被打坏,门被踹开,至少七八条枪同时喷出火光。接着同时哑声。一个脚步声慢慢却坚定地接近他。父亲想着无论如何要再赚一个,便如海豚般高高跃起,砍了下去。却遇到了真正的高手,被闪身避过,再一晃神,刀已经到了那人手中。刀高高举起,那人面上冷酷不见丝毫波动,父亲转身要逃,被那人照后脑一直到背门到尾椎划了落去……后来呢,陈醒问。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我都无知,应该海警赶到了,醒翻时后脑包着纱布,总之无死到。后遗症是,至今阴雨天他还会觉得痛,从后脑至尾椎一线痛下去。
即便如此传奇地英勇,也没能挽救父亲的职业生涯,他因为恐惧出远海而失业了。母亲因此不停叹息,埋怨,自伤,自怜。父亲后来得了厉害的偏头疼,多半是因为母亲层层叠叠、密密麻麻覆盖上来的啰唆。他的一生就在这不停循环的咒语堆中苟活着。即便躲进房中,那些话语还像潮水一样从门缝里漫进来,不停升高,将他淹没。
父亲临死,右手伸出虚握,食指点按空气。母亲对别人说那是望空乱抓,陈醒却非常熟悉那个动作,他知道父亲有一样东西还未舍得放下,就是靠着这个东西,父亲才撑过他难熬的人生。这个东西被父亲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外套的内袋里,用时才慢慢掏出来。然而,在父亲的遗物里却没找到这个东西。
他起身来到客厅,母亲仍然陷在沙发上,瘫软如蛇,茶几上摆着摊开的旧相册。陈醒犹豫了好久才说,那只东西你收起来了?母亲动也不动,什么东西?他说,你知道的。母亲说,如果他无系玩这种东西,无会过得这么惨。陈醒摇摇头,如果无系玩这种东西,他早就死了。母亲说,他早死就好了,无会连累到我,如果无系他养鱼——陈醒截断她的话,无讲了,那个东西在哪里?母亲却好似听不见一样,陈醒也明白阻止已经太迟,她的倾诉一旦发动,任你怎么呵斥叫骂也无法停下,只有等这台话语机器耗尽力量,转去觅食才有机会重获清净世界。
想来母亲也真是痛苦。和一个她无力改变的男人度过了青春,越是无力改变越是意图数落,倾诉,越是数落对方越是不想改变,越是倾诉越是无人倾听。然而保持沉默忍受一切又让她几乎疯狂,抵受不住后变成巨大的反扑:既然你无让我好受,那大家都无要好受,既然你一意孤行,就别怪我讲到你死……
每当这时陈醒都会强迫自己去想一个场景,那就是圣斗士冰河潜入西伯利亚的深海,打破冰壁进入沉船,去探视他永葆青春的母亲。有次重复得太多,睡着以后继续了情节,不料那位美丽的母亲化成了骷髅,张开两条只剩枯骨的手臂箍紧了他……
陈醒一声不出地退了出去。他爬上顶楼,在父亲遗留的旧物堆里翻找。潮湿而充满霉味的空气使裸露的皮肤发痒,使鼻腔和喉咙发痒,使父亲的形象和往事一齐抖动而扭曲。找到眼球酸痛,咳嗽连连也没有丝毫发现。他疲惫地坐落房间当中的折叠椅,不想咔嚓摔在地上。他顺势躺下,觉得也许就是这样了,父亲的一切都要了无踪迹了。就连他的骨灰,也会遵照遗嘱撒入明珠湾的海水。这次,母亲终于没有反对,她连一个字也讲不出来。但旁人散去后,她又抓住陈醒继续复读机般重复讲述被父亲害惨的人生。
母亲倚靠着门框,手扶额头说,在找那个啊,我早就扔了,还等你来找?陈醒站了起来,在哪里?母亲冷笑了一下,还能在哪里?陈醒感到漆黑之中亮起一豆微光,难道是在那片林子里?
下楼时母亲从背后朝他大声说,别以为我无知道你做了什么事,你比你老子还要坏,坏得多,果然系一条种,听我说话,无要再去地下室了,或者你还有救……
他打开底楼的门,借着路灯洒下的黄光望去,那是楼前的林子,暗夜里拼命吸收雨水的植物。成片的木麻黄遮蔽天空,窄隙里挤满浓烈的苦薏、银胶菊还有飞机草,夹杂着几株营养不良的状元树。中间的小块空地,台风吹折留下的下半截树干上爆出新绿,而倒伏下来还与下半截连着树皮、几近枯死的上半截树干上,冒出聆听雨落的木耳。那里,有一堆孤零零、黑乎乎的垃圾。
当陈醒满手污泥从中掏挖出那个东西时,全身都湿透了。那是个细圆筒状的玻璃瓶子,两头有银色金属箍。瓶身发绿,已经附满青苔。就着雨水用衣袖擦去泥沙和青苔后,也像父亲那样把它收进内袋。但等不及回到家,他又把它掏了出来,紧紧握着。
父亲叫它“捕雨器”。陈醒不清楚它本来的用途,但父亲的确用它来捕雨,而且只用来捕雨。父亲站在高高的礁石上,待第一滴雨造访,便举起捕雨器候着,等雨点渐渐增多又尚未连成雨线,看准了便按下顶部。一线白光激射而出,击中某粒雨珠,拉扯回来,储存在瓶子里。过程中不能碰上别的雨珠,否则会爆碎成雾。因此捕雨对天气要求非常苛刻,雨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更不能有大风。台风天不能捕雨,海上的雨常常来去迅疾且伴着狂风,所以坐船出海也很难捕雨。
年轻时父亲喜欢写诗,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青年的流行风尚。当时所有人都拼命阅读写作。父亲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坐在船头苦思半日,却什么也没想出来,发起狂来把铅笔稿纸全部扔进海水。母亲算炮竹厂女工中生得好看的,能看上父亲,或有几分是被父亲写诗爱好蛊惑了。既然迷恋过写诗,父亲下岗失业、养鱼失败之后,重新迷恋上捕雨这种玄幻的诗意行为也不奇怪。他会挑选那些形状完美、水质清澈的雨滴,用旧海鸥相机拍照,然后珍藏起来,无人时独自观看。
捕雨器的来历父亲约莫提过。某次他在公海附近下网,本来鱼虾成群的地方,不知怎的,只捞上来大团水草和小得可怜的贝类,还有个密封在塑料袋里的瓶子。原打算丢掉,但想着写首诗塞进去当漂流瓶也不错,就丢掉袋子,留下瓶子,这才发现这东西不简单。但陈醒不太相信塑料袋密封性能好到在深海毫不进水。
还记得那次偶然,父母卧室衣柜顶上的破藤箱被他撞得跌落下来。藤箱落了锁,他用力掰大箱盖与箱身间的缝隙,伸入食指和中指,慢慢夹拖出一本红胶皮小本子。打开,扉页上写着“捕雨日记”,是父亲的笔迹。记得清楚的一页,日期是一九九三年八月,原本并不会使用捕雨器的父亲,这天胡乱摆弄,竟然捕捉到了一粒雨水。也尝试用它来捕捉其他东西,比如米粒,芝麻,豆子,瓢虫,钢珠,弹丸,蝉,甚至蝴蝶。捕捉生命体都失败了,其他东西成功率也不高,有几次还发生爆炸。似乎对物体的完整性有要求,破碎的东西捕捉不进来。最终父亲决定以后还是用来捕雨,这样最安全。至于捕雨器的来历,父亲猜测是来自深海文明,或者外星人,说不定只是外星人的玩具罢了。他始终弄不清楚这东西原来到底是干什么的,只好暂时称之为“捕雨器”。也考虑过把它交给科研机构或军事机构,说不定能领一笔奖励金。可父亲实在害怕平淡的生活被打破,就这样吧,做些无用的事也很有诗意。
看完后陈醒把日记塞了回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父亲却开始当着陈醒的面捕雨,以往从未如此明目张胆。陈醒意识到他已知道自己看过日记了,索性央求操作捕雨器。父亲犹豫很久没有答应,后来也没答应过,只说,太危险了。而直到多年后的这个雨夜,陈醒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母亲已经守在底楼门口。她跟在浑身淌水的陈醒身后大声说,快点擦干不然感冒,你为什么这么傻,你知无知道这东西很危险啊,快点用毛巾擦。陈醒一言不发地关上洗澡房的门,把花洒拧到最大,试图用水声隔绝母亲的话声。母亲的声音还是穿透了所有事物钻入他的耳朵,喂,上次我介绍给你的那个妹仔,你怎么无联系人家了?千万无要同一些无检点的妹仔来往。
陈醒站在花洒下,让水兜头淋下。他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女孩。女孩趴在床上带着舒服的疲倦,陈醒的手指在她光洁的后背上模仿走路。女孩告诉他,班里女生晚上在宿舍会拉上窗帘,然后脱光了走来走去比身材。女孩问,你猜身材最好系哪个?陈醒愣了愣说,应该系你吧。女孩笑,就算你讲系别人也无关系。笑声持续颇久却忽然换成叹息,就像剖开一个丰满红亮的苹果,突然呈现出来霉黑的内核。女孩没有给他问的机会,只说,我要你永远记住我现在的样子,其他东西无要问……隔着已经逝去的几千万秒,陈醒想再度开口,话声却被水流吞没。
哐当。似乎有碗碟摔落碎裂。陈醒围上浴巾走了出来,母亲正蹲在地上捡碎片,每捡起一片就丢进垃圾斗里,刺耳的摩擦声让人牙酸。陈醒说,你放心,我无会同那个女孩再来往了。母亲头也不抬地说,那为什么听见你在地下室同她讲话?陈醒已经套好了上衣,说,就算我想同她讲也无可能了,她已经似爸爸一样了。母亲没有接话。陈醒说,她死了,病死,已经好几个月了,满意了?母亲抬起头来,眼睛充满血丝,你们父子无一个好人。
陈醒叹了口气。回到自己房间,从抽屉里抽出那本黑白相册。父亲多年来珍藏的雨滴照片都在里面了。所有的水珠无一例外,全都悬浮在捕雨器透明的瓶身中。也有几张年轻时的父亲,夹在中间某页,很容易忽略过去。那时的父亲身板挺得直直的,有股傲气。遭遇海盗的经历成为他的勋章,虽然后来事业毫无起色渐渐磨损了他,但他死时再度放射光芒,像个英雄——他保护了一个被抢包的女人,据说那个刺伤他的劫匪也被父亲重创。母亲却说那女人只是路过被吓倒,凶手的目标就是你爸爸。他心中发笑,父亲有什么好抢的,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捕雨途中聊以充饥的三角粽。
这晚母亲旧话重提,却笃定地说,那人就冲他去的,因为他身上那个怪瓶。陈醒说,你指捕雨器?母亲摇摇头,她一直拒绝承认那东西叫捕雨器,但她断定,正是那个怪瓶害死了她的丈夫。她根据现场那个女人的描述,觉得凶手好似丈夫年轻时的一个死党,丈夫常提起他——身上总是带着牛角刀,随时要人命——因此后来与他疏远了。那个怪瓶无系会使东西爆炸吗,这人一定是为了这种威力来的,母亲望着陈醒的眼睛说,所以,你快点丢掉那瓶子,不然连你都要被杀死。
好,我去丢掉它,陈醒回答。接着,以最快速度穿上父亲留下的黑胶水衣,套上水鞋,推开了门。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等等,你要去哪里丢掉它?陈醒头也不回地说道,当然是海里。其实他只是不愿再和母亲待在一起。
他想再去看看父亲在海边的小屋。
陈醒沿着海岸步行,海水里是秋茄和白骨壤组成的红树林,头顶是被雨浸软、变形、滴落的黑夜。原先的焦躁慢慢平复下来,他渐渐地忘掉了一切。似乎从人生之初毫无变化地走到现在,而且会继续这样下去。等他终于抵达海边那个小木屋时,他才从这种错觉中清醒回来。小木屋本是父亲看管虾塘休息用的,后来荒废许久,塘基渐渐崩塌,又被海水重新漫过,虾塘重新和大海连在了一起。组成小屋的剥皮圆木日晒雨淋,涨裂的不少。陈醒舔过那些缝隙,有海水的咸味和阳光的温度。雨已经小了,陈醒在木门前站定。现在,屋子里应该什么都没有了。
然而推门进去,手电光柱晃动之下,发觉有人住过的痕迹。盛满灰烬的铁盘,破洞的薄毯,满地凌乱糖果饼干的包装纸,还散落着半干的橘子皮。也许,曾有流浪汉在此度过许多潮湿的冷夜。但,也有另一个可能。
雨小了,有熟悉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我在这儿等你好久了。陈醒眼睛酸涩,声音沙哑,系你?那人说,无错。陈醒不敢用电筒去照他,只是问,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人说,还记得那年我遇到海盗吗?陈醒说当然记得啊。那人说,当时那刀其实把我劈成两边了。陈醒悚然一惊,手颤抖着照去,只见那人侧身对着自己,露出一只右眼,一只右耳,右边脸,以及半边嘴和鼻子的右侧。他心说无要怕,是他的话,即使只有半边又怎样。不过,紧接着陈醒心中生出大疑问。
无对,你回来时明明系完整的啊。
他肯定又生回个另一半来代替了。
你一直住在这里?
无,我一直在海上流浪,你知我一直渴望这样的生活。
他却一直留在陆地捕雨了。
讲实话,我无在乎他,他也无在乎我。他死了,我也快要消失,但我还有一点挂念。
陈醒往前走了半步,喊,爸爸。
这半个父亲却后退了半步,保持原来的距离,指着他的怀抱说,捕雨器你会用吗?陈醒感到某种熟悉的失落,但他很快回过神来,点点头说,会一点。那人说,但你应该无懂另一种用法。他告诉陈醒如何解除捕雨器限制,以捕捉一个不完整的东西。这点他说得十分详细,最后他举例说,比如,人体上的一小块血肉。陈醒陡然心跳加快,为什么你要捕捉这种东西?难道你——
陈醒仿佛看到了父亲被这一半刺伤倒地,皱着眉头捂着腹部的场景。这半个父亲看穿了陈醒的想法,立即分辩自己没做过,而且说,你真是太糊涂了,就好似你在地下室做的事情一样糊涂。陈醒心想,原来父亲早就撞见了只是没揭穿我。
在地下室里,陈醒最常做的事便是望着那个女孩的身体。女孩曾经叫他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的样子,陈醒做到了。他的目光掠过她的乳房、腹部,在她两腿之间流连。那稀疏微曲的绒毛覆盖着他无法得到的东西。他褪下裤子,就在她的面前,望着她的嘴唇,她的乳房,她的两腿之间,给自己安慰,直到晕眩袭上脑袋……
可是,即使父亲看见这一切也会保持沉默吧,我和他之间,男人的默契总还是存在的。我毕竟是他的儿子,像他一样眷恋着那些逝去的事物不肯放手。不过,到底是不是这一半把那一半刺伤致死的呢?睡意突然袭上脑袋,他朦胧中只听到这一半父亲说,我去了,有些事情必须要你自己面对了……
陈醒睁开眼时雨声正大,像极了平日母亲把马鲛鱼块丢进油锅里炸的声响。电光闪烁,无数雨鞭狂舞如蛇,父亲剩下的这一半已不见踪影。擦掉后脑和颈部的冷汗,开始怀疑刚才所见一切的真实性。他想,或许,我只是睡着了。
他站起身来,抖抖雨衣的褶皱,发现雨痕已经半干。他摸向内袋,那瓶子硬硬地还在,不由得松了口气。掏出来,照着刚才听到的方法,在捕雨器顶部屏幕上点按,取消了捕捉物体的完整性限制。对着木头试了一下,低头看,捕雨器中已悬停着一个雨滴大小的木块。果然,捕雨器原来的用途包括杀人——想想看,如果对准人心脏的位置捕捉。世界上会存在这种东西也是正常的,不过是一种更隐蔽更强大的枪罢了。陈醒想着,揉揉酸痛的眼睛,抬头向外望去。
不知何时,竟有个人影已站在门外。沉默的人影和黑夜融合,只偶尔被闪光画出轮廓。那人头形如牛睾丸,桀桀怪笑如附近海岭的夜鸟。陈醒下意识地握紧了捕雨器。那人慢慢走了进来,陈醒立即背靠墙壁,举起捕雨器。那人说,你手里头那个系怪瓶?陈醒一下子意识到对方是谁了,他就是凶手,刺伤父亲,夺走他生命的凶手。
陈醒真想大声说这个不是怪瓶,而是捕雨器,但又觉得对方肯定无法理解。逼近了,凶手握着一把青黑的牛角刀,想必已浸过箭毒木之类的毒液。不过落水这么大,见血封喉的效果难免已大打折扣。而且他的右臂膀绑着绷带,握刀的是非惯用的左手。他的嘴巴似乎已被焊死,只有目光不停地渗透出寒意。
陈醒突然想起父亲讲过他这只死党做了杀手,在东南亚揾食。
但是一切都无暇证明了。陈醒骤然启动捕雨器,射线掠过凶手头顶。凶手滚地过来,陈醒又发射了几次,却射中那把牛角刀。凶手停顿,后退,转身,冲入雨中。陈醒追上,凶手钻进了红树林。陈醒在岸边对着水里的树林激射,连串小爆炸,树枝纷纷折断。有几次,失去了目标。又有几次,一回头就看见凶手无声地逼来。抬手射去,却只捕捉到一些雨滴。渐渐地,涉水声远去而至于消失。陈醒呆呆地站在路堤上。雨安静了不小,不时有风掠过,寒意侵入周身毛孔,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他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他返回木屋,摸索了好久,在破布中找到几条头发丝和一卷丢弃的腥臭的绷带。很久之前他就知道一种方法,通过锁定基因来捕捉整个人体。现在,他又知道如何解除完整性限制,因此他可以只捕捉凶手的心脏,又或者一只眼睛。
当然,他也不是第一次使用这种方法了。他曾用在那个女孩身上,那时女孩面上已罩上白床单,陈醒却不敢见她最后一面,只躲在外面的楼道里发呆。一种罕见的贫血症在她成年两年后杀死了她。入院时她曾指着自己的双眼和额头笑着和陈醒说,我无要眼睛这么宽,无要额头这么凸。顿了顿她又说,我情愿现在就死。这句话她重复过好多次,直到陷入永恒的沉默中。即便在地下室里,女孩也从不张口,因为无法开口。她的脸略带婴儿肥,鼻梁处有些许雀斑,肩膀及膝盖处存在几道白色的膨胀纹。一粒红痣正在两个乳房中间的位置形成,颜色尚浅。她正在笑,露出一丁点粉红的牙床肉。陈醒一遍遍熟悉她的身体,直到他算清楚她身上共有六处隐约不显的伤疤,并且发现她左眼有一个极小的黄斑。陈醒最喜欢那一缕缕在她锁骨处散开的水纹,从霜雪般两乳内侧滑过,漫过平坦的,隐隐有人鱼线的腹部……只可惜,这是一个永远不可触及的女孩了。
然而,捕捉失败了。检查后发现虽然完整性捕捉功能已开启,但捕捉动物体功能已经被锁死在关闭位置。不死心又试了几次,依然无效,陈醒只好叹了口气,把捕雨器又放回怀里。想必是父亲锁死的,到头来,父亲还是不能容忍这个诗意的道具沦为杀人的武器。
多年前的一个早上,父母外出做事,他因为重感冒只能躺床上,呆看布满霉点的天花板。然后被一个奇怪的声音惊动,他循着声音下到地下室门口,找到钥匙打开了门。有处地面已隆起开裂。他抠走那些碎土,然后扩大、挖深,露出那银色金属顶来,清除干净浮土后,那熟悉的按键布局使他意识到:这是一部巨型捕雨器(直径约一米)。又花了好几天,在瓶体的一侧往下深挖了两米,在嵌墙铁钩上拉了根绳子垂下坑里。他凝视着重新变得剔透的瓶身,猜想捕雨器或者拥有生命,会自动从时空深处航行而来。至于它为什么会停泊在这个点,他不明白,也不想去明白。惊喜的是,他找到了两页几乎沤烂的说明书。然后,他开始无数次坚守在地下室门前,向父母宣告他长大了,地下室是他的领地,别人不得入侵,否则,他就吞下那把生锈的钥匙。
在地下室里,他总是反锁着门。尤其是那个女孩来了之后,他更小心,在门口顶了一根粗大的木条。女孩第一次进入这个秘密领地,就对巨型捕雨器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她不停追问陈醒这个东西是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有什么用途。陈醒告诉她这叫捕雨器,并且在雷雨天演示了如何捕雨。女孩望着那一大片悬浮在瓶中的雨滴,若有所思。她要过那两页说明书,钻研了半天,问陈醒,你说这东西能无能把人捕捉进去?陈醒说,理论上无问题,按上面讲的基因锁定,然后去除人体捕捉限制就可以了,你问这个做什么?女孩说,我觉得我自己也似一滴雨,揾无到我了,可以用这个捉我过来啊。
现在,陈醒照旧用木条顶住了地下室的门。而凶手急奔后的喘息声也如预料般响起。母亲在身后的折叠床上躺着,吃了安眠药后(父亲过世后她只能靠此入睡)睡得很沉,背她下来花了不少力气。他呆呆看着母亲因为沉睡而终于显露平静的脸庞,希望能做点什么,使那平静能停留得尽量久一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捕雨器”,而母亲的“捕雨器”,已经什么也捕不到了。
凶手慢吞吞的语速如鳄鱼逼近猎物,你等住,马上就烧屋了。陈醒没有应腔,而是望向巨型捕雨器。他始终搞不清楚,巨型捕雨器到底保存的是一具属于他的人形欲念,还是附满他执着念想的感情实体?他只知道,这是过去某一瞬时的她,最漂亮的她。他多希望女孩眼中能倒映出自己,多希望她能动起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动不动地悬浮在巨型捕雨器中。陈醒曾无数次试过要将女孩释放到他的所在,然而巨型捕雨器却不同意,它给出的答案是——释放过去的物体到现在的坐标会造成时空紊乱,因此无法做到。“雨”,必须回到属于它自己的时空坐标去。他隔着巨型捕雨器再次摩挲着女孩光洁的脸部,他时常会产生错觉,悬浮在巨型捕雨器里的不是女孩,而是自己。而他曾暗下决心,要像保存蝴蝶标本一样永远保存着她。
渐渐地,从门缝里溢进来的烟让他产生了焦灼。他意识到只有一个方法能解决眼前的困境,即把现在时刻的凶手捕捉进巨型捕雨器,永远把他囚禁在里面。但这也意味着他将永远失去他最珍贵的东西。
他又从怀中掏出那台遗自父亲的捕雨器。捕雨器还带着温度,令他恍然将眼前与记忆重叠。——那个位于遥远的上世纪的下午,雨过天青了,他从书柜中将捕雨器偷拿出来,上面还残留着父亲的体温。这体温似乎正从那时空传递了过来,沿着他的手臂入到心田,他的耳边又响起那时父亲常说的一句话:今日又无捕到雨,都好,明日还可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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