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黄 璨
我第三次去这个村子时仍不能够确定它的位置。
村子,正是朝着天山的方向。有人说,小时候,无论他走到新疆的哪里,天山都一直跟着他。长大了也是。现在也是。
一条向山深处生长的路。遇岔道向左,再向左,再向左。它叫马场窝子村。向右也岔出一条一条的路,先是生成一个“丫”字,接着一个长倒了的“众”字。到不再生成书上任何一个字的时候,人便开始恍惚,想不起曾走过的那些路。
像浸在时光深处的一棵千年老树,枝叶稠密,梢杈纵深,一个人要一直走下去,便忘了最初来的那个地方。也忘了最终要去的那个地方。
这样不停地往前,似乎正是为了遗忘。一段,一段,把陌生的自己走完,落成地上的一张枯树叶。
“马场窝子村七组在哪里啊?”我们问路边放羊的一对夫妇。
“老汉,你知道吗?”包着花头巾的女人,眼神漾漾地转头问她的男人。
男人像一棵睡着了的树,突然醒来:“这个……可能在这座山那边的沟里吧。”他抬手长长地朝路的右边指,眼睛朝左看着他的女人。
是初春,男人手指的那座山还不曾绿起来。苍枯一片的山坡上,黄白茎干的芨芨草此一处彼一处,旋起一阵又一阵的风,风丝团团,却已显得腰肢柔软了。
终究是春天了。连天山顶上的雪也开始了低音提琴的萦回,仿佛一辈子都不想结束。那雪呀,像光一样白。
“那个村子有三户姓方的,其中一家的老人九十多岁了。”我对女人说。
“还有姓张的一家。”我说。
“咦,那不就是我们村子嘛!”放羊的女人声调里飘过一阵风。
“就这条路,往上就到了。”她用笑开的下巴指了指左边的这条路。
“不就是我们村子嘛!”她自己又笑了。
我也笑了。我一样不知道自己来的地方叫什么,也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叫什么。
很多人都不知道。
村子在路的左侧,路窄得只够三头羊并排,挤一挤,够四头羊。再要有第五头羊硬挤,便是要掉到路右边的深沟里去了。掉下去,羊保不准会摔断脖子,死了;或者摔断腿。摔断腿,也只能死了。
但鸡不会。鸡有翅膀。虽然飞不了高,可它飞得了低,胡乱扇动一下肥厚的翅膀,胡乱地就连跑带飞到沟底下了。
下了沟,顺右爬上去,便到那阵阵旋风的坡上了。
坡往上,一直到顶,便到被山隔出的那一小块天上了。
这一户方家不想让鸡连跑带飞到沟底下去。在沟底下,或者到对面山坡找一只鸡,比翻种一块洋芋地还吃力。何况,沟底下那块洋芋地还只翻了一半。新翻出的那部分土一块一块新新地立着,未翻的那部分土一大片旧旧地躺着,让人微微地有些着急。但还是要休息一会儿的,方家这六十多岁的男人已经低着身子翻了整整一个上午,实在是翻不动了。就爬到沟上头的路沿上坐着,像随便立在那儿的一块老石头。
“这山上有野狐狸。”他看着对面的山坡,有一下没一下的,像是在给对面的空气说。
山坡上,那一阵一阵旋着风的芨芨草比刚才更多了姿态。
“早些年,山上还有狼,”他继续对着山坡,“都是一只一只的。有一次,就十来米远的地方,它看着我,我也看着它。它不动,我也不动。看了好一阵,它转身走了,我衣服也被汗湿透了。”他的脸色却淡然,像在说今早吃的啥饭。
他一辈子经过的事太多了。所以,当我正为沟底一块尚未融化的小山一样的冰竟然透着青绿色感到惊奇的时候,他已将目光从那冰上快速滑过,转头去看院门口那些鸡了。
这一个冬天都未曾流水的沟,突兀一块冰出来,且透着青绿色,固然是少见。然而,这跟日子有什么关系呢?于他而言,跟日子有关系的是这些鸡。除沟底下那块地里生出的洋芋、沟上头院子菜地里长出的那些菜,以及山坡上正打算冒绿烟的几块冬小麦,在这户方家人的天地里,就这些鸡生出的那些鸡蛋最厚实,也最长人的精神了。每天早上定数一个荷包蛋,在开水锅里铺得中间白鼓鼓的,边上缀着花,心里那叫一个踏实。
还能存一些出来,万一哪个儿女突然间回来,可以笼好几层在手编的草篮里,让他们带一些回去给孙子吃。
一个鸡蛋尽够孙子一天的营养了,这才是天底下最要紧的一件事。
就说到了孙子。又好长时间没见到了。每天总是想,总是想,把这方家男人想得脸黑皱了不少,胡楂快赶上山羊的白了。也没见孙子被想回家来几次。
“一打电话就说忙,一打电话就说忙,感觉天底下就数他们最忙。
“你说,我们也活一辈子了,也没见忙得连回家看爹娘的时间都没有。
“好像这山亏着他们啥似的。”
男人像终于遇见一个想听他抱怨的人,来不及似的说。
前些日子,他把那些鸡的翅膀从离肉根不远处剪断了,为的是不让它们飞到沟底下爬到对面山坡上去。可自从儿女们的翅膀壮了飞出这深山之后,却很少能见到他们了。
“只能等到我们死,他们就回来了。”男人看着那些鸡,面无表情,又似乎夹着什么表情。
“死了,他们肯定会回来的。”
我有些害怕起他的声调来。
“那就等我们死了,他们回来。”
他加重了语气。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慌忙将视线从那张沮丧的脸上移开。
一阵风过,地上一层浮土,细细地跟着跑。
男人对面,院门旁侧一个干草顶的土棚上,一扇小小的窗户黑黑的,像画在干裂的黄土墙上,旁边黑黑的粗线写着两个字:羊圈。
“是小孙子写上去的。”他说。
——我仿佛看到一个小男孩正踮着脚用毛笔往墙上画那两个字,样子有些吃力。
“他非要写。”
——那男孩固执地抿着嘴。
男人突然又笑了,像揉皱的一团纸瞬间被展开。眼睛亮亮的。
他身边闲逛的那几只鸡可真好看!身子肥肥的,屁股圆墩墩的,像动画片里戴着头巾挎着篮子的鸡大婶。
它们迈着八字步,逛到路沿处便自觉地停下来。
它们飞不下沟底了。
它们肯定连飞这件事都忘了。
“等我们死了,他们肯定得回来。
“从很远很远的乌鲁木齐回来。
“坐很久很久的车从乌鲁木齐回来。
“这位女同志,你说乌鲁木齐是个啥样子啊?听说那里光一条街就比这山里的一条沟长。还宽。还好多好多条街。那得大成啥样?眼睛都不够使吧。
“你说,都一把岁数了,连乌鲁木齐都没去过。
“唉,实在是太远了!
“得赶好几天的驴车,——那个时候。我家里那个女人啊,我那几个儿子姑娘啊,好几张嘴啊,等不住那好几天的驴车。
“都筹划过几十次了,结果一次也没去成。”
……我静静地听着。
“那你现在还想不想去乌鲁木齐看看?”当问出这一句,心里竟有些难过,看对面山顶上的那一块天似乎更小了。
“当然也想去了。乌鲁木齐多好啊,那么大的地方。”
他说“那么大”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道细细的光,很快又不见了。
“可惜啊,去不了了。前一阵,坐车到十几里地之外的英格堡乡,一路晃的,把心都晃出来了。老婆子还晕车。
“唉,这辈子指定去不成乌鲁木齐了!去不成喽!”
男人把那个“喽”字的尾音拉得很长,像一条宽路在眼前被拉得越来越窄,最终窄成了一根线,消失了。
就只能继续在这沟里守着,像那些被剪断了翅膀的鸡。
两只一辈子守着这深山的芦花鸡。
幸而是两只,——家里的女人还伴着。
这女人,她年轻时可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脸嫩得能掐出一把水,眼深得能把一个男人淹醉,身体柔得像阿克苏棉花地里长出来的棉花,说话的声音又在这院子里一闪一闪的,简直比春天地里刚冒芽的苜蓿还新鲜。
还贤惠。有那么一段日子,家里灶台上黑黢黢的锅无米下炊,一家人的心和身体比锅里那一个空还空、比那无数个空还空,以至于那女人都被风摆成一截枯树枝,立起时比一片纸还要轻了,却仍是像老房子中间那根立柱一样立着。
像另一根立柱那样挺挺地立着,把老房子一直撑到现在。
如今,女人老了,男人也老了,曾经的那些新鲜啊,受过的罪啊,都已经化成灰落在了日子底下。有时候,老两口坐在夕阳的墙根处,感觉脑子里昏昏的,很多曾经的好事情竟都想不起来。
也就不去想了。
“咦,说好的今天她负责放羊,我挖这块地的,也不知道这会儿她羊放得怎样,背壶里记没记得带水。”
男人站起身,眼睛长长地往院子旁边崖上头女人放羊的那一处看。他其实也是个俊男人,眼睛大而深,眉毛粗粗的,一张线条硬朗的脸,只不过都被皱纹密密地网住了。
又进了院子。
院子里真干净,像一阵劲风刚刚经过。屋子里也干净,像几十年来一直就那样干净。
“这紧关着门的屋子里是啥?”我问。
男人先是笑着不答,看我一直看他,便开了口:“一个好玩的东西,你进去看看。”我侧着脸继续看他,摸不准他笑里的另一层意思。但还是进去了。屋子正中停着一口漆着红面的棺材,面板勾着鲜艳的牡丹花。
我失声退出来,心怦怦地跳。
男人看着我,憨厚地、平静地笑。
我又进到他们睡觉的屋子。有些暗,只炕顶着的后墙上一扇巴掌大的窗户透进一方光。从那一方光看出去,正是那写着“羊圈”二字的土棚。还有旁边的鸡圈,驴圈。尤其是夜晚,这墙后一有动静,欠个身就可以从小窗户看出去。
临出院门,看到铁栅门的底杠上,用草绳绑着一只旧得再也穿不住的布鞋,门开门关都跐着地。就像一个人想走,另一个人绊脚想把他留住。
又像,你这门啊,把该走的都送出去,把该留的都留下来吧。
走的都走了,留的也都留着,就安心地等某一日去那“好玩的东西”里长睡吧。在这高高的被山隔成的那一小块天的底下等。在越来越少的话语里等。在渐短渐暗的天光里等。偶尔生出的一些难过,也让它像闪电一样。
树总有长到老的时候,像从浮土里不小心冒出脸的老树根那样老。
而人从初次醒来,到最终那一次长睡,也无非是在这样的走和留中,给自己的脸刻上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曲线,给自己的手磨出一个个看不见又很清晰的深茧,到最终睡去的时候,脸上的曲线手上的深茧都被这平常的散碎的土抹平,每年的几个特定日子,上面插些绢纸做的花,从远处看,就只“鲜艳”这个词能够确切地形容了。
另一户方家的天就更小了,大张着手臂也比不到院子外面去。男人有一次膝盖磕地,地把膝盖磕裂了。女人有一次摔下坡,坡把一条腿劈开了一条缝。
年轻时干活跑丢的钙,年老晒再多的太阳都找不回来。年轻时父母做主,把他们一起放在这个院子里长;年老时,地和坡做主,把他们牢牢拴在了这院子大的一块天底下。
两张曾经紧绷绷的脸,被院子大的这一块天安了一个土黄色的框,挂成院墙上最后两张枯树皮。
这些,只有远处琴音一般的天山记得,它用雪把一切都默默地藏起来。
声音却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的。
老年的女人说,这块洋芋种可以按芽切成八块,让儿子点到八个土窝里,长成八株洋芋苗。到秋天,可以收到至少十六个洋芋。男人说,留出一些地方给那些鹰嘴豆吧,它们也得活。这洋芋种,让我把它切成四块,每块两个芽,让儿子点到四个土窝里,一样可以收到至少十六个洋芋。
就吵起来了。
热烈的吵架声,仿佛有形,带着棱角;仿佛有色,灰色的那种。惹得摊了半院子、已切的或未切的洋芋种也跟着吵,在男人女人的手底下往左往右胡乱地跳。那些无辜的鹰嘴豆们,则悄悄地藏在储存粮食的那间狭小屋子里,一声都不敢出。
院子上头那一小块天听到了,由着他们吵,一会儿飘一片云过来,一会儿刮一阵风过来,再晴上那么一会儿。
中年的男人说,儿子该让他自己长,上学的路再远也得他自己走,走着走着,他的脚板就硬了,结实了,走哪儿都不怕了。女人说,村子走镇上十几里山路,儿子上一趟学就要走一个多小时,你骑驴捎他一两次能把你累死还是渴死?如果不是嫌路远不再去上学,何至于如今连个大学都没上成,都该娶媳妇了,还这一头那一头地到处找工打。
又吵起来了。吵架声惹得院子靠崖头那一处的杏花的花瓣纷纷地往下落,落一片是他们吵出的一句,再一片是再一句,等到他们吵累吵乏了,地上已经厚厚一层杏花瓣了。那时,男人女人的腿还好着,头上的天还是对面山顶略大些的那一块天,但离他们有些远,既飘不过来一片云,也刮不过来一阵风,就只远远地瞟他们一眼,该晴还是晴,该阴还是阴。
青年的女人说,我娘把我嫁过来,为的是听说你人本分。可你成天在外面喝酒、闲逛,家里的事管都不管。昨天那么大的雨,崖头上的土都垮了一院子,再垮就要埋住房子了,你究竟啥时候挖?男人哈着昨天的酒气,说,我娶你过来,为的是听说你贤惠,让你来热炕头的,不是听你说冷话的,赶紧的,给我倒一杯热开水去,早上的饭怎么还不做?
就吵起来了。先是热烈的,呛得一屋子的烟火。待到女人一扭身要跑出院门,男人赶紧起身去追,硬是给掰回了屋。吵架便成了沙沙的声音。男人涎着脸说,崖头今天就挖,今天一定给挖出来。女人转而哧哧地笑,挽起袖子去做早饭了。
一片紫色的云经过,笑了笑,走了。
崖头从还未住进房子时便开始挖了。由父亲那一代开始,从挤不过五头羊去的那条路的边缘,斜斜地沿着山坡挖,挖走一千方土,挖出一块傍着崖头的空地,空地上建起院子、房子、菜地,栽上一棵杏花树,成了一个家。
还得继续挖。屋子侧墙那一头的崖,天一下雨就滑坡,土簌簌地往侧墙上撞,桶粗的木头都顶不住。得挖出两堵墙宽的天,给下次来的雨留个通道。这山上的雨可惹不得,急了会骑着坡上的土来压呢。留出两堵墙宽的天,让雨走得心里顺畅些。
雨一顺畅,人也就顺畅了,天也就顺畅了。一辈子就这一方天,就这一院房。一辈子,也就只为这一方天,这一院房。可这一辈子的雨啊,却从来都多了少了的没有停过。
那一日,老了的男人抬头看着天,轻着声音给老了的女人说,我呀,和你吵了一辈子架,挖了一辈子崖头。
那一日,老了的女人也抬头看着天,轻着声音对老了的男人说,你呀,不吵架,天怎么能快快地黑下来?不挖崖头,头顶上的雨早就把我们埋掉了。
再一户方家的老人已经不抬头看天了。九十二岁的年龄,天的大天的小,对于他早已是无所谓。他只低头看着地。他仿佛在找地上老祖宗留下的脚印。
据说,那脚印是从南边的浙江一路循过来的。路还走了一半时,那脚印清晰地听到这山上柴火的炸裂声,噼噼啪啪的,震得人心头狂热。就直奔了过来。柴火烧起,旧年清寒的身子很快就回暖了。
然而又不能肯定,因为连他的父亲爷爷对此都有些含糊,总感觉像天边闪过的一道白光。又说是从甘肃武威那一带走过来的,一样为着柴火的烈。那个时候,武威还是茫茫戈壁,除了遍地石头,木柴少得像大旱时的雨。
也无从实证,为什么口传下来的竟不是武威土话呢?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加上老人自己,这个村子里的方家,在这儿已足足住过去五辈子人了。
五辈子啊,早成一棵根深万里的大树了。雨啊雷啊撞着它,也不过多了一层护身的甲。只是,到了他这辈子,眼看着树上的枝叶竟渐渐地散尽,往前伸的枝杈都被厚厚的大雪阻断了。这个曾叫方家沟的村子,二百多户丰腴人家,竟一路走一路丢,枯成了如今只剩四户人家的马场窝子村七组。
老方家一路走来的脚印,九十二岁老人就是趴在地上抠一层土,也难找出它的踪迹了。
是什么时候叫成马场窝子村七组的呢?
谁知道。兴许自来就有这个名字。
说清雍正年间,这里曾有一个军马场,千乘万骑的马,赤兔、白龙、乌骓、黄膘、花斑,洋洋一个无边无际。
那女匪头子骑的是哪一种马呢?老人偏着头想年轻时候的事。
年轻那时,逃荒的人看到这里的山那么高,这里的沟那么深,这里的柴火那么多,以为可以把心敞敞地放在这里过日子。不承想,这深山放养出的土匪比其他地方的更野,杀人的刀比瞟人一眼的速度都快,“噌”一下。
女匪头便是其中的一支,满目的萧杀将本该精致的一张女人脸淹没在生铁一般的黯影里。只可怜那些逃荒的人,成日里只一个“藏”。今天藏沟底下,明天藏山洞里,再几日又不得不到十几里地之外的镇子上。一院房子藏丢了,一身衣服藏烂了,一张脸藏成了天干地裂的野人头。
仍免不了被杀、被抢。
“你说那女匪头,腿都断一条了,竟还双枪跨马左一下右一下地甩,她那股子恶劲到底从哪儿来的啊!
“就该被解放军杀!
“杀他个片甲不留,杀他个一千次一万次!杀他个……唉,咱们的解放军也有好多被土匪杀了啊。那些断了腿的,少了胳臂的,瞎了眼睛的,缺了耳朵的,后来也活得不好。
“实在是太惨了!好人不当兵,好车不撵钉啊!”
……老人低下头,将双臂环抱在胸前,一只手下意识在一片衣襟上抠,不停地抠,不停地抠,似乎想要把年轻时经历的那个“惨”字从心头上抠下来。
那一块衣襟早已被抠得泛白,浮着薄薄一层毛。
九十二岁了,方家的这个老人实在是不年轻了。他的牙秃了,他的骨头衰了,他的声音哑了。
他说:“你帮我看看,今天下不下雨?”
“不下啊,我地里的土豆还没种呢。”
他说:“这清油,我得给你多少钱啊?”
“哦,是送的啊,我今天可是遇上好人了。”
他说:“这满院子的桶啊罐啊瓶啊,都是用来下雨天接屋檐水的,屋檐水是用来洗衣服、喂牲口的。”
“你帮我看看今天下不下雨啊?”他说。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散散的,像在一个虚空的梦里。
他说的这些话,都是他旁边的儿媳妇翻传给我的。我听不清他说的话,他像嚼了一嘴的干粮食。
我也听不懂他说的话,既不像浙江的口音,也不像甘肃武威的,更不像来这马场窝子村讨生活的四川人、山东人、山西人的。
经了五辈子的话,每传一辈子都会被风抽掉一些。
等五辈子传完,剩下的话也就不多了。
老人慢慢地转过身,穿过玻璃墙的房廊,进了屋子。他又去给自己剃头了。就像我刚不小心闯到他屋里,看他赤裸着上身,后背像鱼鳞一样白而皱,薄薄的一层头发湿湿地抿在头顶。
他还可以自己剃头发,在儿子儿媳忙得腾不出手的时候。
他还愿意多说话,坐在院子一张空空的旧床上,脑子里全是年轻逃匪时的那一段东奔西走。还有,那个女土匪。
等到有一天,他终于剃不上自己的头发,说不出想说的那些话,这个枯瘦的、常常发怔的、用手指不停地抠着衣襟的老人,就从此不见了。
这个曾用脚丈量过一座山的高度,用嘴清数过一棵杏树上的叶子,用手在一个山坡上勾出一道道细纹的老人就不见了。这个脑海中曾有一匹马嘶鸣而过,它浑身的鬃毛像天山的雪一样白的,这个老人就不见了。
不会再有人想起他。
谁也不会。
谁也不会想起谁。
终有一天,那对路边放羊的夫妇也会不见的。连同他们的姓氏,他们是这个仅剩四户人家的村子里的唯一的张姓。是这个姓氏,把他们安放在这条向天山而行的深沟里,慢慢地长成了一棵树。
也是这个张姓,让他们在这条深沟的另三户方家人那里,被视为飞鸟不经意携落的一粒种子,虽然生了根发了芽,甚至开了花结了果,终究是轻飘飘地从别处落下来的。
太多人喜欢看着天想事情,好像天上有无数的事情可以想。但真正能让人心安的,却终是地上的那些事。地上的事是扎了根的,稳,踏实,不易摇动。你说,方家人都把五辈子的根扎在这儿了,凭张家只一辈子薄薄的那点须枝,能比得了吗?
想都不该去想。
张家人知道这个理。他们从不会触动这深沟里方家的哪一个根须。包产到户分地的事。儿子和方家几个儿子打架的事。自家狗误咬了方家人被方家打断腿的事。七七八八,林林总总,占理不占理的,但凡方家人气势一高,自个儿赶紧就往后退。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理不理的。风刮过来,哪片叶子都躲不过。
保一个平安顺当的日子吧,这才是最大的福。
谁叫村里就只自己一户张姓呢。
就像山顶上那棵孤零零的树。
所以,张家人也就不会太用力记住这村子就叫马场窝子村七组。他们连从哪里来这件事也高高地搁起来。曾经那只携他们来的飞鸟,经过这里时连低头看一眼都未曾有过,你说他们能到哪里去想?
无来处,去又那么渺茫,就糊涂着吧。
也难免孤独。沿沟绵延几公里,整个村子夜晚的灯光,唯他张家独独地落在山的最深最远处,简直就是这路这沟这山的一个末影子。且是夜晚的影子,常常地与深山重叠在一起,让人总也看不大清楚。清冷,寡淡,连星月都不免要生出一些伤感。
然而又怎样?村子也就只剩几个老人了,每家的屋墙裂了也不会太精心地去修理。一切都不过一个“等”,房子,院墙,铁栅门,羊圈,杏树,草垛,柴火,驴叫,狗吠………
等这一切都不见了,屋墙的裂纹连成了一大片,不再有炊烟在村子上空升起。
到那时,谁还在乎它冷不冷清呢。
到那时,一切都归于无了。
无花,无风,无茫茫一片。
马场窝子村七组,它嗒嗒的马蹄声也就远去了。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