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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下口罩记——从武汉之初到散花之洲

时间:2024-05-04

⊙文/郭海燕

本期“心连心”刊发的是湖北作家、《芳草》杂志社一编室主任郭海燕撰写的《疫下口罩记》。这是一篇来自湖北疫区,讲述普普通通的一家人如何积极应对疫情的纪实散文,主要记录了作者从武汉返回黄冈老家,在十四天隔离期内的所见所闻。其间,一家人围绕防疫必备品——口罩想尽办法,当经历种种买到货真价实的口罩后,每次仍不忘分一部分给亲朋好友一起渡过难关。从个体角度,由武汉写到黄冈,由城市写到乡村,由市情写到人心。据悉,作者在隔离期结束后,还积极参加了当地的抗“疫”志愿者活动。【编者】

己亥腊月二十八,我从武汉返乡。

位于长江中游冲积平原的老家散花镇,属鄂东黄冈市浠水县,距汉百余公里。沙洲上盛产粮、油、菜,兼茶、果、鱼,辞旧迎新际,家家腌腊肉、灌香肠、划鱼丸、做年粑、炸豆果,爸妈早就备好美食。在广东打工的小弟、弟媳也已归来,他们等我回家大团圆。

到家时,夜色朦胧,见我风尘仆仆,着短袄、穿长裙,嘴部鼓凸凸的,妈妈笑道:“像只孙猴儿!”

“我的亲妈哎!您不知道,这口罩是我在汉口药店好不容易买到的!同事们都说跑几家药房买不到啊……是我运气好,碰到了!”我没有摘下那有呼吸阀的N99 口罩。

妈妈当然知道武汉爆发了一种“什么”病毒。但识字无多的她不会玩微信,便不知道那天刷屏的新闻:《最新疫情十问!钟南山:预防最好的方法还是戴口罩》……

彼时,我的家乡浠水县并未报告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确诊病例,各乡镇疫情防控分指挥部也尚未成立,在乡下喂鸡的七旬妈妈,如何感知省城疫魔利爪之厉呢?但此刻,这个特别岁末,在“龙卷风”正在形成的武汉,不仅亲赴江城、一言九鼎的大专家,就连普通武汉市民,也已从风中、从街谈巷议中嗅出:这次新冠病毒可怕地人传人,要保护自己、保护家人,筑起高高的生命防线!

腊月二十七,我在汉口江岸区住所收拾行李,听见邻居在楼道唧哝:“××小区有人感染,附近几家药店的口罩都卖空了!”“人多的地方千万不能去啊,尤其火车站、汽车站、地铁,必须戴口罩……”

我没生翅膀,不管哪种方式返乡,口罩必备。

入夜,小区人少,我决定出门碰碰运气。但“裸奔”,不免有些胆怯。想想,家里好像有一包口罩,是雾霾严重的那一年单位发的,估计早过期了……翻出来一看,过期二十多天。管它!戴一只再说。果然,在老百姓大药房门店,交好运!店里面并没有口罩卖,收银员手一指:门口有售。出来,见一男一女在夜风中缩肩呵手,脚边堆着大包装袋,进门时我以为是路人,他们并不叫卖口罩。一小伙子路过,二话不说,买两包走了。翻着大毛领的中年男立旁边,双手插口袋:“三十九元一包,一包才三个,蛮贵!”“这是N99,比N95 效果还好!”答话的女声毫无老武汉高门大嗓之泼辣,且耳熟……这不是老百姓大药房另一门店的店长吗?我常去那儿,认识。矮瘦精明的女店长此刻像打烊的夜店招牌,口罩上方的眼睛忧累重重。“我们支援兄弟门店,也是服务附近居民。”她淡淡地说。我心里一紧:这一带的需求量大啊,说明疫情不妙!“最后两包,要不要?”店长旁边的小伙子掏空包装袋,中年男瞧两眼,走了。“我买吧,两包都要!”我赶紧微信付款。

事实上,这个春节到底返不返乡,我还在犹豫,并没做最后决定。推开窗,六楼下,车水马龙的大街已显冷清,武汉成了非常之地,我回家,会不会将病毒带回去?……

就在昨天,腊月二十六下午,针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情况,国家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组长钟南山院士建议:如果感觉到身体不舒服,就不要春运出行了,尤其是身体发烧,尤其是身在武汉。

我目前身体健康,毫无症状,是否能离汉回乡呢?如果不回乡过年,就留在江城读书、写作,也不失一段清心时光,可静思可独享;然而,年迈高堂盼女归啊!平日,我极少回乡探望他们,爸爸身体不佳,妈妈脸上的皱纹又添几何?……若独留武汉,万一,万一我自己被感染,该如何应对冠状病毒?虽说在准备行李,我却无法不思考这些问题。实在打不定主意。要不抛硬币决定?念头刚一浮起,被我自己打消。太不严肃了!

手指在电脑上划来划去,瞥见一个佛经故事:唐时,一位云游法师想与高僧无相辩论。刚好无相禅师外出,小师父接待,表示有事可代劳。法师言:“你年纪太小啊!”小师父说:“年纪虽小,智慧不小!”对方一听,用手指画了个小圈圈,向前一指。小师父摊开双手,画了个大圆圈。法师又伸一指,小师父伸五指。法师再伸三指,小师父用手在眼睛上比画了一下。法师便诚惶诚恐跪了下来,顶礼三拜,掉头而去。路上他想:我用手比了个小圈圈,向前一指,是问他胸量有多大。小师父摊开双手画个大圈,说有大海那么大。我伸一指,问他自身如何。他伸五指说受持五戒。我再伸三指,问他三界如何。他指指眼睛说三界就在眼里。小师父都如此高明,那师父的修行该有多深?走为上策。后无相归来,小师父禀告事情经过:他像知道我出家前卖饼,用手比个小圈圈,说你家的饼才这么一点大。我摊开双手说,有这么大呢!他伸一指,说一文钱一个吗?我伸五指,说五文钱一个。他又伸三指,说三文钱可以吗?我想太没良心了,比了一下眼睛,是怪他不认识货!不想,他吓得逃走了!无相听完,慈悲曰:“一切皆法也,一切皆禅也。小师父,你会吗?”小师父一脸茫然……

一笑。心下无着的我,决定给小弟打个电话。小弟建议我回家,我就回家;小弟说春运高峰期感染风险太高,我就定下心来,留守武汉。

电话打通了。

我刚说武汉爆发疫情,小弟说知道。“那我回不回家过年呢?我现在虽没任何症状,感觉很健康,但还是怕带回病毒……”小弟打断我的话:“你当然得回家过年!还有,拼车回来,不要去人多的车站!”

接着,小弟迅速发来网约车电话。

又犹豫了一下。终于,次日上午拨了此电话,很快敲定时间,下午拼车回乡。

联系的网约车直抵黄石市,到站后自己过长江回北岸老家。上车,发现专跑黄石—武汉线的司机没戴口罩,我劝他不可大意:“这是疫情下的武汉啊,一定要做防护!”“我知道,公司也是这么要求的,我有口罩!”黄石口音的司机马上从口袋掏出一只,戴上。“黄石有确诊病例吗?”“好像没有,一切正常!”……

拼车的另两位乘客,分别来自香港路、汉正街,都戴着严严实实的口罩。

腊月二十八的江城,从汉口到武昌,四处空荡荡,即便是中外资银行,美、法、韩等国领事馆及外企荟萃的金融街,即使在号称“天下第一街”的全国小商品市场汉正街,均不见惯常的车如流水,不见红妆春骑、竿旗穿市,小车从市中心到武黄高速,一路畅通,毫无往日头疼十分的“肠梗阻”。灰蒙蒙的天空下,很多店铺关门了,也有少数营业,一晃而过的灯火辉煌处,门可罗雀。穿行在敛声静气的假面城市,年轻司机自言自语:“情况这么严重啊,看来明天我不跑客了!”

人离武汉,心在非常地。返乡当夜,我不停翻看手机上讯息:截至一月二十二日二十时,湖北累计报告新冠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四百四十四例,新增六十九例,其中武汉市新增六十二例;《武汉市人民政府关于在公共场所实施佩戴口罩有关措施的通告》发布;自一月二十三日十时起,武汉关闭离汉通道,暂停全市公交……

最后一条入目,大脑被按暂停键!心口“突突”直跳,我喃喃着:“爸、妈,武汉明天要封了!”“疯了?疯了是什么意思?”正在厨房忙碌的妈妈探头问。“封了,就是只准进,不准出!或者进出都不允许!”爱看新闻的爸爸进来倒开水,解释。

“这个闹人的病,这么狠啊?”妈妈惊疑着,低首,“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去病消灾!去病消灾!”迷蒙灯光下,继续切她的菜。

爸爸端着茶水,没喝,问仍愣愣的我:“之前,你知道武汉要封城吗?”

“怎么可能啊?我哪里知道!”高高声调,像在与谁置气。

我能与谁置气呢?我哪里知道,情势会糟糕到要封城!就在华夏同庆、万家团圆的大年三十前一天!武汉,这可是近千万人口的大城市啊!猝不及防地就壮士断腕,就刮骨疗毒!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我的三镇灯火依然啊,却已千里万里般,面目全非中……仿佛刚被大醋冰凉凉浸过,柔肠百结、酸尽,恍里惚里,我电光石火思忖:家乡离汉不到两小时车程,可谓近在咫尺,一只鞋子掉下来,另一只鞋子何时落地?

无论如何,我是武汉返乡人员。尽管自我感觉身体健康,毫无发烧、咳嗽、乏力等症状,从返乡之日起,我决定尽量自我隔离。根基在此,守土有责啊。我必须对家人,对四邻,对“西塞山边白鹭飞,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鳜鱼肥”的家乡,发浪花涌江之力,尽小草对乡野的义务。

建议今年不拜年、不串门、不聚会,一定要勤洗手、多通风、晒太阳,出门戴口罩,一定戴口罩,千万戴口罩!……我反复劝告年迈的乡下父母,知会长年南下人生经验别样丰富的小弟、弟媳,终于招来妈妈的数落:你嘴巴像打竹板(即说快板)!

腊月二十九的鄂东小镇集贸市场,和往年一样熙熙攘攘。数千年习俗之脉动,越偏远、越彰显,散花洲的乡邻们都在忙年货。大多数人没戴口罩,只有年轻人戴各式各样的口罩,一次性的、棉布的、防尘的,卡通的、花的……

家乡引以为傲的诗人闻一多有言:“青年永远是革命的,革命永远是青年的。”那些从全国各地返乡,对“武汉出现新冠病毒”敏感的青壮先行者,买空了镇上的口罩、84 消毒液和酒精等防护用品,为皓月千里固守乡下、一心想着“喜迎四季平安福,笑纳八方富贵财”的父母亲人,筑起了家庭保卫战的防线。我的“打竹板”式“强硬”防控宣传,亦见成效,诸多建议得到家人支持,尤其是从广东回来的小弟、弟媳。

我返乡前,家里基本没做任何防护用品储备。明摆着,口罩是第一大问题。我已自我隔离,不方便外出;购买口罩等物资重任,落在小弟肩上。小弟说打算去对江城市购买,因为镇上的药店已难寻我开列清单的物资。

有“钢铁摇篮”之称的矿冶名城黄石,与家乡小镇一江之隔。长江故道上的沙洲,果蔬遍地,乡邻们的日常生活早与对江地级市黄石工农互补、水乳相融,平日卖菜、购物、看病,他们习惯了首选彼岸。从黄石上窑轮渡或黄石长江大桥过江,就到了流光溢彩之所。

腊月二十九上午,小弟带着九岁儿子灵浩,去上窑轮渡散花码头坐船,除了打算采购防护物资,父子俩还想理发——就便到黄石剃个好年头。

非常时期,怎能带孩子出门呢?……等我得知,想拦下时,他们早走了。

小弟带着孩子十点出门。彼时,腊月的雨下得噼噼啪啪,像爆竹声声、愈加迫切的除夕脚步。他们各打一把伞。下船时,伞坏一把,扔了,父子俩共一把伞。上岸,打出租车,直奔小弟朋友开的理发店——黄石大道、南京路交界一带。那儿药店多,小弟决定先办正事:买口罩,然后理发。

疫魔大肆横行武汉周边城市前,与农村乡镇相比,去城市采买防护物资的确是明智之举。从来,对大地回报耕耘的农产品,乡村总以将帅气魄,千军万马、竭尽全力地送达城市;而对农民工源源助力的流水线工业品,城市永远以正妻身份尽享优遇。按照我的购物清单,小弟顺利地在黄石药店,买到小镇短缺物资:75%浓度消毒酒精,莲花清瘟胶囊……价格正常。买口罩时,他遇到麻烦了。

小弟第一通电话过来,诉说彼岸的很多药店也没口罩卖:“城市人精得很,早买空了这玩意!”“再找找,实在没有,早点回来,不要到处晃,防感染!”我细叮细嘱。“知道、知道!这大街上的人也不多啊!”小弟不耐烦地嚷着。

冬雨中,共一把破伞的父子俩,终于寻到一家有货的连锁药店,系××药业旗下,有一次性普通口罩卖。一包五十个,每包一百元,大大高于正常价格。

“这种时候,你们还涨价?”

对方不吭声。

“能便宜点吗?”

“愿买就买,不买拉倒。”

“那好吧,给我开张发票。”

对方拒绝。

“非常时期,发这种没良心的横财!”干过保安、装修、餐饮,在广东参加通信管道施工的小弟愤愤,从中部到南方的大街小巷,什么样的牛鬼蛇神他没见过呢?……走到门口,小弟没离开。外面不歇气的雨,像一个人凛凛不可犯的脾气,他掏出电话,拨打12315 消费者维权热线,没接通。小弟不信邪,再打110。很快,胜阳港派出所出警,登记身份证,告知报警人:这事我们管不了,你得找工商!他们指点打12315,并提供辖区工商所的具体位置。我九岁的侄子看着突然而至的警车、威严制服,提醒爸爸:“我们还要剃年头,理发呢!”……

腊月二十九的大雨,砸脚上冻脚,落手上冰手;小弟的心却愈来愈沸腾,如盛夏散花洲常见的鸡冠花——烈烈如火炬,顶头上至高至红!已交不惑、有过坎坷心路的小弟见过一句话:“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他讨厌“勿”啊“之”啊,但明白这话意思。抗疫大势下,发这种国难财,岂有天理!小弟搂着儿子,擎起破伞冒雨步行,噼里啪嗒摸到辖区工商所。

工商所很热情。听完投诉,戴眼镜的女工作人员告诉小弟:为加大市场监督检查和执法力度,他们已专门派出五支队伍在辖区药店巡逻,打击抗疫期间哄抬物价、囤积居奇等违法行为,近日,他们还对卖高价口罩的某药店重罚五万元……当着小弟的面,一位男工作人员直接打通违法违规药店的电话,严厉警告对方,要求他们积极配合抗疫,按正常价格出售防控用品。训诫毕,他们请小弟重返该店,有什么情况再反馈。考虑到还要剃年头、赶班船回家,小弟没杀回马枪。

出门,父子俩径直去理发店,又瞥见一药房。天涯何处无芳草啊,小弟毫不犹豫拐入,“十五的月亮——逢圆”了,竟也有一次性口罩卖!但有店规:一人限购十只。小弟将儿子往收银台前一推,一大一小,两人嘛——于是买二十只口罩,共花二十四元钱。

捧着来之不易的小半盒宝物,小弟打起小小算盘:新孀的婶婶家,老少五口,也没做防护物资储备,得分她们一半,自家留一半。自家包括爸妈共七口人,仅十只一次性口罩,哪里够用?……

中饭后,小弟打来第二通电话,与我商量:他在广州那边有同学,打算托人从广州买口罩,再让顺丰快递寄过来。小弟已和广州的同学联系过,那边反馈,说当地药店有医用外科口罩卖,一百元一包,一包五十只,问买不买。

“是医用外科口罩吗?”我加重语气,强调“医用外科”。“是的。”“质量可靠吗?”“正规药店卖的,应该可靠!”“那就买!”

下午,雨还在淅淅沥沥。头顶着中部突出——天灵盖毛发高耸、卷曲,脑后光溜如坡,被儿子喻为“鸡窝”“鸟窝”头的小弟回家了,哼着“我是这条街最靓的仔,最靓的仔”的灵浩,则顶着神气、可爱的“蘑菇”头,喜洋洋归来。刚买回的酒精,首先用在他们身上。——这对村里最靓的父子,被全面消毒。

当夜二十四时起,黄冈市封城,浠水县封城。

浠水县新冠病毒感染肺炎的防控工作指挥部发布1 号令,要求各乡镇迅速成立疫情防控分指挥部。

次日除夕。

上午十点起,黄石市关闭上窑轮渡码头,关闭黄石长江公路大桥通道。隔江而望的两岸城乡道路被切断。

截至年三十的二十四时,湖北省累计报告新冠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七百二十九例,其中武汉市五百七十二例,黄冈市六十四例——里面包括浠水县一例,这是家乡首例。

猪年最后一天,朋友在我的微信里留言:“不在武汉待着,你跑回去,当了逃兵。我在武汉,就不走。”瞬间,脸颊微微发红。良久,我回复:“鄂东黄冈一样在战斗。乡下防范意识差,同样需要各种力量助力啊!”

年初一,彼岸传来枭音:黄石市报告首例确诊病例,当日新增三十一例。

一月二十八日,券商中国报道,长江财产保险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原湖北省黄石市市长杨晓波近日因重症肺炎去世,享年五十七岁。查资料:杨晓波出生于一九六三年,天津大学工学硕士,美国俄亥俄大学工商管理硕士。曾任中共湖北省黄石市委副书记,此后历任黄石市副市长、代理市长、市长……

咦唏!对江之悲啊!寒浪低洄,两岸同惜。

庚子之初,杨树落光叶子,像羁旅愁人;冬雾蒙蒙,不见江鸥。长江的风都似乎戴着口罩,满街满村地闷转,长啸,寻找柳暗花明。

“还不到六十岁啊!太年轻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妈妈念叨着,“这病太厉害了,确实要做好防护!”

“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

我们全家小心翼翼使用着小弟在腊月二十九的大雨中买回的十只口罩。

撑到年初二,我急了:因为一次性口罩只剩下最后两只。我这个武汉返乡人员,还在自动居家隔离,至少十四天啊,离不开此宝,如何是好?

窗户打不开,为什么不推开大门呢?老爸解决大问题。

阴雨多日、阳光乍泄的年初二,爸爸从镇上“散花老街”药店买回一次性普通口罩。

“买到啦!买到啦!”一到家,他那大嗓门透着快立春的亮堂。

“散花老街”药店,当然在家乡老街上,那是六七万人口的小镇最热闹去处。黄商散花商贸中心、婚纱摄影店、蛋糕店、集贸市场,财政所、邮局、银行、卫生院、育英小学等等,挤挤挨挨,纷纷扰扰,均缀在一竿子插到底的六七百米街道两边。药店开张十几年了,老板姓杨,本地人,他告诉熟眉熟眼的顾客:上面要求药店必须开门,要保障群众日常用药!“我们年初一都正常营业,上面要求口罩原价进、原价出!”杨老板和我爸絮叨着,好像“上面”是头顶朝阳,他说愿为本地抗疫出力,不多加一分钱。

正侃着,一对五十开外、没戴口罩的中年夫妻骑着电瓶车,停在店门前,他们来买风湿膏、消炎药等。“口罩怎么卖呢?”爸爸插空儿问。“七十元一包,一包五十个!”招呼完新顾客,杨老板答话。“一块四一个啊——我也买两三个!”那对夫妻付完款欲走,男人犹豫着说。“两三个哪够啊!你没看电视新闻?……这个病毒不是开玩笑的,出门要戴口罩,必须戴!恐怕后面你有钱都买不到!”爸爸亮开年轻时干宣传工作、后来当木匠师傅“吼”徒弟用的大嗓门。“那我买十个!”“十个?十个也不够啊!要买,至少买一包,也就七十元钱!特殊时期,要有思想和行动准备,保护全家,保平安!”爸爸的劝导,是真正木匠推刨子——直来直去。“是这个理儿!我们买一包!”中年夫妻听劝,下狠心,拿一包。“鼠年大吉,平安发财啊!”冲着匆匆离开的背影,爸爸赶着说新年祝福语,自己买了两包。

这一百个口罩,一生为全家生计操心、精打细算的爸爸,在回家路上做好了分配:三十只给孀居不易的弟媳家,二十只给六七里外的亲家——那是一对在家养土鸡的留守老人,出门买谷、糠等鸡饲料等用口罩;自家留五十只。

抗疫形势日益严峻,口罩不能断。我们一直盯着小弟从广州订购的那一百只。

据说,广州那边已通过顺丰快递发货。但家里一直没收到。武汉封城,黄冈市封了,浠水县也封了,“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当然影响快递速度,我们都理解。等到年初九上午,弟媳实在忍不住,嘀咕:“查快递单号,货确实已到散花镇,但一直没送过来,都十几天了,不是说顺丰快递能送达吗?”“现在什么情况?到处封村封路,说不定快递员遇到难事了,比如没口罩戴?……”小弟随口答着。总之,事情没办顺畅。为此,夫妻俩至少吵了两架。

手脚麻利、勤快的弟媳做得一手好饭菜,她在广州某国企工地当厨师。按原计划,年初七就得返粤,初八食堂开张,她要在龙门吊、挖掘机、水泥灌装车等环绕的地方张罗数十人的一日三餐。然而世事无常,大疫掀翻怀里算盘;但日子有常,就像门前花开花落,菊花残去,月季像大梦方醒的女人,揉揉乡村的脸,萌出新芽。“护巢谁似归来燕,尽日衔泥未肯休”,正月的风中,衔枝叼草的是长尾巴喜鹊,弟媳洒扫庭除,洗衣晒被,将老少三代的大家庭弄得锅碗瓢盆样干净。年初四,从没填过电子表格的她,捧着手机请教:“姐,你看这张表格怎么填?”

细瞅,是广东公司发来的《外来务工人员健康状况登记表》,栏目有:本人是否出现呼吸道感染状态,是否出现疑似肺炎症状,近期去向(目的地、重要途经地),是否接触过新型肺炎病例人员……我一样样指点,如何下载表格、如何填写,到末尾,怔住:“是否到过湖北或与湖北人员有接触”“家属近期是否去过湖北或与湖北人员有接触”——弟媳一字字读出来,“开什么玩笑啊,我就是湖北人,就在家乡!这两项我不填,跳过去!”

“别跳!如实填报:我是湖北人,春节我就在湖北家乡。”我说,很想笑,却笑不出来。

是否到过湖北或与湖北人员有接触,成了一个区别自己与他人的指征。湖北,已是一个敏感词、关键词。就像彗星之于地球,嫦娥之于吴刚。

就像从武汉返乡的我,不得不戴上口罩,刻意和所有亲人、朋友保持着“武汉”距离。

是蚯蚓,就会体察墒情;是蚂蚁,肯定敏于温度。我们时刻关注着疫情发展。听说,镇上集贸市场卖水果的丝儿丈夫发烧了,还咳嗽,那他接触的人可太多了!……后来确诊结果:不是这个病。

听说,桥头那边的村子发现病例,人已被送走,到县里治疗。散花镇已确诊五个。

听说,国外的华人、中国留学生,满世界地募集采购医用防护服、口罩等战疫情,拼命往国内寄……

除此,弟媳最关心的是:由于突发疫情,无法返粤,她得心应手的工作能否保住?这期间,湖北人占三分之一强的公司,会给被困的鄂籍“缺岗者”发基本工资吗?

小弟纠结两千里外的房租。面对如火如荼战“疫”,广州市房地产租赁协会与广东省公寓管理协会,联手发出倡议——全市业主(房东)对二月份房租全免、三月和四月租金减半……“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对此仁策,那位卖干货、调味品的冯姓房东是否会响应呢?

热爱电视剧的爸爸,至少分出一半时间,看湖北卫视的“众志成城抗疫情”,看黄冈台的“万众一心抗击疫情”“浠水视点·战疫情”。他总要跟家人讨论:多久能控制病毒蔓延?多久能恢复正常生活、秩序?

封村的日子,也要劳动、生活。始终反感却无法拒绝口罩的妈妈下地锄草、间苗,记得戴这劳什子了。隔老远,她同另一块地的村人,田埂望电线杆样打招呼,叹息:这阵子某村,老子发烧被隔离,脑瘫儿独个儿在家死了,干部有责任啊!那边应:听说老子是离过婚的,伢儿可怜呀!……

“决不能让黄冈成为第二个武汉!”年初五晚上,省新闻发布会上,官宣除武汉外,黄冈、孝感、荆门、咸宁等地抗“疫”形势严峻,特别是黄冈,确诊和疑似病例累计超过千人……初七,网上新闻说:黄冈市新冠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发展之迅速令人揪心,这座武汉城际列车最快只需要二十四分钟就能抵达的城市,被称为全国“第二疫区”。

万众瞩目的家乡开始实行严格的交通管制了。

当日,我在微信发一条朋友圈信息:

我在黄冈,在乡下。年初七下午2:50 左右,村干部们来了,上门测体温:36 度。从村头到村尾,便携式音响一遍遍高声宣传:密切关注自身身体状况,开展卫生大扫除、大消毒,不串门,不聚会,不上门拜年……他们的认真和严肃,让我倍感守土有责、共同抗“疫”的信心!看啊,那些经霜的菜,盛放的花,在大寒中是不是倔强得更美,更动人?每一种坚持,每一样坚强,都是为立春写下生命誓言!!

短语配上现场照片,引来天南地北众多朋友的关注、关心,他们尤其点赞村干部的努力。

上门开展消杀、测体温的村干部和志愿者,忙里偷闲告诉我,车站村委会包括小组长共七人,上面发了两百只口罩,每天至少消耗十几只,口罩根本不够用啊!“但这就是打仗,没办法!我们必须上!”他们边说,边利索地往电动喷雾器里续水,配制消毒液,细细喷洒。

年初九,我再发一条朋友圈信息:

抗“疫”黄冈,形势严峻的浠水县乡下,通往外界的黄石长江大桥早封了。村路早封了。一线巡查的村干部日日绕村宣传,紧盯外地返乡人员,守护一方平安。长江冲积平原沙地,棉油作物、果蔬一如既往地迎春生长,花喜鹊自由自在,和风嬉戏。空旷地里,村人寥寥,他们戴着很不习惯的口罩。新规出台:2月1 日起,黄冈每户每两天只能一人外出采购。我亲爱的乡邻:牺牲那些汗水浇灌的、该上市的菜吧,让它们肥地,我们一起坚持!等待胜利!!

初九下午,小弟去镇上补充生活物资:豆棍、豆皮、豆腐丝、面条、鸡蛋、牛肉酱等。“散花老街”药店仍在营业,他又捎回一包口罩,还是原价:七十元一包,一包五十只。

两天后,我们终于收到广州发来的两包所谓医用外科口罩。打开一看,浅蓝,捏手里薄薄的一层,从外包装到产品质量,瞧上去都那么粗糙、拙劣……哪里比得上本地俏销的佳品!“啊呸,假货!”小弟将望眼欲穿的玩意往桌上一甩,痛骂。

庚子之初,不串门、不聚餐、不访友。“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东君临门时,家家户户院子里,坐满晒太阳的村人,监督孩子做作业,拉家常。

截至二〇二〇年二月三日二十四时,湖北省累计报告新冠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一万三千五百二十二例,黄冈市一千四百二十二例,浠水县二百一十例。黄冈已成湖北疫情中除武汉外的第二大重灾区,浠水县沦为黄冈市的重灾区。央广网消息,随着第三批援鄂医疗队出征,山东已累计派出三批共三百九十三名医护人员,其中邹平市中医院副护士长王佳欣是第一批援鄂医疗队的队员,一月二十八日就到达黄冈市……浏览着春韭般愈剪愈生的资讯,我问小弟:“腊月二十九那天,如果是今天这般形势,你还会带着儿子去黄石理发吗?”

小弟瞪起眼:“我又不傻,怎么可能?但口罩还是要买,年头也要剃,无论如何,要有个好年头!我会想办法的。”

是日立春。

大太阳下,我不由得想起加缪在《鼠疫》的结尾,借哮喘病老人总结的那句话:“说到底,鼠疫究竟是什么呢?鼠疫就是生活,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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