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漠上烟
繁花悄悄地发了。
繁花悄悄地谢了。
一发一谢间,一个季节悄悄地没了。
和季节一起没的,是许多依季节而生的物体。大叶柳,老家门前的一排大叶柳,就在百花凋敝风凄凄的秋里,悲壮地没了。
大叶柳不是柳,是杨树,意大利杨树,大叶柳是它的俗名。它属于落叶大乔木,叶大,腰挺,杆直,成长快,是很好的防风林种。
大叶柳是父亲亲手栽下的。沿着家门口的土马路两边,父亲栽了有近百米远。辛苦地劳累了一天,一夜过后,两边的树除了门口的一排,其余的都被活生生地折断了!后来知道是一向欺软怕硬横行霸道的邻居所为。他嫉恨父亲的才华和心直口快,常常设计与父亲敌对。尽管气愤心疼,可向来不擅与人争强的父亲默默承受了,安心打理门前的大叶柳。每年,父亲都会给它们整枝修杈除虫,它们也铆足了劲向上长,向上长。直挺,修颀,冠如华盖。风来,挡风;雨来,遮雨。无论风雨,它们都镇静自若,坦然地轻吟浅唱着属于自己的歌。大叶柳,是老屋的保护神,它以自己强劲坚实的胸膛,一次次缓冲着狂风对老屋的冲击,最大限度地减少老屋的损伤。因为它,贫寒的老屋让我们面对风雨也心安。
这排大叶柳,比我小不了几岁,算是树到中年了。大叶柳像一排整齐的列兵,高调地立在门前,一立,就是近三十年。由顽童而少年,由少年而青年,由青年而中年。看阶前花开花谢,望天上云舒云散。每一段成长的岁月,大叶柳从中感受的,也一定不同吧?
大叶柳旺盛的生机,吸引来许多鸟儿落脚。一年到头,一天到晚,鸟儿们在大叶柳枝头嬉笑打闹,谈情说爱。喜鹊们更是把大叶柳当成安家的风水宝地。你要是一抬头看到好几个喜鹊窝,不用惊讶,这是很平常的事。你见过一棵树上有两个鸟窝吗?我家的大叶柳上就有过这样和谐温情的盛事。
与鸟为邻,你是无法偷懒的。鸟不管是纯爷们还是纯娘们,天生就具备喋喋不休的女人脾性。清晨,它们就开始一天中的絮絮叨叨。听不懂鸟语没关系——它们也不稀罕你的听懂与否,它们只在提醒,是时候了,该起床了。早起的鸟儿才有虫吃啊!
大叶柳是鸟们的天堂,也是过路人歇脚的好地方。它们的脚下,曾经是一条三四米宽的土马路。这条路,是附近几个村子的人进城赶集的必经之路。那时,出门多步行,自行车都很少。人们,熟悉的,陌生的,走到我家门前,总喜欢在大叶柳的浓阴下歇歇脚,乘个凉,讨杯水喝,和我父母闲叨几句。我家,成了南来北往的过客们短暂的歇脚点,我们,也成了方圆几里的公众人物。
我们和大叶柳一同成长。我们在它脚边嬉闹玩耍,跳绳,跳房,抓石子,打弹珠,掼泥炮,摔纸宝……我们玩一切能玩的游戏。我们常常会端个凳子在树阴下写字,有时甚至凳子都免了,直接趴在地上就写。
大叶柳见证了我们的童年,它和我们一起成长,却不能和我们一起远离。它像年迈的父母,看着我们的背影越来越远,静静地守候我们没有归期的归来。
每一次归来,离家几里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到这排旗杆样的大叶柳。看到它,就像看到了家。树下的家里,现在,只有母亲,没有了父亲。没有父亲的日子,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再没人可以为大叶柳理容,它们胡子拉碴,乱发纷披,苍老又头重脚轻。落叶别树,飘零随风。别了树的叶子们常常在门前铺成厚厚的一张淡金色的毯子,或被扫起送进灶膛,或就任性地腐朽成泥。有的飞到屋顶或檐口照面墙下的槽子里,日积月累,也化成泥,堵塞着水管口。一下大雨,来不及走掉的水就顺着墙缝隙流下来,流得外墙里墙一片斑驳。偶尔我回去爬上爬下地清扫,可扫的速度永远赶不上叶落的速度,还是一次次地弄得家里一片狼藉。母亲说,还是卖了它们吧,我也老了,没能力照顾它们。树大招风,万一哪天被大风刮倒砸着房子就危险了。
于是,在一个草木黄落雁南归的秋里,母亲狠狠心把它们卖给了一对外地来收树的小夫妻。本来那些小枝桠可以不给对方的,可大大小小的枝桠母亲也叫他们给拉走。母亲说,这些枝桠腐烂了也可惜,还不如给他们去换点钱。女人说,阿姨人真好,俺们在别的地方买树,枝桠人家也要算钱呢。
伐木锯声嘶力竭地咆哮着,无情地撕裂大叶柳的皮肤,穿过它的肌肉,穿透它的心脏,再由心脏而肌肉而表皮,完成一次最残忍的身体穿越。
我的心痛着。大叶柳还没有我大啊。我活得正好,它,却就这样没了!从此以后,我归来时,几里外的地方将再看不到它,看不到它,如何知道家的方向?
大叶柳也一定是痛的,可它宁断不弯,酷刑下,纵死不吭一声。悲壮地倒下时,那有力的轰隆一声就是它最后的遗言:我来过,感受过,现在,我走了。
大叶柳,在秋天开始鲜活时,带着自己见证过的一段岁月,决然地,悲壮地走了。
有家的地方有大叶柳,有大叶柳的地方却不一定是家。家,永远在那。我,依然要远行。
大叶柳,以另一种方式挺立在我心头。我在,它就在。带着它,我们一起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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