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徐安国
一
春雪毕竟不像冬雪那样:朔风怒吼,雪借风势漫天狂舞,打在人的脸上、身上,如刀割针扎,寒彻透骨。春雪轻飞漫舞,翩翩飘落,洁白优雅,轻柔爽心。我索性仰起脸,伸展双臂,任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丝绸般滑过我的手,滑过我的脸,任来自上苍的圣洁的精灵溶进血液,濯洗灵魂。
星期天下午,一场春雪不约而至。昨天刚刚在学校学习了天女散花的神话故事,今天就漫天飞舞雪花,莫非天女显灵了……
“大林哥。”一声春风般快意的叫声把我从凝神冥想中叫醒,我扭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邻居家的彩云姑娘来到了身旁。
彩云身穿一件大红色的棉袄,在这洁白的世界里显得格外抢眼,像一团熊熊的火焰。因为天冷,或许是因为棉袄的反照,彩云的脸庞白里透红,泛起一层薄薄的光晕,更加楚楚动人。两道浓浓的长长的柳叶眉,像春燕的两支伸展开来的翅膀,眼睛一眨一眨,两道弯眉随之翅膀一般上下飞动,灵动极了。
“大林哥,你怎么哭了?”
“没有呀。”
嘴里说着没有,手却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可不,脸是湿的,像泪水,其实手也是湿的,那是溶化的雪花。
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会意的彩云也跟着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我好像突然来了灵感,或者彩云的到来触发了我的灵感,一首小诗在脑海中已然形成,题目就叫《天女散花》,我立刻朗诵给彩云听:
……传说中美如待嫁的新娘,
时光斑驳了她的模样,
多少次仙花装点了梦境,
晨风吹散朝霞的霓裳。
想留住春风却抓不住风的翅膀,
想接住雪花却接下了泪的忧伤,
天女散花只是一个传说莫再幻想,
春天又回到了我们身旁……
传说中美丽的天女,现实中美丽的姑娘,莫非彩云是天女下凡?一时间我还真有点想入非非了……
朗诵还未结束,彩云就高兴得又是鼓掌,又是叫好。
说起来,我俩可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骨干,常常我写歌词她谱曲,我们共同演唱,或者我写诗,我们一起朗诵,每次演出,绝对的压轴戏,被同学们称为金童玉女组合。
二
“彩云,下这么大雪,你干嘛来了?”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来问彩云。
“上午,妈妈让我陪她赶集买树苗,我在集上顺便拣来一棵没人要的葡萄树,你帮我去栽上吧。”彩云依然那样头稍歪,脸稍仰,看着我的眼,眼睛一眨一眨,眉毛随之一动一动,像鸟儿振翅欲飞。有时我担心,哪一天这鸟儿会真的飞走了。
“好!”我故意提高嗓门应道。
其实,栽一棵葡萄树,对于一个十七八岁的农村大姑娘来说也是小菜一碟,何劳我去帮忙?这是彩云惯用的伎俩。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去年,就是从上高二起,我隐隐约约感到彩云悄悄地起了变化。我们村距离学校大约五六里地,村里上学的孩子基本上是分成两拨,男的一拨,女的一拨,上学放学各走各的。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就在这快乐中,青春悄悄长大。
后来,彩云总是借故和我一起走,说有什么题目不会做,有什么问题不明白,要向我请教。即便是回到家里,也借故到我家里。新发的课本,新买的作业本,让我替她在封面上写下学校、班级、姓名等,说我写的字好看,愿意时时刻刻看到我写的字。
其实,这正中我的下怀,我又何尝不愿意和彩云待在一起呢?特别是愿意看那两道会飞的弯眉,但我不说破,有时还盼着她没事找事自动上钩。这次彩云让我帮她栽种葡萄树,就属于没事找事,当然我也乐意效劳。
我和彩云来到她家院子里,看到那棵葡萄树时,心凉了半截。
只见那棵葡萄树早已被拦腰斩断,仅存三根枝条,向不同方向扭曲伸展,或许是捆扎踩踏的原因,树皮几处蹭掉,伤痕累累。干瘪扭曲的枝条,通高不过七八十厘米,仿佛慑于风雪的压迫,独自躲在一个角落瑟瑟发抖,委屈不堪。
“这样的树还能活吗?”
“所有的树苗都被买走了,只有这棵被弃于市上,想不到你也瞧不上它。”彩云没有看我,顺手抄起一把铁锨,径直往地上一戳,右手扶着锨把,仰脸看着我,“不管这棵树活与不活,我都要给它一次机会!”说话时彩云的眼睛竟然一眨不眨,眉毛一动不动,似乎还有些紧蹙。
我赶紧从彩云手中抢过铁锨,三下五除二把坑挖好,还从鸡窝铲来一锨鸡粪,掺上土,撒在坑底,作为底肥,然后把树栽上,足足浇了一大桶水。
在我挖坑栽树的时候,彩云找来一些旧塑料布和纳鞋底用的麻线绳。待我栽完,她仔细地为葡萄树三个枝头和磨破皮的地方一一裹上塑料布,并用麻绳捆扎结实,像一位护士为病人仔细地包扎伤口。
三
我和彩云,同村同龄,但我生日长她几个月,所以她从小就叫我哥。我们两家是邻居,我和彩云又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同班同学,天天在一起,就像一家人一样。
我们两家关系也非常好,特别是我母亲和她母亲,像亲姐妹一样。彩云妈妈还多次对我说,彩云小的时候,她的奶水不好,彩云经常吃不饱,饿得嗷嗷直哭,怎么哄都哄不下来,每到这时,总是我妈救急,给彩云喂奶。有时甚至先让彩云吃饱,才让我吃奶,母亲说,“我是小子,身体好,少吃两口没关系。”每说到这事,彩云妈妈总是说,“云儿小时候多亏了你娘,若不是你娘,云儿说不定活不到今天。”末了总忘不了叮嘱彩云,“长大后一定要好好孝顺你徐大娘,要知恩图报。”说这话时,声音提高了八度,节奏慢了一拍。
当然,母亲对彩云也疼爱有加。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生活非常贫苦,一日三餐基本上都是窝头、饼子就咸菜(尽管这样,还有吃不饱的),肉味儿一年到头难得闻到,油也特别稀罕,倘若谁家炸东西,那肯定会全村飘香,令人啧啧称羡,直咽唾沫。我家的经济状况好于彩云家,所以,母亲每做点好吃的,总是让我把彩云叫过来一块儿吃。
记得有一次,夏天,天气特别热,母亲擀了面,做了凉面条,让我叫彩云一块吃。凉面条我最爱吃,直到现在,年近半百,凉面依然是夏日餐桌常见,三日不吃,必觉生活乏味,无精打采。母亲很会做饭,把面条煮好后,用压水井刚刚压上来的水反复淘上几遍,那面条就变得透心凉了,再配上醋、蒜泥、黄瓜丝、麻汁一拌,然后大口大口吞下肚去,嘴里哧溜哧溜有声,那种酸、辣、香、爽的混合味道直浸心脾,传遍全身,人间美味莫过于此。
母亲站在桌边,看我和彩云吃得香甜,非常高兴。我抢着为彩云盛面、夹菜、放佐料,母亲看了对彩云说:“云儿,你看你大林哥真的长大了,知道疼人儿了。你们小的时候,我做了好吃的,让他去叫你,他总是磨磨蹭蹭不愿去,生怕你吃。即便把你叫来,他也总是跟你抢着吃。有一次实在气不过,我就在他脸上扭了一把,疼得他哇哇大哭。”说完,母亲还在我脸上比划了一下。
听到这,彩云笑了起来,笑得几乎噎着;我也笑了,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母亲也笑了,笑得清凉爽快。
三十多年过去了,这洋溢着幸福、流淌着爱意、映射着纯真的笑声,仍然不时在我发呆的时候,在我做梦的时候,在我失意的时候,一次次出现,一次次响起,犹如漫漫长夜的一缕光明,给了我奔向黎明的力量。
还真让母亲说对了,随着年龄的增长,男子汉的意识的确在我心中慢慢萌芽了,对着镜子一照,1米80的大个子,整整高出彩云一头,嘴巴毛茸茸的,短发根根竖立,又黑又亮,硬如钢丝,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连彩云妈妈都说,“大林呀,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可要保护好云儿呦。”
四
自从与彩云共同栽下那棵葡萄树,我俩之间又多了一个话题,多了一份牵挂。我总觉得那棵树活不了,而彩云坚信一定能活,我们甚至为此打赌。
有时不忙,特别是星期天,我还几次为葡萄树浇过水,施过肥,我也盼望它成活,满足彩云一个希望。即便是打赌我输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反正别的树都已经郁郁葱葱了,那棵葡萄树依然故我,枝干日益干瘪,树皮也开始脱落。
与其看着它活不了空劳牵挂,还不如早点去掉省心,特别是彩云,一棵小小葡萄树的死活,似乎成了一块心病。
有一天放学回来,彩云又要为其浇水,我则不耐烦地将那棵树拔了下来,目的是想彻底断了彩云的念想。
然而我立即就后悔了。因为我看到,在紧挨地表的主干上,有几个黄豆粒大小的芽孢已经冒出,生命已经萌发。
呵,生命刚刚萌芽,就被我无情地扼杀了。彩云的话言犹在耳:“不管它能否成活,我都要给它一次机会。”是的,葡萄树抓住了这次机会,它成活了,但又一次被我扼杀了,而这种扼杀,居然有某种爱的使然。
先是被弃于市,任人踩踏,伤痕累累,幸有机会,生命再度萌发,却又横遭摧残,命运何以如此多难?!
彩云从我手中一把夺过树苗,然后,径直用手在原地扒起泥土来,我知道彩云要把树重新栽回去,我赶紧拿来铁锨,刚要挖土,结果被彩云狠狠推了一把,平日里温柔得如一缕春风的彩云,怎会忽然来了这么大的劲儿,竟然将我推了个趔趄。
彩云固执地用手扒着泥土,那白嫩的小手怎经得住泥土的摩擦,不一会儿手便磨破了,鲜血染在树上,渗进泥土,但她始终拒绝用铁锨,更拒绝我的帮忙。彩云小心翼翼地把树栽好,之后连浇了两次水,第一次水渗下去后再浇一次,确保浇透。
之后,彩云径直进到屋里,连看也没看我一眼。
我懊恼地回到家里,把事情说给妈妈。妈妈告诉我,彩云爸爸死得早,她妈妈带着她投靠咱村的亲戚,孤儿寡母,单门独户,又是外来人,所以自小备尝世态炎凉。你只知道和云儿一起疯玩,哪知道她内心的苦处?
原以为我已经长大了,其实长大的只是个头儿,思想、感情还远远没有长大。
五
足足一个星期,彩云始终不理我。就连上学放学也是独来独往,晚上下了晚自习,已是繁星满天,过去她不敢独自走,但那几天胆子大起来了,自己回家。或许她知道,我一直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她?
或许是彩云的执着和诚意感动了天地,或许是彩云的鲜血滋养了泥土,或许是多难的生命更加坚强,那棵葡萄树一经复活,生机与活力立即爆发出来,叶子宽大,比我的手掌还要大,枝条繁盛,攀爬极快。我们先是靠墙竖了几根竹竿,后来又扎起一个木架,让其攀爬。及至夏天,竟然可以在葡萄架下乘凉了。更重要的是,经历过葡萄树事件,我和彩云之间更近了。
但令人遗憾的是,不知道为什么,葡萄树没有开花,更谈不上结果。尽管如此,我们仍十分高兴,葡萄树毕竟活了,而且生机盎然。彩云信心满满,她说:“只要不放弃,生命就有机会。”
这话,我信。
六
果不其然,第二年春天,这棵葡萄树便迫不及待地提前发芽,提前开花了。花香引得蜂蝶来,小院儿花香四溢,蜂飞蝶舞,充满从未有过的生机与活力。
葡萄树已真正走上春华秋实的生命之程。我和彩云也奔上了高考的冲刺之路。
上世纪70年代末,随着文革的结束,高考恢复,农村知识青年掀起了一股考大学、进城市、吃工资的热潮。家家望子成龙,户户望女成凤。
我和彩云披星而出,戴月而归,在题海中无休止地练兵,搞得焦头烂额,精疲力竭。我们相互帮助,相互鼓励,相互较劲,终于顺利地完成了高考。
串串葡萄挂满枝头,尽管颗粒尚小,尽管成熟尚需时日,但它让人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希望。我们在希望中急切地盼着高考的结果,结果却让我欢喜让我忧,喜的是我金榜题名,忧的是彩云名落孙山。
彩云沉默了,我们沉默了,世界沉默了,那串串高挂枝头的葡萄仿佛一串串沉默,而且越来越沉默,沉默得让人心情沉重、压抑而痛楚。
我使尽浑身解数,也未能打破彩云的沉默。沉默像一把锁,紧紧锁住了彩云那曾经跃跃欲试、振翅欲飞的两道弯眉!
终于,在葡萄成熟的时候,我跨进了大学校门。临行,彩云给我装了满满一大包葡萄。这是我和彩云共同浇灌的果实,晶莹剔透、颗粒充盈的果实饱含彩云的心血和希望,饱含命运的曲折和艰难,饱含信念的执着和不弃,还有爱的青涩和纯真……可我一颗也没吃,也不敢吃,因为我怕承受不了它的味道。
大学,多少人为之拼搏、为之奋斗,日夜想往的神圣殿堂,可我进入大学之后一天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彩云那沉默忧郁的眼睛和不会再飞的弯眉始终在我眼前晃动。我一连寄了几封信都没回音,刚刚过去一个多月,我便请假回家了。
彩云妈妈告诉我,彩云出走了,至于去了哪里,彩云没有说,只是说不让挂念她,她会好好活着。让我好好学习,不要等她了。
我急忙来到院子里,那棵葡萄树早已被连根挖出,干枯的叶子全然没有了生命的色彩,在秋风的抽打下抖抖瑟瑟,窸窣作响。彩云妈妈告诉我,在我上大学的当天,彩云便把葡萄树挖掉了。
看着这棵生命不复存在的葡萄树,我欲喊无声,欲哭无泪。从弃儿到硕果满枝,是爱的不离不弃;从硕果满枝到生命的终结,是爱的错觉。
我的彩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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