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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省书

时间:2024-05-04

文/弋舟

外省书

文/弋舟

我梦见了金斯伯格

他向我讲述垮掉的生活

——娜夜《梦见》

A

我被医院派往外省完成一个合作项目。上火车前,我照例和庞安小聚了一次。说起来你可能会觉得有趣,庞安这时候已经是我的前妻了。我和庞安离婚后,彼此之间反而滋生出某种温和的亲密,经常会聚在一起,或者吃顿饭,或者一同在医院的林荫道上散散步。我们之间的这种关系,当然引起了同事们的好奇心,每当我和庞安并肩出现在大家眼里时,他们难免要在背后议论纷纷。尤其是,在我们这对前夫妻的身边,通常还伴随着庞安的现任男友管生。这样的组合不免令人瞠目结舌,大家当然难以理解。不理解就不理解吧,我们已经基本上不苛求生活中会有什么额外的理解了,而且话说回来,其实连我们自己,对这样的局面也是难以理解的。

时间还早,我、庞安和管生,坐在火车站前的一家茶楼喝茶。说起我此行的目的地,管生突然想起三年前的往事。他说,上次你就是被派往兰城的啊,这么快,一眨眼就三年了。我看了一眼面前的庞安,发现她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住,又骤然扩散开。我是眼科医生,对人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保持着偏执的注意力。我也被管生的这句话打动了,某种对于时光、对于生活的叹息,水一样漫漶开来,使我不能够区别从前与现在。我几乎觉得时间在这一刻发生了逆转,它轰隆隆地倒流了回去。——庞安依然是我的妻子,我们此刻不是坐在火车站前的茶楼里,而是坐在自家的阳台上,依然如同昔日一般昏昏欲睡地晒着太阳。三年的时间本来并不足以令人欷歔,两次兰城之旅似乎也构不成神秘的巧合,但是你要知道,三年前,我正是从兰城回来后,和庞安离的婚。这样你就该明白了,是我和庞安的生活,赋予了时间和地理额外的意义。本来我们似乎已经遗忘了,但是管生旧事重提,让气氛突然变得凝重起来。

庞安就是在这个气氛下对我说出乔戈的。她让我到了兰城后,去看望一下她的这位大学同学。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乔戈的名字,非常奇怪,当我听到这个名字时,居然有种嫉妒的感觉。要说嫉妒,我大概更应该嫉妒的是眼前的管生吧,可对于管生,我没有任何不良情绪,我甚至觉得这个小车司机人很不错,一点儿也不令人反感。那么,是什么让我对一个陌生人的名字产生了奇怪的嫉妒呢?我想这和我们眼下的气氛不无关系,还有,就是庞安说到乔戈时的神态——她在这个凝重的气氛之下,神态也不无凝重地对我说,到了兰城,你替我去看望一下乔戈。我觉得庞安的语言似乎有些问题,她使用了“看望”这个词,这让我下意识里觉得,我将要“看望”的这个乔戈,是个卧床不起的病人,可仔细琢磨,又觉得其实并无不妥。总之,乔戈这个名字让我心绪不宁。

本来还早的时间,在我的不宁心绪下发生了神奇的变化,使得本来充裕的时间突然变得有些仓促。当我们手忙脚乱地冲进站台,我上车找到铺位、扑向车窗向他们挥手作别时,火车已经开动了。庞安在月台上神情凌乱地向我不住挥手,我看到她哭了,是什么让她的眼泪汩汩流淌?

我对面坐着一个女孩,她居然抱着一口大鱼缸上了火车。这口鱼缸就摆在我面前的茶几上。它太大了,让人无端地担忧,它随时会被运行的列车晃下茶几,但没想到,最终是鱼缸里的那条锦鲤安慰了我。它有一尺多长,花色似锦,背脊笔直宽阔。这条体态优雅的锦鲤仿佛凝固在了那口鱼缸里,一动不动,却又生机勃勃。在我看来,这简直是个奇迹,我无法相信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一切巧合到了虚幻的地步——要知道,三年前我自己也是养了那么一缸锦鲤的,我曾经对其中的一条锦鲤格外地赋予一些神秘的象征。结果它死掉了,随着它的死亡,我的生活也改变了,最显著的一个后果就是:我因此和庞安离了婚。我还记得,三年前我去往兰城之前,曾经这样叮嘱过庞安:照顾好鱼,万一停电,就换换水,这样它们才不会缺氧。天气这么热,嗯……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我半躺在自己的铺位上,那神情,一定是符合一个独身旅客定会有的落落寡欢吧。透过眼前那口鱼缸,我可以部分地观察到对面的那个女孩。女孩的脸透过水和玻璃的折射进入我眼里,自然会变得光怪陆离。她的脸颊恰好在鱼缸鼓起的那部分缸体后面,因而夸张地向两边膨胀着,说是如同一只蛤蟆,也真的是恰如其分。但是当她的眼睛处在那个鼓起的部位后面时,我不禁又感到一阵巨大的心酸。我看到她的眼睛骤然放大,大到一种无辜的地步,那种突如其来的茫然,真的令人心生凄凉。我一度想要探起身子,把这个女孩的真实面目看清楚,但是立刻又打消了念头。如今我已经没有足够的热情去搞清楚一个女孩子的相貌了。我安静地倚卧在铺位上,像一条苍老的狗,回忆着其实并不算久远的往事。

三年前,春天的时候,我决定养一缸鱼。这个想法是在一个午后产生的,那时我照例正和庞安躺在家里的阳台上晒着太阳。这个习惯我们保持了很久,几乎和我们的婚龄一样长。这看起来有些古怪,喏,一对年轻的夫妻,却习惯于在午后各自安静地睡在躺椅里晒太阳。你可能会指出这是因为我和庞安之间缺乏激情,你若真这么说,我也无法辩解,我还要庆幸,你说的只是“激情”,并没有严厉地说出“爱情”,如果你说我们之间缺乏的是爱情,毫无疑问,我将更加无言。让我无法开口的,并不是这个判断的准确性,是因为这个判断的大而无当,它太虚无了,我无法否定也无法肯定。事实上,我和庞安的感情一直不错,说一些细节,你恐怕会不信。比如,我们可以整整几个小时拥抱在一起,什么也不做,只是抚摸着彼此的头发。所以,我更加愿意把我和庞安之间的问题归结在缺乏激情上面,这样问题就简单了。我们都是医生,不免都有着医生特殊的癖好与气质。而且,作为医生,我们深谙阳光对于人的重要性,阳光对于人的意义,一定不会比爱情重,却也一定不会比爱情轻。所以,我们这一对年轻的医生夫妻,双双躺在午后最充分的阳光里。

我们在午后的阳光里昏昏欲睡,许多斑斓的光跳跃在我们闭合的眼皮上,世界有时候会因为这些光斑产生出另外的意义。有一天,当我从半梦半醒中睁开眼睛,却发现窗外阳光收敛、雨水滂沱。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我的第一个直觉就是,我们,我、庞安,就是两条寂寞的鱼。是眼前的景象决定了我的感觉。我向着窗外望去,看到雨水从窗子的玻璃上不懈地流淌而过,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目光就是一条鱼的目光。我一边以一条鱼的目光打量着世界,一边就做出了一个决定:养一缸鱼。这个决定突如其来,却又仿佛酝酿已久。

我有了决定,却又无从下手。因为我实在不懂得一缸鱼该从何养起。后来我找到了医院的小车司机管生。管生很年轻,却有着一个老年人才有的兴趣与爱好,他热衷于饲养各种花草和鱼类。就是他,向我推荐了锦鲤。我们并肩站在花鱼市场里,管生指着那些华丽而矫健的锦鲤对我说,这种鱼皮实、好养,而且性情温和,所以有个讲究——养在家里能够令生活中的一切关系在潜移默化中变得和谐。我被管生打动了,花了不菲的价格,买下了十几条不同品种的锦鲤。

这缸锦鲤买回来后,我和庞安的生活规律就发生了变化。午后我们不再躺在阳台上晒太阳了,而是双双坐在鱼缸前看那些锦鲤。庞安对这缸锦鲤喜爱有加,其中有一条品种叫“大正三色”的,格外令她着迷。这条鱼的品质不仅仅局限于它漂亮的外观,它有着一种非凡的庄重,几乎总是安静地悬浮于水中,可以连续数小时纹丝不动。它的这种风格,不禁让我们联想到了我们自己之间那种长达数小时的安静拥抱。有了这条鱼的存在,那一缸鱼似乎都变得温文尔雅了。它给那个鱼缸里的世界赋予了一种秩序,并且逐渐扩大了自己的领域,开始暗示与归纳着我们的生活。在我和庞安心里,是把它当作那一缸鱼中的领袖来看待的,而且渐渐的,我和庞安都心照不宣地对这条锦鲤赋予了一些玄秘的象征。后来我觉得,就连庞安的神情都越来越接近这条锦鲤了,有着一种惘然若失的风度。

重新说起那条锦鲤,其实并不是我所愿,它本来已经成了我个人生活中的一个禁区,说是禁忌也不为过。我一直固执地认为,生活之中总是充满了隐喻和启示,有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事物,其实却昭示着我们的命运。我觉得,那条锦鲤在我生活中短暂的存在,已经统摄了我整个一生的秘密。

眼前的这条锦鲤在形象上与我记忆中的那条毫无相似之处,无论色泽还是斑纹,都大异其趣。但看得久了,心中突然就有一些冲动,很想去和它的主人探讨一番,说我自己曾经也是养过锦鲤的。有了这样的想法后,我不自觉地倾起身子,试图和对面的那个女孩搭话。

正在这个时候,我们这节车厢的列车员过来了,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口鱼缸。我觉得她在看到后似乎克制地惊叫了一声,然后,令我非常不解的是,这个列车员却冲着我发起火来。谁让你把鱼缸带上来的?她指一指我,又指一指鱼缸,说,这是危险品!对于她的说法我不能赞同,我不认为一口鱼缸应该被定义成危险品,于是不由得就要和她去辩论,却忘记了自己其实和这口鱼缸并没有任何瓜葛。它怎么会是危险品呢?我很不服气地反过来质问她。它怎么不是危险品!列车员有些张口结舌,但是她不可能承认自己的错误,因此反而更加生气了。她强硬地要求我,你把它给我弄到车下去!这时我已经认识到这里面出现了误会,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去澄清事实。我侧眼看了看对面的那个女孩,她若无其事地坐在自己的铺位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是个相貌平平的女孩,看起来甚至有些愚蠢。需要说明的是,我的这个感觉其实是不带丝毫贬义的,我只是觉得她非常青春,青春到了让人觉得有些愚蠢的地步,那是一种地地道道的颟顸,让人觉得你对她毫无道理可言。面对这样一个女孩,我怎么能把列车员的矛头纠正过去呢?那样显得太不体面了。

我只有换上一副顺从的样子和列车员商量。我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既然已经带上来了,弄下去显然不太好办,我们能不能用其他办法解决呢?列车员蹙着眉头,我不再和她纠缠“危险品”的定义,这一点也许令她感到宽慰,她理直气壮地坚持说,这就是危险品,我们有规定,超过尺寸的玻璃是不允许带上车的。我想纠正她,说这并不是一块玻璃,但是我终于没有那么去做。不能再次激怒她了,何况想一想,这口鱼缸也的确是有危险品的嫌疑。于是,我态度端正地说,那么你们怎么处理带上车的玻璃呢?没收!她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

我真是进退两难。如果这口鱼缸从我的手里被没收掉,无疑将是一件万分尴尬的事情。可是如果我现在闭嘴,把困难转交给它真正的主人,那么我想,剩下的旅途必将会成为一场漫长的煎熬。我只有硬起头皮迎难而上了。如果它真的只是一块玻璃,那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你看,它毕竟还是一口鱼缸吧?我强调说,而且,里面还养着一条鱼!我们能不能灵活一些,按照行李超重来处理呢?说完我就后悔了。行李超重是要补票的,我不能肯定,让对面那个女孩支付这笔开销是否是她乐于接受的结果。果然,当列车员表示可以依照我的建议来处理时,那个女孩把头转向了车窗外景致怡人的田野。至此,我已经毫无退路,我只有向列车员递上了二十元钱。列车员把票据塞在我手里以后,要求我把那口鱼缸转移到茶几下面。很显然,她依然坚定地将这口鱼缸视为危险品。我动手抱起了鱼缸,它出乎意料的重。当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脚下时,居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滋味。你这样还是妨碍了其他旅客,你得向人家道歉。列车员临走时这样向我说。

她说的“其他旅客”,自然就是我对面的那个女孩。这个旅客在列车员离开后,突然回过头来,抑制不住地笑出了声。她可能被憋坏了,我看到她整张脸上的那种愚蠢都成为了红色的愚蠢。

B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这个女孩叫徐未。我们其后的交谈里又出现了匪夷所思的事情,那就是,我竟然在这个女孩的嘴里,再一次听到了乔戈的名字。有很长一段时间,乔戈的名字在她的嘴里是用“舅舅”来代表的,她情绪饱满地向我说起了她的舅舅。

我们的交谈当然是从那口鱼缸开始的。她并没有对我表示谢意,我的行为除了让她脸上的愚蠢憋出了红色,并没有令她产生丝毫的感激之情。不过我得承认,她脸上的愚蠢成为了红色以后,反倒令她显得很可爱。愚蠢和红色这两样东西相互作用着,彼此都显得热情洋溢。她告诉我她叫徐未,在柳市读大学二年级。我也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当她得知我是一个医生时,那个乔戈就披着“舅舅”的外衣出场了。我舅舅也是一个医生!她几乎是欢呼了一声,然后她指着茶几下的鱼缸说,这条鱼就是我带给他的。

■美术作品:霍珀

知道吗?她压低声音问我,我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带给我舅舅一条鱼?是啊,为什么呢?我当然不知道答案,但我想这无外乎还是那种青春的愚蠢在作祟吧,类似的行为我们都曾有过。比如,不远万里地从海边捡拾一些其实并无什么奇特之处的石头回去,因为我们都青春过,难免都曾精力充沛。她看出了我隐蔽的不屑,有些赌气地自己给出了答案:是为了爱情!

当然,这个答案也没有格外出乎我的意料,她提起了爱情,这并不令人吃惊,青春总是和爱情有关吧,就如同鱼和水的关系。但是“舅舅”这个身份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不禁要这样猜测了——眼前的这个女孩居然和她的舅舅产生了爱情。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件很私密的事情,因此只是“噢”了一声,并尽力克制住我的好奇。不料她却突然改变了话题。她郑重其事地问我,你擅自处理了我的鱼缸,不会是对我有什么想法吧?我当然感到难堪,觉得自己说出的话都有些狡辩的味道。是啊,看起来好像是这样,我说,你这样去理解,也是有道理的,不过事实上,我只是觉得一口鱼缸不该成为什么危险品。你知道吗?我自己也曾经养过鱼,所以对鱼缸多少有些感情。她脸上刚刚褪下的红色重新泛了上来。真的?你也养过鱼?她很认真地问我,也许,你养的也是我鱼缸里的这种锦鲤?甚至和我的这一条长得一模一样也说不定呢。我当然听出了她话里的讥讽,不过我并没有因此对她感到厌恶,青春除了和爱情有关,也和自以为是有关吧,这是可以被原谅的事情。我摇了摇头说,不,我养的是一条小鲨鱼。小鲨鱼?她脸上是那种害怕被愚弄的谨慎表情,她甚至思索了一下,然后比较有把握地说,还是不能相信你,你们这样的中年男人,总是会有许多花招的。

我被她逗乐了。我说,我们还是不要说我了,说说你舅舅吧,他也喜欢养鱼吗?

我舅舅?不,他不喜欢养鱼。她依然陷在某种情绪里难以自拔,而且,他和其他中年男人不同。有什么不同呢?我饶有兴趣地问,同时心里多少有些内疚,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逗弄着一只小狗。她回答说,我舅舅很单纯。说完后,似乎又觉得不妥,所以补充道,当然,我舅舅完全是个成熟的男人。我对她的话表示肯定,我说,不错,单纯其实和成熟并不矛盾。我没有想到,她把我的肯定又看做是一种别有用心的表现了。她有些挑衅地说,是吗?那你举几个例子给我。我有些被动,好像被自己逗弄着的小狗咬了一口。然后她呵呵地笑了,我的被动终于让她感到满意了。这样也好,她一满意,对我的态度就亲密起来。我们不约而同地调整了自己的姿势:之前我们虽然各自坐在自己的铺位上,但气氛多少有些剑拔弩张的味道,我们的脊柱都有些僵硬。但是现在,我们都松弛下来了,各自倚靠在被子上,只把头微微仰起以保证可以面对着面。

她就是在这样的姿势下断断续续地对我讲了一个有关舅舅的故事。

故事是从一堆篝火明亮的光明之中开始的。她说,这堆篝火一直照耀着她的舅舅,当舅舅把这个故事讲给她的时候,她甚至看到了两团明亮的火光映照在舅舅的眼镜片上。我得承认,她讲述时表现出了很好的文采,我想这和她的专业不无关系,她是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对文学当然不会陌生。而且,处在青春期的女孩,总是有些模糊的忧伤,这种忧伤本身就具备一定的文学意味。

下面就是她的讲述,我只是做了一些简单的整理,比如,省略了一些我自己的不必要的插嘴,以保证它的完整和清晰:

在舅舅的记忆里,那堆篝火是为了分别而点燃的——它燃烧在毕业典礼后的夜晚里。

那天夜里,火焰熊熊,将一张张年轻的面孔辉映得灿烂夺目,每个人的脸仿佛都被涂抹上了一层黄金。这其中只有一个女生例外,她用双手遮住面部,像是试图挡住眼前耀眼的光明。舅舅发现,当这个女生的双手偶尔移开的瞬间,暴露出的眼睛在火光的照耀下,就有一股惘然若失的情绪像水一样汩汩流出。年轻的舅舅并不熟悉这个女生,只隐约知道她的名字。但是那一天,当那个女生起身离开篝火的时候,年轻的舅舅却朝她追踪而去。很多年来舅舅回忆起那天夜里自己的举动,唯一可以归纳出的理由就是:他当时喝醉了,在毕业聚餐上他喝了过量的啤酒,而且,分离的情绪、灿烂的火焰,都放大了酒精的作用。他尾随着那个女生,看她走入了操场角落里隐蔽的厕所。远处的篝火依然在燃烧,回望过去却变得蓝幽幽的了,同学们的身影在火光下袅袅浮动。有人在背诗,诗句在夜空中有了重重叠叠的回响般的效果。

舅舅在那天夜里看到了一块隐在黑暗中的白色,仿佛一只饱满的气球,悬浮在无尽的幽暗之中。从理论上讲,舅舅在那一夜窥视到的应当就是一个女生的屁股,但事与愿违,从目睹到这团雪白的东西之后,这团东西在他的心中就从未和身体联系在一起,它只是一团颜色,或者是一团光。和这团光一同到来的,还有那种淅淅沥沥的水声。当然,在舅舅的听觉里,那也不是一个女生解手的声音,它是一种忧伤的音符,淅淅沥沥……

舅舅当然是恍惚的,做这样的事情第一要紧的就是隐蔽,但是恍惚的舅舅显然忘记了隐蔽的重要性,他站在那里,完全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于是,那个女生解完手起来整理裙子的时候,突然就发现了舅舅那双闪烁着的眼睛,它盯着她的身体,眼镜片在星光下熠熠发亮。舅舅几乎是和这个女生一同惊醒的,当这个女生将要无可遏制地惊叫出来时,舅舅首先发出了声音,不要叫!

不要叫啊——求求你! 舅舅用痛苦、喑哑的声音乞求她,求求你!

那个女生没有叫喊出来。她只是在片刻的失措后从舅舅的身边跑了过去。舅舅早已经是泪流满面,他目送着她的背影奔向了那堆篝火,巨大的恐惧让他颤抖不已。当舅舅平静下来重新回到篝火边时,他看到那个女生依然用双手遮住自己的面部。同学们在背诵诗歌,那是一首北岛写的爱情诗,恋爱着的和没有恋爱着的,都被这首诗打动了,他们神情虔诚,每一句都背诵得仿佛誓言一般庄严。

这诗句里的情绪在那个篝火之夜深刻地感染了舅舅。那个时候,他并没有品尝过爱情的滋味,但是年轻的心却被这坚贞的爱情誓言所击中。他正陷在与大学时代告别的特殊情绪中,并且,刚刚噩梦般的做出了一件猥琐的事情,这一切奇妙地作用在舅舅的心里,让他在爱情诗的诵读之中,无法言说地爱上了那个女生。

我讲的这些,你可以理解吗?女孩讲完后,突然重新对我流露出不信任。她可能突然意识到了,我只是一个陌生人。要知道,在她谈及舅舅的空隙里,我们已经结伴去餐车吃过一顿饭了,她却直到这时才意识到某种不妥。我们是下午四点钟上的火车,而这时,车窗外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车厢里的灯光掩饰了她脸上的红色,我只从她的眼睛中看出了她的不安。她的眼睛漆黑明亮,直勾勾地望着我,似乎在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

为了打消她的不安,我真诚地说,我想我是可以理解的,有时候爱情发生得就是这么不可理喻。对了,尤其还伴随着诗歌,我知道,诗歌有时候的确是能够蛊惑人的。为此,我还向她补充了一个细节。我对她说,我有一个朋友,是位女诗人,她的两句诗曾经感染过我:我梦见了金斯伯格,他向我讲述垮掉的生活。有一段日子,我在心里反复默念这两句诗,于是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在那段日子里,我不可避免地经常会梦到那个秃顶、大胡子的美国人,当然,至于究竟是不是金斯伯格我就无从知晓了,那个秃顶、大胡子的美国人也没有在梦中向我讲述什么,不过,要命的是,那段时间以来,我居然真的觉得自己的生活垮掉了,那是一种默默的情绪,倒也不是颓废,也不激烈,甚至反而使人安静。可是,我觉得我的生活,垮掉了。

我的话并没有令她完全踏实下来,她或许还不能完全相信,作为一个眼科医生的我居然会有写诗的朋友。实际上我说的完全是真话,我自己都有些惊讶,是什么原因令我向一个陌生的女孩袒露了自己隐秘的情感呢?我想这和她的那个舅舅有关。我得承认,她讲的故事打动了我,那个舅舅的形象似乎在我内心的某个角落存在着,我对他并不陌生,甚至有种亲切的熟悉,我们只是失散多年,如今却在她的故事中百感交集地重逢了。我很想把她的故事听下去,害怕她的讲述被可恶的不信任打断。直到这时,我依然在自以为是地认为,这个女孩最终会和她的舅舅产生爱情。我们总是对违反常态的情感兴致盎然。我甚至有些迫不及待。那么,后来呢?我问。

后来?女孩用了很长时间才重新把故事的情绪接上。她说,舅舅毕业了,他们各奔东西。但是那个女生永远留在舅舅的心里了,他因此拒绝所有的女人,舅舅的内心固执地对那个女生保持着一种忠诚。女孩用这样一个虎头蛇尾的结局结束了她的故事:三年前舅舅终于又见到了那个女生,但那个女生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然后女孩就沉默了,似乎突然丧失了说话的兴趣。她从包里摸出一只耳机塞在左耳里,自顾自地听起来。她完全躺了下去,两只膝盖蜷起来,头枕在一只手下面。我依然保持着一种不规范的坐姿。我知道,我的样子有些傻,好像有些眼巴巴的,而她突然换上了根本不认识我的模样。我因此有些痛恨青春,我觉得青春就是这样阴晴不定,就是这样朝三暮四。我只好也躺了下去,躺下去后我可以通过茶几下的空隙看到她。我看到她在微笑,但我知道,她的愉悦是来自那只耳机里的内容,与我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

这时候我听到了那种微弱的水声。循声而去,我看到了茶几下的那口鱼缸。如今我是俯视着它的,就看到了那条锦鲤在水中气定神闲的游弋姿态。这口鱼缸很大,这条鱼也很大。我不由得就要这样认为,这条鱼是何其智慧啊,它认清了形式,明白自己并没有转圜的余地,于是就采取了体面的姿态,干脆不去做无谓的尝试,只是偶尔轻轻摇曳尾鳍,温煦地划动水面。我侧卧着,看着这条锦鲤理智的身姿,突然就涌出了泪水。

三年前,我在兰城打电话回家,我只在电话里“喂”了一声,就被庞安的哭泣打断了。庞安悲伤地呜咽起来。她说,它死了!

谁?你说谁死了?我不免一阵紧张。

鱼,最大的那条,唔……庞安认真地说,就是那条“大正三色”,是吧,是叫这名字吧?是!我愤愤地答了一声,然后质问道,它怎么会死的,嗯?怎么会?

停电了,水泵不工作,我想……它是缺氧死掉的。

停电?你为什么不换换水?你去哪儿了,停电的时候你不在家吗?

我不能够接受停电这个理由,因为你知道,我们是住在医院家属区的,借了医院的光,家里是从来不会停水停电的,偶尔有几次检修,电工班也是提前落实好,挑在没有手术进行的时候来工作,而且时间段很固定,通常在早晨七点钟开始,最多一个小时,就会准时送电。我认为这次停电不应当对我们造成麻烦,庞安完全可以采取一些措施拯救我们的锦鲤的。在我的诘问下,电话那头沉默了,庞安的呜咽戛然而止。我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恶劣,控制了一下情绪,安慰她说,算了,没关系,不过是一条鱼……

不过是一条鱼——是这句话,令我在火车上热泪盈眶。这是有些莫名其妙,但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情感,又有多少是逻辑清晰的呢?当我用手去揩眼泪的时候,发现女孩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顿时羞愧难挡。不过,我立刻就确信她并没有看到我的泪水,因为我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如果她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的哭泣,怎么也会感到震动的吧,花容失色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我想一定是茶几遮挡了车灯,我们的目光在幽暗之处是无法看清楚那些晶莹的泪花的。这时候她突然开口了,问我,你真的养过鱼吗?我当然愿意把她的注意力从我的脸上转移开,所以热情地回答她,真的!

这种鱼好不好养?她的目光果然转向了那口鱼缸。

好养!我说,这种鱼皮实,而且性情温和,所以有个讲究——养在家里能够令生活中的一切关系在潜移默化中变得和谐。说完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对她重复了三年前管生对我说的话。

她对我的回答很满意,也许她已经相信我是这方面的专家了。她说,那我就放心了,我总怕舅舅会养不活它。我表扬她,你很内行,选锦鲤是正确的,这种鱼的确不太容易养死。我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苦涩,喏,这样一种不容易养死的鱼,却被庞安养死了。女孩不以为然地看了我一眼,也许她又觉得我对她别有用心了,她说,是舅舅只对这种鱼感兴趣,三年前他得知那个女生喜爱锦鲤,于是也开始喜爱上锦鲤了。我的心里莫名地震动了一下,脱口问她,你舅舅是哪所大学毕业的呢?她回答出了一所医科大学的名字,我居然没有感到太大的意外,不错,那正是庞安的母校。能告诉我你舅舅的名字吗?我问她。女孩犹豫了,我知道她又开始不必要的警惕了。我说,我没有其他意思,我有几个同事也是那所大学毕业的,说不准他们还是校友呢。她很容易就被我说服了,于是,我从她的嘴里听到了“乔戈”这两个字。她说,他叫乔戈。

如果中间她没有因为警惕产生出那个额外的停顿,那么这两个字的出现就会被我用一种连贯的恍惚消化掉,但是她停顿了,尽管只是一瞬间,却也足以令我清醒的头脑遭受到这两个字的冲击。

C

兰城其实并不算遥远,第二天清晨就到达了。

■美术作品:奥古斯特·马克

我做了一夜的梦。梦境当然与锦鲤有关,我的耳边就是那口鱼缸,那条锦鲤游出的微弱水声在深夜就成为了喧哗。我梦到自己始终是处在一条鱼的背面,它仿佛是一条拉着雪橇的狗,拖着我劈开水面、一路向前。在梦的结尾,它转过了头,居然是一个秃顶、大胡子的美国人。

那口鱼缸当然是我帮着抱下了火车的。我和女孩在出站口告别,我本来是想送送她的,可是一想到她那种没有规律的警惕,就自觉地打消了念头。我想我们还是会见面的,我们即使是两个背道而驰的人,也终究会在一座桥上重逢。我的心情平静如清晨的空气。但是,当我打开出租车的车门、不经意抬头目送她时,她的背影却令我方寸大乱。这个时候天色还未彻底放亮,光明稀薄,我看到一个女孩怀抱着一口鱼缸,艰难地走在晨曦里。你不要误会,我内心的波动并不表示我对这个叫徐未的女孩产生了什么想法,我只是从她的背影中,依稀看到了三年前的那个事件。

三年前我在兰城受到了意外的伤害,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却一直含混不清,因为我受到伤害的部位恰恰是在脑袋上,所以我对那件事记忆模糊,完全是一种无能为力的病理反映。一直以来,盘桓于我脑际的只是一种与伤害有关的情绪。这种情绪仿佛是先验的,仿佛是被我从前生带到今世的,这让我看上去有些委屈,甚至都损害了我原有的一些气质。但是,在这个清晨的火车站,女孩的背影提示了我,她的背影与三年前的那些景象叠加在一起,让一切变得栩栩如生。

我来兰城参与的项目是诊治经济困难的白内障患者,三年前也是相同的工作。当时我住在兰城医院的专家楼里,每天要连续做好几个手术,通常要到下午三点左右才能结束。下午三点钟,这是一个很尴尬的时间,每到这个时间,我都处于一种既亢奋又疲惫的状态。“下午三点钟”这个时间概念强烈地干扰着我,令我难以安心入睡。我只能走出去,四处转转,让自己依然紧绷的神经在行走中逐渐松弛。后来有一天我偶然经过一个花鱼市场,这才明确了自己的目标。其后的日子我就经常光顾这里,从手术台边走出的心情得到了有效的恢复。

花鱼市场的规模不是很大,它藏身在一条隐蔽的街上。那条街应该有些年头了,两旁的梧桐在盛夏里遮天蔽日。整个市场只有一家出售锦鲤。那是一间不大的铺面,四壁环绕着层层叠加的鱼缸,尤其是临街的那一面,更是连墙都没有,直接是用鱼缸垒成的。无以数计的锦鲤在那些鱼缸中游荡着。我刚刚结束了工作,从无影灯下走出,一下子面对如此花团锦簇的景象,不免会觉得不适。我无法近距离地去观赏那些锦鲤,在我看来,它们由于数量的关系,形成的那种惊艳之感,对我构成了某种压迫。于是我选择了另外的一个角度,那就是街对面的一家冷饮摊。我坐在冷饮摊的遮阳伞下,通常会要一瓶冰冻的可乐,一边喝,一边眺望着对面那堵由鱼缸垒成的玻璃墙。这样连续几天后,我就注意到了一个女人。

她看上去有三十多岁的样子,与我年纪相仿,总是在下午五点钟左右驾驶着一辆黑色的别克车出现在我眼前。显然,她和那个老板很熟,每次进去都不会逗留很长时间,大约两三分钟的样子,便提着一只装有一条锦鲤的塑料袋走出来。她带出来的锦鲤都很大,盛着水的塑料袋又加进了氧气,提在手里就显得有些沉甸甸的。她从路对面走过来,我觉得,她短裙下那两条修长的腿,因了手里的重量而显得紧张有力。她穿着一件赭石色的绸质无袖衫,结着中式的纽袢,上面绣着的那条艳丽的锦鲤难免总是将我的目光吸引到她的胸前。我觉得她是一个风姿绰约的美丽女人,你甚至都不需要看到她的脸,就会有一种隐约的憧憬在心里荡漾。

这个女人如果只是在我的眼前一闪即逝,那么我也不会对她格外在意,但是,她的出现就像时间一样刻板,周而复始,每天都会准时来临。她的出现完全遵循着一种规律,每次都没有大的区别:停车,下车,走过去,提着一条锦鲤返回来,然后上车,绝尘而去。这样的情景令我着迷。如果她是一个热爱锦鲤的女人,那么为什么不一次就买够呢?这样一天一条地买回去,是出于怎样的动机呢?我做出了种种猜测,却没有一种是令自己信服的。

我天天看着她在我面前重复着一个谜语,不免会觉得虚无。

终于有一天,她也注意到了我。我想,她也应该注意到我了。我天天坐在冷饮摊前,那副若有所失的表情,或者在别人眼里也具备一种谜语的味道吧。那天仿佛是有预兆的。我从手术室出来时给庞安打了个电话,起先是占线的忙音,间隔了几分钟后才拨通。我只“喂”了一声,就被庞安的哭泣打断了。庞安悲伤地向我宣布了那条“大正三色”的死讯,我居然生出一股本能的愤怒。我在电话里质问它的死因,但庞安给出的答案并不能令我释然。她说是停电造成的,这令我更加气愤。我几乎是在逼问她,停电?你为什么不换换水?你去哪儿了,停电的时候你不在家吗?电话那头沉默了,庞安的呜咽声戛然而止。我手握着听筒,却觉得里面那种阒寂的空旷是我迄今听到的最悲伤的声音。我意识到了自己态度的恶劣,控制了一下情绪,安慰庞安说,算了,没关系,不过是一条鱼……

但是我依旧无法释然。坐在冷饮摊前我还在想,我出门前叮嘱过庞安的,让她照顾好鱼也照顾好自己,可现在看来,庞安是既没有照顾好鱼,也没有照顾好自己啊。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那个女人注意到了我。我觉得自己被她看了一眼,但是我正心不在焉,我想她一定是把我看做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了。此时她已经如往常一样提着一条锦鲤上了车,车子启动后却突然倒回到我的面前。车窗徐徐降下,出现在那个缝隙里的是一双夺人心魄的眼睛。这双眼睛充满了我无法说明的内容,它像水一样泼遍了我的全身。然后,那辆黑色的别克车就开走了。

后来我就遭到了意外。我在黄昏的时候离开了冷饮摊,当我走到那条街的出口时,脑后突然有一股冷风袭来。有一样东西凶狠地击打在我的脑袋上,让我一头栽了下去。

当我醒来时,身边围着几个好奇的人,他们神情复杂地观看着我。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也觉得有些奇怪。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有一股一无所依的悲伤。我爬起来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坐进去后才回头观看,但车外只是一片陌生的街景。这种陌生感让我记起来了,我原来是身在兰城。这时候我才感觉到了脑袋的沉重,我以一个医生的知识判断出:自己脑震荡了。被自己确诊出脑震荡的我表现出了明显的症状,那就是,对于刚刚发生的事情出现了短暂的失忆。我没有去探究自己受伤的原因,而是跳跃着将自己的伤情和那条死去的锦鲤联系在了一起。我突然变得很激动,狂暴地用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鱼为什么会死?停电的时候你在哪里?和谁在一起?我严厉地对庞安发出了质问。

后来我想,当时我的声音一定是变成另外一个人的了,异乎寻常到庞安都没有辨认出来。我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过话,所以,在她听来,电话里传出的就是一个陌生人玄秘地斥责。庞安果断地扔下了电话。但是我的电话在深夜再次打了过去。依然是同样的严厉,依然是同样的质问:鱼为什么会死?停电的时候你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这一次庞安镇定了,她判断出了我是谁。我想她只是不能理解,自己的丈夫何以会变得如此陌生。她对着电话嗫嚅地说,不过是一条鱼……

这不是一条鱼的问题!我缩在房间的角落里,不可抑制地咆哮起来。我吼道,好好的一条鱼被你弄死掉了,我们都会倒霉的!庞安一定是被吓坏了,如果这时候她知道我是一个脑震荡患者,她就会理解我的偏执与易怒了。

显然,我是不能再上手术台摘除白内障了。医院对我的头颅进行了CT扫描,确诊了病情,让我住进病房休息。躺在病床上的我始终精神紧张、情绪焦灼。我也希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人面对疾病时却是绝对无助的,即使你是一个医生。我依然无法想起自己经历了什么,我只知道自己的脑袋受到了狠毒的打击,如今成为了一个严重的脑震荡患者,至于事情的缘由,却是毫不知晓。我总是睡着,睡着后梦境不断。总是有一个女人,她以一条鱼的姿态在梦中向我游来,当她靠近我时,胸口就会像花朵一样怒放,她的乳房也像鱼一样,我那么渴望捕捉住它们,它们却总是从我的手中蹦跳而去。在这样的梦境中,我居然遗精了。这个事实加重了我的症状,因为它太奇怪了,遗精这样的事情对我已经是上辈子那么遥远的事情了,如今重新发生,让我觉得我是钻进了另外一个人的身体里。我头痛、眩晕、恶心、呕吐,在控制不住的时候就把电话打回家里,声色俱厉地冲着庞安发火,鱼为什么会死?停电的时候你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庞安总是保持着沉默,最多会呻吟般地说一句,不过是一条鱼……

半个多月后的一个黄昏,当我再一次拨通家里的电话时,得到了一个令自己啼笑皆非的答案。

鱼因为缺氧而死,停电的时候我在一家宾馆里,和管生在一起。庞安条分缕析地一一回答道。

管生?我迟钝地想了想,于是就想到了那个头发鬈曲的小车司机。能够想起些什么,这说明我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了,所以我就哧哧笑出了声。我觉得庞安真幽默啊。我的心情不错,心里面想着管生的样子,决定出去转转。

我在落日的余晖中来到了一个花鱼市场。我觉得自己似乎来过这里,但是我找不到可以证实自己感觉的依据。我在那条街上转来转去,终于停在了一面玻璃墙前。我看出来了,它是由一些鱼缸垒成的,只是现在那些鱼缸都空空如也,里面只有一些腐烂的水草和蜉蝣着的鱼虫。我还看到了几张封条,上面盖着暗红色的印章。我觉得这里面一定发生了什么,我觉得它和我有关。我走到街对面向一个冷饮摊的摊主打听情况,我还没有开口,他就主动地问候我,好久没来了啊。我啊啊了两声,问他,对面那间铺子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吃惊地张大嘴说,全兰城人都知道了,你居然不知道!我羞愧地向他笑一笑说,最近我不在兰城。那就难怪了,他脸上是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封掉啦,这么大的一个黑店怎么能不被封掉呢?也太小看我们人民警察啦!不过他们也真是狡猾,谁能想到呢?他们居然用鱼来贩毒,喏,把毒品塞在鱼肚子里,谁能想到呢?

三年后我重返兰城,此刻当然是一个头脑健康的人了。我在火车站前,依靠那个女孩的背影唤起了这些记忆,于是便恍然大悟。我想,不用说,三年前那个开着别克车的女人一定也是一个毒贩了,她注意到了我,当然会警惕和憎恨,也许把我当成了便衣警察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我难免要遭受不白之冤,于是我就遭到了袭击。

可是,那样的一个女人居然会是一个毒贩,谁能想到呢?有时候记忆并不能带给人什么好处,但是,我此刻的记忆却是弥足珍贵的,如果你把这看做是一种康复,就会明白我说的道理。

D

一到兰城我就上了手术台,马不停蹄地连续摘除了二十多个混浊的晶状体。直到第四天,我才得到了休息的机会。我强制自己回到医院的专家楼里躺了十多分钟,然后就起身去寻找那个乔戈了。

我脑子里被唤醒的那些记忆,让我对这座城市心有余悸。坐在出租车里,我一直有些惴惴不安。庞安临别时的嘱托,这时候在我心里就有了一种命令式的压迫感。我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执行某个力不从心的任务,前途坎坷,充满着难以理喻的困难。

可是,我并没有在庞安告知的那家医院里找到乔戈。我先是向一个迎面而来的护士打听,她认真地思索了一下,然后摇头表示她并不知道这个人。继而我找到了这家医院的医务科,接待我的是一个脸色铁青的中年男人,他似乎在气头上,怒冲冲地对我吼,没有,没有这个人!我很明智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没有找到乔戈,我的情绪却轻松了。我走上了兰城的街道,漫无目标地闲逛起来。你可能已经猜到了,不错,时隔三年后,当我重返兰城,我的腿自觉地将我再次带到了那个花鱼市场。但令我失望的是,那个花鱼市场消失了,那些遮天蔽日的梧桐也消失了,现在这里成为了一个类似图书批发市场的地方。我当然有些失落,我来到这里,多少是有一些缅怀与凭吊的情绪在里面的,但是如今却物是人非。我想,如今这条街上的人,又有几个还会记得三年前那件轰动兰城的贩毒案呢?倒是我,一个外省人,替他们挽留下了一段语焉不详的历史。

我随便走进了一家书店,随意翻看那些堆积如山的书籍。有一本北岛的诗集吸引了我。我想起来火车上的那个女孩对我讲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有一个重要的细节,那就是,舅舅的同学们在那个篝火之夜背诵着北岛的诗,这首诗强化和怂恿了舅舅心中莫名的爱情。那么,这是一首怎样的诗呢?我几乎是用一种查阅档案般的索引态度阅读起了手中的北岛诗集。

当我重新走上兰城街道时,天色已近黄昏。北岛的诗让我隐隐感到了心痛,但却也让我从中获取了线索,我从他的数百首诗之中遴选出了一首,它的名字叫《雨夜》。

E

我在兰城的工作完成得很顺利,这一次我的脑袋没有遭受意外的打击,这起码保障了我以一个清晰的头脑站在手术台前。就在我即将结束此行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我刚刚从手术室出来,就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身后响亮地叫道:乔戈!我怔了大约有几秒钟,然后回过头去,看到一个双手举在空中的男医生正匆匆向手术室走去。我只看到了他的背影,而且还是一个被消毒服武装到了牙齿的背影。显然,他是要上手术台了。他对那个呼唤置若罔闻,我注视的目光当然就更加无法令他回头。我也看到那个呼唤者了,她像她的声音一样清脆和响亮。这是一个明晃晃的女人,皮肤雪白,穿着鹅黄色的裙子,她站在走廊的窗口前,整个人都散发着高光。心中的惊讶促使我走向了这个女人。我友好地问她,你找乔戈医生?我身上的白大褂迷惑了她,她很自然地对我信任有加了。她说,是啊,我找乔戈。我说,不巧得很,他刚刚进手术室。她说,我看到了,我等等吧。我说,那你恐怕要等很久了,你知道,一台手术需要的时间一般是不会比一场电影的时间短的。她笑起来,笑完后向我表示她并不在乎漫长的等待。事后我才知道,这个女人之所以在乔戈的诸多追求者中脱颖而出,没有其他原因,只因为她善于等待。

我一度寻找过乔戈,不料他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尽管我的寻找敷衍了事,但此刻他的骤然显身,还是令我有种柳暗花明般的感慨。这让我明白了,有些事情终究是绕不开的,就像我们经历过的道路和桥梁,不是我们的脚要走向它们,是它们顽固地延伸到了我们的脚下。乔戈曾经让我扑了个空,其实这一点儿也不奇怪——他总是让人扑空!这是那个等待着乔戈的女人的话。那天,我顺利地将她等待乔戈的地方从走廊里转移到了医院的花坛前,我们在树荫下轻松地聊起了有关乔戈的话题。首先我需要让她相信,我殷勤地和她搭讪完全是出于一种显而易见的朴素动机。其次,我的每一句问话都要尽量显得似是而非,我不能让她看出我窥探的热情。我成功地令这个女人滔滔不绝地向我谈论起了乔戈,最后,她反而要为自己的诉说欲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她是兰城电视台的一位编导。女编导并不讳言自己对乔戈的热爱,在她的叙述中,乔戈出人意料地成为了一个唐璜式的人物。他从未爱过却不停引起别人的爱,比如,他每到一处必定引发绯闻,他几乎勾引着身边所有的女人,因此,他也不得不频繁地被男人们驱逐出去,不停地更换着自己的工作,从这家医院调往另一家医院。(如果不是他有着一把高超的外科手术刀,那么他完全有可能丧失从医的资格。——被他迷惑的不止是他的同事、同事的妻子,还有女患者以及患者的妻子。)不过,即便如此,他恐怕也在兰城待不久了,女编导不无惆怅地说,因为他几乎已经换遍了兰城所有的医院了。我联想到了那个对我怒气冲天的中年男人,多少理解了他在听到乔戈这两个字后对我采取的态度,我想,也许这个脸色铁青的男人也是一个乔戈的受害者。

这个乔戈与我心目中的乔戈大相径庭。至少,他与火车上那个女孩嘴里的“舅舅”是截然相反的。那个舅舅羞涩、内向,甚至阴郁、卑下,更加符合我先入为主的一些感觉。两个形象之间巨大的落差不禁让我这样猜测:难道我面前的这位女编导也是在演戏(从她的职业考虑,这种可能性就越发充分),我们如同舞台上的两个角色,在这盛夏的树荫下演着对手戏。我们首先虚构了自己,然后游刃有余地虚构起了一个乔戈。

但是这种猜测在乔戈出现的时刻就被粉碎了。他从大楼里走出来了。这的确是个外表出众的男人,身材高大匀称,五官有着某种异族血统的痕迹,鼻梁上的眼镜有效地平衡了他那股桀骜的神气,使他的脸看上去恰到好处地完美。但仅从外观上看,并不足以让我承认他与其他男人的区别,是他的神态,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了。他刚刚做完手术,脸上的疲倦显而易见,这让他看起来有种无辜的落寞。他看到了我们,却丝毫没有情绪上的反应,他对我熟视无睹——他对于一个和他的女人攀谈着的陌生男人熟视无睹,这一点令我震惊。幸好,我的反应足够快,我向他伸出手说,你好,我是从柳市医院来的,在你们医院完成一个项目,我叫林楠。不出所料,他立刻对我报以了极大的热情。柳市医院?他握住了我伸过去的手说,那么你是庞安的同事了?

是的,我们是同事,而且,我停顿了一下,终于说出,我们还是非常好的朋友。当庞安的名字从这个男人的嘴里吐出的一刻,我感到了痛苦。我并没有撒谎,我和庞安之间如今的确只是非常好的朋友了,但是我们之间的这种关系,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样令我痛苦。

三年前,当我返回柳市的时候,还是一个没有完全康复的脑震荡患者。间歇性的迟钝让我比较坦然地接受了庞安的离婚要求。我甚至觉得,这个要求也是我自己的要求。我们的婚姻是在中午日复一日的太阳下晒着的,是在对一缸锦鲤寄托出额外的希望中度过的,如今,随着那条“大正三色”的死去,似乎也丧失了继续下去的依据。而且,重要的还有,那个时刻,我持续地被一个梦中的女人俘获住,她鱼一般游弋在我的身体里,像一个谜般的展开,调动起了我全部的欲望,几乎成为了我生命中所有能量指向的目标,她不仅作用在我的心里,同样作用在我的身体里,令我身心憔悴。我接受了庞安的要求,甚至也一同接受了她身边的管生。只是后来在和管生的一次交谈中,才感到了些许的悲痛。

管生告诉我,那时候我还在兰城,有一天,庞安神情哀伤地找到了他。庞安找到他,目的很明确,就是请他买一条那种名叫“大正三色”的锦鲤。这本身是件很容易办到的事情,但庞安附加的条件却令管生为难了。管生吃惊地看到庞安将那条死鱼从一只塑料袋里取了出来,她说,要和这条一模一样的。那条鱼显然是被放进冰箱中冷冻过了,硬梆梆的,表面蒙着一层灰白的霜。其后的几天,管生陪着庞安转遍了市里大大小小的花鱼市场,苦苦寻觅着一条心目中的锦鲤。那条被作为参照物的死鱼在烈日下被反复暴露着,很快就有了腐烂的趋势。管生说他被这条日益腐烂下去的死鱼迷惑了,那种无望的执著,那种倔强的坚持,像一种高贵的精神怂恿和激励了他。那个盛夏的季节在那些天突然大雨滂沱,管生说他们坐在车里,感觉真的成了两条鱼,在一望无际的水的世界里漂泊。就是那个时刻,我爱上了她,管生说。

管生说,我们会一直找下去的,直到找到那条锦鲤。管生的话令我沉痛。当我想到,正是在我不屈不挠地追问之下,庞安开始了这种无望的寻找,我的内心就仿佛鱼一样沉入了水底。显然,那条锦鲤死亡的时刻,庞安并不是和管生在一起。那么,她是和谁在一起呢?这对于我已经不重要了,庞安的追寻已经足以赎买她任何的过错。

F

我和乔戈顺利地接上了头。我来自柳市,来自庞安,乔戈因此对我热情有加。这是一个看上去极度自信的男人,对于我,他毫不隐瞒自己的往事,他坦率地承认了自己在那个篝火之夜所做下的猥琐之事,他说,如果那一夜庞安失声尖叫,他完全就会毁掉。庞安对他的宽容拯救了他,同时也制约了他,那个夜晚形成的特殊氛围,使他对庞安不可抗拒地产生出了某种无法说明的忠贞,他由此确定,除了庞安,他永远不会再爱上其他的女人。你也许无法体会我在听这些话时的感受,那就是,我被尖锐的痛苦咬噬着。这和嫉妒无关,起码不完全有关,我是被一种情绪损害着,它如同一枚针带给人的疼痛,琐碎、犀利,又无从谈起。我只能隐忍着这份疼痛,我不能让乔戈知道我曾经是庞安的丈夫,那样一来,只会使得我们彼此尴尬。

乔戈甚至对我讲了一些更加久远的事情。他告诉我,那个篝火之夜他其实并不完全是恍惚着的,当然,酒精的作用不可忽视,但是当他尾随着庞安而去的时候,他的心里依然是有着一个清晰的目的。那就是,我明确地想要看到一个女人的屁股,乔戈自嘲地笑了笑说。

这时候我们是坐在一家餐厅临窗的座位上的。他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那个女编导,然后就提出请我吃饭。我没有理由拒绝他,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我们要了啤酒,当然,喝得非常节制。

刚刚考上大学那年,有一次我回家,被一个中年女邻居勾引到了床上。那实在是个古怪的经历,我干得稀里糊涂,直到从她家出来后,依然意识模糊。我的意识里没有任何快慰,当然,也谈不到伤害。没那么严重,不过是一场来去如风的梦罢了。我也真是把它当作一场梦看待的。但是,这个梦给我的生活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悬念,那就是——我非常遗憾地发现,虽然自己已经有了人生的第一次性经历,但却令人难以置信地并没有看清楚女人的屁股。这是有些荒谬,因为当时是白天,那个女人也没有对自己进行任何掩饰,她完全是赤裸裸的,可是,我的确没有看清楚她的屁股。当时我似乎短暂地失明了,许多白光像雪崩一样灼伤了我的眼睛。这给我造成了遗憾,我由此开始热衷于弥补自己的这个遗憾。但是我无法再去找那个女邻居,我对她避之不及,这你应该能够理解。我也无法在其他女人的身上揭开这个悬念——我变得非常羞怯,甚至有些没有根据的自惭行秽。我们是读医科大学的,对于人体应当不会有所隔膜。事实上也是如此,大学期间我们就开始接触人体了,毕业实习的时候,我更是见识了许许多多女人的屁股,但是说来奇怪,我依然觉得那个悬念并没有被解开,它仿佛是永恒的,仿佛要永远困惑着我。

乔戈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不停地用筷子翻弄着一盘青菜。那盘青菜白嫩肥厚的菜帮在我眼里就成为了一个个的屁股。我看着他偶尔夹起一个咀嚼起来,不免就要生出些不着边际的遐想。

所以,在那个夜晚我尾随了庞安。但事与愿违,我看到的仍然只是一团雪白的东西,这团东西在我的心中无法和身体联系在一起,它只是一团颜色,或者是一团光。这似乎是一个隐喻,因为从此以后,我永远无法解开那个悬念了。如今我经历了许许多多的女人,但是你不要笑——我依然没有看清楚女人的屁股。后来我几乎对此丧失了兴趣,我不知道自己心目中女人的屁股究竟该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显然,它不应该仅仅是一些生理上的构造,它一定还有些其他的特质,可究竟是什么,我也不明白。我感到了疲惫和厌倦,我为它消耗了太多的热情,结果总是徒劳无获,我有时候都憎恨自己了。

三年前我去柳市开一个研讨会,意外地再次见到了庞安。

他终于从一堆屁股中说出了庞安的名字,这几乎是令人绝望的。

我见到了她,一眼就认出了她。我觉得时隔多年,她依然保持着那种惘然若失的风度,我不由得要去凝望她。

乔戈此时的目光满含忧郁的深情,我想这就是他凝望着庞安时的目光了。他说庞安显然也认出了他,他不知道庞安是通过什么辨认出他的(他们在大学期间并不认识,他们学的不是一个专业,顶多只是隐约知道对方的名字)。这时候,乔戈的脸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他的脸像被水洗过一样,突然变得脆弱不堪。我因此就明白了庞安在时隔多年后依然能够把这张脸从人群中辨认出来的奥秘。我想起一件事:几年前庞安在医院的门诊大厅突然揪住一个患者,那个患者惊恐地转过身来时,展现给庞安的,正是一张这样的脸——脸色煞白,表情因为病痛而显得脆弱无力。庞安显然是认错了人,当时我恰好经过,我记得她嗫嚅地道歉后,就神情仓皇地匆匆离开了。她甚至没有看到不远处的我。如今想起这一幕,我突然意识到,那个篝火之夜同样也作用在了庞安的心里,她从未向人提及,只在回想之中伴随着某种耻辱的印象令自己惊悸不安。也许,那个夜晚的性质在庞安的内心里是难以言喻的,但它瞬间揭示出的真实却随着重复的记忆,成为了庞安日后岁月中翩翩幻觉的一个部分,随着岁月的粉饰,它也许逐渐具备了一种令人着迷的性质。它被荏苒的时光酝酿着,甚至独立在庞安消极的意识之外,那张脆弱的脸一直在遥远的过去对她张望着,这种意味深长的窥望,终究要引动她内心积存已久的焦虑。

■美术作品:卢卡·托马斯

乔戈停顿了片刻,再次开口说道:

我们重逢了,但却似乎只能够遥望着。我知道,此时她必定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虽然,我从来没有在乎过一个女人是否是别人的妻子,但是她却不同,因为她是庞安。会议的前两天,我们一度满足于这样的状态:仿佛在共同钻研一道令人着迷的难题,只和对方模棱两可地相互启发着,却并不去响亮地给出答案。这样的情绪裹挟在盛夏的酷暑之中,成为了一种软弱无力和装腔作势的混合物,它很快就让我们厌恶了。我知道,在庞安的内心里,也被某个声音强烈地召唤着。我看得出来,她的婚姻似乎并不幸福。

你应该可以理解,乔戈的这个判断会令我怎样地黯然神伤。我在会议结束的前一天邀请她走进了我的房间。乔戈说完这句话后,就令我猝不及防地终止了他的叙述。

说说庞安吧,乔戈举起酒杯向我提议,你能告诉我一些她的事情吗?比如,她的婚姻。

怎么,你是在和我交换故事吗?我变得有些不太友好,这是必然的。我反问他,庞安没有告诉你吗?没有,乔戈并没有看出我的不友好,他因此显得有些单纯。他说,我们只待了那一夜,没有时间充分地交谈。没有时间?我脸上的笑已经有些僵硬了,我刻薄地问他,怎么会呢?你把时间完全投入到她的屁股上了?噢,那是你渴望已久的。

不,你不要这样说,我对她的一切渴望,就是那种叫做爱情的东西。乔戈晃着筷子否定着我的话,他说:

你可能不相信,我们在那天夜里分别洗了两个漫长的澡,我们不约而同地都在浴室里待了很长的时间。我不知道她在里面是怎样度过的,她待了很久,出来时沐浴过的头发都已经自然风干了。我自己在浴室里却哭了,陷入在某种冥想中无力自拔……后来,我们就一同回忆起了那个篝火之夜,我们重温了那个夜晚同学们背诵出的每一首诗,那真的是奇迹,仿佛有一只手,将那些早已遗忘的诗句重新拉回到我们的记忆里了。我们一首接一首地背诵着,尽管有时会出现个别的遗忘,但在我们相互地启发下,基本上是毫无遗漏的,尤其是北岛的一首爱情诗,我们更是反复背诵着其中的一些片段。

我有些回不过神来。我眼前这个唐璜式的男人突然用诗歌裁剪了欲望,这令我无所适从。我不知道自己更愿意庞安去背诵诗歌还是奉献出她的屁股。我的内心里甚至可以不去追究他们之间的欲望,但是,我却看到了一种欲望之外的东西,这个东西侵害着我,它甚至完全否定了我和庞安曾经的生活。

我和庞安曾经有着怎样的生活呢?那么好吧,接着就让我也来说一说。

我和庞安的关系很好,而且和他的丈夫也情同兄弟,因此,对于他们的事情,我还是知道一些的……

这样的开场白令我的意识混乱起来。我仿佛真的成为了一个置身事外的人,但我并没有因此获得一种难能可贵的客观,当我以一个局外人的目光审视起自己曾经的生活,我觉得,居然有些不可琢磨的幸福之感。这种幸福感当然是可疑的,它实际上是从那种虚构的热情中派生出来的。因此,当我说完了自己的故事后,也无法分辨它的真假了。我只是被这份讲述迷住了,觉得它所达到的那种仪式感,恰好用来对应乔戈所讲的一切。

G

一段不辨真伪的婚姻被我讲得断断续续,我得承认,我是有些力不从心。在讲述的过程中,乔戈带着我连续更换了好几个地方,我们从那家餐厅出来,先是去了一家酒吧,然后又去了一家酒吧。我根本无法想起,我和乔戈是从哪个时刻开始了豪饮,我们究竟喝了多少啤酒?我只记得我们始终在喝,后来我们又坐在了街边的一个烧烤摊前,依旧在喝。

这时候我的舌头已经僵硬了。我觉得整个食道都火辣辣地痛,啤酒奔涌而过,就像刀子奔涌而过。可即使如此,我还记起了一些遥远的事情。我问乔戈记不记得三年前兰城发生过一起用锦鲤贩毒的案件,他说他当然记得。我问他那个案件结果怎样了,他说开了公判大会,一下子枪毙了五六个。我觉得自己的心被攫紧,稍微迟钝了一下,我发现攫紧了自己心的,并不是“五六个”这个数字。我问他,其中有一个女人吧?

女人?乔戈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断然否定道,没有,根本没有,全是男人,兰城因此一下子多出了五六个寡妇。

怎么会没有女人呢?那个女人从记忆里向我走来,她胸前的那条锦鲤栩栩如生。我说,你喝醉了。然后我就不省人事了。

当我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那个名叫徐未的女孩。我当然有些恍惚,觉得她和那口鱼缸都似曾相识。我看到她躲在那口鱼缸后面,透过水和玻璃观察着我。那双鱼缸后的眼睛再一次令我心生凄凉。然后我就看到了乔戈,他和我一样,倒在一组奇大无比的沙发上面。我想我这是到了乔戈的家了。

我撑起身子,勉强让自己坐了起来,对女孩笑笑说,你看,我们又见面了。她依然躲在那口鱼缸后面,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感到了尴尬,还有一些没有原因的忐忑。我说,我和你舅舅恰好成了同事,嗯,的确是太巧了。

女孩依然沉默不语。当我又要忍不住倒下去时,她突然清晰地问我,庞安是谁?

庞安?我陡然惊醒,喃喃自语道,是谁?

你不知道吗?女孩终于从那口鱼缸后面站起来了,她说,你们嘴里都在叫着这个名字。

仿佛是要证明她的说法,这时候睡在沙发上的乔戈翻了个身,嘴里发出了一声梦呓:庞安。

我苦笑了一下,说,我也叫庞安了吗?你看,又巧了,庞安恰好是我和你舅舅共同的朋友。说完这句话我的胃就沸腾起来了,我跳起来向卫生间冲去。

当我从卫生间将自己的胃清理得空空如也,重新走出来时,乔戈依然在酣睡,但是睡得很不踏实。他的梦境一定杂乱无章,他叫出了庞安的名字,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而且,居然还咕哝出了几句诗:

即使明天早上

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

让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笔

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

我决不会交出你

我决不会交出你!乔戈在梦中举起了一只拳头,如同呼口号一般的叫道。不错,果然就是那首《雨夜》。女孩眼睁睁地看着我,显然是想要听我解释些什么,但是我哑口无言,只有捧起茶杯,以此掩饰自己内心的慌张。

我决定离开了。女孩挽留我,她说,这么晚了,干脆住下吧。我说,不了,明天还有几个手术等着我呢。她就要求送送我。我拒绝,但她却不由分说,自顾走到门前换上了鞋子。我们走出了房间,房门刚刚在身后关住,女孩就很自然地用胳膊挽住了我。这似乎没有什么大不了,似乎只是女孩子们习惯的动作。我们的手臂挨在一起,一种紧绷绷的墩实的感觉从我的胳膊上蔓延开,这种感觉不是来自女孩的体形——实际上她很匀称,而且皮肤光滑——是来自那种年轻的生命力。楼道里的灯是声控的,然而我们的脚步是那样的轻,居然没有惊醒任何一盏灯。女孩就这样依偎着我,穿过黑暗,一直陪着我走到了小区门口。

我们站在深夜的路边等出租车。这时候女孩出奇不意地说出一句话,那天在火车上,我看到你哭了。我还没来得及对这句话做出反应,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一辆黑色的别克车从我们的眼前疾驶而过,它驶出有五十米的样子时,突然飞速地倒了回来——它就像是撞在了一面无形的墙上,又被弹了回来。它在我们面前强硬地刹住,车轮与路面摩擦时发出的尖利之声,令夜晚都为之颤动。那个车窗在我面前再次徐徐降下,出现在那个缝隙里的依然是一双夺人心魄的眼睛。这双眼睛依然充满了我无法说明的内容,它依然像水一样泼遍了我的全身。

我的惊恐你可想而知。好在这时候出租车来了,我像一只逃命的兔子,飞快地冲上了车。直到车子开出很远后,我依然无法克制地觳觫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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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还在我身陷噩梦无力自拔的时候,乔戈敲响了我的房门,和他一同到来的,还有徐未。他向我介绍说,这是我的外甥女,她在柳市读大学,以后说不定还需要你提供些照顾。我和女孩相视而笑,我们不约而同都装出了一副初次见面的样子,礼貌并且含蓄。这让我们之间有一种亲切之感,仿佛是共同拥有了一个小小的秘密。

乔戈的脸色有些灰暗,他说他把外甥女带来,是为了让放暑假的女孩陪我游览一下兰城。去爬爬山吧,乔戈说,兰城是被山包裹着的城市,来兰城终究是要去爬爬山的,否则你就算是白来了。我说,恐怕我只能白来了,因为我不可能去爬山,今天还有好几个手术在等着我呢。

算了吧!乔戈不屑一顾地挥了下手说,你瞧瞧自己的这副样子。

他这番话的理由太充分了。的确,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我自己感觉得到,酒精的余威依然在我身体里肆虐,我现在比昨夜更难受了,腹腔里有种疼痛的荒芜感,连手指都微微地麻木着。显然,这样的状态是绝对不适合上手术台的。我去给你请假,你就安心去爬山吧!乔戈的表情有些莫名其妙的兴高采烈,我觉得在他的笑容后面,似乎有种若隐若现的嘲讽。

不过看来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时间还早,我们三个一同出去吃早点。我们在医院外面找到一家包子铺,女孩把我和乔戈看做是两个伤员了,她让我们坐下,主动去替我们买包子。

我和乔戈坐在一张桌子的两端,面面相觑。这时候我们大约都感到了对方的陌生,昨天发生的一切,昨天说过的一切,现在看来,好像都有些令人沮丧的多余。毕竟,我们只是两个陌生的人。所以,我有些没话找话,我说,昨晚我在你家看到那条锦鲤了。乔戈愣了一下,好像费了些力气,才听懂我说的话。噢,你看到了,他说。然后他说三年前当他结束了那个会议,乘上返回兰城的火车时,忍不住拨通了庞安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只“喂”了一声,就被庞安的哭泣打断了。庞安悲伤地呜咽起来。她说,它死了!这句话令他大吃一惊,他说他当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死掉的是庞安的丈夫。当他终于弄清楚,死掉的其实不过是一条名叫锦鲤的鱼时,心里不免觉得庞安实在是小题大做。令他更加无法理解的是,其后的几天,庞安居然时常在深夜里把电话打给他,问他,那天清晨七点钟的时候,他们在做什么。

是啊,那时我们在做什么?我回忆了无数遍,答案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通宵达旦地背诵了诗歌,一直到第二天的清晨,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我对庞安说我们是在背诗,可是她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相信,依然不屈不挠地盘问着我。后来我搞清楚了,那天清晨七点钟的时候,庞安家里停电了,她养的一条锦鲤由于缺氧而死掉了。可我觉得这并不应当成为问题,尽管那个时候我们的确是在宾馆的房间里背着诗。难道,那些诗要为一条锦鲤的死亡承担责任吗?

他的情绪有些不耐烦,似乎对于庞安的这个话题感到了厌倦。他似乎已经通过酒精把对于庞安的热情全部燃烧完了。他完全是凭着一股惯性继续说道:

但是锦鲤这个词却在我的脑子里种下了根,我倒想看看,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鱼。我在花鱼市场找到了这种鱼,觉得也不过如此,好像并没有什么非同小可的,我就想,也许柳市的锦鲤会有些不同吧,所以我就让徐未捎一条给我看看,结果你瞧,我还是没有看出什么玄奥。

我不能认可他讲的这些话。我说,既然庞安对一条鱼的死亡念念不忘,那么她一定有她自己的道理。也许这种鱼真的非同凡响,要不当年你们兰城的毒贩怎么也会选了这种鱼来运输毒品呢?谁知道呢!乔戈已经彻底丧失了说下去的兴趣,他调侃道,也许,是这种鱼的肚子格外大吧。毫无根据,我突然产生了这样一个古怪的臆想:也许,乔戈家里的那条锦鲤的肚子里,正藏着一袋沉甸甸的毒品。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可是依然让我感到有些紧张不安。

这时女孩给我们端来了热气腾腾的包子。乔戈的情绪很焦躁,他连包子都吃得神不守舍。后来他接了一个电话,但是却一言不发,只是听着,脸上似笑非笑,我觉得我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某种深不可测的冷酷和残忍。(乔戈在这一天结束了一个女人的生命,就是那个善于等待的电视台的女编导。至于那个女编导的故事,我在这里就不多说了——我实在是讲累了,也有些厌倦了。)

乔戈接完电话后就匆匆离开了我们。我要去上班了,你们好好去爬山吧!他说。于是只留下了我和那个女孩。女孩吃得很认真,我看到她的坐姿非常挺拔。她目送着舅舅离开,然后向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舅舅对我很好,几年前我的父母在一起交通事故中死掉了,舅舅就照顾起我的生活来了,是他在供我上大学。

我知道她这是在对我表达她对自己舅舅的爱。但我也从中听出了另外的一层含义,那就是,她从自己的舅舅出发,对我也表达了一种完全的信任,因为她爱她的舅舅,而我,又是他舅舅的朋友,于是我们之间也被一种情感穿在了一起。

我们吃完了包子,重新走到清晨的大街上。但是我对爬山毫无兴趣,而且,在这个清晨我突然感到了一份隐约的威胁,我觉得似乎总有一双眼睛在某个角落盯着我。我想起了乔戈昨夜的一句话,他说兰城因为那件贩毒案一下子多出了五六个寡妇。这句话令我觉得这个清晨的兰城有着一股凄怨之气。我那依然处在酒后麻痹状态的大脑里,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有一个女人,她捧着一条锦鲤在我的身边若即若离。这个女人是由若干个女人组成的,她们分别是庞安、徐未,以及那个我并未看清楚长相的女人,她们交替着轮番出现,但是扑朔迷离的她们在我的记忆里都共同地捧着一条锦鲤,这是一种水淋淋的巧合,让我觉得仿佛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女人都曾经捧着一条鱼。她们捧着鱼,难免就要令我想到水。

我不想把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兰城。酒后的我是那样的羸顿。我向女孩提议,我们还是不要去爬山了,不如就去我的房间坐坐吧。女孩没有表示异议。她又把我的胳膊挽了起来,我们赤裸着的胳膊在盛夏里缠绕在一起。

我住在医院的专家楼里。女孩进房间后,就去冲澡,我躺在床上,有种巨大的空虚。我决定给庞安打个电话,我想告诉她,我已经完成了她交给我的任务——“看望”了她的乔戈同学。这个决定一产生,我就开始在心里面追问起来,庞安为什么要让我看望乔戈,她的用意何在?在她的意识里,我们这两个男人的会面一定是有着某种意义的。

庞安在电话那头向我“喂”了一声,她说,是你吗?

我说,是我。

她说,你的声音怎么有些奇怪?病了吗?

我说,我见到乔戈了,昨夜我们在一起喝了许多酒。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也一下子觉得无话可说。我们好像都在等待着,好像都觉得是对方要说出些什么。这像是一场遥遥无期的对峙。最后是我沉不住气了,我说,乔戈告诉我,那条锦鲤死亡的时刻,你们在宾馆的房间里背诵着诗歌。你们只是在背诵着诗歌。我不由自主地又补充了一句。然后,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忙音。显然,电话被庞安挂断了。但是给我的感觉却是,我根本就没有拨通这个电话,我只是握着听筒在喃喃自语。我放下了电话,重新在床上躺下,但是电话铃声却响了起来。我抓起听筒,里面传来庞安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她说,不,林楠,那个时刻,我们在宾馆的房间里做爱。

听筒里再次传来空旷的忙音。

我的手垂在床边,那只电话从我的手中滑落下去,只有红色的电话线勾在我的指头上。笼罩着我的,是一种无动于衷的孤独感。我甚至为自己的这种无动于衷和孤独感到了羞耻。我感到有些冷,这才发现悬在头顶的空调的风向正对着我,出了汗的身体被冷风一吹,有种被针刺的感觉。这种有些自虐意味的行为,不禁令我潸然泪下。

女孩在卫生间里待了很久,当她出来时,我已经昏昏欲睡了。我依稀看到她站在我面前,正用手整理着自己肩膀上一条窄窄的吊带。她穿的是那种紧身的小背心,短短的,露出一截光滑的肚皮,她的肚脐肉嘟嘟的,像一个饱满的漩涡。

她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来,一边甩着头发上残留的水迹,一边说,那天我在火车上看到你哭了。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她大约觉得有些失望,认为她的话并没有引起我的足够重视。所以她继续引诱般地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点点头,努力让自己显得兴致勃勃。女孩开始诉说:

我有一个男朋友,他是我的大学同学,来自遥远的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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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此次兰城之行听到的最后一个故事。同样是无以复加的厌倦,令我不想在这里复述了。

后来当我替女孩打开胸罩背后的扣子时,她再一次说,那天我在火车上看到你哭了。然后她就喋喋不休地重复着这句话:哭了,哭了,哭了,哭了……

最后,当我气喘吁吁地停止下来时,女孩以一个“哭了”终止了声音,仿佛一个戛然而止的休止符,为我的兰城之旅画上了句号。

然后我就把她送出了医院。我们之间的确无话可说了,连她那样青春的身体都被火焰付之一炬了,更何况我这酒后的中年男人的身体。

外面阳光酷烈,医院前的马路都被晒起了袅袅的热气。我把女孩送上了出租车,目送着她消失在我眼前。然后我就看到了马路对面的那辆黑色的别克车。

我是怀着一种悲欣交集的心情看着那个女人走向我的。我依然无法看清她的脸,我的目光依然被她胸前绣着的那条锦鲤吸引着。她来到了我的面前,以她自己的理由向我亮出了那把匕首。阳光一闪,我的一只膝盖就跪在了地上。刹那间,我感到自己眼前的那条锦鲤掉头而去,以一条鱼标准的姿态消失在明晃晃的空气中。天空无限明亮,它仿佛是被那轮烈日融化了,思之不禁令人心酸,但是,在这心酸之中,我也觉得自己居然有些不可琢磨的幸福之感,这令我对自己受到的伤害不再感到委屈,其实那并没有什么玄奥,我只是无力为之申辩。

弋舟:本名邹弋舟,1972年出生,祖籍江苏无锡。出版有《蝌蚪》《巴格达斜阳》《跛足之年》等,作品已被多家刊物转载,并入选多种选本。曾获黄河文学奖、敦煌文艺奖等多项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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