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张强
等待日子到来
文/张强
我一直在想一个小说的开头,想得很苦。
或许该是一道光影,如果让光影作为开头的话,我想一定会让读者掉进一个陷阱,觉得很可能是一种印象派的写法,像莫奈的那部很有名的《日出》;或许该是一种色彩,一种纷呈的、如油画似的色彩的涂抹,相比来说,我还是喜欢湿布的画法,觉得给人视觉的冲击以及留下的印象都很深刻;或许该是一个声音,如果以一个女高音为开始,很可能会是革命年代的红色呐喊,我想该是一个男低音,至少得是中音。那种低沉的、饱含着深情或是冷静的舒缓的讲述,能给人一种安全感。这让我想起了一个电影的镜头,或者就是电影的镜头,一抹黑的画面,下面正流淌着一段诗歌般的文字,让观众充满着想象。如果说《阿甘正传》能给我一点儿什么启示的话,我觉得还不如岩井俊二的《式日》,但是岩井俊二在画面上追求的那种清新的背景还有那流淌着的舒缓的音乐,似乎和这部小说大相径庭。
或许,我该从日子说起。
那些日子,我守望着一个窗口,如守望着日子。对了,日子是她的艺名,我的小说的女主人公的艺名,换句话说,是个化名。我不想讲述我们是怎样开始的,因为她的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当我开始生命的时候,就注定要和她结识,并且深深地与之互相吸引。
她渴望着一份无比的纯净,虽然身在——用她的话说是——无比肮脏和龌龊的现实世界里,她坚强地执拗地渴望着,像我一样。在心地里为她保留了那一份可怜的纯真——我自以为是这样的。
每天下午六点的时候,她都会来。写下这一句话的时候,让我想起了马尔克斯的一篇小说《女人六点钟到来》。我无意模仿,只能说是一种巧合,也只能是巧合。除了时间上和主人公皆为女性外,其他没有任何的巧合,所以,她并不是来蹭点儿吃的——尽管我经常主动留她吃晚餐,她也会留下来。她也不像马尔克斯小说中那个杀了人的女人,来求得店主的造假证词,因为我根本不是什么店主——虽然一心想开一个小小的书店,我只想写篇很卖座的小说,能畅销更好——为了糊口。
■美术作品:霍珀
她算不上漂亮,如果非要加上个褒奖的形容词的话,可能是美丽——因为有很多时候,美丽和漂亮并不等同的。也可能是可爱,女人皆有可爱处。我不是想要迎合女性读者,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实的公正客观的评价。或许是,忘记不了《红楼梦》中的那句话:女人是水做的。当然,有其可爱处,必有其可怜处,像《红楼梦》中的大多女子。然而,她并不是那种身在闺苑的女人,从她略显疲惫和慵懒的眼神还有那深色的眼圈以及微肿的眼袋,就能看出来。她几乎不说话,这正合我的脾气……
所以,我的这篇小说,将几乎没有一句对话,完全是一个抽着烟的男中音在轻轻地诉说。偶尔或许会走神,因为一个人诉说的时候,经常会想起另外的话题。比如现在,我想起了金德基的《空房间》,想起了那个沉默的男主人公。电影的效果,和小说是很不同的,它可以通过画面的转换和剪辑、背景音乐的衬托,或者观众眼里能够看到的人物的形象和他们的眼神、表情,让人们想象出故事的发展。小说却只能不厌其烦地诉说、描写,才能让观众的头脑里产生一点儿印象,或深刻、或浅薄,这得看那个作者的能耐了。
我开始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了,经常这样。但是,让人感到欣慰的是,每当我没有词可写的时候,窗外总会现出那个孤独的身影,或在夏天傍晚的夕阳里,或在黄叶飘落的西风里,或在白雪皑皑的隆冬天,或在莺歌燕舞的四月天……从她的眼神里,我可以看出那期许已久的安详和宁静的来临,像和风一样突然吹皱了一池春水。我知道,我的嘴角也会露出一丝笑意,虽然我不是那种爱表露自己内心感情的人。她进门的刹那,鼻翼略微地动了一下。我知道,我准备的饭菜,再次得到了她的赞许。
我们面对面坐在铺着棉桌布的餐桌边,静静地品尝着饭菜,像一对多年的夫妻,安静地享受着这生活的赐予。有的时候,我们还会倒一些没有喝完的红葡萄酒,细细地品、慢慢地喝。当然,在端起杯子的时候,我们会没有任何暗示地、心有灵犀地轻轻一碰。随着那脆玉似的轻响,我们都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一丝笑意。也会碰上突然停电的时候,屋子一下子就暗黑下来。我们依然静静地坐着,直到月光洒到餐桌上,像舞台上锥光的效果,又像碰撞到玻璃杯上,闪烁着的光斑。当然,我们有几支没有燃完的蜡烛,坐在可爱的胖胖的玻璃杯里,整个屋子就是那一朵如午夜之花似的烛光在摇曳。我们相视而笑,然后再去看那玻璃杯里红色的葡萄酒,不约而同地举起来,做一个碰杯的动作,然后慢慢地喝一小口,再仔细地品味着那酒从舌尖、口腔然后慢慢滑进肚子的滋味。那感觉很好,像冰雪初融一样,像春草萌芽。
收拾餐桌的时候,她正对着镜子整理头发,或涂擦淡淡的口红在那两片薄嘴唇上。我知道,她该走了。这个时候,我向来不敢挽留,她也没有留下来的意思。我也知道,这孤独的夜席卷而来的时候,我该怎样地浸泡在这孤独里。她拉开门,手扶着把手的时候,脸上总带着浅浅的笑,似在感谢我的这顿晚餐。我也总看着从那狭窄的门缝里透进来的街上闪烁的霓虹,然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霓虹里。
在那略显漫长的夜里,我独自坐在电脑旁,浏览博客,或者上上论坛,耳边流淌的是和这夜很协调的轻音乐,孤独而又悲伤。深夜的时候,开始想小说,想一部能卖座的小说。但是,枯坐了许久,抽了大半包的烟,仍然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收获。哈欠一个接着一个,抬头的时候,晨光已经点亮了小屋。去浴室洗澡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留在镜子上的红唇印痕,鲜红得像那诱人的禁果。日子留在我的世界里的痕迹,只有这么一丁点儿,除此之外,全都在我的记忆里,像是一个虚构。或许,她就像我头脑里想象出来的虚构,她根本不存在。或许……但是,每当我走进浴室看见那两片红唇留下的印痕的时候,我又开始坚信并不再怀疑。躺在浴缸里,开始想她的样子,也总是从她的那张红唇开始。
那天,雨下得很大,我以为她不会再来。当我看到她湿漉漉地走进来,像个雨人一般,我惊喜地差点儿叫出来。幸亏,她及时捂住了我的口。在那一刹那,我的唇品到了一种温柔。在我们的世界,本该是如斯的宁静。渐渐地恢复平静后,我给她找我的衣服,然后去浴室给她放水……心跳着,听着从浴室里传出的水声,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一幕。一个人,静静地在厨房里,发呆,突然觉得浴室如神殿一般神秘、神圣,觉得竟是完全的陌生,似乎这一切并不属于我。端着饭菜走到餐桌的时候,也不敢望一眼,哪怕是那紧闭的浴室的门。回头的时候,她正倚在门框上,脸上泛着潮般的红。头发湿漉漉的,“啪嗒”“啪嗒”地滴着水。突然,我想起了《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莫尼卡·贝鲁奇躺在躺椅上的模样,想起了那惊人的美丽。她穿着直垂到膝盖的T恤,露出刚洗过的白里透着红的腿……我闭上眼睛,感觉到一阵眩晕,扶着桌角,等待着恢复平静。再也不敢看她,像不敢亵渎基督教画里裸体的女神像。
那次晚餐,我们更是安静得出奇,甚至连目光的接触和碰撞都害怕引起什么声响。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还有彼此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就是那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她调皮地如个孩子般在那面镜子上留下了那红唇的印痕……
走出浴缸面对着镜子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脸竟然红了。她的那张红唇正印在我的胸口上,不偏不倚,笼罩着左乳。我有点儿惊慌,却一动也不敢动,脑海里就是她仰望着我的模样,那让人慌乱的眼神,那红色的挂着浅浅笑意的嘴唇,那如瀑的长发点点滴滴地挂着晶亮的水珠。镜子里也是她的模样,像在一片云雾里;浴缸上,也是她的笑脸;牙缸上、浴液的瓶子上、香皂盒上……到处是她的影子。我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如此地思念她,像相隔许久、未曾谋面一样。
我的思念如潮水般席卷而来的当天,她没有再进我的小屋,虽然我分明看见她在窗外徘徊。那个本该我们相会的时刻,取代她进来的,却是另外一个姑娘。她叫薛如花,是和朋友们聚会的时候认识的。在歌厅的包房里,她经朋友的介绍认识了我。说实话,我已经很不喜欢那种地方了,自从认识了日子,自从开始每天如吃饭穿衣般地和日子相会,我开始厌倦和讨厌那种地方。和通常一样,我们互相换了电话,然后留了地址。朋友们向我挤眉弄眼,我却像没有一丝知觉一样想着日子。如花的到来,不仅让我觉得惊慌,而且完全打乱了我以往的生活,扰乱了我和日子的相会。她坐在本该日子坐的位子上,喋喋不休,让我觉得十分厌烦。说实话,如花值得我描述的只有她那漂亮的外貌,她很美丽,瓜子似的脸庞、大大的眼睛、单眼皮、长长的睫毛、尖挺的鼻梁、樱桃般的红唇、尖尖的下巴,让人想起了卡通里的人物造型。同样说实话,我很不喜欢卡通,那种人造的俗气的美女,让人觉得很不是滋味。如花就是这么俗气的美丽,她浓妆艳抹,身上有很浓的香水味儿。她穿着时髦的服装,打扮得像个时装模特儿,说话声音很大。这样的人物形象,是走在大街上的,如果随便撒一网的话,会有不小的收获。我想起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不过那个执拗而坚强的老头儿,可不是网这种货色的,再说他也没有网。
她一个人,像只从来都不觉得厌倦的鹦鹉,始终喋喋不休。是的,我想到了鹦鹉,那美丽的羽毛下掩藏的是一个学人口舌的心。我没有一句话,偶尔看看她,就顺着她的方向看到了窗子,看到了我期待已久的日子。日子静静地背对着窗户,只给我一个背影,却又像个无家可归的人般依恋着我的窗户。我想喊她一声,招呼她进来。但是,我们的世界本该安静,本该很安静。然后,她走了。在她走的那一刻,我的目光也跟着她的背影走了。如花也转身看窗外,并没有人。她仍然和我讲述着什么,挥舞着手里的筷子、汤匙……我完全没有听见,我的心也跟着日子走了。
接下来的很多天,如花都会来,完全占据了我和日子的约会。
我觉得那些天很漫长,因为我一直陷在一个矛盾的泥淖里。是的,我想赶走如花,但是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听着敲门的声音,我的心就突突地跳,希望是日子,令人失望的是——进门的并不是她。从如花坐下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这一天又完了。勉强地喏喏地应付着她,我心不在焉,打呵欠、打瞌睡。我从来没有感觉到的无精打采、无聊烦闷,都翻涌而来。
再也没有心思去想那部小说了,就算想了,也没有一点儿的收获,所以干脆不想。漫长的夜里,我就靠看那些老电影打发时间,《泰坦尼克号》《人鬼情未了》《西雅图未眠夜》《廊桥遗梦》……甚至还有《半生缘》《独自等待》等等,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也会在昏黄的床头灯下看小说,随手拿什么就看什么,所以那一段时间,书架上的书从没有整齐过。屋子也凌乱不堪,衣服随手乱扔,再也无心去收拾。烟灰缸里的烟头满了,溢了一地。一盆君子兰好久没有浇水也干枯了……我的生活被一个叫如花的姑娘完全扰乱了。
那种宁静给打破了。
直到有一天,我忍无可忍,我赶走了她,怒吼着——这也是我这篇小说里说的唯一一句话:“你给我滚!”是的,她触犯了我的日子,连日子给我留下的唯一的一丝痕迹也被她抹杀掉了。那两片红唇的印痕被涂抹成一片殷红,像一团撕人心肺的疼痛。我忍无可忍,打开门就吼了那一句。她先是惊慌得不知所措,然后突然满脸的不屑,匆忙拿了挂在门后衣架上的大衣就走了。我呆呆地站在屋子里,看见她回头狠狠地骂了句什么,从她的口形来看,似乎是“变态”。那个时候,正是飘着雪花的严冬,冷风从那大敞的门里扑进来,占领了整个屋子,连同我的身心。
赶走了如花,我觉得心里无比畅快,又可以开始那种平静的生活了,又可以开始和日子的约会了。为了迎接日子的到来,我开始忙碌着打扫屋子,整理这一团如乱麻般的凌乱不堪。
我又可以想那部小说了,但是我开始有一种疑惑,不知道该怎样继续下去。因为,日子再也没有来。真的有一个日子存在着吗?我开始询问自己,搜罗着头脑中的记忆,似乎有那么些熹微的印象。她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甚至清晰得就像站在我的眼前一样。但是,为什么她再也不来了呢?就连我那可怜的梦中,都没有再见着她的影子。如花是真实的吗?那个喋喋不休的如只鹦鹉般的女人,难道也都从来没有来过?我分明感觉得到她是如何扰乱了我的生活的,她还扰乱了我和日子的约会,但是,我心里总是不免怀疑。我开始怀疑,在小说中和在生活中,哪个才是真实?哪个才是虚构?所以,我的小说又陷入僵局了。
我仍然在收拾着房间,仍然充满着希望地等待着日子的到来。我并没有放弃自己的等待,并没有放弃日子确实存在的念头。不过,读者或许还是依然如坠云雾一般,或许该骂我故弄玄虚了。
或许,这一发现能让读者觉得满意,但是,我是不是在自己欺骗自己呢?还是欺骗自己的同时,欺骗了我的读者?我也不知道,但这又是一个很重要的证据,证明日子确实存在。
那天,我收拾浴室的时候,看到了那管唇膏。我捏着那管浅色的唇膏的时候,我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或许可以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了。
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天,下着倾盆大雨,我坐在电脑前编小说。突然,一个慌乱的敲门声,把我从虚构的小说中拉了出来。我有点儿惊讶,这时候谁会来看望我?虽满怀疑惑,但我还是开了门。正是我们的女主人公!她挎着一个包,浑身湿漉漉的,她说:“我可以进来避避雨吗?”
我点了点头。
她哆嗦着,一身单薄的衣服紧贴着她的身体,明显能看出她身体的曲线。
外面的雨一直下着,我想让她坐在沙发上,但是她提醒了我,这个样子是没办法坐下去的。我就帮她拿了自己的衣服,指了指浴室,让她在那里换洗一下。
那晚,她留下来吃饭,满眼都是感激的神色。我们默默地吃着自己的东西,偶尔互相看一眼,但是谁也找不出一个话题。
直到深夜的时候,雨才小了一些,我借给她一把雨伞,然后送走了她。她走的时候,回头对我说:“我叫日子——”
记忆从此开始模糊,似乎日子来还过雨伞。当时,还很感激地跟我说感谢的话,如何留她招待她之类的。后来,好像也问我有没有见过她的一管唇膏,在我的浴室里。我摇了摇头,并让她去找。好像也并没有找到。可是,似乎她并没有来还雨伞。我一直记得自己并没有雨伞的,因为并不怎么出门。
我又陷入自己小说的僵局了,这很是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也很对不起自己的读者了。
就在我疑惑着的时候,门突然开了,那个叫如花的女人破门而入。她哭泣着说:“不过了,不过了……”边说,边走进我的卧室,拿了个行李箱,塞了满满一箱子女人的衣服。我惊奇地像坠入云雾一样,但是又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咱们离婚……”她甩了一句话,就消失在门外。
我仍然呆呆地站在屋子里,彷徨在自己的小说里,不知道哪里是真实,哪里才是虚构?
张强:1984年生于河南新蔡,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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