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黄礼孩
舞:镜花水月舞毕竟总成空(外一章)
文/黄礼孩
在华人舞蹈界,林怀民是让我一想到他的名字就心生敬意的人。当然,舞蹈界还有很多俊才,但像林怀民一样把“云门舞集”发展为一种社会公器的,却没有第二位。林怀民于一九七三年在台湾创办“云门舞集”,这也是华人社会的第一个现代舞团。三十多年来,它已成为台湾几代人的集体记忆,这份记忆不仅仅关于舞蹈本身,更关乎文化的传承、美学的传播、道德文化的形成。云门的存在大大影响了公民的品格。“云门”不但在国际舞台上身影芬芳,它的足迹还遍及台湾所有的小乡镇。“云门舞集”的演出,每一场都爆满,有时观众达六万左右。最震撼的一次,演出结束后,六万人都没有留下垃圾,这便是多年来,“云门”所倡导的广场文化。“云门”之所以能够成为传播文明的管道,在于“云门”对自己的要求很高,同时又把自己的姿态放得更低。林怀民说,世界上没有不够水准的观众,只有不够水准的演出。这便是“云门”的艺术格局。
很多时候,我与朋友们聊天,抱怨舞蹈界里缺少知识分子,不像国外有一些舞蹈演员本身就是工程师、诗人、音乐家、画家,而我们的舞者绝大多数是十岁左右就考入舞蹈学校专习舞蹈,他们只学到了技巧,却没有学到是什么让技巧产生光芒的,更谈不上拥有对这个世界产生影响的思想。所以,谈到林怀民,谈到“云门”成为“世界一流的现代舞团”,一点儿也不奇怪。林怀民十四岁发表小说,六七十年代已成为前卫作家。他曾在美国读书,其学术背景和国际视野让他有足够的能量去干好现代舞这一伟业。他到了二十二岁才学舞,这在很多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但他与舞同行的心、他的坚韧、他对美的追求,让人信服。林怀民不是天才,但他是大师,他通过后天的修行完成了自己,而舞蹈也成就了他的人生。他说,仅仅喜欢跳舞是不够的,你必须非跳不可。这位二十二岁才走上舞蹈之路的创意高手,他的作品一出手就让人惊喜不已。
我看过他创作的《九歌》《流浪者之歌》《水月》《竹梦》《行草》等作品,每一部作品都有深层的思考,都有他的文化视角、他的心灵诉求。一个舞蹈艺术家身上会蕴藏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他的作品来自于古典文学,民间故事,台湾历史、社会现象。在我们都急于抛弃传统文化时,林怀民却一头钻进传统文化中去了。传统文化是他一生的眷恋。他进入传统文化是柳暗花明,是起承转合。
我在他的作品里看见一些非常古老的思想在他前卫观念的演绎下,呈现出崭新的面容。他在舞蹈中表现了沉淀之后的智慧,还有自己独特的发现,他将现代舞的创作带入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林怀民说,传统是当代的一部分,是生活的一部分,像空气和水。很多时候,从传统文化中来的事物在他的心里舞动着,林怀民就以自己的方式舞到世界的舞台上去。看他的作品,是一种喜悦、宁静和思索的心灵之旅。这辈子,如果没有亲临剧场看过林怀民的舞蹈,对于喜欢舞蹈的人来说,是一种遗憾。
最近我读中国古典文学,其中关于舞蹈的描述让人惊讶不已,我惊异于先人无穷无尽的想象力和华美的文采。先人创造的舞蹈虚幻奇诡、超旷放达、千回百转、气韵生成,现代人即使拿来演绎,也是难得要领。而林怀民深谙中国古典文化之美,他在京剧、太极、武术、书法等传统文化中找到了根,找到了现代艺术的源头。比如他的《水月》的创作灵感就来自于一句偈语:镜花水月毕竟总成空。这个作品林怀民以太极作为舞蹈表现手法,以清冷、冥想式的气氛贯穿全舞,舞者的身体如花一般绽放,圆熟饱满,动作时急速、时缓慢,身体在舞境中虚实相生、回雪流风,细致动人。终场的镜光水影、物我交融,让人惊艳、叹绝。作为前卫的现代舞,他融入的却是中国古老的哲学思想。他的《竹梦》《行草》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事实上,他的“古话新说”也暗合了外国人在每一个时代都要去重新诠释他们经典作品的传统。
我隐隐觉得,文化都有自己的宿命或暗示,像“云门”这个富于美感的名字,似乎就暗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云门”来自《吕氏春秋》,根据古籍记载,“云门”是中国最古老的舞蹈,相传存在于五千年前的黄帝时代。舞容舞步均已失传,只留下这个美丽的舞名。幸运的是,这失传的舞蹈在林怀民那里有了美学的想象和社会学的延伸。
在众多的艺术形式中,我喜欢被台湾“云门舞集”搬上舞台的舞剧《白蛇传》。林怀民舞动他现代的思维给我们带来别致的美感飞扬。
舞剧一开始就把舞台处理得干净、简洁。林怀民巧妙地用一些弯曲如蛇的木棍放在一起,让人意会到作品的背景。舞蹈中赋予蛇人的性格,从蛇到人的心理变化在细微之间流露出来,有犹疑也有喜惊。经历了漫长的岁月,蛇变成美丽的女子,因为非凡使她们动了凡心。而在西湖边上的许仙,则醉心于江南春天的细雨、花香、波光之中,这些和风细雨衬托出了他的柔弱。许仙的台步、走法和眉目之间的顾盼,这些很京剧身段的舞蹈传达出了一个传统书生的气质。在情节承传或发展之间,林怀民加入了现代的舞蹈元素。从传统到现代,这种嫁接不留痕迹、自然而然。
邂逅是爱情的开始。白蛇、青蛇与许仙相遇西湖,她们同时爱上许仙。舞剧《白蛇传》改写了青蛇这一角色。林怀民说:“青蛇是一名独立的女子,她和白蛇一样,经过长时间修行,也有人间的渴望,有爱情和欲望的追求。”也正是林怀民的大胆,让白蛇、青蛇缠纠于许仙之间,自然就有了一段热烈的三人舞。三人舞之中,白蛇的肢体语言优雅、古典,而青蛇更直接更女性的欲望,都让许仙想入非非。最终,白蛇赢得许仙的爱情,青蛇陷入失恋之中。为了把舞蹈推向高潮,林怀民在舞台上设计了帘外帘内两个世界。帘内许仙与白蛇男欢女爱,而帘外青蛇的独舞则痛不欲生。
与传统戏曲不同,林怀民并没有在舞蹈中让白蛇喝雄黄酒,而是处理为白蛇爱欲浪潮退去后,露出蛇身原形。许仙在惊吓下夺路而逃,寻求法海的救护。法海的出场推动了舞剧的矛盾冲突。白蛇在这场较量中败下阵来,终因求情不成,愤怒而致“水漫金山”。在这出舞蹈中,舞者翻跃、腾跳,激烈的舞蹈正好表现出两股力量的决战。
在舞剧中,林怀民再次用笔墨来写青蛇。青蛇在暗处看着白蛇与法海相斗,她的内心十分复杂,既有些幸灾乐祸的小邪恶,也有着同病相怜的感觉。她甚至调转矛头,认为许仙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也罪该当死,是白蛇及时赶来阻止了青蛇。法海最终用他的魔法降服了白蛇,将她镇压在了雷峰塔下。在处理这个重要情节时,编导巧妙地利用了竹帘。竹帘变成一个塔型,把白蛇围在中间,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她凄楚的形象。青蛇在塔外哭泣、徘徊,让人为之同情、落泪。
如果把古典舞服换成现代舞衣,《白蛇传》也是一出发生在今天的故事。怪不得坚持要把《红楼梦》《九歌》等古典题材搬上舞台的林怀民说:“在文化自信充沛的国家,传统是当代的一部分。传统文化是生活的一部分,像空气和水。某种感动沉淀下来,就会呼唤着成为一个作品。”林怀民的“古话新说”系列舞蹈,是对古典文化的观念发现和价值认同,它让我们看到传统与现代是一双脚,它不但可以走得更远,而且可以舞得更优雅更时尚更有现代气息,并舞出中华文化的智慧和尊严。
黄礼孩: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人。诗人、艺术评论家。出版有《我对命运所知甚少》《午夜的孩子》《起舞》等。1999年创办《诗歌与人》。曾获国内多项诗歌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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