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特邀主持:周庆荣 灵焚
绿伯(节选)
特邀主持:周庆荣 灵焚
■美术作品:雷东
主持人语:
纵观古今中外,大凡可以传世的文学艺术作品,都是一种活着的生命体。我们阅读章闻哲作品时的第一个深刻印象是,她的每一个字句都不是可以随意挪动和更换的,她善于使用一种寓意性的思考找到承载其坚实思想的象征性意象,并通过这个意象完成一个生命体的成长与独立。
根据作者的创作谈我们可以知晓,“绿伯”是作者创造的一个词,是她独创的一个集合意象。她告诉我们,“绿”是“生命原色本身具备的品质”,它代表着希望。而“伯”在这里只是作为尊称、作为长者的象征,与“绿”构成一个拟人化的生命体。之所以在这里用“伯”而不用“神”,是因为“神”与人的关系是断绝的,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君临者,而“伯”却具有与人亲近的本质,只有“伯”才能成为神性与人性一致的拯救者。
作者创作《绿伯》的初衷是“想给读者编造一个‘绿野仙踪’式的梦国”,然而,作者偏偏不是一个编造乐园的好手,因为这样需要一个会撒谎的天才,而她“更快意于说出实话”,这决定了她“不可能成为替人编美梦的牧师”。这些看似自谦的表白,隐含着作者的某种无奈和忠贞。她虽然希望自己能够为人们编织一个美好的梦园,可作为时代的洞察者,她又不能违背自己的良知,因而她最终选择了忠于自己的理性,既说出一个充满矛盾、冲突、颓靡和衰亡的当下生存现实,又为这个现实塑造了一个拯救者“绿伯”。作者在这组作品中想要传递给读者的是:当一切走向颓靡、衰亡时,有一种生是不死的。它将是我们赖以复活的良药,是我们能够继续坚持下去的勇气和安慰。
第一章最初从植物的生态入手,引出了“绿伯”作为生命庇护者的性格特征,然后从植物到动物,最终再到人的生态中“绿伯”的身影。然后,“我”作为“绿伯”存在的见证者,开始听到“绿伯”的声音。第二章主要写“我”与“绿伯”同行,目睹着种种自然与社会的生态病灶。“绿伯”即是“我”的父亲般存在,又是“我”的同伴、朋友。那么第三章之后呢?作者自然会朝着“绿伯”性格之多元的深度展开,从而完成“绿伯”之既区别于神,又区别于人的立体而至德至道的“万物长者”的丰满形象。“‘绿伯’不会向我展示天堂的美景,但他显然来自光明世界,他将祛除‘我’身上的一切顽疾,化解‘我’身上的一切黑暗元素。‘我’自然是万物之一,是不惮于在‘绿伯’面前展示万物病症的、需要被‘绿化’的对象。‘我’更多时候是一位作茧自缚者,而‘绿伯’的任务显然是化蛹成蝶。”
但仅从节选的这两章里,我们就已经可以把握到“绿伯”的性情、功能、作用等轮廓性特征,以及这种存在对于作为不完美生命“我”,即一种富有反省理性之个体,所起到的交流、对话、提醒、劝导、警示等拯救性意义。
一般有成就的文学家、艺术家,其作为个体存在,都必定能够根据自己的气韵与精神,重构当下生存中属于自己的生命宇宙,并以此在文学史、艺术史中确立自己的差异性。这组作品,初步体现出作者已经具备了这种重构能力。她让我们意识到她已经基本找到了足以确立自己主体形象的核心审美意象“绿伯”,并以此展开了自己的肉体与灵魂、现实与精神的生命仪式,从而真正触摸到了“最愉快的一次散文诗写作”。
绿伯(节选)
文/章闻哲
第一章 松香
1
那些草尖,表明我是在高处俯瞰它们。
本来我要一个花瓣一样软的宴会,但结果这软的入席者,它们竟然也有锯齿和尖刀,它们插进我的胸口。
它们的绿依然令我甜蜜,它们的尖刻却径直通向我的死亡。干净利落。
但倒下的我,依然沉浸在它们绿的甜蜜中。
尽管如此,我热爱这样的父亲。
它灵魂中的绿永不因秋冬季节的到来而死去。
2
就像这一次,它又来了,是绿伯,它在水泥路外徘徊,在高楼外驻足。
没有人理睬它,它独自来到一处废墟。
哦,一根南瓜藤快要死去,我听到绿伯在它面前叹息。
弄些雷电给它敷伤,不,还是先弄些雨水给它冲洗伤口。
绿伯吩咐它的天使。天使应声而去,空气中有铃兰的气息,紫色的鼻音中缠绕着绿的乡音。天,我止不住心跳。
我曾见过花生的复活,见过葫芦挂满土墙吹奏南风,见过盛装的百草园为人类的节日助兴,却从未见过城市这位殖民者主动退出植物的国度。
不久,我听到恢复生气的南瓜的祈祷:绿伯,你的魂魄要不断地光顾我们,哪怕在废墟上给我们唱一支不死的歌……
我的心跳更快了,我在等着绿伯的回音。它必然要回答:是!就像它不屈的灵魂。你想,这回音必将是多么绿,绿到亮了万物的眼睛。
3
你们说它老了,它的头发枯萎、衣服褴褛。
哦!它的松木掉下一粒纽扣,它的麻雀孤绝。
你们看到它的小野菊受到踩踏,它的葵花停止了对太阳的慕拜,而它的石榴掉光了牙齿。
你们说它老了。
这令我再次窃喜,是的,它老了,你们都离它而去。而只有我守着。无人打扰我这样的姿势:每天上山给它的栎树读《山海经》,给黄栌读远方的来信。
来信写道:她的头脑简单,坚信那里的人们都没有被遗忘。她对我们说,是的,太阳交待过月亮,一定要在次年的春天引动潮汐。浪花再次从困顿中跃起,山谷的低处和背阳处草木绚烂,证明着阳光不灭的理想。
那时黄栌就会笑着说:噢,她的头脑简单得这样美好,她是绿伯的天使。
每当霜雪降临,我的心就会听到绿伯和它的天使的歌声。
对哦,我相信是这样的,摸一摸它绯红的脸,牛骨制成的饰物在它身上撞出叮当声。
我听到远方春天的训导,啊,不要着急,春耕的牛背上飞过燕子,紫云英也会再次盛开,这是绿伯的许诺。那些自以为老去的孩子,不要着急!
而人们,若你们果真已离去,留我独自在空旷大地上聆听绿色的训导,这广阔的天籁、巨大的喜悦,我真怕我会浪费了它们。
4
他们不喜欢这些野葡萄、野梨子和野柠檬。
嗯,他们要毁坏它们、鄙视它们、践踏它们,说这些模样古怪,说它们不祥。
真丑。它们的全部意义,真丑。
请野兽吃掉它们,这是它们的唯一命运,他们说。
可是绿伯不这么认为。被吃掉的,它要为它们还魂。
绿伯知道它们,一个野苹果令一个清晨长出了无数春天和夏天。它也知道,因为它的赞美,那些野果子会更加粗鲁,身上长满了刺,味道尖酸得能把一块好舌头烫烂。它们丝毫不顾礼仪,它们甚至无视一株倾国倾城的牡丹,像一群小破烂,一窝蜂地上前,挤坏了牡丹,却佯装无事。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牡丹只是弄脏了衣服。不妨碍,绿伯说,明年我会给你更多的衣服,你不要怪它们吧!
我爱它们,这些小野人。它们的勇气令这个世界更加富有生机。
——这是绿伯的心里话。
5
什么是没有魔力的呢?绿伯问。你们每一个都是巫。
天葵子,你说说看。不要害羞,作为人类的灵丹妙药,你们的智慧实在令我骄傲,所以,不要害羞。一颗害羞的天葵子也许会失去药效的。我曾听到过天主教教堂里的钟声,那种庄严肃穆所传递的神圣,究竟还不及你们的一小缕气味,我以为上帝会同意我这样的想法。
所有的庞大者都不及你们的一根小指头。所以,水稻、小麦、那棵路边的柴胡、所有的巫,我不会允许你们死去,你们的能量远在人类之上,这是肯定的。
生命的源头只能从你们这里开始寻找。
可是,令我懊恼的是,人类居然以为自己是强大的。愚蠢的他们,竟然把你们当作了弱者!
试想,如果我死去,如果我命令你们全体死去,他们也就到了末日。
什么是没有魔力的呢?只有他们。绿伯说。
我真爱这样的父亲,纵然他有着刚愎自用的坏脾气,一时言语如刀,但即使我是一块石头,它也要为我铺上碧绿的青苔。
6
爱一切偏见。绿伯说。
整块天空都是我们的,所有的蓝、所有的晚霞和朝云。当你知道蓝为何蓝,朝霞为何出现……一切都缘于偏见。
如果你那时不曾挥霍,我确定你已经后悔了。
恰如我,现在坐在这里,牵牛花的柔荑攀住窗棂,它的脸贴在两根栏杆之间望住我发呆。也只能这样。它这个小鬼唉声叹气道:你只有我了,只有我这么小的朋友。
连它也觉得孤单。早知道现在会这么局促,我会在那时把田野春风全部吃掉。我像一只贪吃的熊一样无法不泄露我的欲望。
7
一定要吃掉。我像在告诫你,又像在告诫自己。那样在之后的很多年里,每当我举起手,我就可以跟人说:这手上,可是储藏着整整一万亩油菜花呢!
我又一本正经地指指我的腿,说它可不是腿,而是十万平方公里的紫云英、小麦、茉莉花、水稻、银杏树。我的血液,肌肤和头发。在三十年后的今天,我肯定再也藏不住它们的野性,它们的气息像久存的老酒,首先让我自己癫狂和兴奋。
接着,是荣耀。它对大地看了看,说真是一览无遗啊,没什么能逃过我的眼睛。——这田野的光芒!我是它们终生的地主!我披着这样无形而多彩的袈裟,走到哪里都像沐着太阳的风一样。这自由的佛,广阔无垠,什么时候都像在飞。
8
“太阔绰了!”我们像一群没落的地主一样慨叹。
我们至少有一千只蜻蜓、一万顷河水。芳草遍地都是我们的。
一首宋词如果多情地相问:谁为你红,谁为你绿?我们会轻佻地高声应道:喏,我们就是那万物的主宰。
彼时的后主们还没有亡国。
9
我曾采莲,曾泛舟,曾拿起铁锹耕耘,曾对着唐姐的胴体输出过一些茉莉花屑的想法。一只黄蝴蝶、一只白蝴蝶曾追随着我的肩膀……似乎,我不曾浪费了我的。
10
可是一株小豌豆苗,这该死的小,它如何保证我们把什么都抱在了怀里?我现在就这样,除了在绿伯面前跺跺脚,别无他法。
而绿伯只是笑笑。它说:这贪婪是好的,这悔恨是好的,我所有的财产都与你的品格是呼应的。我亦爱你的拘谨和小胃口。你看——
唱晚河你只把脚伸进去两次,长满红豆蔻的山谷你只去过一回,那些喷香的野花你连一个吻都没有索要过。
你过得太简朴了,整个春天出土的陶瓷,整个夏日的点金与彩绘,整个的,秋天和冬天那些无可挑剔的成品甚至它们的衰朽(也是极其华丽的死亡),这一切堂皇的、繁复的、恢宏的、精湛的美,你只像那只红蜻蜓一样,在湖水前,小心翼翼地饮了一小口。
没有谁知道,因你这一小口,我才有了取之不竭的信心。绿伯如是说。
11
一个女人用小指甲在画布上挖掉了一小块油斑。那么,我们现在可以试探她了:这画中的春色可是真的?
——也许她还是不能确定。如此耽于她的迟钝,让人忍无可忍。
但愿我们还不至于如此。我们相信,那画中的一切。
这不是出于幻觉。
12
是出于信念,绿伯说。
请不要怀疑吧,也不要遗忘。
对于一切——苹果,或任何一种水果正在清晰地说出它想说的。
它青了,噢,它红了。
请相信它不曾拿这“青”收买过谁,也不曾拿这“红”诱惑过谁。
13
纵使它有罪,那“罪”的基因一定不是它本来的。它要跟牢狱、刑罚、铁链脱离干系,另辟路径,前往另一种胜景:繁华或简朴、庄严或活泼、抑或书卷油墨的气息中,豪情甚或妖娆。
是的,我们都不曾原谅过战争。
可是一旦东北虎开始挑衅,兴安岭会认为,那是森林必不可少的美学。如果它的老虎变得乖巧了,它的森林也就完蛋了!
一只美洲豹如果打算外出狩猎,至少,那些灌木都会激动得微微颤抖。
不要反对我,你在观看斗鸡或斗牛时,不也同样如此吗?
腐朽的台词中预告着生机。
当大自然唱着它的欢歌,人类说:遍地哀鸿;当大地唱着它的欢歌,人类说:寒鸦又在警觉着什么。
14
那些阴霾,像乌鸦的叫嚣在山谷听到了自己的回声,像镜中的蛇告诉了蛇的秘密。
谁会在乎它?当然了——它也有一群拥趸,一群道德上的小,和一群智慧上的小。
一群贪婪和虚荣的小灵魂,刚刚与那团阴霾匹配的小。
瞧,侏儒因此封自己为巨人。
孙猴子在未见佛主时也说过:小的们,俺就是你们的大王。猴群于是吱吱合唱颂歌。
它的轻佻刚好够得上它们的轻浮,它的无知刚好够得上它们的愚蠢。
15
它们以小丑为偶像,大师并没有看见。但小丑以为它精湛的表演一定让大师吃惊,它以为大师在说:天啊,真正的大师在这儿!
“它的花拳绣腿,舞出一捧绚丽的纸屑,陶醉了它自己。”为了确认这空心的辉煌,它的阴霾气更重了。
它务必要凌厉到让谁都承认它的分量。可是谁会怕小小的它?
——绿伯大笑着一甩它宽大的绿袖子。
第二章 断简·竹色·弹歌
1
……
为了节日,所有的阳光都集中在这里了。天是眷顾我们的。
往后该如何呢?菊花也用尽了她的金子。
杜鹃在一个星期内用光了所有的蓝天。没有赊账的惯例。绿伯说,可是生命不会像平均律一样,我喜欢听山花放肆的大笑。没有笑到最后的说法,只要想笑,就要痛快淋漓的。
我也喜欢看那大茴香骄傲的样子,它目中无人,它自诩天下第一,它以为鬼也会相信它的自吹自擂。这是它最滑稽的地方,恰恰是我可以爱它的地方。没有什么比天真更可以让人放心大胆地居高临下地爱。
一切生命,我爱它们布满缺陷的眼睛。乞怜,一时又神气地朝你轻吠。
2
你是在说它吗?我也听说过从民间传来的最古怪的词汇:
它女性的麦子,它女性的水稻。它整个的女性躺在纸上,等待围观的人。
不,不要这样刻薄吧。它正在给我们这必要的盛宴。
“享受这必要的女性,但请不要以此为艺术的本真。”这口吻,多么像那个烂人尼采!不,你该检讨,你应该如此偏袒:一切女性的,就是艺术的本质。
不是吗?它在期待你用你的医术诊断它的孕期,并为之喜悦和祝福。绿伯如此告诫着我:
不要遮蔽这女性,更不要鄙视。
——尽管你有类似想法:抽出一根肋骨来制造亚当。
3
倘若,这世上阳盛阴衰,我确信你也会痛苦。绿伯说:现在让我们靠近母亲。——在她取之不尽的爱前,请不要有任何猥亵之心。
母亲,当然了,我的夜明珠一样的母亲。我一直把最高的桂冠留给她。她岂可与女奴同日而语?又岂是那些浅薄的桃花可比?噢,她们的香粉起了作用,我竟见到了川端康成笔下艺妓的姿容。
——有一个声音马上忏悔:我会向母亲请罪,我不该在她面前提到这样不够洁净的名词。
可是,她们也会变成母亲吗?
我戴着尼采的面具,却以今生的女儿身份顺道来看望她们。我的左手拿着明珠,右手永远拿着父系的词。
4
但是,春日方好,不是吗?
我们要放下手中拨炭火的枯枝了。
不再插手这些发霉的事情。
5
那就对了,绿伯说:我可以让你看看梨花,那些灼灼之色曾照亮过你的天色。
要说它们的神情,却是有点儿严肃。我想到那些学富五车的辅臣,躬身、持笏,在庙堂侍立多年。——这些完全是我的错觉,但我让它们一直持续着。
有时错觉可以成真。
我曾经让一盏美孚灯识破梧桐的秘密——它当然也知道那些梨花的历史。
那些泛黄的往事:战争、共和、从马车辘辘到火车长鸣、蒸汽机身上飘着白雾而下身抹着漆黑的机油……留声机里尖细的女声代言过那个时代的一切:华丽、伤感、颓靡、不可捉摸的冷和热烈。
春天各个不同,你我的春天自然不能似外面那般沸腾,我们只固守着我们的温润与静谧。
这古老的春日,我曾痴迷过的一页:越过马头墙,可见一小方蓝天;坐在老门槛上,梨花白晃亮你的眼和衣襟。
6
我可以确认:梨花最珍贵的记忆莫过于那个小女孩了。
“那时,我的绿豹子就曾越过土墙,偷吻过那小女孩的额头。”绿伯的眉间竟也飘过一丝风骚的景致。
7
童年固然很好啊——我叹息:你绿伯也有颓废的时候。“不,我要修补这记忆,这有助于你继续向前迈步。我还要给你看更多的旧物。”
它的笔记本上写得密密麻麻:
一朵紫色的朝云,在一九九二年,你把它丢在了雅鲁藏布江的一条支流边。
同年,一只十九岁的风筝……无家可归,青涩、诱惑,我们不能随意地说:是世界在诱惑着它,还是它在诱惑着世界。世界充满着深不见底的城府,而它亦从身上散发出危险的气息。它们是不相上下的。它们刀刃相见,彼此在脸上划下了刀痕,而世界的伤疤竟是它种下的一片桃花。
这是需要赞美的,绿伯说,显然你的智慧更高于世界的。
8
这些有什么用呢?我感到沉闷。绿伯,它也终于沦陷于这莫名的旧志。
“……曾经手持柴刀的老妪和她的甘蔗林,以及她自酿的黄酒、情人、她用竹篾围建而成的逍遥舍——上帝以这些琐物试探过你,得知你天生喜欢这些。
“在荷叶上怡然踱着方步的白鹭,这空灵之物是上帝的第二个试探物。而你的同伴以一声咳嗽惊走了你的白鹭。
“——她的理想无非继续和你在世上采桑、养蚕、织绸……这些现实主义的动词比你那颗七岁的翡翠绿金刚石、那群十岁的叼鱼郞、十一岁的社戏似乎更为阳光,其中没有什么挫折,或生死别离、黑暗、惊魂之类的故事。
“而你说,它们是有毒的。它们毒死了一个画家、一个表演家、一个歌手、一个考古学家,甚至一个漆匠、一个手饰匠之类的情人。
“现在,你已远离了同伴,也远未成为那位老妪,一切逝者的化身。那么,你正悬在半路,继续被一些毒性的事物滞留在一个空城中吗?”
……
9
毒性,我要寻找它的母亲。恰如这半月的阴霾戛然而止,是十二号的阳光下的一剂温存的剧毒?一切妖娆的正在泄露这个秘密。那么这毒,自然是万物的恩赐,是造就万物之材的灵药。
这种窜改毫无意义,犹如说死神在向阳之地出生一样。绿伯道:
“即使是我,也无法令你一听‘毒性’就如闻天籁。在这方面,这个词——它的慢绝非一种美貌的事物可以速成,或诱发变质。当然,我们偶然也看到过它与美貌同行。”
“我们对于毒性的迟钝和敏感,正在昭示着我们一贯的美德。啊,我必须要告诉你:每个人都有美德在身。美德永不满足于被某个人独享。我当然也不能偏袒你。”
10
对哦,你认为一切都美好。可是我爱的事物有限。连你,我也不能全心全意地爱。我如此回答绿伯。
这我自然知道。每年的秋冬季节,你都会对着一望无际的枯木和衰草说:这样衰竭、这样苍老、这样鄙陋啊。可是,毕竟它的爱是金光灿灿的呢。——绿伯得意地大笑。
它有什么好得意的呢?啊,它得意于我终于可以无视形体而只有灵魂的迷恋。
11
七月二十二日,左手麻木,结果左手做了一个梦。
如果左手麻木,就让它做梦吧!
——定下这种规则的好像是遥远的火星人的脑袋。
有一种漂亮的毒花,把它当作土壤迅速繁衍。最后它们吞噬了它,连骨头渣滓都没能剩下。
——看来有一种植物的灵魂盯上了你。火星人对左手如此解释。我不过是麻木了一会儿,就给您造成这么大的错觉?左手的脸上略带讥讽。
我宁愿相信绿伯带来的信息:燕山上的树都做过类似的梦。人类与植物本有相通之处。
把它的怨毒仅当成恶作剧来处理。绿伯说。
但我还有七月二十三日的困境:有人将拧开水,却把水笼头藏起,水很可能漫延、淹没一些什么:法西斯、近代的市民社会或者农业社会的全体主义梦想、玫瑰和圣经……
——每个人都带上了法医和剑客,焦虑地搜寻开关的气息。最后那个人出现了,它的坏心肠昭然于众目之下,人们却对它无可奈何。
谁也不能解决阴谋,即使每个人都带着一锭黄金。
绿伯说:如果水的源头不见了,一切都将干涸。但罪也是一条河流,在那里人们将看见宽容与慈悲的清泉。
12
我黑夜的蝴蝶曾经把日记写到这里:七月二十四日,情僧统领了所有的寺庙。他是一颗不同寻常的星宿,我看他的面目亦正亦邪,世人更愿意认他作“枭雄”之类的人物。他与尘俗中的某女子显然有些暧昧,那人既像他的母亲,又像他的情人。那女子爱他又嫌他丑陋,要逃脱他,却又希望被逮住。
二十五日,母亲梦见旭日。
二十六日,我们宣判了一个孩子的死刑。当晚阴风怒号,而次日,天色的经筒竟转出一丝晴朗,午后,大放晴光。
有情皆梦,无情皆醒。绿伯说。
恶梦也有情吗?
然,好梦无情,恶梦有情。绿伯如是说。
13
那么,暂时截住这漆黑的春色。
我对着白昼,将我的手伸出,我要取出其中灿烂的花照明;而无数次,我又把手缩回。
也许花朵已经肿胀到要爆裂,也许七色之神已经浓烈到要糜烂。
“取走它们的爱,”绿伯说,“这同样是释放与解救。”
我感到繁花正以这样的哲学蒙蔽我们的喜怒哀乐:所有的美都是偏执,所有的丑陋都是纠正。
我正在妥协,但绿伯却对此表示了赞许。
它说:美不可消逝,而丑也终将永存。
这是一场“绿化”的仪式
文/章闻哲
《绿伯》是一场诗歌的狂欢。
散文诗《绿伯》最初基于这样一种愿望:它必须是明亮的、充满阳光的,它必须创造一个春光旖旎的乐园。我想给读者编造一个“绿野仙踪”式的梦国。可当我一提笔才发现,我不是制造这样一个极乐园的好手,我对自己将要编造的一切感到憎厌,因为那里需要一个会撒谎的天才,而我在骨子里是这样一种人:不惮于在任何一种美好面前指出它的毛病。也就是说,我更快意于说出实话,这显得我有那么一点儿“绝非善类”的气质,而不可能成为替人编织美梦的牧师。
所以,我最终还是以我与生俱来的方式举行了《绿伯》这场“仪式”。不过,“绿伯”本身是不会变的,它是一切美的化身,它旷达、睿智,它似人似神,既有人性的温度,又具有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的神的高度。它一身兼具多种角色:诗人,哲学家,神父,万物之友、之神,它是希望本身,是拯救万物的使者。我所说的“神父”,并非是指神职人员“神父”,而仅仅是借用了他两样东西:他的形象和他终其一生以救赎人类灵魂为己任的精神。
在我的方式中,“绿伯”不会向我展示天堂的美景,但它显然来自光明世界,它将祛除“我”身上的一切顽疾,化解“我”身上的一切黑暗元素。“我”自然是万物之一,是不惮于在绿伯面前展示万物病症的需要被“绿化”的对象。“我”更多时候是一位作茧自缚者,而绿伯的任务显然是化蛹成蝶。所以,《绿伯》的“仪式”简言之即“绿化”与“化蝶”(或者干脆是“化绿”)的过程。这两者都是对灵魂而言的,是从狭隘走向旷达,从局促走向从容的一个过程。
此外,“绿伯”作为一个长者,我希望它严肃规矩、纹丝不乱、周密周全,但是我内在却总有一种破坏它的力量。在诗中,这种破坏力已经大部分被我控制住了,我并未让它得到充分地体现。因为“绿伯”必须是一位灵魂的拯救者,它只能被建设,不能被破坏。绿伯本身不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但对我来说,却是一个浪漫主义的结果。
《绿伯》是我最愉快的一次散文诗写作,我希望《绿伯》的意义不仅仅是对我自身而言,但它也只是个有限的表达。我的才力使我真实的希望仅止于:我写下它,并为之庆贺。——也许这是一件与他人不太相关的事情。
章闻哲:本名章文哲,曾用笔名章少卿等。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人,原籍浙江诸暨,现居北京。文字涉及诗歌、杂文、文艺评论等方面,至今已有三十余万字发表于海内外各级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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