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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弦上的叙述

时间:2024-05-04

文/杨明慧特邀主持:周闻道

a弦上的叙述

文/杨明慧特邀主持:周闻道

■美术作品:奥古斯特·马克

五月的那个正午。

我深深陷入到时间的安寂和焦虑里,拼命想找到一首音乐,却惊异于一种茫然和不知所措。不是没有,而是有太多的作品罗列在收藏中,我却不愿轻易触动它们。它们一经抵达,必将会引导一些往事一同抵达,即而扰乱我镇定自若的情绪。有时,我欢迎它们不分时间、地域地热烈抵达;有时,我又会狠狠地拒绝,虽然徒劳,就好像奋力把自己的影子挡在门外,而实际上根本无法做到一样。

于是我会变得绝望和伤感,甚至悲愤异常。坐在阳光下,我看那个微弱的影子在愤怒,她愤怒的时候,我却平静了。我的身边异样地安寂,除了心跳,血液狂流的声音也静止了。

偶尔,我能听到一个极微小、却很有共鸣的声音,它大约要八九秒钟响一下,频率和振动的幅度均匀。我是突然注意到那个声音的,但我只是埋着头——我怕那个声音的来源一下子被破解,就少了它本身的神秘和向往。我越是深深地埋着头,越能清晰地听到那个声音:它宛如水管残留的一滴清流,漫不经心地滴落到一只洁净的空碗壁上,或是像一丝微风飘掠过空荡的石阶,总有那么一缕声音,它们轻若游丝,似有却无。那声音被微弱的我听到,并及时收留在心里。

我知道握在手心里的声音与空气一样肉透透的,模糊着我的触感,但它们确实存在了。在声音的引导下,我让记忆和我一起轮回,在时间的穿梭中重新罗列。阳光下,我看到那个眩晕无助的自己,写满了一脸的幸福与忧伤。

我不知道为什么幸福和忧伤总是结伴一体,可从出生就习惯了哭笑的人,又有谁可以在幸福的眩晕里彻底遗忘忧伤。

我大致就是这样一个人。

心灵娓娓讲述这些话语的时候,我身边的大提琴手在拼命练习一段音阶past。他的音阶速度非常快,近于飞翔的速度。提到速度,我几乎为自己流连在速度里的困境哭笑不得。我的钢琴教师曾旁敲侧击、很委婉地指出过我的致命弱点:一直缺少速度的感觉。那个拼命练习音阶past的“那谁”,对不起,我记不清他的名字了,习惯称他“大提琴”或者“那谁”。听着他奢侈的速度,我想起属于我的速度,心越来越安寂了。

我是一个固执的人,在激情抵达之前,我把自己关在门里,把头埋在时间深处,宛如沉睡。我一直在等,等有一天,有个声音能把我从沉睡中唤醒。

我聆听到的那一抹微弱的声音,它们来自我头顶上的吊兰。吊兰上还挂着一个小小的喷壶,里面有未滴净的水珠,还似早晨时那样晶莹圆润。它们凝聚成一大滴水珠,静静地落下来,不是落在吊兰里,而是下面——我埋头坐着的楼梯尽头,立着的一只空碗壁上。

我幻想那个声音。我知道,那一场梦魇埋了我那么久。我埋在膝盖里的视线转换了空间:在一个深远的院子里,我和一个集体曾那样亲密地相遇,宛如从未分离过一样。

我向往有一天能与那些声音重逢,那是我们许多人青春的凝聚与组合。那支乐队由七张面容组合在一体。在我强烈的幻想里,他们就幻化为一部部乐器,不再成为单纯的某个人或某个声音,而是集体的声音。在我印象中永远不会消失的声音,莫过于一直延用的演出结束曲——《a弦上的叙述》,我们集体创作的键盘协奏曲。

于是就有了那些声音,从不舍的梦中传来,虚幻而又真实。

当这部作品响起的时候,我几乎都是含着泪水聆听的。沉浸在其中,想起一切与爱有关的面容,以及与爱情有关的气息,当然还有不休的争吵——那是青春即将抵达的好时光。那些青春的好时光都留给了军队,走的时候,竟然忘记了向它们告别。

记得在那里的第一个生日,外面落雪了,乐队全体队员都来庆生,我收到那么多礼物。大家一起吃着、喝着,并争吵着平时争吵过的问题。

我说:“做音乐的工匠好还是创意者好。”“那谁”说:“工匠没什么不好,就好比手工艺人操一手绝活打天下。”吉他手说:“创意好,灵性其中,前程无量。”鼓手和其他成员有一半偏向工匠,一半偏向创意。而“那谁”坚持认为,我反对工匠是因为自己的速度一直成问题。我开始恶狠狠地向他开战:在集体的裁判下,十分钟的时间完成一首词曲。

这样的比赛会让我得意,因为那个以奔跑奇速为荣的“那谁”,在这方面彻底输给了我。不知为什么,在他的抱歉之中,我一点儿也得意不起来了,不是同情他,而是陷入强烈的遗憾中,无可自拔。

我似乎用手握住了它们——那些声音。

我在万分焦虑不安的时候,最终以急切的速度,化成幻想里的声音,奔涌而至。我相信,这是“那谁”意识里的魔力,习惯于past的他,在我的幻想里一样停不下来,甚至他以声音的姿态跑来时,都不能稳稳地停下,而是原地踏步地跳跃着。我不会把我们七个人的面容全部清晰地罗列出来,但我坚信他们——会在另一处以声音的姿态重新抵达。

那会是个激情奔涌得最为热烈和高潮的时刻,我盼望着。为着这个盼望,我会再修磨下去,哪怕时光的尽头,只要那一天肯为我抵达。这个盼望更多的时候被亲临感的愿望支配,然后滋生出各式各样的幻想。

我的幻想不止一次回到了演出之中。那些声音响彻的时候,我感到那个原本空荡无依的灵魂就融入到一股踏实、贴切的力量中形成更为凝聚的力量,有点干燥、温和,无惧任何严寒。当那些声音渐渐遥远了,我的意识在那一刻再次与它们分裂。那个集体面前,我一味寻求孤独和孤立,甚至除了与乐队集体在每天有一会儿片刻的融合之外,我与任何人都无法融合。我的孤独,是我亲手选定活下去的方式。

那些声音被我握在手心里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一股潮湿的温热。它让我想起和“那谁”一起练琴时,从他手心里散发出来的气息。因为年纪都小,谁也不懂得在夏季,少年手心里散发出来的那股潮湿温和的气息与爱情有关。我不懂,也不敢想。“那谁”懂得比我们要早一些,并且他也敢想,亦如他飞翔的节奏一样。只是他过于苛求音乐的细节,像一个工匠,这是我一直不喜欢他的理由之一。可我还是清晰地记起,后来我还是喜欢他了,没有理由。

直到他放弃回乡,随我来到我的城市,我们曾亲密相处过,可我还是不小心把他的情绪扔在了我的城市。我要远行,就顾不得了许多,他一个人在我的城市徘徊过。许多年过去,他比我显得坚强和勇敢。如果有爱情,他可以不要理想,但我不是。我所忽视的是——若没有理想,爱情也不会精彩。

我的幻想又仿佛突然回到与集体相处的某一天深夜,我独居的小屋一定是最晚才熄灯的。那个单薄的木门下,悄悄爬进来一只虫子,它是带着很怪的声音从门底下爬进来的。土色的外壳,尖尖的头,大大的身子,我被吓得不能动。想来想去,我光着脚跑到男生班,把睡得正香的“那谁”叫起来。他感到莫名其妙,以为发生了什么,当他用手捏住那只虫子时,不禁快要乐晕。

接下来他也不睡了,我们就一起到礼堂后面的玉米地里烧玉米吃。那个夜晚奔向玉米地的行列里,渐渐多了成员。一个饱足的午夜就这样度过了。那个时候,在我们的心里,揣起的是更多别的东西,比如理想、情绪,还有未来。

耳边,《a弦上的叙述》越来越接近高潮。我心里一阵阵震颤。是的,只有纠缠不清的分离,才会具有如此悲剧的色彩,凄美得那样残忍。抽象的情绪铺陈,展开一个画面,场景转换为一个声音。接下来,情绪渐渐与画面分裂,与声音分裂,与一颗心灵分裂。我看到时间与记忆就这样分开了。分裂与组合,大概一个灵魂要不停接受这样的轮回,才可得大智慧到彼岸。

我的意识,从聆听到第一滴水落入空碗里的声音,到幻想成为站在集体面前校音的安寂时刻,这个过程有点缓慢,却没有断裂,有着无可抵抗的固执和坚固的印象。当一个人拼命想与某个场景、某个面容重逢时,时间的厚度瞬间被一层层剥落,变得尖利,如玻璃碎片。它拼命割断一切阻力,想要抵达一个合适的理由面前。

可我还是转身走了。

转身这个动作,我不知道在这一场人生中有过几回,可每一次,都清晰地注入心底。有多少次转身的绝然,就有多少次怀念和心痛,时间是倒不回来的,我也就在记忆中时而停下来抚理,时而抹去泪水继续行走。

我让自己完全浸入在阳光中,头埋得更低,阳光湿热地眷顾我的身体,我感到那样潮湿。眼前一片眩晕,身体里有股暗流即将奔涌而出,之后,一种忧婉的孤独感将我从自责中解救。我获救了,同时,我的耳边,《a弦上的叙述》越来越纯粹,构成为许多人共同的记忆和声音。也许只有我能真正读懂,但它不再单纯属于我,或之于集体中的任何一个成员——它俨然已经成为这个世界的一种声音,一种公众的声音。虽然我在大大小小的音像店中都无可找到它们的存在,但我确信,那些声音一直活着。

回到原点。正午,一滴水落在一只空碗壁上。听,那是极微小、却很有共鸣的声音,仍在嘀……它大约要八九秒钟响一下,频率和振动的幅度均匀。我仿佛看到那个微小的集体,在天空下分离,像鱼一样四处游走,各奔东西。从此以后,我们只能在想象和记忆里再度相遇。而所有转身的瞬间,没有一个声音肯与内心商量。世界是美丽的,命运还可以是转折的,而时间,不是用来忧伤的。我还在走着,前方的路,就通往时间之上。

这个五月的正午,我被不安和焦虑折磨着,最终听到了那个神奇的声音。我在它降落的过程中渐渐得以平静。我带着那声音,走出门外,游走在奔命的大街上,穿行在人群之中。那微弱而迟缓的声音,是我唯一的行李。

街上是如此的纷乱,我以为我会如往常一样无视那些纷乱,可是,我看见了。那个微弱的集体,他们面容严肃地列队行走,并且从我身边经过。“那谁”是高个子,他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一向习惯飞快的速度。他手里的谱纸被一缕微风吹落在地上,吹到了我站着的一小片空地上。当他意识到分谱不在手里的时候,就停下来东张西望。

我清晰地看到眼前那一叠纸上是《a弦上的叙述》的大提琴分谱,慌忙捡起来,我大声说:“喏,在这儿!”我急欲还要说些什么,可突然意识到四周是那么的寂静,我看到我伸出了手——我的手掌,空空荡荡。

五月的那个正午

我想起来一些面容

想起来一些面容

于是就有了那些声音

我似乎还用手握住了它们

就好像握住青春一样

可我还是转身走了

我转身走了

十几年也就过去了

除了那些声音之外

一切,早已无痕

杨明慧:生于天津,现客居河北。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出版有《爱情自闭症》《活着,或者死去》《临界状态》等。现已完成《痕迹系列》《站在时光之外看时光之内系列》《我的交响乐笔记系列》等专以“系列”为体式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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