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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满族萨满家祭的现代乌勒本——评刘庆长篇小说《唇典》

时间:2024-05-04

李秀儿

2017年,《收获》长篇小说春季号发表作家刘庆作品《唇典》,这部历时10多年完成的54万字的长篇小说,是刘庆继《风过白榆》《冰血》《长势喜人》之后的第四部长篇小说。他曾获长白山文艺奖、东北文学奖、吉林文学奖等,但是刘庆的创作成就并不特别引人瞩目,批评界也少有将目光聚焦于他,而让刘庆在东北得以安身立命的则是他传统新闻人、报人的身份。

2017年1月8日,中国小说学会2017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在江苏兴化揭晓,长篇小说《唇典》荣登榜首。

2017年7月17日在香港揭晓第七届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红楼梦奖”,首奖也是内地作家刘庆的《唇典》。

评论界以“气魄宏大”“史诗般的巨构”“新世纪以来长篇小说上的收获之一”这样的词语来褒奖《唇典》。至此,《唇典》以及刘庆的名字和作品才开始风靡于文坛。

阅读《唇典》,能感受到作家刘庆对满族萨满文化深情的吟咏和叙述。他借满斗之名,通过满族发祥地,萨满文化保存相对完整的关外生活的旗人故事,讲述满族上至老三星创世和三仙女造人,下至普通旗人的现代版乌勒本(满语,故事)。刘庆讲满人故事,不拘泥于从旗人日常生活的“有里有面,有精气神”的次生文化表象,而是深挖满族萨满“原生教”文化对旗人为人处世的深刻影响,旗人的历史几乎就是一部萨满文化史。作为“多神信仰”的萨满教(见《我是满族人》29页),又是一个不拒绝其他文化和神灵的宗教,其强大的包容性和“万物有灵”的世界观,在今天看来,似乎更充满了神秘色彩和诱惑力。由于历史原因,满族和萨满文化一度被妖魔化,东北籍作家萧红和端木蕻良的作品当中,都有对跳大神的描写,“萨满”就是封建迷信的无知、可笑,跳大神的刻板印象让世人止步于现在仍普遍存在于东北民间,从清皇太极时代就禁止的萨满野祭,而家庭、家族、族群和国家的萨满家祭及其背后深厚博大的精神文化内涵却被忽视。作家刘庆有得天独厚的东北生活的地缘优势,用对满族和东北的历史性纵向思考,以时间为骨,萨满为肉,用开掘的铁镐,用《天宫大战》“说部”的丝线,“反正”了现代史上满族人畏畏缩缩不敢自称旗人,旗籍羞于示人的面貌,也唤醒了不再使用满语、满文的失落的满族人内心深处的文化基因,从这个意义上讲,《唇典》让我们看到的是一部祛除了野性和粗粝现代旗人“自我形象的调整重塑”(见《我是满族人》28页),不断“寻找和守望自我”(见《我是满族人》25页)的满民族史诗,《唇典》是一部东北现代乌勒本(满族说部)。

一、用世俗笔触讲述“神龛上的故事”

。采用满族《天宫大战》“腓凌”叙事手法,人物故事与神话传说缠绕并行,大量使用满语词汇(乌春、萨玛),以及象征神谕、神启的柳树、桦树和狐狸等。满族的创世纪神话不像藏族《格萨尔王传》那样流传广泛,原因太多,其中之一是,满族有些神话故事只在萨满之间代代相传,因为有些魔鬼和恶神的名字是不能被说出口的,会招来魔鬼和邪灵,因此满族的创世纪神话即神龛上的故事一直是萨满之间代代口口相传,而神的故事与人相距遥远,辛亥鼎革以来,由于一些偏见,更鲜有文学作品提及,而作家刘庆把满族的创世纪神话糅进了常人的世俗故事,讲述心中有神灵有敬畏有祖先神的满族人的故事,心中的萨满信仰外化于郎乌春、柳枝、满斗等满族人日常生活当中,他们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无一不受到影响,而这种影响表现出来的特征应该叫做族群或者民族。《唇典》中,没有把满语、满文作为族群的划分标准,而是人们心中的信仰和三观作为一个民族认同的标准,跳出了满民族、跳出了东北亚、跳出了阿尔泰语系(满语属阿尔泰语系通古斯语族满语支)来讲述人与人、人与自然的故事,用这样的视角和胸怀讲东北人的故事、满族故事,笔者还是第一次听到。

在形式上,刘庆更是大胆借用《天宫大战》的神歌的“腓凌”(章节)叙事的手法,给《唇典》平添神秘色彩。东北地区满族本来就是一个有很多口头传承,不为人熟知的一些神秘奇幻故事的群体,小说更像是东北人之间的口口相传的口头乌勒本(说部、故事),大量的神话故事本身就是“满族说部”的现实版本。

小说中多处使用满语和索罗杆等满族符号,这是小说语言上的一个重要特色。从地名、人名来看,“乌春”满语意思神歌,是《天宫大战》里出现的一个古老词汇,与书名“唇典”呼应;柳枝是汉族名字,却源自古老的创世纪神话,柳树是上劫大洪水退去后留下的神树,具有极强的生命力和神秘力量,满族有生下小孩难养,认柳树为母求其神佑的传统,拥有乳房的妈妈神当中,佛朵(佛托)妈妈就是大柳树的化身,她给灵魂山所有灵魂哺乳,所以女主人公赵柳枝经历种种磨难始终坚韧、慈爱,临危不乱,具有佛朵妈妈母性的慈爱光辉,她的身上寄托了作者对母亲原始的爱恋。

作品给读者呈现了一个东北动植物王国,狐狸、乌鸦、狗,还有桦树、榆树、年息花(杜鹃花)等既有灵性又带有神谕色彩,多神信仰的满族,认为万物有灵,这是《唇典》的底色。

二、主人公承受苦难的升级,螺旋式阐释萨满文化博大的包容性内涵。

女主人公赵柳枝未婚生子,受到萨玛信仰祖先神引领,战胜苦难、重获生的勇气;命定的萨满满斗,在对自己萨满命运的不断抗争中,找寻到萨玛精神的真正内涵。多灾多难的赵柳枝面对“未婚生子”的委屈和苦难时,是神的使者,化身为萨满李良用慈爱和智慧帮她化解,而柳枝也以超常人的耐力和智慧活了下来,她的心中不光有自己、丈夫和儿子,还有顺子、娥子,素珍,她的胸怀已经超越了血缘、民族和国家,这正与原生宗教萨满教没有条条框框,具有开放和包容性相契合。柳枝的苦难悲惨人生是从被人趁乱奸污开始的,尽管作者对此的叙述隐晦和克制,不难看出,此人就是一直带给她、郎乌春、满斗一家苦难的拥有各种身份的满斗的生父,苦难越是升级,战胜苦难的人心越强大,让她强大的是白山黑水冰天雪地的自然环境赋予她的强韧,更是萨满文化中敬畏和承担。“我们每个人都是时光的弃儿,都受过伤害。我们每个人都是罪人,都伤害过别人……我们应该对一切抱有敬意,包括自己受到的伤害,和伤害我们的人。”(引自《唇典》86页)

满族是崇尚自由和随性的民族,男儿在山林策马奔驰、女儿在田野追逐嬉戏,即使命运之神出生前就选择了满斗,可热爱自由的人儿哪愿意被捆绑被差遣,满斗与命运的抗争也是每一个萨满达到人神合一的充满痛苦和抗争的鼓铃之路,满斗幼年因为能感知到鬼魂世界,成长道路充满危险和陷阱,比如受到找替身的跳井鬼引诱差点跳井溺水身亡,更受几个鬼孩朋友的干扰,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比同龄人承受的苦难多得多。作者善于把现在与历史、现实与梦境、人与鬼糅到一起,比如日本侵略中国的事实由一个有着会说话的肚脐眼的萨满来预言,没有正面描写日本兵强暴妇女,而是通过满斗看到了裸体哭泣的女鬼,强暴柳枝的非公鸡而是满斗的父亲的真相的揭露,都是通过梦境来诠释,溥仪的穿越剧式家祭和鬼孩豆腐腰公主梦的幻灭,都没有写的血糊糊、叫嚷嚷,显出作者叙述的克制和从容。

满斗从一个男孩成长为抗联战士,从一个猫眼男孩成长为一个真正的萨满,人的世界已经从鼓铃之路童年时代走到了现代文明的失灵年代。而作为最后的萨满的满斗,在代韩造反受过,承认强暴素珍致使怀孕的选择,都呈现出高尚的情操。刘庆告诉我们,一个萨满,可以是猫眼少年郎满斗,小土匪,抗联战士,苏联受训中国士兵,共产党、护林员,强奸犯;一个情人,她可以是腻儿、花瓶姐姐,苏念、土匪压寨夫人、通缉犯、王海燕、反革命小白鞋;一个坏人,可以是娶俄罗斯老婆的哈尔滨商人、土匪万顺、电灯工程师李白衣、山上大爷王良、理想教主、救国军首领、日本先遣军头目,我们认识一个个既复杂又丰富的穿各色衣服以不同名义和目的的小说角色。苦难的升级,勇敢的心灵也在不断地幻化重生,呈现出螺旋状不断旋转上升的漩涡,小说结尾栽种灵魂树的满斗,身上焕发着神性的光辉,在灵魂受到污染的失灵年代,满斗成了灵魂的守护者,守护哺育神界的灵魂山的是佛朵妈妈,满斗栽种的是精神世界的阿凡达。

三、郎乌春形象的复杂多义,丰富精彩。

此人曾投降伪满,到底是汉奸还是英雄?郎乌春内心挣扎,面对旗人打仗“争相用命”的英雄主义传统价值观,郎乌春不计个人荣辱换取战友活命的选择,闪耀着萨满文化中牺牲自己,拯救别人的神性光辉。郎乌春是一个带着泥土气息的满族小伙子,他从童年时代的满族走来,身上带有满族先民野性、淳朴、自尊于一身的满族汉子气质。可是灯官节变故,让他一步步走向了职业军人之路。八旗儿郎生来就入兵籍,一辈子只能当兵,而满人当兵打仗有争相用命的传统,看不起临阵退缩的投降行径,郎乌春身上的勇敢、果断、胆大心细备受称赞,可是郎乌春最后投降日本人的举动,他到底是个英雄还是汉奸?让包括郎乌春自己在内的人争论不休,如何评价郎乌春,如何理解九死一生、不畏生死的抗日英雄变成一个汉奸、一个怂包,他自己也差点没窝囊死,他的这种价值取向是不是值得?让抗日的美名流传下去,郎乌春精神激励后来人,还是投降保存可以生死相托的兄弟的命?在生命面前,郎乌春的选择,是比死还难受的投降。萨满文化中宽厚隐忍和利他精神闪耀着火花,面对争相用命的祖先,郎乌春做出了自己艰难的选择。他能为战友牺牲性命,牺牲名誉和尊严,为什么不能把满斗当成自己的孩子呢?他人生的终结,是与王良——始终与他命运搅在一起的男人做一个了解,他杀死了他,为了柳枝、娥子、满斗——他的亲人们。

四、萨满可以用灵魂树重建满族的精神阿凡达。

在作者看来,患烂心病的现代人失去了灵魂的家园,超越民族界限、大爱无边的最后萨满满斗,却用灵魂树重建了民族的精神阿凡达。韩造反就是典型的“黑烂”心的企业家,声称为白瓦镇带去资金和项目的企业家,实则是一个被邪魔附了身的黑心人,给白瓦带去了灾难,还有所谓的知名学者、假道学横行在人世间,萨满已经到了无法与人类沟通的失灵年代,萨满文化呼唤人们自觉反省和自我救赎。当神灵已离我们远去,人类孤独地活在世上,唯我独尊的时候,祖先神告诉我们万物有灵,人类只是大自然的一个孩子。当人类用自高自大狂妄之心来破坏世界的时候,如同《天宫大战》故事的地下国恶鬼区释放出的恶鬼一般无二,至于韩造反,满斗在晾晒灵魂的河滩,看见了他的灵魂胸腔腐烂成一摊黑色的液体——而我们每个人终将面对灵魂的河滩。

满斗栽种灵魂树,因为他心里有一座高大的灵魂山,他要用敬畏和善良,去拯救那些麻木堕落的灵魂,创建人类的精神家园。回到小说开头,现代文明未到来前,那些生活在敬信和首善的人们,他们信和善的灵魂,就像阿凡达世界飘荡的气泡和种子。

五、作者瑰丽的想象和诗意叙述。

满族的创世纪神话传说给《唇典》这部小说凭添了神秘色彩、浪漫气质,有很多想象穿越时间和空间,叙述天马行空又有条不紊,人称变换自然自如,前一句还“满斗啊”,后一句“我”就跳了出来,却毫无违和之感,又不着技巧痕迹。神话传说的插入,萨满神歌的吟唱,让萨满身份更具有庄严的神性和艺术性,而不是东北跳大神,道出了萨满文化是满族、东北人的精神世界的鼓歌。作者笔调浪漫细腻,《天宫大战》神歌和满族传统儿歌的大量运用,使作品充满童真童趣。

小小子

坐门墩

哭着喊着要媳妇

要媳妇干啥

点灯

(见《唇典》227页)

天有星,

地有灯,

何等挂在哪,

蛤喇城。

蛤喇城,

城套城,城里住着蛤喇精。

不管雨,

不管风

不管黑夜点河灯。

点浅滩,

点深灯,

点得满河尽灯笼。

(见《唇典》322页)

诗一般的语言,给我们带来语感上的享受和畅快,像是语言在舞蹈。

“泉水伤心的时候会呜咽,欢快的时候浪花洁白,泉水比我们更知道生命的答案,这个答案就是,流过了就流过了,每一刻都是过去,每一刻都是开始。你不必为河床的肮脏负责,因为,你没有选择。你能选择的是承受和承担,承受你不想也会来的一切,承担你必须承担的责任。”(见《唇典》86页)

“我这辈子吃过的苦比额娘多出好几倍,苦水没有滋养纤细的小草,没有和任何一颗晶莹的露珠汇合,完全没有回报。天神,你为什么那么残忍?我爱过你,我没有恨过你,我哭,你无动于衷,你怜悯过我吗?你会说,你的额娘,你额娘的额娘都是这样,像从地上淌过去的雨水,没在石子和土地上掀起一朵小浪花。”(见《唇典》425页)

萨满祭祀分野祭和家祭,《唇典》里的萨满家祭,是指影响满族尤其是东北人精神层面的充满原始意味的崇尚自然、多神崇拜,具有慈爱、冒险、利他精神的文化传统。而《唇典》通过赵柳枝、郎乌春、满斗、李良等人物形象,用说部的叙事手法,呈现了一部现代满族说部。一改有玩物丧志等恶习的满人给人们的印象,是鲜有的一部反映东北普通人的小说,对东北人公众形象一次全新的定义和重塑,让人们重新认识萨满文化的精神力量,是呈现给大自然的一部生态小说,是东北人的心灵乌勒本,更是活在人际传播的一本“唇典”说部,而作家刘庆,就是那个非凡的讲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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