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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和李玉茹:心里有一个明天

时间:2024-05-04

清扬

相信缘分的人,心里都有一个明天。在今天和明天之间的,是等待。1947年秋天,李玉茹等来了曹禺。

那是上海最美的季节,也是李玉茹戏剧生涯最美的时节。那一年,她23岁。青衣、花旦、刀马旦,样样在行;梅、程、尚、荀,派派贯通;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无不打着她八岁人北京中华戏曲学校,师从王瑶卿、程砚秋、律佩芳、吴富琴等名家的印记。而1940年她组建戏剧班子“如意社”,以及“如意社”于1941年春节开始在上海连续一个半月颇为叫座的演出,更让她这位梨园新秀一举驰名大江南北。此后,她的戏剧舞台熠熠生辉。

1947年的她是大来演出公司组织的剧团里的一名挂牌演员,是一名颇有韵致的花旦,与同时挂牌的京剧大师周信芳先生同台演出。虽然年轻,她由内而外散发的魅力,俨然可与众名角媲美。但谢幕之后,她常常独自叹息,演技再高,在那个社会仍被冠以“戏子”之称。该如何坚持演下去,她有时也很迷茫。

这一天,李玉茹和周信芳同台演出麒派名剧《坐楼杀惜》。舞台上的李玉茹目光流转、身段婀娜,举手投足间尽显风釆,周信芳更是全神贯注,演艺精湛,大师气度自然展露。

演毕,两位气度不凡的观众走上前来,其中一位单刀直人地对她提出了颇有见地的看法:“您的戏,传统规范都有了,可是缺少神韻,淡而无味,与周信芳先生相比,内心的东西少。您要学他唱戏的节奏,不要程序化,不要被四功(唱做念打)五法(手眼身法步)捆住。”

一刹那,李玉茹的心湖被一粒石子击中,而这个激起波澜的人就是刚从美国回来的曹禺。

听到曹禺的名字,李玉茹喜出望外,她知道曹禺还是在十年前。那时的曹禺凭借话剧《雷雨》一举成名,后又创作了话剧《日出》《蜕变》等,成为当时中国现代话剧史上成就最高的剧作家,也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开拓者之一,与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齐名。

李玉茹看过的第一部话剧,就是曹禺的《日出》,抗战时期,她又看了曹禺的另一部话剧《蜕变》,后来,她迷上了曹禺所有的戏……她在这些戏剧里流连忘返,忘掉了那是戏,开始懂得戏如人生。

此刻,天上掉下了戏剧大师,又颇为诚恳地说出这番关于戏剧的高论,搅起了她心里的涟漪。对于李玉茹来说,曹禺就像天上耀眼的星辰,可望而不可即,她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这颗星辰竟辉映了她的人生。这次相遇让她从他的身上看到了戏剧的光辉,她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经常到曹禺家去拜访。戏剧、人生,她像是在同自己的老师或兄长进行探讨。

一天,曹禺似是早有准备,将罗曼·罗兰的一套《约翰,克利斯朵夫》郑重其事地送给了她,并告诉她,这是一个为事业献身的艺术家形象,艺术是崇高的,值得为此艰苦努力。遮挡在李玉茹心头的那层迷雾蓦然间散去,她看到了戏剧生活的真正意义和价值。

从此,苦孩子出身、没念过多少书的李玉茹爱上了读书。曹禺家有什么书,她就买什么书。老上海四马路上的书店,是李玉茹经常光顾的地方。

那时候,曹禺正在构思一部以女演员为主角的剧本,也抽出时间去找李玉茹谈心,从她的身上寻找创作灵感,可被外人看作才子的曹禺,在李玉茹母亲的眼里,不过是个穷读书人,李玉茹母亲并不欢迎他去家里。吃了闭门羹的曹禺,只好另觅地方与李玉茹交流,曹禺经常不停地徘徊在李玉茹门前,良久,李玉茹才能背着母亲溜出来。曹禺骑一辆破旧的脚踏车,承载着两个热爱戏剧的人,直奔兆丰公园(今中山公园)。渐渐地,两人的内心都滋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情愫。

后来,曹禺在党组织的安排下辗转到达北京。临别前,他向李玉茹告别,意味深长地说:“你是一个演员,没有田、没有地,不要听信外面的谣传,应当留在上海,好好演戏。你是很有希望的,前途一定会更好。”在谣言频传、秩序混乱的时局下,只会演戏不懂时政的李玉茹听从曹禺的建议,留在了上海。

二人相遇、相知虽是处处机缘,但还是错过了……后来,她去了朝鲜。待她回国后,曹禺已娶了妻子方瑞,

十年浩劫,无处话凄凉。能努力活下来的人,心里都有一个明天。

1978年,曹禺经历浩劫后刻不容缓地投入创作,他的《王昭君》发表在《人民文学》上,赫然醒目,再一次掀起戏剧热潮。德艺双馨的李玉茹当时已担纲上海京剧院三团团长,艺术青春再次焕发。她读着曹禺的新剧,往昔岁月,悄悄回来。

那年深秋,黄褐色的梧桐叶落满黄浦江畔。依然是青衣身段的李玉茹沿着护堤墙,行云流水般地向上海大厦走去。等在那里的,是来上海参加活动的曹禺。隔着许多年的光阴,二人再见时,已是两鬓秋霜,依旧是戏剧、人生,相谈甚欢。他们惊喜地发现,他们之间的共同语言没有被这段分别的岁月冷却,竟热烈得一如当初。

李玉茹还得知,这十年间曹禺丧失了爱妻方瑞,还得了严重的神经官能症,全靠安眠药入睡。而安眠药的后遗症令曹禺苦不堪言,有时他在大会发言,突然就会陷入沉睡状态;有时他在跟人谈话时,也会变得神情恍惚。望着他憔悴的脸,李玉茹也神情恍惚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扯痛了她的神经……

此次分别后,二人还是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不同的是,一封封飞鸿开始往来于京沪之间。他的信封上常常贴着超值的两元邮票,因为他怕八分邮票寄不到。他的信里常常夹着一两首优美的诗词,而她回信时也唱和一两首,曹禺渐渐地依赖上这种感觉了。

1979年春天,李玉茹带领上海京剧团赴欧洲演出四个月,其间,她一心扑在演出上,无暇给曹禺写信。收不到她的信,曹禺心神不宁,只好写信给李玉茹的女儿,倾诉他的心情:“小如茹,我十分想念你的妈妈!有了她,我可以说出许多话,许多感情,而她又是多么能劝解、分析、解释。我只是怕她累病了!你看,又许久不见她一个字了!这怎么好啊!”看来,曹禺是真的太想念李玉茹了。

于是,李玉茹刚从欧洲回到国内,就收到曹禺寄来的邮件,打开一看竟是几张报纸,上面的两行大字赫然在目:中国当代著名剧作家曹禺同著名京剧花旦李玉茹结成百年之好!

原来曹禺的小女儿去广州看望一个朋友,闲聊之间,谈到她爸爸和李玉茹之间常有书信往来,情谊甚笃,不想此话被一位记者捕风捉影,强占报纸先机刊出此条消息,在戏剧界引起轰动。唱了不少爱情戏的李玉茹心有灵犀,这是曹禺巧妙而又慎重地在征求她的意见。看着那张报纸,她笑意涌出。

1979年11月,第四届全国文代会在北京召开,李玉茹又来到了曹禺身边。还等什么呢?他们心里的明天已开出绚烂的花朵。12月7日,一辆小车载着他们,直驶婚姻登记处。跟随曹禺几十年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司机做他们的证婚人,一对有情人成了真正的一家人。此后的他们更是谁也离不开谁了。

蜜月未过,李玉茹就回到上海工作了。曹禺得闲也追了来,一个在台上演,一个在台下看。颔首、微笑、鼓掌,他满足于欣赏她的一招一式、一颦一笑。待李玉茹卸妆后,两人结伴回家去。

虽然不舍得分别,但曹禺还得回北京去,那里有工作等着他。聚少离多的日子里,他用墨笔记下赠予她的唐诗宋词,旁边还批注着他的点评和感想。

1984年6月17日,曹禺抄录了杜甫的《旅夜书怀》,并写下:“十七日晨起,天大晴,闻上海今夏多雨,或有台风数次,不知确否?不觉小楼中,人将如何也?寄玉茹。”恐怕李玉茹看不清他的草书,在一些变体的墨笔字旁边,曹禺工整地写下了楷书字,并且标明该诗出自他们两人共持的唐诗一书中的哪一页——自从结婚以后,买书往往是同书两册,京沪各一本。

1984年6月30日午休时,曹禺辗转难寐,起身作打油诗寄给李玉茹:“六月将近七月来,荷花开满玉心开。梦断江南风光好,伴月偕影共徘徊,”友人看到后,打趣地问曹禺:“你的影子呢?”他答:“我的影子长得很,在上海。”

是的,他的整个心都在上海。在曹禺的指导下,李玉茹创作了京剧《青丝恨》。排练《青丝恨》后期,曹禺来到上海,天天做她的影子,跟着她去排练场,拿出钱来给演员买巧克力和补品吃。正式演出前,李玉茹压力很大,抽很多烟来排解,曹禺担心她的身体逼她戒烟,她努力配合,但是难以戒掉。曹禺始终给她鼓励,做她最坚强的后盾。

1988年,天妒佳偶,曹禺被诊断为肾功能衰退,住进北京医院。李玉茹拿着一张钢丝小床,也住进了医院。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她默默地擦掉眼泪,准备跟他一起与病魔打持久战,

9月3日,曹禺在78岁生日的前三周,真诚地审视与剖析了自己,由内心深处进发出这几句话:“回顾数十年来,如柳如萍,随风尘土,对人对己,大半谬失……尤其是针对自己的矛盾,须更重地反省,利用暮年作此认真的言与文,歧路亡羊,杨子长嗟,然回头是岸,大彻大悟,独可为。”

这让李玉茹想到了鲁迅笔下那真正的猛士,她说:“我为他骄傲,这不是每个人都有胆量,能拿起手术刀对准自己长疮的痛处狠戳的,我崇敬他,更爱他了。”

1996年12月,曹禺走了,李玉茹紧紧地依偎着曹禺的脸颊不肯站起,哭泣着不停地呼喊着他……

即使这样,她的心里依然有一个明天。她要为他编书,在那字里行間,她始终觉得他从未离开,从他去世一直到2000年底,她为他编的书《没有说完的话》终于出版了,在扉页上,她给孩子们写下了这么几句话:这是妈妈花了大心血出的一本集子,也是妈妈做成了一件以前我不会做的事情。我尽量忠实地再现你们爸爸的真实情感,还原他本来面目,让人们更多一些了解曹禺其人,

2008年7月,李玉茹去世。在另一个世界,想必也定是有一个美好的明天在等着他们吧。

编辑/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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