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范军
仕途初亮相
在高拱的仕途履历表上,“出身”一欄向来填得很骄傲:祖父是成化年间举人,官至工部虞衡司郎中,算是个副部级官员了;父亲也是进士,官至光禄寺少卿,也是个司局级干部。所以,高拱可以说生在官宦人家。倘若要考公务员,背景还是有的。而且高拱也聪明,“五岁善对偶,八岁诵千言”,一看就是读书的料。高拱17岁乡试夺魁,前景一片光明。但不知为何,此后过了13年,他才考中进士,授任翰林编修。又过9年,升翰林侍读。这时,他已是奔四的人了。
翰林侍读是陪太子或皇子读书的角色。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高拱刚好40岁时,裕王(后来的隆庆皇帝)开邸受经,高拱被选进府内侍讲,当了讲师。但是当时的裕王并没有被选定为太子。嘉靖皇帝生有八子:长子生二月即死;次子在17岁时夭折。虽然三子也就是裕王胜出希望很大,但嘉靖却瞩目四子景王(比裕王仅小一个月)。
如果在这样的背景下看高拱的仕途,似乎存在两种可能性:一是裕王被立为太子,他贵为太子老师,可堪大任;二是景王被立为太子,裕王被废,高拱作为裕王这一脉的人,永世不得翻身。所以高拱在裕王府侍讲期间,严嵩和徐阶等政坛大佬对其始终持谨慎观察态度,未敢轻易擢升。
嘉靖三十九年,已经做了九年侍讲的高拱悄然发现,自己的职位起了变动,成为太常寺卿掌国子监祭酒事了,正三品。也就是说从这一刻开始,高拱步入了高级干部的行列,但此职品级不是很高,也非要害职位。说到底,这还是严嵩和徐阶等对高拱谨慎观察态度的继续。毕竟侍讲九年了,那个关于太子由谁来做的谜底也快揭晓了。此时给高拱一个合适的安排,就是向未来的太子人选裕王致敬。政坛大佬会做人就体现在这里:人家是杀鸡给猴看,严嵩和徐阶等是借花献佛,拿国家公器来献私媚。一步不落,也一步不敢超前,可谓恰到好处。当然聪明如高拱者,对这其中的机心是看得很明白的。他期待着局势进一步明朗。
第二年,局势果然明朗起来—嘉靖皇帝令景王离开京城前往封地居住,这样裕王成为太子的可能性大大增加。高拱也明白自己的价值将与日俱增,因此在百官面前,甚至在严嵩和徐阶等面前也不再谨小慎微、刻意委屈自己了。当时严嵩是内阁首辅,徐阶是次辅,两人钩心斗角,形成两大派系。底下的官员,都为如何站队而苦恼,高拱却既不讨好谁,也不得罪谁,以平视甚至漠视的态度对待他们。比如他敢和权倾天下的严嵩开玩笑,称其和下属在一起的情态是“大鸡昂然来,小鸡悚而待”;调侃严嵩为人傲慢、目空一切。一般人若这样说,严嵩早就勃然大怒了,但高拱如是言,他也只得自嘲了事。这让高拱进一步明白自己在仕途上的分量了。
景王出藩后,高拱快速提升,从礼部左侍郎到礼部尚书,高拱升任正部级干部只用了短短三年时间。其实,在这期间,高拱也差点出了事。他曾在出考题时一不留神出现了敏感词,导致龙颜大怒,嘉靖皇帝准备将他降级外调。幸好徐阶站出来保奏,事情才得以转圜。当然徐阶之所以出面保高拱,还是因为高拱是太子之师。嘉靖四十四年,景王在封地突然去世,裕王的太子地位完全确立。高拱的仕途前景更是呼之欲出了。
高拱升礼部尚书后,被特召进入直庐,服侍在里面修道的嘉靖皇帝。高拱自己也努力,“以青词见宠,得赐飞鱼服”—这个待遇已经直追严嵩、徐阶等阁臣了。嘉靖四十五年,因为徐阶推荐,高拱拜文渊阁大学士,正式入阁参政。这一年他54岁,以一个不大不小的年纪跻身帝国权力核心层。高拱明白,他的巅峰时刻到来了。
较量徐阶
在高拱和徐阶的个人恩怨史上,事实上更多的不是恩,而是怨。徐阶对高拱多有提拔,后期当然也有所得罪。不过和高拱的睚眦必报相比,两个仕途中人的品性高下立判。高拱是靠一个“狠”字上位的。徐阶对他有恩,后期的张居正在其复出时也对他有恩,但高拱以怨报德,从而完成了他的仕途和人生曲线。
徐阶是在嘉靖四十一年五月斗倒严嵩成为内阁首辅的。此前他一直低调处事,甚至把自己的孙女嫁给严嵩的孙子做小老婆,所谓“徐阶曲意事严嵩”,最终反戈一击昂然上位,造就了一段仕途传奇。对这样一个阅历丰富的总理级高官,又加上他对高拱多有照顾,照理说聪明如高拱者没有必要与他为敌。况且,高拱爬到当下位置,成为徐阶的直属下级,已经殊为不易。即便再有野心,假以时日和平过渡为首辅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正所谓性格决定命运。高拱的性格验证了那句话,不是寻常人,不走寻常路。《明史·高拱传》记载,高拱“性迫急,不能容物,又不能藏蓄需忍,有所忤触之立碎。每张目怒视,恶声继之,即左右皆为之辟易”。性格如此,再加上上面有裕王罩着,高拱看谁都不顺眼。而他和徐阶的第一次冲突,发生在直庐期间。
当时皇帝久居西苑修道,西苑已然成为第二办公场所。高拱写青词有才,他和首辅徐阶属于常召人员,可以不去阁中办公,专在西苑陪皇帝青烟缭绕就可以了。其他官员见了,便趋之若鹜,无心阁事,围着西苑直打转,内阁时常空无一人。嘉靖皇帝觉得还是要以国事为重,便下旨排一个值班名单出来。徐阶老谋深算,不置一词。高拱却负气地对徐阶说:“你徐阁老是元老,俺怕了你,你天天待西苑算了,值班就由我们几个阁臣来吧。”高拱的火爆脾气在此展露无遗—要换成心机深厚者,意思还是这个意思,话却可以说得委婉动听,不得罪人。但高拱却自恃有背景,实话实说,终于使得徐阶“拂然不乐”。这是他和徐阶的第一次冲突,虽然没有大规模展开,但两人的不和已经初露端倪。
高、徐两人的第二次冲突则以吏科给事中胡应嘉上奏弹劾高拱一事为标志。胡应嘉主要弹劾高拱两大罪:一是指高拱虽然年过半百,却膝下无子,为了尽快传宗接代,便偷偷将家移至西华门附近,又偷偷在直庐期间跑回家从事造人活动,这个严格算起来既是脱岗,也是欺君,罪行不可谓不重。第二件事更严重。高拱在直庐时听说皇帝生病了,他以为不治,竟然立刻收拾东西连夜逃走,大约是和裕王商量接班大计去了。应该说胡应嘉奏劾高拱此二事,出手阴狠,是置人于死地的做法。高拱审时度势分析一番之后,断定这是徐阶组织和策划的一次清除行动,以将他驱逐出内阁为目的。
但人算不如天算,嘉靖皇帝很快去世,裕王上位为隆庆皇帝。他没有追究此事,高拱安然脱险。与此同时,因太子上位为天子,高拱势力走强,和徐阶的抗衡终于有了旗鼓相当的实力基础,第三次冲突由此呼之欲出。
第三次冲突发生在徐阶和张居正为嘉靖皇帝密草遗詔,却将阁臣高拱、郭朴排除在外这一事件上。这一点徐阶做得确实不够光明磊落,因为张居正是他的门生,徐阶不避嫌不说,还将中间派郭朴推到高拱一边,党争之相已显。高拱自然是不肯受这鸟气,便在内阁会议上公开向徐阶发难,只是因为没有更适合的借口将徐阶扳倒,高拱只能苦苦等待机会。
随后不久,机会终于降临。给事中上疏弹劾高拱,将其比作奸相蔡京。高拱请徐阶严处此事,以保一个国务委员的人身清白,徐阶却置若罔闻。高拱见状,打辞职报告求退,终于惊动隆庆帝调查此事,并且向徐阶施加压力。徐阶却依旧是一副不合作、不反对的死鱼态度,由此高拱便在内阁会议上向他公开发难,说给事中是他的枪手,他是幕后主使,但高拱的发难却被徐阶巧妙化解。高拱当然不甘心失败,便使出撒手锏,称徐阶的上位是靠写斋词写上去的,不能服众。徐阶则针锋相对,称高拱也染指此道。高拱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不过这场较量并没有到此结束,因为高拱的撒手锏还有一个,且是重量级的。高拱称徐阶子弟和家人在乡里横行不法,为了增加胜算,高拱又暗地里指使门生上疏弹劾徐阶。徐阶无奈,只得提出辞职。两人博弈至此,一切似乎水到渠成,徐阶离职合情合理更合法。但历史的吊诡之处却在于,它常常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由于徐阶在新帝上位时搞拨乱反正工作深得人心,他的请辞消息一传出,那些受益于他的新老官员便纷纷上疏弹劾高拱。史料记载,三月之内弹劾高拱的奏疏竟达三十余份,高拱不安,连上12份奏疏,称病告退。隆庆帝迫于形势,也只得让他回乡养病。一场闹剧暂时落幕。
隆庆二年(1568年)七月,徐阶因年龄原因退休了。第二年高拱以大学士兼掌吏部的名义复出,并继续致力于挑战徐阶之事。高拱重拾他的撒手锏,再拿徐阶子弟和家人在乡里横行不法来说事。高拱出手不可谓不狠辣,他授意相关人员将徐阶的三个儿子送往农场劳动改造,没收个人财产,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乃至于子孙后代。徐阶听闻高拱如此出招,没办法,“从困中上书拱,其辞哀”。他向高拱低头认输了,此后直到万历十一年闰二月二十六日,81岁的徐阶在家中去世,他都认栽在高拱手下。
高拱在仕途上其实正是这样的人—别让我东山再起了,俺老高一旦重新得势,势必要推倒重来,独占鳌头。
较量同僚
隆庆元年时,内阁有六名成员,排序如下:徐阶、李春芳、郭朴、高拱、陈以勤、张居正。
徐阶去后,高拱以自己是新帝肺腑之臣自居,开始了在内阁中上位为首辅的举动。但在当时,高拱并不占很大的优势。因为徐阶去后,隆庆皇帝任命资深阁臣李春芳为首辅,并且其他阁臣的实力也不容小觑。高拱要想问鼎首辅,按正常官场资历或者程序,实在是希望不大。但作为一个自负之人,他又想快速达成自己的目标。由此,高拱开始了驱逐行动,借助他和隆庆皇帝的特殊关系,将对他构成威胁的阁臣们排挤出去,以求尽快上位。
细看高拱的上位史,正是应验了那句老话,叫做与人斗,其乐无穷。高拱无疑是乐在其中的。
高拱的排挤行动遵循由易及难的原则,先从新晋阁臣赵贞吉开始。赵贞吉是嘉靖十四年的进士,隆庆初年在宫中担任直讲,和高拱一样都是帝师。隆庆三年,赵贞吉进入内阁,也称得上是老资格的阁臣了。赵贞吉在内阁掌管都察院,而高拱在内阁兼任吏部尚书,两人权力高度集中,赵贞吉对高拱又不以为意,称高拱“久专大权,广树众党”。高拱自然是要除之而后快,他指使自己的门生、吏科都给事中上疏弹劾赵贞吉,逼迫后者上乞休疏。而隆庆皇帝在权衡利弊之后,选择弃赵保高。
而在赵贞吉离职之前,阁臣陈以勤目睹同僚间尔虞我诈,自己却无法作为,便在隆庆四年向皇帝连上四疏请求告老归乡。这样,在隆庆朝的阁臣中,高拱最有分量的对手只剩下首辅李春芳了。
《明史·李春芳传》记载:“始(徐)阶以人言罢,春芳叹曰:‘徐公尚尔,我安能久?容旦夕乞身耳。”可见,在高拱的逼迫下,李春芳的处境也很是艰难。隆庆五年,在高拱的暗示下,有人上疏指责李春芳高居相位之后,就罔顾亲人,是为“不忠不孝”。李春芳在高拱的道德压制下,不得不五上乞休奏疏求去。由此,高拱的又一重量级对手从内阁消失。
李春芳之后是大学士殷士儋。这个人比较猛,不似李春芳等人委曲求全,比较富有斗争精神。他虽然和高拱一样,曾做过裕王的老师,却并不因此讨好高拱,故而长期得不到提拔。隆庆四年,直到李春芳去职后,他才任文渊阁大学士。所以当高拱将目标对准他,指使门生弹劾他时,殷士儋终不能忍,和高拱在内阁当场爆发了冲突。他不但怒骂高拱,还当众挥拳击打高拱。只是殷士儋的鲁莽行为适得其反,隆庆五年十一月,他被逐出内阁,成为高拱大棒之下的又一牺牲品。
较量张居正
轻易除掉三人后,内阁中除了高拱,硕果仅存的人物便是郭朴和张居正了。其实,郭、张二人若联手的话,高拱要达成目的殊非易事。但此前徐阶在草诏事件中未和同列阁臣的高拱、郭朴商量,有意无意间将郭朴和高拱绑在了一起。当时言官弹劾高拱时多波及郭朴,郭朴作为一个“受害者”,自然不会和张居正结成战略联盟。而高拱也乐得区别对待,只将矛头指向张居正。
隆庆五年,高拱的手下传言张居正接受已经下野的徐阶的贿赂,以为其犯事的三子进言,两人关系愈加紧张。次年,给事中上书言及高拱不忠十事。高拱则怀疑他是受张居正指使,愈发产生要逐张居正出内阁,自己独掌大权的想法。高拱较量张居正,至此正式拉开帷幕。
应该说在较量的最初阶段,高拱是占优势的。因为在当时的内阁里,张居正其实再无结盟的对象。另外作为亲徐阶派,在徐阶退隐的背景下,他也没有外力可以援助。同时,就和皇帝的私人关系而言,张居正也不如高拱来得深厚。
那么,高拱又为何最终落败了呢?这是因为张居正采取了这样一个策略—联手敌人的敌人,各取所需,同时增强自己的胜算。张居正观察到,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与高拱结怨颇深,是可以联手的敌人的敌人。而隆庆皇帝病入膏肓,高拱可以倚重的力量正在逐渐消失。如何在仕途危局中破局、做局进而构筑一个有利于自己的局面,高拱做得不如张居正老到。
和张居正的處境一样,隆庆时代的冯保也是个郁郁不得志者。他虽然早在嘉靖时期就混上了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职位,却在隆庆年间受到高拱的弹压,始终得不到升迁。由此高拱和冯保结怨,隐含着将此人往张居正那方推的因素,这是高拱为人、为官最终失败之所在。而张居正联手冯保,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敌人高拱以及各自的利益追求—冯保想上位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居正想成为内阁首辅,仅此而已。
但高拱却不明白这些。他高高在上,麻痹大意,听任张居正和冯保结盟。在隆庆皇帝病危的时候,张居正瞒着高拱,和冯保一起秘密准备了隆庆遗诏。史料记载,在这个过程中,“两人交益固”。这份遗诏其实是张居正起草的,中心意思是让司礼监辅佐太子,并让司礼监太监和高拱、张居正等阁臣同受顾命。遗诏只字不提当时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的名字,只以“司礼监”三字一笔带过,以麻痹高拱可能产生的疑心。但遗诏公布后第二天,两宫(万历皇帝生母李太后和隆庆帝正宫娘娘陈皇后)亲传懿旨称:“孟冲不识字,事体料理不开,冯保掌司礼监印。”高拱悔之晚矣。
冯保升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后,高拱立刻展开反击。他一方面指使他人弹劾冯保,指责他“四逆六罪”“三大奸”,另一方面上疏请求今后“一应章奏俱发内阁看详拟票上进”,试图罢黜司礼监的权力,将权力完全归之于内阁。这是高拱从人身和制度两方面入手,对冯保发起攻击。但高拱糊涂就糊涂在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他居然还看不清张居正的真实面目,甚至于派心腹韩楫将此事密报张居正说:“行且建不世功,与公共之。”意思是他要和张居正共同驱逐冯保,罢黜司礼监的权力,以做到集权于内阁,共建不世之功。
那么,张居正怎么反应呢?他将计就计,一方面和韩楫虚与委蛇,另一方面紧急联络冯保,要他采取对策。
张居正的高明之处在于,接下来,他和冯保设计了一个引蛇出洞的桥段,借以激怒高拱,使得他祸从口出,酿成大错,以为其所利用。当高拱上疏被以内批形式退回后,他看到的是冯保以万历皇帝名义写下的四个字:照旧制行。意思是司礼监的权力不得罢黜,一切按照老的规章制度执行。高拱由此激愤,脱口而出:“安有十岁天子而能自裁乎?”冯保立刻篡改这句话的意思,向万历小皇帝进谗言道:“高先生说,十岁儿安能决事!”十岁的万历小皇帝大怒,入告皇太后,“高拱因此酿祸不可解”,其仕途已然走到尽头。
万历六年七月二日,高拱病卒,享年66岁。他的一生,可谓与人斗,其乐无穷,其哀亦无穷。其人生况味,委实复杂难言。
编 辑/汪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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