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如梦令
司马炎的弟弟司马攸是个完美主义者,他文韬武略,洁身自好,却一生悲摧,甚于曹植。曹植虽不容于其兄,幸而曹丕是文人,饶是暴戾,听到七步诗,还不免动容;司马攸运气就背了,碰到晋武帝司马炎,有理说不清,唯有抑郁在心,呕血而死。不过,细读史书发现,司马攸其实不是被棒杀的,而是被捧杀的。棒杀还算厚道,明里欺负你,机灵点的,逃命还不算难;捧杀就难防得多,要眼色活脑子快,稍不留神,就有丧身之虞。优秀如司马攸,尚且不免被捧杀。捧杀他的人,有父母、有好友,更有粉丝。
选嫡秀
司马懿的长子司马师没有儿子,次子司马昭就把自己的次子司马攸过继给了哥哥。司马昭这招老辣,既兄弟怡怡,又可捞得继承权,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过,司马师早死,司马昭接力,问题就复杂得多了。他的两个儿子,司马炎和司马攸,都是至亲,立谁为世子,还真是个问题。
但显然,司马昭更喜欢次子,“每见攸,辄抚床呼其小字曰‘此桃符座也,几为太子者数矣……天下者,景王之天下也,吾攝居相位,百年之后,大业宜归攸”。这种戏言,当然算不得数,说者姑且说之,听者姑且听之。但听得多了,未免心痒痒起来。不过再痒痒也没用,要成为事实,一切还得靠实力说话。司马炎比司马攸年长十几岁,这十几年可不是吃干饭的,他早把圈子营建得风生水起了。
司马昭要立司马攸,圈中人山涛泼冷水:“废长立少,违礼不祥。”贾充也来帮衬:“中抚军(司马炎)有君人之德,不可易也。”何曾、裴秀则说:“中抚军聪明神武,有超世之才,人望既茂,天表如此,固非人臣之相也。”山涛是名士兼国戚,贾充是股肱,何况这二人马屁又拍得高明,把立世子提到夺天下的高度。此刻,司马昭再喜欢司马攸,也分得清孰轻孰重了。一场选嫡秀,就这样戏剧性地尘埃落定。
司马炎的党羽自然皆大欢喜,司马攸却颇感失落,自己虽无心栽花,柳成荫倒也不是坏事,奈何花凋零、柳萧瑟,白白担了虚名,心里总有点不甘。这不甘,随着司马昭的病重化为了不安。司马昭当然知道次子的心情,但他又能如何?为了司马家族,只有对不起小儿子了。要减压,还是老一套,讲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汉淮南王刘长和魏陈思王曹植……临死前,他把次子的手郑重地放在了长子的手上。
完美成癖
司马炎即位不久,就以事实证明了父亲立他为世子的及时性、合理性和正确性:他把晋庭移到了魏阙,天下归晋,山呼万岁。司马炎以非常手段上位,“忠”自然讲不得,要迂回到以“孝”治国才行,不仅把孝子王祥祭起来当大旗,对兄弟司马攸自然更加手足情深。
事已至此,司马攸也就安心做齐王。好在他年轻,做不成皇帝没关系,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做亲王照样能做到极致。孝顺不用说,是本朝国策嘛,不过,母亲病愈,他一提起还要掉眼泪,还是弄得武帝司马炎老大不好意思;又“以礼自拘,鲜有过事”,平日里态度肃然凛然,搞得武帝和他说话都得先打好腹稿;还“亲贤好施,爱典籍,能属文,尤善尺牍,为世所楷”。当然这些还只是雕虫小技,更给力的是他的政绩和情操。
司马攸治军有方,“总统军事,抚宁内外,莫不景附焉”。他又积极建言议政,重农薄赋;建议修整法律,以督察官吏。兄弟联袂,当真是天下无敌。一时间,晋朝政治清明,国家繁荣,政府平稳交接过渡。
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虽说一向是英雄的胸襟,司马攸却自律得近乎自虐。哥哥武帝让他在封国内自任官吏,他却一再推辞,力请朝廷任命;他又以租税和俸禄供养王府中人,谢绝朝廷的恩赐;对封国百姓更是时加赈济,大施恩泽。领导这样亲民,百姓自然爱戴,以致他任骠骑将军时,数千护兵嚷着要跟他一起赴任,弄得武帝很窘,又不好驳回,只得强笑着摆手同意。
司马攸不知道,其实此时,哥哥已对他心存猜忌了:政治秀自然可以,亲民秀也无妨,但这般如火如荼,究竟意欲何为?莫非还要和自己竞赛,将那场没有悬念的比赛进行到底?想到这里,武帝坐不住了,倒不是他对自己没底气,而是对太子司马衷没信心。
司马衷是个白痴,曾有脱口秀传世:华林园蛤蟆欢叫,为公还是为私?饿死的百姓,为何不食肉糜?两个段子一时传为笑谈。但儿子再白痴也是自家人,和兄弟终究隔一层,何况儿子虽愚蠢,孙子司马遹却贤明,这江山自然还归自己一脉。
但司马攸显然不懂自污求保术,他还在顾影自怜,一味地追求完美,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直至完美成癖:借来的书上,发现错误,也忍不住要一一纠错;属下冒犯,不给他穿小鞋,却自己流泪;对哥哥的弄臣冯紞、荀勖白眼相加,不屑一顾。
他的政绩、他的操守、他的底线,在哥哥这里,都成了无言的挑衅。武帝冷冷地看着他,扎好架势,时刻准备接招,直到一场瘟疫的到来。
引蛇出洞
公元276年,洛阳出现瘟疫,死者数以万计,武帝也感染重病。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挣扎回来,却发现事态逐渐失控:齐王攸像飞瀑清泉,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渗透着朝廷上下。河南尹夏侯和策反贾充,要他在两个女婿司马衷和司马攸之间抉择。但贾充是个老滑头,形势不明,岂能轻易表态,司马攸虽也是自己的女婿,但那女儿却是前妻生的。贾充内惧悍妇,外畏武帝,何况无论谁继位,自己都是国丈,又何必趟这浑水?
重臣贾充中立,武帝就有定心丸,饶是如此,还是治了他一个不敬的罪。尚书张华就没那么幸运了。武帝有心试探,问他:“谁可托后事者?”张华到底是老实人,对以“明德至亲,莫如齐王”。武帝不置一词,将其打入另册。
这些人还只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到底有多少挺齐派,还真不容乐观。好在其弄臣冯紞、荀勖贴心,给他一个试金石:欲引蛇出洞,只须下诏让齐王回到封国,到时阅兵,看众人站的队列即知。这招果然厉害,一群人鱼贯而入,写论文重磅推出成果,纷纷论证齐王在京辅政的合理性、重要性、迫切性。武帝微笑,网线一收,不知不觉,这些人一一入彀。
这些捧场的都为何等人?王浑是武夫,量小偏执;司马骏不会通融,见武帝不接招,给气死了;王济、甄德是驸马,做事却糊涂,这当口,两人没辙了,走夫人路线,让两位公主到武帝那儿哭闹;曹志是曹植的儿子,和司马攸同病相怜,惹得以知音自居的武帝神伤:“曹志尚不明吾心,况四海乎!”
众人只顾捧场,只顾鼓掌,沉浸在噼噼啪啪的道德快感中,哪里想到武帝让他们写论文的本意—捞出司马攸。秀秀文笔可以,但如果不希望武帝发飙,还是见好就收吧。其实,这捧杀也怨不得众人,是司马攸自己的过错:他虽臻于完美,却还有一个致命的漏洞,那就是只有道德感召,有粉丝团,却没有利益圈子—他连岳父贾充都搞不定。
为他说话的人,除了张华具有实力(却早早被武帝打入另册),其他人或人微言轻,或身为学究或清流,执拂清谈可以,韬略却不足,看不透局势,一味捧哄,结果不仅自己吃亏,还把司马攸推到了悬崖边上。
经此阅兵,武帝的目的已经达到,决心已下,就看司马攸如何出场了。
完美成殇
司马攸显然已没有退路,就连留在洛阳替母亲守墓,也成了奢谈。这时称病是最好的借口,他的爷爷司马懿就如此韬晦过,但那毕竟是忽悠外人,对自家人未免抹不开面子。不过这次,司马攸也顾不得了,因为他真的病了。
但武帝显然不相信,这套把戏他见得多了,便派御医探病,顺便监视。那些御医八面玲珑,自然明白武帝的意思,异口同声说,齐王没病,齐王怎么会有病呢,齐王有病才怪呢。
仿佛是为了证实御医的判断,司马攸果然进宫面辞了。不过他是个偶像派,有诸多粉丝,自然不会病恹恹的,也不能蓬头垢面。他涂朱敷粉,仔细打扮一番,调匀呼吸,就登场了。镁光灯下的司马攸神清气爽,玉樹临风,哪有一点生病的样子?武帝和他谈笑风生,心却冷了—这厮果然装病!
然而几天后,司马攸却吐血而死,武帝很意外、很悲恸,却也放了心,一块沉重的石头落地了。不过哭一番,糊弄糊弄外人是必须的。但弄臣冯紞的一席话,“齐王名过其实,天下归之,今自薨陨,社稷之福也,陛下何哀之过”,又说得武帝及时收了泪。然而武帝不知道,这是自毁长城,失去司马攸这道屏障,他身后的晋国将更快地分崩离析、烟消云散。
其实,就算武帝设局,请君入瓮,司马攸还是有机会逃生的。他的主簿很明智,劝他回封国发展:“昔太公封齐,犹表东海;桓公九合,以长五伯……何必绛阙,乃弘帝载!”但司马攸是从小被捧惯了的,一味高调,抗压能力差,不能屈伸,只顾意气用事,哪能听得进反面意见?反斥主簿多嘴,心一冷眼一闭,生生往坑里跳。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司马攸完美成殇,实为可叹。只是,害死他的,又岂是一两个奸臣贼子?他们只不过推波助澜,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使了个绊子,来了点小坏;真正的凶手,恰恰是那些鼓掌的人,他们是亲朋、是粉丝,把你捧上天,让你飘飘然,关键时刻却可为了这样那样的理由而放弃,甚至倒戈。
棒杀不可怕,捧杀才防不胜防。
编 辑/葡萄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