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如意
好像忽然地,他开口跟我要钱了,最初的借口是不太舒服,要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
县城里的医院,想来花不了太多钱,我汇了2000块给他。
过了几天,他打电话,说身体不太碍事,但是钱花完了,还没有太够。我心里忽然有一点点不舒服,说了声:“下次回家补上。”
没想到时间不长,他又来了电话,说想买个电动三轮车,年纪大了,骑普通的三轮车去赶集有点儿吃力了。
一辆电动三轮车,大概也要2000块钱,数目不是很大,但是因为接连两次,我犹豫了一下。他好像听出我的迟疑,说:“你给我出一半,我自己出一半,我刚把家里羊卖了。”
我的心就软下来,这些年,他一直养羊,当作日常的花销,但是养大一只羊并不容易,每天都要赶到坡上去,一来一回大半天就过去了。
母亲在的时候,还会去给他送些热的饭菜,几年前母亲去世了,他就带一些饼子和咸菜,装一壶白开水,走到路上水也就凉了,直到晚上回来,才会烧口热的稀饭喝。
母亲去世后,我想把他接到城里,他执意不来,在县城的弟弟也打算接他一起过,他也不肯,说习惯了乡下,习惯了村里的人。
无法说服,也只能由他,但是我们平常给他钱,他总不肯要,说生活简单,开销也小,花不到什么钱。
可忽然之间,他好像变了,要求检查身体,买电动三轮车,都很不像他的行为。我如数把钱汇过去,心里却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儿,而我能抱怨什么呢?他是我的父亲。
这样过了三个月,我公休,决定带女儿回家去看看他。
我牵着女儿去坡上,远远看见小小的羊群。近了才看见他,坐在一棵树下打瞌睡,旁边铺着块塑料布,上面放着吃了一半的饼子,一小袋咸菜,还有一壶水……我心里一酸,喊了声:“爸。”
他好像吓了一跳,一激灵睁开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丫头,你回来怎么也不先说一声?”
女儿抢先说:“妈妈说要给你个惊喜。”
他的确很高兴,忙着把几只羊拢到一起,赶回家。院子里有些杂乱,不像母亲在时那样整洁,角落里,还是放着他骑了很多年的旧的脚蹬三轮车。
“爸,你买的电动车呢?”我随口问。
他有些慌张,半天才说:“还没买呢,人家说到10月电动车降价,我再等等。”
我收拾院子时,听见他给弟弟打了电话:“你姐回来了,你们晚上也回来吃饭吧。”又小声叮嘱一句,“多买点儿好吃的。”
我想说什么,又住了口,这些年,弟弟经济始终不太宽裕,而我和他,也并非很亲密。
我大他几岁,那些年,心里始终介意父母的偏心,因为他是男孩子。因为年少的嫉妒,便对弟弟刻意疏远,后来像是赌气一样努力考上了一所好大学,扬眉吐气地离开了家,彻底打倒了弟弟作为家中男孩儿的优势。
大学毕业后,我进了一家不错的外企,做了白领,而弟弟,最后是勉强读完职业中专,进了县城里做那种要在流水线上干活儿的小工人,他对我,更是仰视中又渐渐多了些敬畏。
于是年少的疏远延续到多年后,就成了这种情形,我同弟弟之间,客气多过了亲近。后来各自成家,离得又远,更是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联系甚少。
但回来了,还是要聚一聚的。
下午弟弟两口子带了孩子早早回来,当真买了很多食品蔬菜。
他亲自下厨,做了很多菜,都是我爱吃的。
吃过饭,弟弟两口子走后,我在院子里陪父亲说话,他说其实弟弟一直很牵挂我,并且弟妹还给我女儿织了毛衣……这话题,在我听来,却是有些刻意,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
只是没想到,话题说到最后,还是落到了钱上。
他绕了很大的圈子,先说村里正在统一规划,又说母亲生前想重新翻盖房子……最后才试探着问:“你们要是手头不那么紧,能不能……你知道的,你弟弟…… ”
我打断他:“爸,翻盖房子需要多少钱?”心里,忽然有说不出的伤感。
“大概,大概要两万块吧……”他的声音低下去,又赶快补充,“我的羊要是都卖了,也能卖好几千块钱。”
我还是愣了一下,两万多,对我来说也并不是小数目。尤其去年开始的金融危机,薪水不升反降,而城里消费却日渐高涨……但这些,我如何开口讲给面前皱纹纵横、面目沧桑的他?
“爸,我回去看一看再说,应该,不是太大问题。”
他低下头:“丫头,难为你了。看看能有多少,爸年纪大了,别的事,也不会花钱了……”
我笑笑。月光暗暗的,他一定看不出我的笑容有些苦涩。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很晚没有睡着。不知是不是听错了,父亲好像也是,午夜了,还在院子里走动。
第三天,我就找了借口说单位通知出差,提前买了车票。
他也没有强留我,收拾了许多东西默默装进我的袋子。
走时,父亲蹬着三轮车送我们去车站,上车前,他靠近过来,终于还是说了一句:“钱的事……”
“我记着了。”说完,我转身上车,知道他在窗外,这一次,我却没有转头。
回家后,我跟老公说了父亲要钱的事,很无奈地小声嘀咕了一句:“他真的变了。”
半天,老公也不说话,他不是个小气的人,而是现实不容乐观。这一年,他的境况比我更糟。他开了一家小的出口公司,现在,连工资发放都成了问题。但最后他还是说:“还是把钱给爸吧,咱们紧紧手,日子总是可以的。”
我不再說什么,但是钱,我拖了半个多月以后才汇过去。父亲不会知道,这是女儿这几年攒的压岁钱,我们,其实也已经没有其他积蓄了。
父亲收到钱,打了电话过来,说有了钱就还给我们,知道我们也不宽裕。
我没有多说什么,叮嘱了他几句后挂了电话。
所有事情都有巧合吧,在我把钱汇给他半个月后,老家那天有个亲戚过来,我顺口问:“我们家的房子开始翻盖了吗?”
他有些诧异:“没听你爸说要翻盖房子啊。”然后他想起来什么,“对了,你爸把羊都卖了,帮衬你弟弟买了辆小客货车,他不在工厂了,自己给人开车送货呢,不少赚钱…… ”
我的心里,瞬间像被凉水浇透,有冷冷的寒意。原来,他是骗我的,他始终是偏着弟弟,偏心到骗了我的钱来帮着他——父母是不能恨的,可是那怨,到底有多重?
小时候,好吃的要先给弟弟,他说弟弟是男孩子,吃得多;好玩的要先给弟弟,他说我是姐姐,让着弟弟是应该的;家里的活我干得多,他说女孩子要勤快以后才有出路……
他也疼我,但始终是偏心的,甚至在多年之后,偏心到了这种无情的地步。
亲戚走后,我终于忍不住把自己关在洗手间,借着哗哗的水声哭了一场。
之后好些天,我都没有主动给父亲打电话。想起来,心就狠狠疼一下,我是一个不被父亲疼爱的女儿。
后来是父亲先打了电话来,絮叨着说了好半天。问女儿,问老公的工作,问我胖点儿没有……我只是淡淡应对着,努力不让自己的口吻变得冷漠。后来终于再无话可说,他讪讪地挂了电话。
但是我没有想到,那竟然,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三天后,我接到弟弟电话,说父亲去世了,死于心肌梗塞。
我猛然想起他三天前的电话,电话里那些琐碎的絮叨的叮嘱和我的冷淡,犹如一块重石砸在心上,砸得我好半天没有透过气来。
我赶回家去,村里的老人已经给父亲换好了衣服,他的表情很平静,躺在那里,像睡着了。
那是第一次,我和弟弟抱在了一起痛哭。几天前对父亲的怨怼早已被他突然的离去冲散,只被他辞世的疼痛包围。
无言地安置了父亲的后事,走的时候,弟弟送我去车站,说:“姐,要常回来,爸妈都不在了,家还在。 ”
一句话,我干涸的眼中忽然再度盈满了泪。家,家人的爱,我没有了,可是,我有过吗?
握握弟弟的手,说了声“保重”,我上车离开了。我想也许以后,这个所谓的家,我不会常回了吧。
过了好多天,我才从他的离去中平静下来。但是人生,真的竟是这样祸不单行,冬天过了一半的时候,老公的公司出事了。
他接了一个数额很大的单子,以为这次是柳暗花明,却不想被人骗得精光。
他崩溃了,从不沾酒的人开始日日买醉。我心疼且焦急,又无计可施,想了一个晚上,决定卖房子。
弟弟是第二天中午打來的电话,我没有心思和他寒暄,他却听出我的焦虑,耐心地询问。
我还是对弟弟说了实情,没想到他竟然坐了当晚的火车,第二天一大早就赶了过来,进门,什么都不说,从怀里掏出报纸包着的一沓钱来:“姐,这是五万块,不多,先拿着应急。”
我吃惊不已:“你哪儿来的钱? ”
“这几个月开车拉货赚了一部分,用房子抵押贷了三万,县城里房子不值钱,只能贷这么多…… ”
我心里一热,把钱推给他:“我不能用你的钱。”
弟弟急了:“姐,去年工厂倒闭,我和你弟妹都下岗,想买辆车,没钱,爸分两次给了我四万块,是你让他给我的。我最难的时候,你这样帮了我,还不让爸告诉我是你的钱,不让我心里有负担。你能这样对我,为什么不让我这样对你…… ”
我呆住了,弟弟依然在说:“我们不是姐弟吗?爸说了,小时候你总让着我,因为我是弟弟,现在我要保护你,因为你是女人……”
爸!我一转头,泪如雨下。我这个薄情的女儿啊,是怎样误会了他这片深爱的苦心。他是早就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吧?他是知道生性高傲的我,连亲情都不会索取和依赖吧?所以,他要替我预订好未来的爱和守护。
当初,他开口跟我要钱,心里该是怎样的为难?要鼓起多大的勇气?但是他还是要那么做,只是为了让他离开后,我还有亲人的爱可以依赖。
原来他最爱的孩子,是我。而我,却怨了他那么久,那么多年。他的有生之年。
“姐,你别哭啊,会有办法的,实在不行,我回去把车也卖了。”
我转回身抱住弟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紧紧抱住。我想此刻,睡在天堂的他,一定是安心了,因为他那个这些年始终活在他的深爱中却不自知的女儿,终于懂得了他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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