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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债

时间:2024-05-04

佳骏

凌晨5点,我就醒了。最先醒的,是我身体里的那根骨头。

自从那次捡煤时,山体塌方,我完全没有注意到,直到被埋在了土里,我才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动弹了。

也许是命运跟我开了个玩笑,还不想让我那么早就离开人世,当我被救出来后,及时送到了医院抢救,保住了我的性命,但巨石还是压坏了我的腰椎。

我在医院躺了半年,在老伴儿的照料下,我终于可以下床走路干活了。

不过自此之后,疼痛就钻进了我的体内,像一只冬眠的虫子,把我衰老的皮肉当作免费的“美餐”。

当然了,疼痛还是很讲情义的,我用血肉喂养了它,它为了报答我,就准时在每天黎明从我体内那根朽骨的伤口中爬出,催我赶紧起床。

即使疼痛不催我醒来,我也会主动起床的,小孙子还等着我给他做早饭,送他上学呢。

昨天,就是因为我起床晚了,他上学迟到了,挨了老师的骂,放学回来后向我哭闹,我给他说尽了好话,他仍然不依不饶,比躲在我体内的疾病还顽固。

有时,他还会给远在异乡工地上的父母告状,说我欺负他人小。最终,他父母少不了又要在电话里对我一番埋怨。我怀疑咱俩究竟谁是谁的“子孙”。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已经67岁了,活了一大把年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没有人记得我的生日,除了躺在床上已瘫痪了一年的老伴儿。

年轻时,我将生日都给了儿女,这是作为父母的义务。儿女是父母挂在额头上的灯盏,只要是灯亮着,父母的生活才不会荒芜和孤单。

我的心上长满了刺,年轮每增加一圈,刺就会多出一根,那是生活馈赠给我的礼物。

其实,生活馈赠刺作为我的生日礼物,是要时刻提醒我:有儿女在,疼痛也是一种幸福。

以前,都是老伴儿为我过生日,他是我今生欠下的另一笔债。老伴儿心疼我,我每次过生日,他都会偷偷地给我煮一个鸡蛋,然后,流着泪附在我耳边说:“头上又长白头发了,好好活吧,要是没了你,我的一生等于零。”

可怜我的老伴儿,一生未去过远方。那次他扛着锄头去山坡除草,还没下锄,毒辣的太阳就将他烤软了,倒在了地里。不能说话不能动弹的他,等我发现时,已经晚了。

医生说他中风了,然后他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年。

我知道,老伴儿的一生也将是这么躺着过去的。躺在床上的老伴儿越来越瘦,似村庄里越来越贫瘠的土地。我默默地站在床前守着他,泪水打湿了记忆。床上躺着的不只是老伴儿,也有我的影子。

我的背篓里还没捡到几块煤,天就黑了。天黑得很快,就像生命的衰老。事实上,我的一生也没捡到什么像样的东西,除女儿出嫁时扔掉的几件破棉袄,儿子结婚时抛弃的两双旧胶鞋,我发现连前半生的影子都没找到。

垃圾堆里的煤越来越少,捡煤球的人越来越多。

寒冷冻僵了我的腿,我看不见寒冷从什么地方漫过来的,也许,它来自我身体内部。

我所捡到的那点煤,已不能温暖我那几根生锈的骨头。煤燃烧散发出来的能量,只能供家里煮两顿饭,替老伴儿烘干被尿湿的裤子。偶尔有所节余,我会拿到镇上去卖,为孙子换回几个零花钱。

回家的路上,视线中的村庄很安静。很多人都睡下了,沒有人敢在这么冷的天还呆在野外,怕寒冷把自己冻伤。

我不怕冷,我知道,冬季很快就会过去,冬天一过,就是春天了。遗憾的是,我生命的冬天已经来临,我看见自己的魂魄裸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突然,有一天,孙子在夜半说胡话,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我急坏了,孙子的命比我的金贵。他的呼喊一声强似一声,把黑夜吓得比我还虚弱,恐慌如水一般弥漫。

孙子也不容易,从3岁起就一直跟着我,4年里总共见过父母两次。他每天都在回忆父母的样子,一会儿说他妈妈像隔壁的春婶,一会儿说他爸爸像邻居李二爷。他常常一个人站在村口,抬头凝望着远方,把村头一条笔直的路望成一个三角形的码头。

孙子的额头很烫,像极了他的年龄。但他幼小的心肯定很凉,“妈妈、妈妈”,每一声呼喊,都是一道伤。

我颤抖的手从抽屉里抓出一团皱巴巴的纸,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那上面的号码是一条血缘之藤,拴着从我身上掉的一块肉。

虽然是半夜,但我还是打了过去。

没想到,电话很快接通了,儿子的声音微弱而短促,小声地说:“娘,娃小,病要想办法治好。”

我当即扛着孙子踩着夜路连摔带爬地来到了乡卫生所。当我到达时,黎明正从我的喘息中醒来。医生揉着惺忪的眼,检查了孙子一番后,淡淡地对我说:“如果再迟一步,情况会更糟。”

那一夜,比我的一生还要漫长和难熬。孙子在医生那里接受了全面治疗,一个星期后,孙子的病好不容易痊愈了,我心中的病却潮水般膨胀。

为了给孙子治病,家里养牲口的圈里少了一头猪和一只羊,而这是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了,除此之外,仅剩一个饥饿的粮仓。

一直没有等到儿子回来看望孙子,这时,远嫁他乡的女儿回来看我,说他哥在工地上干活时,不小心被钢筋砸断一条腿。怕我伤心,儿子儿媳隐瞒了实情。女儿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女儿的泪水流尽了我一生的委屈。

儿子离开村庄时,记得我曾告诉过他:“万事小心,城市终究是别人的家园,你的脚沾满泥巴,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你的根上长满庄稼。”

可儿子到底还是没听我的话,他总是把我一辈子说的话,当作耳边风。

听女儿说,儿子出事后,包工头怕承担责任,跑出去躲了。

包工头跑后,儿子的痛苦成了一个笑柄,整天在医院里唉声叹气。儿媳妇却不甘心,在工地上喊冤鸣不平,像一个疯子似的在招揽看客。

工友们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唯恐大声嚷嚷会惹怒监工,不发给他们回家的路费和该得的工资。

我听到这些,除了伤心,唯一能做的,是去村头的庙里烧炷香,祈求我流浪在外的儿女不再流浪。

孙子又开始在每天夜里叫:“爸爸……妈妈……”这次他没有生病,他的叫喊是一只幼鸟在呼唤父母归巢。老伴儿似乎也知道了儿子出事的消息,两只凹陷的眼眶装满了浑浊的液体。

我每天都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我担心我那苦命的儿子,在腿断之后,还能否找到回乡的路。

老伴儿还是走了,走得很平静。他的痛苦终于得到解脱,他从倒下那天起,就已经死过一回。只因舍不得我,他才重新活了过来,分担我的苦痛。

柴房里置放的那口棺材,散发出木头的淡淡香味,那是他几年前亲手打制的。

他做事总是那样积极,人还健在,就对后事做了预算和安排。当时我说:“咱俩谁先走,谁就睡那口匣子。”

他说:“想得美,我肯定比你先行一步。”他的预言果真灵验,他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就像他一辈子对我的呵护和关爱,从未变过。

也许是我没能照看好他的儿子,让他伤透了心,他才狠心撇下我,撒手西去。留下最后一段路,让我一个人走。

也许他是心疼我,怕我过生日时,再没人煮鸡蛋给我吃,才提前去到另一个世界,先把鸡蛋煮好,等我过去。

儿子拖着残腿匆忙赶回来时,老伴儿早已入土为安。他的心还是那么善良,他不想让儿子看到自己的狼狈相,他一生没给子孙们丢过脸。儿子趴在新堆起的土坟上号啕痛哭,他第一次发现躺倒的父亲也是一道梁。

老伴儿走后,儿子在家里没有呆多久,又去了远方。

他怕自己残废后的单腿走不了多远,就把我的孙子也一同带上。他说:“乡村到城市的路很长很长,需要一辈人又一辈人不间断地走,才可能望见城市的曙光。”

兒子带着孙子走了,我最后的任务就是替他们守住这几间破旧的空房。

我怕他们哪天走累了,或者被城市的巨手赶出门外,返回村庄时,也不至于没一个遮阳避雨的地方。

只要有瓦片的地方,就有根在。有根在,就可以播撒种子,种谷子,种高粱……然后就能重建家园,孕育生命的胚芽,等待收获的喜悦。

即使哪天我也走了,我也会将坟堆和老伴儿的垒在一起,共同守着这片土地,直到离开土地的人重新回来。

不过,目前我尚活着,活着也是活着而已。

活着是一笔债,从地狱还到天堂,也未必还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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