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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得一人心

时间:2024-05-04

白航

妈妈说,我该找个女朋友了。但我不敢找,不是我自闭,而是过得太好了,一想起那座雪山,我就自责。

那年我穿着列兵军装登上这座雪山,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面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的五星红旗,下面有一条标语:海拔高斗志更高,缺氧气不缺志气。国旗对面是营房,营房后面的山坡上矗立着几座鼓起的雪堆,像极了坟头。

因为环境的特殊性,退伍的老兵和新补入的新兵必须要在大雪封山前完成交接,所以我在部队的第一个新年,就要在这千山鸟飞绝的雪域深处度过了。

除夕夜,炊事班拿出雪藏已久的蔬菜——冻白菜和冻土豆做了两锅炖肉。菜出锅时,排长先盛出几碗,我以为他要先过过瘾,不料排长告诉班长:“立马集合部队,咱们到后面走一圈吧。”

营房后面积雪没膝,老兵拿着铁锹和扫把挨个儿将那几个土堆前的雪清除干净,把饭菜摆下。正当我寻思这是不是上坟的节奏时,突然听到排长大声喊道:“老排长,嫂子,兄弟们,过年啦!兄弟们来给你们送年夜饭啦!新年快乐!”

我顿时明白了,这些不是像坟的雪堆,而就是坟墓。

“嫂子?”我惊讶得合不拢嘴,这里连我们呆得都困难,难道还有家属在这儿住过?

“这是咱们的传统,每到过年过节时都要来这儿看看。”班长看出我有疑问,小声告诉我。

“都……埋这里了?”我迟疑道。班长摇摇头,这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都回家了,里面埋的是他們生前的衣服。

“那嫂子是怎么回事?”我问道。班长说:“你还是新兵,等你成了老兵后我再慢慢讲给你听。”

新年刚过,我们就正式跟着老兵开始了国界线巡逻。冬季的高原雪山,天不飞鸟地不长草,满目乱石和冰封,我们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顶着能吹着石头跑的狂风寸步前进,巡一次逻需要整整一天的时间,就算靴子袜子再厚,双脚一整天都泡在雪里也忍受不了。

开始我非常不习惯,慢慢地,我开始希望双脚早点冻僵失去知觉,这样还能好受一些。最难受的是晚上回到营房后的那段时间,双脚慢慢恢复知觉,却是针扎入髓的刺痛,每次咬牙硬扛的同时,我都恨不得拿刀把脚剁了,一了百了。

这其实还不算什么,最怕的是天天年年都要重复这样的事情,看不到尽头和希望,我快崩溃了。

今天又轮到我们巡逻,走到被我们称为天梯的路段时,一个战友脚下一滑,顺着长达十多米的冰坡滚了下去,最后“噗”地陷进谷底厚厚的积雪中,没了人影。

带队班长喊了几声没有回应,我们立刻卸下装备组织营救,用救生索绑好一名队员垂下,狂风在半空中把人吹成了摆锤,战友只好掏出冰镐凿进冰层,方才能稳住身体。我们在上面吃力地拉着他,看着他一点点下去,捞出已经昏迷的战友,绑上绳子,慢慢地将他们拽上来。

做完这些后,天已经黑了,冬季雪域的黑夜是不容人类生命存在的,班长决定在山上过夜。

夜晚,外面狂风大作,我们挤在帐篷内,围着白炽灯闲聊取暖。

我说:“班长,给我们讲那个嫂子的故事呗?”

班长沉默很久,叹了口气,说:“后山埋的都是牺牲的战友,咱们有个规矩,怕新兵的思想不成熟,有些故事是不应该讲给你们听的。既然今晚没事可做,我就给你们唠唠吧。”

上一任排长是大学特招生,进部队半年后,被派来驻守哨所,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部队人,刚离开花前月下的大学生活,乍来到山上很是不习惯。生活艰苦不说,除了部队,根本无法跟外界联系。

哨所绝世,书信极其不方便往来,那次运输车上山送给养,带来他女友的一封信,信中还夹着她的一张照片,此后排长一直把这张照片随身携带,不管是训练还是巡逻,甚至是睡觉。时日久了,照片经常受到他汗水的浸湿,已经泛白皴裂,看不出了影像。排长像是一个丢了心爱玩具的小孩,抱着步枪呆呆地看着那张已经看不清影子的照片。

有老班长问他在想什么,排长倒也实在,说想女友,想她现在在做什么,她这么优秀,追求她的人很多,她会不会跟别人跑了。

老班长安慰他:“其实部队是块试金石,能试男人,也能试女人。如果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兵,她还能等你的话,婚后将是你一辈子的幸福,如果她期间跟人跑了,我也得恭喜你,她现在跑,总比结婚后再跑好得多,你说是吗?”

排长说:“理是这个理,但我现在就是想她,难受。”

老班长呵呵笑着教给他一个办法:“再过两天送给养的运输车来的时候,你捎封信,就说很想她,让她抽时间来看看你,看她怎么回答。”

那天,上山的运输车问大家有没有信要寄,排长说有,跑进屋里,铺开纸笔,给女友写了封信:我渴望见到你。如若不能,我渴望见到一个陌生人,见到一块陌生的石头,见到一株陌生的绿色,再吹一下咱们校园带花香的清风。但我最想见的,只有你……

此后,排长一直用电台询问团部值班室,信寄出了,信到收件人手上了,但一直没有得到回信。

两个月后,大雪封了山,一天午后,他正坐在国旗下发呆。值班兵伸头喊排长,说有他的来电,排长来到电台室,团值班室说有一个女孩来到部队,说是他女朋友,请核实。排长的心立刻高悬起来,只听电台里面传来那再熟悉不过的悦耳声音:“亲爱的,我来了,但部队不让我上山,我该怎么办?”

“你……你怎么来了?”排长说话磕磕巴巴的,像个小孩。

“你不是想我了吗?这段时间功课紧,火车开了七天,长途车两天,我是不是来晚了?”女友好似犯了错误般小声解释道。排长何尝不知道她最近没有太多功课,她来晚的原因只有一个,攒钱凑路费。

他颤抖地说:“你等着,我马上下去。”

老班长问他:“你是不是疯了?这个季节下山,除了山神和菩萨,谁能保证你安全?”

排长说:“你只要当好代排,管好部队就行,其他你不用担心。”

老班长不让他走,喊来其他班长朝排长开起了批斗会,最后排长掉着泪说道:“她家里穷,所有的学费生活费都是靠打工维持的,攒下这趟路费,你们知道她有多难吗?我把工资卡给了她,立刻上来行不行?要不我根本不能安心。”

最后班长们费尽口舌也拧不过他,只好派了两名战士陪他下山,并暗地里嘱咐:“如果真下不去,他还犟的话,就算绑也要把排长绑回来,一切后果班长们承担。”

两天后,冻得浮肿的战士们果然把排长拖了回来。排长对着电台跟女友说:“对不起,我们实在下不去山……”于是,女友翻山越岭来到这里,却只能通过电波跟心爱的男友说了几句话,又匆匆归去。

来年开春,相思成疾的排长生怕女友再一声不吭地来队,请求战友帮他为女友定了两张机票,只有这样,一向节俭的她才会坐飞机来队。之后的几天,排长每天都兴奋地盘算着航班,可航班过去了好几天,怎么还没有动静?

团部说她没有来队,排长的心立刻悬了起来,立刻拜托战友帮忙打听一下。不多久,团队来电回复了他,只有一句话:收拾收拾下山,接他的车正在路上。

排长纳闷地问老班长:“为什么不让她上来?”老班长吞吐回答说:“或许是怕她受不了这山上的环境,你还是抓紧时间下去吧。”

于是,排长很开心地坐车下了山,猝不及防地去迎接一个噩耗。

飞机是把她带来了,确实比火车舒服和快速,但没了火车循序漸进地适应,突然的高原反应再加上严寒带来的感冒,身体单薄的她却再也见不到心爱的男友了。

当排长在医院太平间终于见到朝思暮想的女友时,她却再也不能睁开眼跟他说悄悄话了。

那天排长在医院抱着女友冰冷的身体号啕大哭了一夜,吵得所有人都不能入睡,但没有一人出来指责他。

排长用布满血丝的眼抓着大夫的衣领问他:“她临走前说什么了?告诉我!敢漏一个字我揍你!”大夫没有怪他粗鲁,掏出一张纸递给他,说:“我们听说了你们的故事后,为防遗漏,专门让人记录了她的每句话,你自己看吧。”其实就四句话:我又来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不想死,我想陪着你守边疆。

大夫说不用怀疑,我们没有漏下一个字,女孩临走前已经喘不过气,就这四句话,还是用了生命里最后的回光返照时间断续说出的。

排长跪在女友面前,把耳光搧得“哐哐”作响,骂自己自私,骂自己无能,又骂自己不该买飞机票,再骂自己不是人。

部队首长把他拉起来,狠狠一拳砸在他胸前:“你现在是排长,不是学生!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算哪门子军人?”

排长呜咽地憋住哭,首长心软了,问他有什么要求,排长说我想回家一趟,首长当场批准了这要求:“好,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再回来!”于是,排长抱着女友的骨灰坐着火车离去,谁知不到半月,他便返回哨所,亲手把自己跟女友的一件衣服埋在这里,说雪域作证,此生不能在一起,来世做牛做马哪怕做一片她喜欢的雪花,也要陪着她,只要她开心就好。

帐篷里鸦雀无声,许久后,我轻轻问道:“这名排长现在在哪儿?还在部队吗?”

班长笑了:“那个把你从家接来的副连长,就是这个排长。”

我惊愕得闭不上嘴,发生了这么伤痛的事情,我却丝毫没从他身上看出来啊!班长听听外面的狂风,盯着取暖灯点了一支烟,半晌后才闷声闷气地告诉我们:“在这儿呆久了,人会变成雪山,你发生过什么,谁也不会看得出。”

“都怪那个老班长乱出主意,要不哪会出这人间悲剧?”角落里有人嘟囔了一句。班长一声不吭地把烟抽完,突然抬起头,说道:“那个人就是我。”所有人惊讶地看着他。

“事后我把自己的衣服埋在了排长和嫂子的身边,这辈子赎不了罪,来世做棵他们的白杨,守卫着他们吧。”班长淡淡地说。

帐篷内再也没了声音。

两年后,我带着一身雪花和这个故事回到了家乡。这几年,妈妈一直张罗着为我找对象,拗不过家长我只好见了几个,有的嫌我土气,有的嫌我不善言语,皆婉言分手。种种打击,使得我对于谈恋爱这件事有些害怕了。

无奈之下,我发了一个帖子,把自己的情况详细地说了一遍,没想到很快有女孩回复了我,并且主动约我见面。

地点并不高档,在一座不需要花钱的公园中我第一次见到了她,姣好的面容和修长的身材令我相形见绌。我说我不太爱说话,不会打扮,也不懂得女孩心,她问我帖子内容都是真实的吗?我说是,她又问:“你真是守边疆回来的军人吗?”我说是,她说:“那就得了,你说的排长的故事我也听过,他的女朋友,是我姐姐。这些年有很多人追求我,但我也想找个雪山上的兵,因为我知道姐姐的选择不会错。”

于是,我们便开始了交往。时间久了,她告诉我,咱们肯定能修成正果,蜜月旅游就陪着我去哨所重游一次,她也想亲眼看看那些坟茔,那些故事,还有那些孤独的守边疆的士兵们,让他们见见陌生人。

我虽然没有说话,但心里感觉到莫大的欣喜。

这天一起吃饭时,她突然放下筷子,犹豫了一会儿,打破沉默,问我:“我想让你送我枚戒指,然后,你愿意带我去哨所看看吗?”

我笑了,这么久了,我终于等来了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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