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河

四七

林新接到一个报料人的电话，说黄山村有一个姓张的老头儿，照顾自己在战乱中被炮弹震伤、变成植物人的儿子，风风雨雨几十年。

林新辗转来到黄山村，很快就找到了老张头儿的家，他敲了敲门，开门的却是一个小孩儿。

“你找谁？”

“你……”林新犹豫了下，问，“你爷爷是姓张吧？”

“你是想找张国华吗？”孩子眨眨眼睛问。林新点点头说：“是的，你是他孙子吧？他在不在？”

孩子咳了两声，道：“你找我有什么事？”林新不由得一愣，没好气地说：“你是张国华？”

孩子的解释令林新目瞪口呆。他说，他本该是个鸡皮鹤发的老人，但因为机缘巧合，他的身体出现了惊人的变化，开始越来越年轻，最后竟变成现在这副小孩儿的模样。

林新听完，不由张大了嘴巴，他觉得这个孩子一定是在耍自己。于是，他决定跟这个熊孩子玩一玩，便坐了下来。孩子见状，便问：“先生，请问你贵姓，来此有何贵干？”

林新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和目的后，问道：“你说你是张国华，那么，你的儿子呢？”

“他身子比较弱，躺在床上休息呢。”说完，小孩儿将林新带到了里屋，只见床上躺着一个年过七旬的老者。

“他……他是你儿子？”林新简直哭笑不得。

只见张国华照顾床上的老人起床解手之后，又将他搀扶回床上，接着，又端来一碗稀饭，就在老人旁边喂了起来。林新注意到，老人的腿有残疾，需要拄拐才能行动。

等老人吃完躺在床上，突然对着小孩儿开口道：“爸爸，我想听你讲故事……”这下，林新彻底惊呆了，难道这小孩儿逆生长的事是真的？

小孩儿则变成一副和蔼的父亲模样，用温和的口吻说：“好的，爸爸就给你讲讲我这些年来的冒险故事。林记者，听完了我的故事，也许就能解开你的疑惑了。”

林新出于好奇，便点了点头。

小孩儿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旁边一个桌子上面放着几枚弹片，于是便拈起一枚道：“那我就从这弹片开始说起吧……”

小孩儿说，抗战结束后，他因为负伤所以提前离开部队，回到家乡，家乡却已变得一片破败。

他在一片废墟中，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天佑。可是，天佑在一次空袭中，被落下的炸弹炸伤，陷入了长久的昏迷，成了植物人，在他的颅骨里，还嵌着碎裂的弹片，他的腿也因为伤口处理不及时，落下了残疾。

又经过一段时间的找寻，他得知，自己的妻子死于战乱之中，连尸首也找不到了。如今，他不但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一个长期卧病在床的儿子。没办法，他只得在村里挨家挨户地讨饭过日子。

这天，村里一个叫老三的混混找到他，指着床上躺着的孩子说：“你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一个大老爷们，总不能因为生活所迫就连自尊都不要了。”张国华哀叹一声，说他也想到外面去谋生计，可是孩子就没人照顾了啊！

老三笑道：“英雄不问出处，发财也有多条路。以前老人总是传言，说后山的林子里有脏东西。我后来去打探过，村里的老人说那边林子里有坟地。我想，也许是墓里有冥器，怕人去偷，所以才编了这些有的没的。兄弟要有胆子，一起去干一场，你和你儿子的生活就可保无忧！”

张国华被说得有些心动，一咬牙道：“去他娘的，我干！”

第二天，两人准备了家伙什，趁着夜色一起奔后山而去，后山山高林密，根本没有现成的路，两个人摸黑走着走着，就发现迷了路，怎么走似乎都在原地打转！

莫非是碰上了传说中的“鬼打墙”？张国华心里一沉，突然一阵阴风刮过，他只觉背上一凉，脚下一软，不由瘫了下去，却发现屁股没有落到坚硬的土地上，而是落到了一个软绵绵的物什上。

他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双脚竟然不点地，再看四周，自己身边似乎有四个白茫茫的影子，前后各两个，再往前看，有一个影子正回头冲着他阴恻恻地笑着……

就这样，他动也没动，就整个人悬浮在空中向前移动了，就像坐在一顶看不见的轿子里一样！

在他小的时候，见过村里有个老人会在夜空中浮走。长大后，他才知道这老人叫大阴阳，法术极高。老人养了一群小鬼，为其抬轿，就是民间所谓的五鬼抬轿。一只小鬼在前面领路，另外四只各抬轿子四角，就这样飘在空中走。

此时，张国华坐在“轿”中，感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冷，他抱着双肩不停地打着寒战，不一会儿，就晕了过去，人事不知。

“鬼轿”行了一阵，突然那轿子一抖，一阵犬吠之声响过，只见周边飞驰倒退的夜间山林停止了下来，张国华整个人也从“轿子”里飞跌了出来。他趴在地上好一会儿，才从半昏半醒的状态中醒过神来，抬头一望，只见地面上不断有各种金银财宝、铜器玉器从地下冒了出来，接着它们便像有了生命一样，在那里跳起舞来，最后竟往山下走去，张国华连忙追了过去。

张国华一路提心吊胆地跟踪着，发现一个老人正在山脚下的一块石头附近等着，所有的财宝都跳到他身边就停止了，老人将它们一一装进麻袋里，然后就准备离开。

张国华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老人就是村里的大阴阳！

这时，大阴阳似乎也发现了张国华，他叹了口气道：“国华，你怎么来了？”在张国华的一番追问之下，他终于道出了实情，他使用的是一种叫五鬼运财的道术，这些小鬼就是在帮他隔空运财。

眼见为实，以前从来不信这些的张国华二话不说跪倒在地，求他收自己为徒，教自己法术。

大阴阳想了想，说张国华确实有些天赋，他可以收下张国华，但是，这种法术会损伤后人财运，便问张国华怕不怕。

张国华想了想，儿子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他如果没钱养儿子，命都没了，谈啥财运，连忙说不怕。

就这样，张国华被老人收为徒弟，开始学法术。

师父告诉张国华，五鬼运财分为两种：一为风水局，一为法术，皆为救贫的秘法，这些财宝便是由五鬼从山中的墓葬中取出来的。刚才，张国华之所以被抬上轿子，也是误入了法术阵中。这时，张国华才想起老三，于是回去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后来，老三再也没出现过，有人在山里的悬崖中发现了老三的尸體，他死时手里还握着冥器，地上也有一些散落的冥器。

师父告诉张国华，他一定是与五鬼争夺财宝，迷了眼，这才掉下了山崖。

跟随师父那些年，山中冥器很快被取用干净了。张国华因此生活条件有所改善，搬到了城里，天佑也得到了治疗，取出了脑中的弹片。不过，治疗费用极高，钱来得容易去得也快。加之附近一带的墓葬都被张国华消耗得差不多了，眼看就要坐吃山空。

为了让儿子活命，张国华忙问师父可还有其他生财之道，师父说，他最近接到一个活儿，如果做成，足够张国华维持一阵子了。

这天，师父领着张国华来到一处豪宅大院，门口都有卫兵站岗。进门之后，张国华才知道这次的委托人是一位军统高官，请他师父来为自己看前程风水。师父告诉那位高官，他算到他家祖宅曾经遭过大火，会影响后代的福荫。他需要回到高官的家乡，在祖宅重新做局，才能将风水势头扭转。高官听后，许以重酬，说只要能够改变运势，将给他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回去后，师父把张国华叫到跟前，让张国华和师兄杆子一起去做局，并答应帮张国华照顾儿子。

当下，张国华和杆子收拾停当，一起去了那高官家乡。在当地，张国华打听到，那高官的祖宅曾经在清朝时遭过一场大火，房屋是木质结构，旁边有大树，容易引雷，一个暴风雨的晚上，树被雷火打断，压在了房子上，房子被压坏半边，接着大火引燃了整个宅子。

张国华和杆子到了高官祖宅遗址一看，发现屋子其实没有全倒，主宅被一棵大树横亘其中，半边已经成为一地残渣，而另一半歪歪斜斜竟然风雨飘摇着数十年未倒！杆子没多想，便从倒塌房屋和倒树之间的缝隙钻了进去。张国华也跟着一猫腰，钻了进去。

进去之后，张国华不由大为惊讶，虽然只剩下半拉房屋，可是里面空间还挺大，家中陈设桌椅一应俱全，只不过都被烧得面目全非。

杆子在前面带路，张国华问道：“师兄，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做局？”正说着，突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阵刺耳的嚎叫……

张国华正准备问杆子怎么回事时，一个黑影从他的身后掠过，把张国华吓了一跳。张国华走过去一看，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杆子点燃一根火把，然后走到一面墙旁边，按下一面墙壁上的一块略微凸起的砖，接着，那面墙壁便转动起来。张国华随着他走进去，这才发现内里竟然还有一间跟刚才差不多大的暗室。

杆子将火把移到墙上，亮光照耀之下，一面奇妙诡异的图景出现在张国华的眼前！墙壁上是一组图，看笔法构成应该作成于清朝中期。内容大概是记录了道士寻求长生不老之法，而踏上冒险之旅，历经重重磨难，最后在新疆附近发现了一条河流，而那条河流的水竟拥有长生的能力……

壁画下方有一张供桌，上面有一个瓷瓶。杆子见状大喜，立刻伸手夺了过来。突然，一只白脸紫毛的凶恶猴子跳到了杆子的肩膀上，将他的头抱住！想必刚才进屋时的嚎叫声就是它发出来的！张国华立刻意识到这不是猴子，而是旱魃。关于旱魃，民间有很多的传说。其中一个版本是，旱魃是尸变的怪物，外形确实看上去像是一只紫毛的猴子。

张国华惊讶地发现，杆子被旱魃抓到的地方都烧了起来！张国华拿起地上的一截椅子腿朝着旱魃打去，却根本没用。纠缠中，杆子手里的瓷瓶打翻了，里面有些亮晶晶的液体泼了出来，正好浇在了张国华的头上。

张国华抹了一把脸，就听杆子大声朝张国华喊：“用白糯米朝它撒！”张国华急忙从包里抓出一把白糯米，拼了命地朝那旱魃撒去。旱魃一被击到，便十分痛苦，身上出现了一块块的瘀斑，接着它像是被火烧似的，痛苦地抱头扭曲着四处逃窜，最后倒在了地上。

此刻，杆子已经浑身大火，张国华脱下衣服帮他盖熄大火后，他已形如焦炭了。他告诉张国华，他怕是活不了了，但是他不想让张国华也蒙在鼓里。于是，他告诉了张国华一个惊人的秘密。

原来，张国华的师父大阴阳是一个专门打着算命占卜吉凶幌子骗人的家伙。他根本没有什么法术，所谓的五鬼搬运其实不是他的法术，而是他知道张国华身上有灵异体质，能吸引五鬼运财。他让老三带张国华上山，然后在山下收钱，还让张国华误以为是他有法术。他利用张国华的体质得到钱财，再加上坑蒙拐骗，拥有了大量钱财，并收下张国华这个徒弟为他卖命。

他的野心远不止于此，有了钱，就想有无穷尽的生命。他打探到军官的家世后，得知他祖上曾经找到过“长生之水”，相传长生之水取自长生之河，有使人长生不老的神奇力量。不过因为时间久远，这个秘密到军官这一代已经失传。他利用让他们为军官祖宅布局的时机，想让他们替他弄回长生之水。

张国华如梦方醒离开祖宅时，发现自己已经被无数枪口对准了，原来军官对他们并不放心，于是派了一小支部队过来。张国华被带到军官府邸，接受严刑拷问，但张国华坚持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无奈之下，只好将张国华继续关着。这一关就是好多年。在狱中，张国华发现自己竟然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他的身体越来越小，皱纹也慢慢消失……

直到有一天，张國华被放出来时，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老百姓迎来了新时代，张国华也回到了家乡。回到家乡后，张国华发现大阴阳已经不在了，张国华的儿子也不见了踪影。后来，在一番寻找下，张国华终于在收容站找到了儿子，张国华不在的日子里，政府接收并照顾了他。

张国华重新开始担负起照顾儿子的重任，期间，张国华发现每过一年，自己就会年轻一岁。

后来，张国华得知，大阴阳也没有落到好下场，他见张国华和杆子没有回来，便意识到任务可能失败，他怕军官找他麻烦，于是便变卖家财逃走了。可是到了1952年的时候，国家开展三反五反运动，接着又掀起了打击会道门的运动，很快，大阴阳就被人揭发，并因为杀人、诈骗、妖言惑众等一系列罪大恶极的行为，被判了死刑。

岁月匆匆，张国华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一个孩子的模样，之后张国华一度担心自己会慢慢变成婴儿直到消失，好在，这场逆流而生的生命长河之旅中，张国华停在了现在这个七八岁的样子，让张国华得以有机会继续抚养儿子。

好在，医学不断进步，大概半年前，张国华的儿子经过治疗，终于醒了过来，不过，他的内心却停留在几岁的时候。

故事说到这里，张国华停止了讲述，可是林新却半天回不过神来。

林新回到了电视台后，找到了在档案馆工作的朋友，进行查证，关于老人提到的那些地方和人物全都无迹可查。他又问了学医的朋友，他们说，世界上确实有因为激素异常而出现“返老还童”特征的病例，但是他說的喝一种水就能返老还童，纯属封建迷信。

这篇新闻报道，林新最终也没有做出来，领导将他狠批了一通。

三个月后，林新听闻了张天佑老人的死讯，赶到了黄山村。在张国华家中，他发现那孩子还在，一起的还有几个同村的大人，正为老人办理后事。

在林新的追问下，自称张国华的孩子终于解答了林新心中一直未解的谜题。孩子说，他确实不是张国华，他这么做是因为受真正的张国华老人所托。张天佑确实是被炮弹炸伤，昏迷了一辈子，张国华老人也照顾了他一辈子。

就在一年前，张国华老人觉得自己年纪越来越大，恐怕时日无多，当他知道医院说孩子将有可能苏醒后，便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醒来后，发现自己年华已逝，一生均在梦中度过，而父亲和所有的亲人也都离他而去。于是，他决定将自己一生的事情加入奇幻冒险的因素，作为故事讲给儿子听。这样一来，他也算是陪着孩子进行了一场生命长河中的冒险和旅行……

所以，他找到了村里的一个孩子，拜托他在儿子面前讲述这个故事，为了自圆其说，还编造了返老还童的事情，希望儿子能在童话中度过余生。

而关于这个故事的真实版本则是，张国华一辈子也没有离开家乡，没有经历过任何奇幻冒险，他的一生都在为了照顾儿子而艰辛劳作，为了不让儿子知道自己的辛苦而悲伤，他隐去了残酷心酸的部分，给出了一个冒险的版本。

林新听完，感觉心里翻江倒海，很不是滋味，他决定将这件事记录下来，做成报道，于是，他便在村里住了下来。

等到第二天，他再去找小孩儿时，却看到小孩儿正划着船从村里的一条小河离开，而老人正一瘸一拐地追着他喊着爸爸。后来，林新听说那个孩子并不是村里任何一家人的孩子。难道小孩儿说的第一个版本是真的，为了避免他哪天再次变小，所以他想离开，又或者他说的第二个版本是真的，他希望将戏演完，所以安排了离别的场景？林新不禁再次陷入了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