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李凤群,安徽无为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已在《大家》《作家》《青春》《诗歌月刊》及《散文》等发表小说散文百万字。出版《边缘女人》《非城市爱情》《没有春天的网恋》《活着的理由》和《背道而驰》等作品多部。曾获第三届紫金山文学奖。现居南京。
1
二儿子家宝死了九十天了。马氏马兰英的咸水淌了三个月,心肺肠绞了三个月。第九十一天,她抬起歪歪倒的身子从床上爬起来:不中,我要去讨个说法。
马兰英晓得天上光掉冰雹不掉大饼,可她心里那个谜团越积越大,不搞明白她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进不去出不来。
这年头找个算命的不容易,左探右访,才打听到柳大和的老表会这个。好不容易等到老表来太阳洲走亲戚。天黑透了,马兰英才悄悄领着哑巴小女儿家秀出了门。她头上包只黑围巾,右手拄着根柳树棍子,胳膊肘里拎着一个围巾,围巾里包着四只鸡蛋。到处都黑,白天绿扎扎的树眼下是黑的。黑的几棵树,像挤在一起打架的黑鬼。江面上也黑。秋水也厚重厚重的,老远望去,像一块铺开来晒的黑棉布,偶尔轻微地颤动一下,像一只大黑鬼在翻身。马兰英抬头望望天,秋夜凉气稠密,那晚月亮没出来,感觉头上也顶着一条江。连邻居家伏在门口喘气的白狗眼下也是黑的。唯一打破这麻黑的就是她、她和女儿的碎步子以及她俩的喘息声。虽说柳家只有里把路,太阳洲又是生活了几十年的熟门熟路,到底是小脚,又是这么黑灯瞎火,深一脚浅一脚地受了不少罪,一顿饭的工夫才走到了柳大和家门口。
柳家堂屋里也是黑灯瞎火的。她先停下来看了看路两头,又竖起耳朵听了听远处有没有狗叫,再望望屋里确实没有动静后才咳嗽了两声,歇了一会,又咳了两声。门这才悄声开了。
哑巴果然眼尖。门一开家秀就一把捏住马兰英,差点儿把鸡蛋碰到门上。门里比门外还黑,马兰英对着黑乎乎的空气悄声地说道:柳家婶子,我带家秀来串串门。
又过了一会儿,听听外头没旁的动静,屋里的油灯才点着。洋火一划,哗地一亮,马兰英果然瞧见灯影里一位白生生的男人坐在堂屋东边的板凳上。歪着头,侧着耳朵,五十开外的年纪,肩膀塌塌的,颈脖子细细的,一望就晓得不是见风见雨的庄稼人,眼睛呢,浆糊糊住似的。
马兰英的心定了定,杵着算命先生那白生生的脸单刀直入地说:大仙帮着算算?
哪里哪里,柳家婶子赶紧摆手,不搞迷信活动,老表是走亲戚的。
马兰英胳膊一划:柳婶子不要见外,我既然来,就有诚心!说完,她把怀里的鸡蛋掏出来一只轻手放到桌上,又掏出来一只往桌上递。柳婶子的眼睛望着马兰英的手,看她又伸进去掏出来两回,她才笑着松了口:按理说……
马兰英的鸡蛋一拿出来,人就显得硬气了,她手又一划,示意不要多讲。
瞎子被领进灶间,马兰英也被扶到灶间,柳婶子和家秀守在堂屋里望风。
马兰英报了吴四章的生辰八字。瞎子手指头掰了半天:大姐,这人是你什么人?
仇人。马兰英有意把牙口咬住答。
不是自家人?
我巴不得他挨枪子,掉江里淹死,给雷劈死!
马兰英的声音急吼吼、脆亮亮的。瞎子放了心,他有把握地说:大姐,这人八字太硬,寿命不短,不过命中无子送终!
马兰英喘气声撞墙似的突然中断了。过了半晌,瞎子等得心焦,咳嗽了两声,他才听到刚才还牙伶齿俐的马兰英像是挑了一担水在肩上,她呼呼地边吸气边问:搞错了吧?
算命先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他晓得自己闯祸了,赶紧站起身来,急慌慌地扶着墙往堂屋摸。
从柳家门口出来,柳婶子把四只鸡蛋又塞回家秀手上:吴婶子,我老表真是走亲戚的,他什么也不懂,真是瞎子说瞎话,你不能当真,不能当真!
放心吧,马兰英的脚找不着地了,她糊里糊涂地回话:不当真,不当真!
第二天天麻麻亮,马兰英带着这四只鸡蛋过夹江去了镇上。马兰英个头小,脚小,最近又瘦得凶,人罩在一件黑衣裳里,一路歪歪扭扭的,动不动就有摔倒的迹象,她用手捂着自己的腮,遇到一个熟人,她就煞有介事地告诉人家:我到镇上拔牙!
凤凰镇上有牙医,有裁缝作坊、杂货铺。马兰英没有去拔牙,她遇见一个年纪大的就低头跟人打听,不用说,也费了好大的周折,不过到底还是找着了算命先生的住处。这个瞎子住在镇上最脏最矮的一间土坯屋里。日子寒碜得一目了然。跟昨晚那个瞎子一样,他翻着白眼珠子把手指头掰来掰去,嘴里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一大通后头一句话还是问马兰英:这个八字跟大姐是什么瓜葛?
马兰英比昨晚沉着多了,她压低声音说:真是对头!
这八字有几个儿子?
三个,马兰英歇了口气,接着补一句:丢了一个!
瞎子一拍自己的大腿,就是的,这八字生得时辰不对,一生路不平,气不顺,儿子再多他命里还是无子送终。
这回,马兰英经受住了,她说:大仙,他是对头,他儿女不是我对头!有法子不?
算命先生歇了半天,一直听到马兰英在兜里摸了半天放了什么东西到桌子上后,才说出他的主意:单过!
马兰英从镇上回来,就在堂屋里给吴四章支了张床,又买了一口锅放在屋檐下。吴四章进门,瞧见一口生了锈的破锅就晓得是马兰英在搞名堂。他一脚把锅从屋檐下踢到埂下,满不在乎地说:老子儿子都死了,还作什么怪?
马兰英咽口唾沫,望望站在边上的大儿子家财和小儿子家富,把顶到喉咙口的话吞了回去。
天刚黑,稀饭刚熬开苞,吴四章就揭锅舀一勺子,哧溜往嘴里送。
到了晚上,吴四章倒是接受了一个人睡张床的安排,不过,他一头扎到大房里那张床上,往床上一躺手脚一摊。马兰英和家秀只好到门后面那张二尺多宽的小床上挤成一团。
这方子不好实行。过了几天马兰英又心事重重地去了镇上,这回她带过去十个鸡蛋、十斤白麦面、二斤香油。算命先生果然给出了更稳妥的方子:最好再到外头过继一个回来顶祸。
继是继不到了,这么命硬的老子哪个外人敢喊?
让儿子们改口喊他伯叔也中,算命先生说。
马兰英一回家,把两个儿子喊到一边,让两个儿子改口喊他大“四大”。
别人听到会说我们搞迷信活动,小儿子家富说。
大儿子家财也不肯,他小声地跟他妈说:我不怕死。
马兰英眼珠子不错地盯他看了一小会儿,泪水刚出眼眶,家财就服软了。他小声地说,我喊,我喊。
晚饭端上桌,马兰英让家财到大门口喊一声菜园子的吴四章吃饭。
喊四大,马兰英嘱了一句。
大,四——大。家财刚喊出第一声,吴四章就知道又是马兰英的主意,他满脸不屑地骂道:怕死不要投胎,有种就滚蛋,找你亲爹去。
家财臊得满脸通红,家富更是不敢开口了。年少的吴家富别过忧心忡忡的脸。窗子外面山芋糊一样的稠密的黑夜。这黑夜是纵横驰骋的战场,把人一个劲儿地带向无限,冲向无边。空气送来坝下柳叶的清香,也把生产队那条牛拉的粪臭吹过来。吴家富艰难地吞了一下唾沫,小心翼翼地拐到暗处,怕自己不小心又引来父亲更大的怒火。
这方子还使不上,马兰英一天比一天焦虑。原先她是两个月去趟镇上,这以后她是半个月一趟,不仅要背着邻居,背着干部,还要背着吴四章。要是吴四章哪天望到好吃好喝的都拿镇上供了瞎子,他的火就能蹿几丈高,香油瓶子鸡蛋当场砸烂,还要摔几个碗才住手。马兰英顾全大局,这时候就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一错开吴四章的眼珠子,她便又动身。有时趁天黑,有时赶大早。到镇上的名目越来越多。牙疼了好几回,后来颈脖子酸,再后来胸口有针刺。但是,回回带回来的方子还是派不上用场,老东西软硬不吃,你叫他早上七点朝菩萨烧个香,磕个头,许个愿,他眼皮一翻就叫:老子都死了儿子了,还有事求菩萨。
马兰英哐当一声跪在菩萨跟前。连赔几十个不是才起身。菩萨是从外头请回来的,尺把高,拜起来方便,也能藏得住。
又一个大仙说了改运的法子,就是找到一个比这个命更硬的人来制服他,把他压住,叫他服软。
马兰英望着站在门口像老犟牛一样梗着脖子端着碗哧溜喝粥的吴四章,望着他边上那一阵阵乱嚎的狗,再望望狗边上一堆乱柴草,她不晓得这个世上还有哪个人能压得住这种疯子!一个人要是灰了心,什么都不当回事,你能拿他怎么样?
2
纯粹出于偶然,太阳洲形状异乎寻常。从南面的镇上望,像一个太阳;要是从天上望,又像是长江这只怪兽腰上多长出来的一块肉;也有人说望着像婆娘们的洗脚盆;从北面江心里的船上望,则像大半个鸭蛋,并不是标准的椭圆形——一头尖一些,另一头突然平了,像被捡蛋的人手指头捏了一下,蛋壳喀嚓一下瘪了一头。所以,太阳洲又叫鸭蛋洲。
说吴四章命硬的,不是马兰英一个,是所有太阳洲人的共识。
吴四章头一次差点儿王才九岁,是民国十三年,半夜他随着他大吴事成在堤坝上查漏。做长工不会防洪,这口饭吃不上嘴,他父亲说。他大边走边对儿子说,江水是个贪心不足的孬种,你硬它就软,你软它就硬。它再凶,只能凶一阵子,抗过夏季就好了。
深色的浊流滚滚向前,它咆哮不止绵延不绝。整袋黄沙水泥像小山头一样码在坝上。吴四章拖着只铁锹跟着他大后面边打瞌睡边往前走,见到一堆黄沙包就想躺下来。他父亲一手拽着他,一只手还要拿火把,总有大意的时候。走到西埂头的时候,吴四章趁机靠在一棵老枯树上睡着了。结果那天晚上,江水就从这棵老树底下哗哗往内围淌。一直到村子内围庄稼地里白花花的水淌得满眼眶都是,吴事成这才想起儿子没了,他甩开腿就往回跑,一直跑到这棵老树下。借着麻麻亮的天,看到狗日的江水已经从这棵老树边把堤坝拦腰截断了。他立即大喊不好,在两丈宽的决口前,那些原本用来对付洪水的黄沙包显得渺小无用,他眼睁睁地看着坝对面的那棵老树慢慢吞吞地歪下去,慢慢吞吞地栽倒进长江,“啪——啪——”两声慢慢吞吞的巨响。响声一停,水花一落,他听到小儿子吴四章从黑匣子似的江心里传来 “大呀大呀”的叫声,才晓得儿子已被甩到江心里了。这个口口声声嚷着长江是孬种的男人往地上一软,像只青蛙对着江水号啕。
江面上轰隆轰隆的,望不到老树的影子了。吴事成对着老树栽进去的地方“扑腾”一头扎进了水。这一下去就再没回来,倒是他小儿子吴四章,抱着根树杈漂到了七里洲,被人救上来后,昏睡几天就没了事。家是回不去了,到处是口子,到处是旋涡,救人的好事做到底,管吃管睡一直到水退。经过近一个月白吃白喝白睡,吴四章回了家。
掉进水的吴四章是光膀子的瘦猴,回来的吴四章不仅白了胖了还穿了件汗衫。一上渡船,就吓了熟人一大跳,确信不是鬼才上前又看又摸的。
一到家,才知道家里人已经帮父子俩办了丧事。家里少死一个人,大哥特意去买了炮仗在门口放,吴四章四处找大,边找边问大哥为啥放炮仗。大哥看了他一看,无限温情地说:咱大不在西天保佑你,你能从鬼门关回来?
吴四章抬起头来,抬着头东南西北各望了一望。天太大,云层又厚,太阳光还辣,刺眼,没望到什么名堂,只好把头低了下去。
第二次被大江干掉,是十八岁头上。有天从镇子上传来消息说,有个部队人手短缺,征兵的已经在往太阳洲赶了。蛋大的太阳洲上几十个劳力也成了抢手货了,听这架势就晓得这回要人是真急,越急越去不得。一听到风声,吴四章两个光棍哥哥跟着几个乡亲二话不说甩手就上了村里仅有的一只小划子。
吴四章的娘也帮吴四章收拾两件衣裳叫他走。吴四章望望老娘,脚卡在门槛上不动。结果小划子一刻不等人,早就急吼吼地划到江心里去了。
儿啊,一给逮去当兵就真没活路了。
吴四章狠狠心,就往渡口跑,结果就这么一磨蹭,出村子的渡口就给抓丁的堵死了。抓丁的队伍从东西两头坝埂向中间集中。家里的几只破箱矮柜都太小,茅坑太臭,屋顶的草太薄。眼看着队伍浩浩荡荡到了他大哥家。躲在房梁上的大哥也被揪出来,大哥胳膊开始上绳子时,吴四章一头扎进了夹江,一块媳妇们的搓衣板搭在水面上刚好挡住他半个脑袋,还有半个脑袋上的头发露在水面上,他只好揪住水底里的芦柴根再往底下潜。
抓壮丁的搜得很仔细。床底下,山芋窖,茅房,等他们骂骂咧咧走远时,小脚老娘连滚带爬地下了水。她揪住吴四章的衣领要把他从木板底下拽出水面,吴四章的手牢牢地逮住芦柴根。她和还穿开裆裤的大孙子家义合力,你拽我拖,才把吴四章拉到水面上。放在岸边的吴四章已经一点动静没有了。堂房孤儿寡母们也翻滚着下了坝子,抱抱拽拽地绞在一起。水、眼泪、鼻涕跟屎尿和在一起。太阳洲的男人跑得慢的躲得不精的都被抓丁了,跑得快的还不晓得哪天才敢回来,收尸的找不到。吴四章只好被放在岸边的一口锅上趴着,后背搭件破衣服。天黑的时候,趴在锅上的吴四章屁股扭了一下,然后膀子抻在地上,再支起脑袋,他喘了几口气,抬起染得满是锅灰的棉絮一样无力的脸对着哭得没有人样的老娘说:妈,晚饭烧了没?
接下来的几天,吴四章略显虚弱地在门前晒太阳,他一直竖起耳朵听门前那几棵老榆树叶子哗哗地响,一条狗在他脚边左闪右突,想找点吃的。看到有人走来,吴四章老远就笑嘻嘻地跟人宣布:差点儿上了西天!
第三次更绝。那天晚上雷电交加,吴四章被尿憋醒了。他刚刚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口,就听身后轰一声,他回头一望,身后的房子灰尘一下子将他的眼睛糊住了。他好不容易把眼睛擦亮,望到他的两间茅草房像条死狗一样整个趴到地里。他又哭又叫,扒拉了半天,老娘拖出来时早没气了。
这回,吴四章被人说成是猫投的胎了。
过了两年,形势突然紧起来,吴四章天天都看到有外乡人脚不沾地往江边跑反,过了江也不安生,听说江那边来了鬼子。有一年四月,江边来了一对父女,一到江边,两个人瘫倒在地上,把头伸在江里猛吞水。喝完好大会儿,才看到前面没路,再跑就进长江了,那姑娘人瘦脚小,这种长途奔波的罪把她撂倒了。她挨着她大坐在地上,头上包着黑头巾,身子罩件男人的黑大褂,还是藏不住她细眉细眼的秀气样子;格外让人疼的是那双小脚,那裹在白布里头的粽子一般大小的脚,一望就不是小户人家裹得出的脚。眼下,这两只三寸金莲已经血迹斑斑。热成那样,层层白布还扯得密密实实的。她大穿着带毛的夹袄,身子骨也松塌塌的,嘴巴干得血口子一道道的。虽说跑反天天见,不稀奇,太阳洲的人还是把他们围起来看热闹,他们好心肠地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这父女俩:你们坐着望江,就觉得江老大老宽,站起来看,就小多了。
父女俩果真站起来望了望,没觉得大江小多少,倒觉得这里的人又从容又热情。父女俩感激地望着里里外外这些陌生的面孔。很显然,太阳洲两样不缺:水和光棍!要说吴家四兄弟,在太阳洲,哪样都毫无突出之处,但是,到了这节骨眼儿上,才显出出众之处:兄弟四个三条光棍,这在太阳洲可找不到第二家了。兄弟三个站成一小堆,把其他光棍全都比得不战自败了。
那晚这父女俩在吴四章家过的夜。说是家,其实是树杈泥巴糊的两间茅房。第二天一早,老父亲就下了决心,把姑娘留给这家人。老父亲想成全这家的老二,姑娘把头一扭,嘴巴一撇,明显看不上那一脸麻子;余下的老三老四都眼巴巴地看着这个姑娘,人人想要,个个不好意思张口,最后决定抽签。最眼馋的是老三,运气最好的却是吴四章,他抓到那根长签。
睡觉成了问题。既无房也无床,原先兄弟三人睡一间屋,几块土坯搭成一张床,这会子二哥三哥全让到锅灶间打地铺,大哥大嫂临时让出来一床被子,好歹成了洞房。
吴四章娶到媳妇的第一件事是炫耀水性,他让媳妇站在草房子前,指着江心漂过来的一块树桩说:我一个猛子扎到那里去。
小媳妇长到十八岁没见过大江,还不晓得猛子是什么意思,只见吴四章一个优美的弧线跃入水中,水面动了一下后恢复原样。小媳妇死盯着吴四章下水的那个地方,憋住气不敢眨眼,她感到胸闷时猛地换一口气,才感到大事不好,立刻颤着小脚往堤坝下赶。她的小脚踩在松软的土坡上,娇小的身子把持不稳,就像一只风中的芦苇来回晃荡。她清秀的眉目和焦虑的神色使躲在江心那块木板后的吴四章心猿意马,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朝岸上挥动。小媳妇的目光大幅度转移,看到吴四章那若无其事的样子,立刻破口大骂:你这个挨枪子的,还不快上来,你想冻死啊。
这嗓门儿跟她的身子骨还真不般配,吴四章有点发愣,愣一会儿就想:泼辣点儿好,太娇气的能养得起?
得意洋洋的吴四章从江心慢慢往回游。快立夏了还能冻死人?哪有那么容易死?吴四章尚不清楚从这天起这个女人就把他捏在手心里了,人生从此进入了挨骂受气听指挥的岁月。他乐呵呵地看着小媳妇,满脸陶醉。
来自大山深处马家圩的小媳妇马兰英在白茫茫的大江跟前开了眼界。她像个贪婪的大地主一样挥霍。一天到晚指使吴四章往水缸里挑水,就那几件旧衣裳洗得找不到原来的色,板凳桌子上都能照见影子了。吴四章挑水的步伐跟不上她消耗的步伐,这边邻居听到吴四章呼哧呼哧地上坡,那边媳妇还在嚷没水洗锅。吴四章埋怨马兰英见不得自己歇息,马兰英立即驳斥他:你家光棍这么多,锅灰能当被盖了,我是帮你们洗晦气。
一到晚上,吴四章不洗脚不让上床。干完一天的活儿,马兰英把吴四章的手按在脸盆里硬是要吴四章把指甲洗干净才端碗。她哪里像新进门的媳妇,简直就是慈禧太后亲政!没事的时候邻居们拿他的手指甲打趣,旁人替吴四章叫屈,他自己倒心甘情愿。别人拿话激他,他就干咳几声,眼睛朝天上望。
不管饥寒交迫的寒冬腊月还是烈日炎炎的六月,小媳妇马兰英常年衣着整洁,头发梳成发髻一丝不乱。每天从黎明到深夜,四处都有她的踪影,到处都有她巧手留过的痕迹。她还手巧,她会腌蒜头,会做豆腐乳,会捏糍粑、裹粽子,针线活儿也不输人。一有空闲,她就小心地在自己的三寸小鞋上洒花,绣上鸳鸯、牡丹。更绝的是,她很少空手走路,在去江边洗刷的路上,她会捡拾起一两根枯树枝回来,在去菜园子的路上,一截被遗弃的线头也会令她停下摇晃的脚步。太阳洲经常可以望到她娇小而大腹便便的身子小心地弯下去,再小心地支着捡来的东西起来。
到开春,马兰英向东家要葫芦种西家讨丝瓜秧。不多久,门前屋后就搭上了芦柴架子,夏天一到,各色花朵就把吴四章的两间破草房围在花堆里了。这充满花香生机勃勃的景致让吴四章长了不少的力气和劲道。他半夜抓泥鳅,到镇上的小码头上帮人扛沙包。从早忙到晚也不嫌累。很快,他感觉到日子比旁人跑得快,家当比别人置得全。顺风日子一过上,人的胆子就大起来,有天晚上吴四章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愿望:我想要买几亩地!
就你手上这几个子儿能买地,能买牛,能雇长工?起码攒上个十年八年!
中,十年八年眼一眨就过去了。信心百倍的吴四章把胸脯一拍,不要说十年八年,就是三十年五十年,老子也干得动!
从民国三十年到民国三十六年,大儿子家财,大女儿家珍,二儿子家宝,三儿子家富芦笋一样冒出来。孩子们的到来像道算术题,吴四章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只是加法没有减法。不光家里嘴巴手脚增加了,他的痛快感加得比嘴巴多,笑声也一日比一日多,小儿子出世那年正好到处嚷着解放了解放了。
可惜,他三个哥哥中有两个没了踪影。大哥被征去当兵,一去不复返;二哥出去跑船,一去也没踪影;剩下个三哥自动养育大哥的三个儿子,自己三十多也没娶到亲。
五四年,媳妇又给他添了个丫头叫家秀。丫头好,儿子给老子打酒,丫头给老子做鞋!吴四章把家秀举在头顶上显摆,丫头受一惊吓,一撅屁股稀屎喷了她大一脸。吴四章的笑刹不住,稀屎差点儿进了他咧得老开的嘴。他可不在乎,至于家里还有没有下锅的米,他也不愁,他说给人做长工都没饿死,有了地还能饿死人?
3
头一回见到田会计,是解放后不久的一次批判大会上。主席台上有三张桌子六张凳子。田会计坐在最靠边一张凳子上。田会计比一般人都长。他坐在那里,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腰背坐得直通通。只是他脸上不够平整,长脸上有害水痘落下的痘眼儿,密密麻麻,从眼皮到下巴颏。他头上的毛还是自来卷,总不能像别的干部那样三七开梳得平平整整的。
所以吴四章就想:这个田会计像个武将!说不定打江山他立了汗马功劳。
他也算武将,他是红军的儿子,革命的后代,五洲乡江心洲村的会计。
这时吴四章还不能说认得田会计,只能说见过田会计,就跟看到过许多别的干部一样。
后来又见过两回,也都是在批斗会上。批斗大会成了水,人人都要喝,不喝就不中。田会计斯斯文文地坐着,不动手也不动口,吴四章就想:武将哪里能坐得这么实?肯定是个书生。
那几年敲锣打鼓地斗地主恶霸土豪劣绅是常事。吴四章瞧瞧这些当干部的也真狠,人狠起来真没什么两样。往地主恶霸们头上糊个尖尖的纸帽子,斗他,批他,审他,啐他也成。不管换什么花样,也总是不打出血,不敲碎骨头不罢休。好在太阳洲姓吴的户户定的是贫农,当时不晓得这贫农有什么好,现在看到了,也就倒抽一口气,幸好是贫农。有次吴四章刚到打麦场,场面上早已乱糟糟的,人头碰人头,全挤在台面上,台下的人趁机上去往王大发赵忠德的脑门上拍砖,踹脚。吴四章可不干这事,他看见大哥的大儿子家义也夹在人群中急吼吼地往前冲,眼睛血红血红的,嘴里一边喊“打倒你这个狗日的”,一边抬脚往地主身上踹。吴四章一急,挤进去一把拽过大侄子:长力气可不是用来欺人的。这跟土匪强盗有什么两样?
没两样?区别大着呢,四大,我总算明白了,要不是他们,我家就不会出这么多能干活吃不上饭的光棍了。
真稀奇,他怎么欺你全家啦?他一没打过你,二没骂过你,他连你是张三李四都不认得。
不认得不等于没剥削,这个道理有点绕,回去慢慢说给你听。
不认得怎么剥削?
四大,你怎么说不通呢。大侄子家义把胳膊一甩,白他一眼,我可不想让我弟弟打光棍。大侄子刚定了个媳妇,只见过一面,下头还有两个弟弟家仓和家有眼看着也长成大人了。照过去那光景,不打光棍怕是不中的。你瞧,这下好了,穷苦人民大翻身,大侄子琢磨出自家有盼头了。
还好,自己的几个孩子都搁边上看热闹,没有动手,也没有骂脏话。要说大儿子家财也是十四五的人了,跟个大姑娘似的闷闷地看。马兰英更沉得住,只顾忙着纳鞋底,忙着补裤子,台上闹翻了天,她拽线的时候才抽空瞅一眼。两个闺女家珍和家秀跟她妈边上,一边一个,大的也能补裤子了。家珍长得跟她妈一个样,小巧,秀气,脾气比她妈好一百倍,她温顺,和气,搁哪儿都听不到她吱声。家秀才刚刚穿开裆裤,头上杵着两根小辫。这也好,往后形势再有什么变化,我们全家反正都没动手动脚,天地看得见,这一想,他心里坦然些了。这往后,不明白也装明白,哪儿人多往哪儿扎堆,人家喊什么他喊什么,人家举拳头他也往天上伸手,图的是个热闹。
过两天大喇叭又喊话,原来是分东西,这回吴四章比大侄子跑得快,他把家秀扛在头上排在头一个。地主家里的财产全在打麦场上摆着。东西分到村上时,田会计捧着登计册,谁领东西他让谁在本上按下手印。吴四章这才恍然大悟:田会计真是书生。
红木床、太师椅、八仙桌、红木踏板。看得吴四章直吸气,乖乖,地主家真阔气!吴四章分到了以往想都不敢想的四方桌长条凳、盛汤的碗和挂面。这还没算完,再后来,分了地,分了菜园子,分了牲口。
说实话,从解放前到现在,吴四章对革命运动只能掌握一些词语和口号:土改,镇反,互助组,初级社。回回都热闹,回回吴四章搞不清里头的道道。吴四章不惹事,不欺人,不掺和,也不跟人结仇,能不沾事就不沾事,能跟人和气就跟人和气,吴四章不好事渐渐出了名。
有回开会开到最后,每个人都先到田会计那里在一张纸上按个手印。他靠近田会计的时候,发现田会计的脸上还有坑坑洼洼的麻子。麻子长在干部脸上果然比长在一般人脸上好看。那天吴四章分到五亩地,他手印一按,再望了田会计一眼,又觉得这个干部长得真是好,以致这以后,他对脸上长麻子的人都恭敬了许多,总觉得他们个个都是给他地的人。
地到手上后, 吴四章心里还是有点发虚,生怕这好日子要付出代价,台上那些被斗得血流满面的地主使他心里一阵阵发慌,好在人人有地,要倒霉个个有份,一想到这里,他又心宽了。这边才放下心,那边麦场边上的墙面又开始翻新了,白灰把前几年的标语盖起来,刷起了新标语,“单干可耻,入社光荣”。新标语是吴四章听人念的,他自己只认得一个“干”字,意思他也似懂非懂,但新标语这么一刷,吴四章断定又有新花样了。果然,五洲人民公社冷不丁就成立了,地又被收回去了。不仅如此,没过多久,公社又要求家家户户把锅交到生产队去,一切有铁的东西全收上去支持国家建设,赶超英美!
队长说,一旦我们赶上了英美,我们就能像他们一样天天吃肉。
王母娘娘怕也不能天天吃肉,想得美!马兰英头一个戳穿他。
嘀咕归嘀咕,可吴四章还是怕干部,怕领导,他进锅屋去拿锅子给队长,但他怎么也找不到前年媳妇刚买的那只小锅。嗳,还有一只锅呢?他问媳妇。
真是出鬼,你烧糊涂了,我家哪还有锅?有锅我不拿出来?就你识大体,我就那么落后?在媳妇振振有词的反驳中,吴四章承认自己记错了。队长带的人一走,吴四章遭到了更严厉的数落:你这个死鬼,你真相信队长能天天给你肉吃?你真相信这些好事能掉到你头上?
不过看来这回媳妇错了,这边刚收了锅,那边大食堂真就轰轰烈烈在开张了,所有人涌到食堂去排队吃饭,果然有肉!果然管吃饱!真是应了队长的话:一切都是大伙的。归了集体操心的事也少多了,什么时候种,什么时候收,一概不要负责,只需要听生产队长吩咐就是了,干好干不好问题都不大,干一天活儿挣一天工分,工分就是钱,钱就是工分。
整个太阳洲的人这才知道共产主义已经实现了。虽然太阳洲变化不大,可听说全国各地的粮食产量从几百斤一亩已经猛然上升到七八千斤一亩。虽说天还是那个天,水还是那个水,坝呢,还是那条坝,但是要吃就吃要喝就喝这事不是假的,吃在肚里的是铁证如山的肉。
人吃得太饱就开始懒,吃饱饭的大伙倚在墙脚吹大牛。队长催他们下地整枝,打药水,拔草,他们个个有意见。人吃饱了容易犯困,人一犯困身子就懒,玉米老了没人掰,玉米粒子自己往下掉。过一会儿听到黄豆在地里“啪”一声炸开一只,又“啪”一声炸开两只。马兰英站在坝上骂吴四章,你这懒鬼,看到地上的黄豆也不捡。吴四章正下黑白棋,没时间理她,马兰英急得直跺小脚,就找根棍子拄着往地里拐,腰上围只围兜。边走边捡粮食。三十多岁的小脚媳妇,旧社会挨饥受冻脚尖都没沾这坝下面的泥,这回吃饱饭却坐不住了:猪油蒙了心,让粮食烂在地里,迟早遭雷劈。我就不信捡东西还犯法!
话虽这么说,却不让儿子女儿插手,万一真批斗,斗我一个人就行了。拾到一小兜就拄起棍子往家走,围兜沉沉的,走一步往腿上磕一下。一路走还一路骂骂咧咧:谁出的馊主义,光吃不干活,从古到今没哪个朝代敢这么来。看你们快活到几时?
好日子跑得快,突然有一天,红烧肉、炒鸡蛋不见了,早上和晚上的干饭换成了稀的,这不算什么,庄稼人能将就。没多久,打回来的干饭上盖一层没油的煮青菜,就有人开始叫,觉得委屈。队长说,共产主义也跟江水一样,夏涨秋落,大伙一听,那敢情再想吃肉要等来年了?事情没那么糟。
比那更糟,吃干饭也没多久,有一天吴四章让家财去打饭,打回来一看,稀饭里掺了些山芋,今天咋吃这个?
食堂会计说了,往后全是这个。
吴四章心里不乐了,他媳妇瞅他不动筷子,就笑他:你当你真是地主的命?
食堂顿顿都放稀饭,稀饭也没关系。一天三顿还是有保障,上半晌饿了有中饭,下半晌饿了有晚饭。再往后,顿顿吃玉米糊,吃玉米糊的时候不论碗了,每人一勺,大人一满勺,小孩一浅勺。三顿也改两顿了,人还没走到地里,肚子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咕噜”响。中午下工的时候锄头举不到肩了,在地上拖着走。这身子骨能翻动地?到这时才发现地里的油菜、蚕豆、麦子根根缺水,颗颗缺肥,一看就是吃得太饱没心思伺候。长江里全是水,庄稼还干死,不是罪过是什么?现在想起来顾它也没力气使了。吴四章一想问题大了,他媳妇那乌鸦嘴还真说对了。一个多月没下雨,一个劳力挑半桶水,半桶水一路上要歇三四肩。这下社员们怕起来了,有年长的老太太们天天在家求菩萨,不承想求得太猛,一连求来三七二十一天大风大雨。再到地里一看,棉秆上的花落了一地,玉米棵棵齐根断。根据经验,天晴了翻地重播种子还来得及。太阳出来了,大伙催队长拿种子来,结果吴立能队长哭丧着脸说:玉米种子早到你们肚子里去了。
眼看着冰溜子挂到屋檐上了,到这会儿大伙才想是做了一场好梦,光顾着美,没顾着醒,眼下才明白,这共产主义就是去年把今年的粮食吃掉了。去年吃得肚子能撑船,今年饿得前心贴后背。
开始有人吃野菜了,江滩上的野菜、芦根硬得用刀砍,还要拿回去煮。孩子们全部派出去找食。孩子们个个勾着腰,眼睛盯着地面,头两天还能满筐回来,再过几天,半天才能挑回来一小把。
野菜拔完后,老树叶子得济了。椿树叶子榆树叶子抢得最狠,树叶捋光了剥树皮。说到吃,还是马兰英有主意。她把榆树皮剥下来晒干,晒干后把食堂里的石磨搬出来磨粉,磨成粉以后打成糊喝。大人们肯吃,孩子们吃不进,个个喊就跟洋油一个味儿。
队长天天到江边等,等政府送粮食的船开到门前来,一等不来,再等还不来。地里的庄稼个个缺水少肥,长出来比往年难,土豆还没核桃大就被挖光了,山芋还没长到两岁孩子巴掌大的就被刨干净了,就是小麦叶子也等不及到来年都被人揪着吃了。
能卖的都卖了。一张四方桌子只卖来两升小麦。一块三年前就剪来做衣服的缎子料子现在只换了一碗麦面。
孩子们的脖子个个饿得老长老长的,双双眼眶都陷进去,天天晚上,喝完那一勺玉米糊,吴四章就叫孩子们上床睡觉:趁还没觉得饿,赶紧睡着!
孩子们睡不着,个个肚子唱大戏。吴四章也顶不住了。他媳妇给他盯得没办法,把秋天捡的黄豆拿出来一捧,那只保留下来的小锅派上了用场。这只小锅是马兰英智慧的见证。她每天晚上先把一捧黄豆泡成一碗,然后加点水在锅里煮,儿女们一人一小碗,连水带豆悄无声息地就着黑吃掉。黄豆真是好东西,闻着香,吃在嘴里也绵绵入口,可惜到底太少,几口就没了。这天晚上吴四章照样等他媳妇拿黄豆出来吃,结果他媳妇两手摊摊,表示黄豆没了。他心里凉了一大截。
村里开始死人了,头一个死的是一位过了七十的老婆婆,老婆婆早饭在食堂门口领到一碗糊还没来得及吞进去就断了气。全村男女一听同情之心倾涌而出,几乎都来帮忙送葬。可是紧接着第二天又死了一位老大爷,大伙顷刻明白自己随时也会死了。以往的死是大事,如今,这死成了放屁打嗝,说来就来。凡事见多了,就能平常心。没人晓得怎么对付它,可也不怕它了,个个东倒西歪的,却个个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活一天就算赚了一天。人在最无可奈何的时候是可以做到把死看得很淡的,相反,像吴四章这样咋咋呼呼的人却是整天愁眉苦脸。马兰英瞧瞧吴四章,倒平和多了,她轻声轻气地说:报应,报应到了!
4
眼看着儿子们顶不住了,吴四章坐在黑咕隆咚的堂屋里骂人了:狗日的队长不是好货,瞧他走路的样子,每天肯定多喝两大碗糊。
早晓得有今天,当初开斗争会时也就不心软了,打人冲在前头,号子喊响一点,见到干部多赔赔笑脸,表现表现,说不定现在也能当上队长。吴四章真是懊恼,再怎么的,不能让儿子们饿死。可如今除了生产队那只上了大锁的仓库里可能还有几袋玉米,再也没别的法子了。
一直到下半夜,吴四章还睡不着,大侄子在窗户底下喊他:四大,四大,我妈不中了。
明天早上埋吧。
四大,我妈还没死。
那你喊什么?
我来讨几粒黄豆,
哪里来的黄豆?
四大,我给您跪下了。
吴四章开门一瞧,大侄子贴着门框慢慢滑到地上。
我哪有力气埋你娘俩呀?吴四章恨不得也一屁股躺下就省事了。
家财家宝家富家秀个个开始哭,哭出来的声音细得像纱线。吴四章摆摆手,叫儿女们省省力气。
他把家里仅有的分来的大氅给侄子披上,自己就要出门,大儿子家财要跟着他大。
可不能,逮到就要被打死,他们吃得多力气大,你打不过。就算打得过,打了他们你也跑不动。再说,谁不晓得我吴四章命大,死不掉,说不定这回也能死里逃生。为了安慰马兰英和儿女,他说:退一步讲死在家里是饿死鬼,死在仓库是饱死鬼,说不定能投个富贵胎。
这句话起了作用,儿女们让到一旁去了,反正都差不多了,死这会儿不像一担水那么重了,相反,死,变得像棉絮那么轻飘飘了。
仓库其实不是原来放粮的仓库。那个仓库太大,惦记的人太多,不好看管。大队干部们经过商量把仓库搬到了范立能家,离吴四章的家也就两百米距离。这个仓库每天晚上由生产队干部轮流值班。
坝埂上散发出一种空荡荡的气味。黑夜之中,江滩上一条饿极的狗在低低咆哮,但极为克制。一两声之后,像是晓得叫喊无用似的,它歇下来了。
吴四章还没到仓库,就觉得全身僵硬,没一点热气了。到了仓库后,他用铲子撬了几下门锁,没动静;想用肩膀撞开,没力气;他看到仓库左边有一扇小窗户,就想从窗户爬进去。他先把窗户上的几根木栏拔出来,然后把头伸进去,想想不妥,就换了个姿势,先把一只脚伸进去,窗台实在太小,费了半天事,总算把整个身子都塞进了仓库。他刚刚两脚落地,一根绳子套进了脖子。吴四章晓得这绳子一收,他就没命了,他把脖子缩了缩,两手往空中一举,气若游丝地喊,不要捆,我投降。
他就这么缩着脖子等着人来捆他,绳子却迟迟不收紧。他动了动身子,套了绳子的身子还能自由动,他划拉一下双手,双手也还能活动,他使劲眨眼,想看清黑暗中的形势到底怎么样,什么也看不见。他心里一喜,想到可能是睁着眼睛做了场噩梦,把自己吓糊涂了。
有人在黑暗里拉了他一把,吴四章吓了一跳,他说,哪个拉老子?
吴四伯,是我。
你是哪个?
我是小田。
小田是哪个?
就是江心洲大队的田会计。
吴四章脑子一激灵,像打了一场摆子,醒过来了。现在一个大队就这么一个仓库,生产队的干部都沾不到边,早就由公社派其他大队干部来接管了。田会计的样子吴四章也想起来了,高得像麻秆,一脸麻子,牙齿不齐,一头头发自然卷,成天横七竖八地支在头上。他大是红军,他是根正苗红的功臣后代,他也是大队里有实权的人。
他说,田会计,你怎么知道是我,我没死啊?
你没死,四伯,我在里头,望外头望得见。
我没死你怎么不逮我?
我不逮你,四伯,你拿走吧。
田会计在黑暗里把吴四章重新扶上窗台。吴四章的身子一半在仓库里,一半在仓库外,他还是想不明白,田会计,你真不逮我?
田会计的平易近人给吴四章带来了巨大的茫然,很快遮蔽了惊惧,他呆滞地看着黑暗以及藏在黑暗里的根本望不到影子的田会计。
四伯,快走吧,你们队长刚逮住一个偷粮的,正往关押所送,马上就回来,有话明天再说。
吴四章这才滚下窗台,跌跌撞撞地往家赶。
那天晚上,吴四章一把棒子面在锅里煮了十碗棒子糊,这十碗糊让吴四章和大侄子一家都见到了第二天的太阳。
第二天太阳出来时,每人又分到了一碗棒子糊,身上的力气明显比昨天多了。
有了力气的吴四章开始发愁了。昨天夜里偷棒子面的国辉没经审问就先行倒地而死了。生死两重天。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昨夜发生的事。
他问马兰英,是不是今天他们要把我们家一锅端?这个疑问吓得马兰英一个激灵,她翻了翻白眼,没有答腔。
我跟他非亲非故,往年他在台上开批斗会,作报告,报喜讯,我都在台下听,他怎么会认得我呢?
马兰英已经被一锅端的恐惧定住了,不能下结论了。
吴四章继续说,是不是他们忙不过来,忙完了会不会就过来抓人?
马兰英看看吴四章,看看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她的牙齿突然咯吱咯吱响起来,吴四章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回事,她的身子也跟着抖动起来。
马兰英的抖动更加加剧了吴四章的预感,他一把抱住马兰英:家财妈,要不,我们快逃吧。
吴四章全家沉默不语地相互望望,然后拎着几件衣裳的包裹准备从后门逃命。后门一开,田会计一闪进了屋。
全家人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田会计的到来早在预料之中,只不过从后门他们没想到。
四伯,四妈。田会计对他们点点头,然后从军大衣的口袋里变魔术般地掏出一块手帕,手帕里包着一小把棒子面。
我走了。棒子面放在桌子上,田会计又从后门一闪,不见了。留下吴家一屋子大眼瞪小眼,越瞪越迷惑。
还是十四岁的家宝有脑子,他最先发出一声喜气洋洋的呼喊:大,我们不用逃了,田会计是好人。这一声提醒好比一声惊雷,把吴家人个个震得耳朵嗡嗡作响。
田会计居然是好人?
姑娘们望着娘,儿子们望着大。一家人个个是对方的镜子,照见自己是活的,照见自己是怕的,照见自己是喜的,照见自己是云里雾里的。
这不是菩萨派来的救星是什么?
就这样,隔三岔五,田会计都会送来一小把棒子面。每回都从后门,大多时候是晚上,偶尔是天没亮。他也不多说什么,送完就走。若是在路上见到吴四章,他却转过头去,仿佛不屑于多看一眼社员。
好人,大好人哪!能吃个半饱的吴四章坐不住了,他一天比一天沉重,一天比一天愧疚。他对马兰英说,人家帮我们这么多,救我一家老小十来口的命,你说,这样的大恩怎么报答?
马兰英对此也没有更好的主见。他们翻来覆去合计怎么样报答田会计,越是合计越觉出自己家的穷,就是把房子扒了也只能扒出两根碗口大的木头来,越合计就越觉着自己欠了人家一屁股债。
生产队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吴四章有点儿力气就坐不住,他又去帮着埋人,他埋一个回来就加重一次对田会计的感激,他忧心忡忡地对马兰英说,不是田会计,我第一个被打死了。
马兰英说是的。
不是田会计,家义也饿死了,他老娘也饿死了。
马兰英说不错。
不是田会计,你们娘几个现在剩一半就不错了。
马兰英说肯定。
这个人的恩情一日不还,我心里一直不踏实。
我们家现在只剩张嘴的人了,缸里没米,箱里没钱。
怎么也要想个办法报答,报答了我们才能心安!
田会计快三十的人了,怎么还没成家呢?吴四章喃喃地说。
念叨了两回后,他们还琢磨出来了:就是人长得丑点儿,要是早两年大跃进,他的事情肯定早解决了。
吴四章说,你想一想,肯定是他看上了家珍,又不好意思张口。
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马兰英觉出吴四章的心思了,气急败坏地嚷嚷起来。
他面相上是配不上家珍,要是家珍饿死了,她肯定能在阴间选一个貌比潘安的女婿回来。
马兰英要上来打他,你这样子,还像她老子吗?
老子不是老子,老子会拼了命去偷仓库?
两个人嚷了半天,身上都没了力气才停下来。
过了两天,马兰英叫家珍到江心洲大队给田会计送一双自己去年绣的鞋垫,家珍不肯,马兰英顺手就给了她一巴掌:小货,你早上喝的糊谁给的?
家珍一听就没话说了,她不情不愿地去了趟江心洲。
家珍回来的时候,怀里又多了一包白面。
这田会计,这田会计!马兰英感激得只会唠叨这一句话。过了两天,马兰英又让家珍去了一趟江心洲,这回她带去一双棉线纺的袜子。过了两天,马兰英又让家珍去了一趟江心洲,这回马兰英只让她给田会计传来话,问他晚上有没有空到家里来一趟。
六一年正月初八,吴四章的大女儿家珍嫁给了江心洲大队的田会计。荒年困难,婚礼从简,家珍穿着平常的衣裳,跟平常一样,空着手走向江心洲。江心洲离太阳洲也是四五里路,中间隔一条小隔江。走了个把时辰,走到了田会计家,虽然说好不张扬,可田会计还是买了一长挂炮仗在门前放了。
5
一受过饿,就晓得懒不得了。
这年春天,许多东西能入口了。树叶开始发出来,春笋发出来,地里的麦苗发出来,国家的救济也跟着来了,人的脸色眨眼就上了色。地里的各色庄稼也能稳当当地从泥巴里探头往上长,不用担心被人揪成秃子麻子了;埂上坝下的野草野花也青葱葱发出来。这回,人身上的懒骨头都没了,一有点儿东西进嘴,就扛锄握锨到地里松土浇水。人一勤快,老天也望到似的,要雨给雨,该晒放晴,玉米黄豆都争先恐后般地把大地覆盖,啪嗒一声,太阳洲人的心都放回肚子里了。
受苦受难的人似乎生来就有对生死的大宽容和大从容,但这是假象。棉袄一脱,日子正常过来了,许多能吃饱肚子的人突然从梦里醒来似的,才想起旧年死的父母儿女,他们拎着大饼、米饭、鸡蛋给亲人上坟了。一听到外面有哭声,吴四章坐到椅子上,表情跟白天就大不同,望到孩子们个个趴在桌子上呼哧呼哧喝粥,他的眼神就充满自豪,他和马兰英时不时交流一下眼色,以无比自豪的姿态端坐在仅有的一张木椅子上。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喜滋滋地说了出来:老子还算有点本事,儿女全在!
但是到了门外,遇到那些死了人的家庭,他的眼神儿就变了。见到人,他的目光躲躲闪闪的,生怕那些伤心的父母突然想起他不用伤心,会嫉妒他夜夜睡得踏实。
儿女出门的时候,吴四章都要再三叮嘱:人怕出名猪怕壮!现在你们呢,就像是生产队最肥最壮的猪,最容易招人忌恨。
他谨小慎微的言行使儿女们对自己的活着充满了疑虑,产生了深重的负疚感。好像他们捡了别人的阳寿没还似的,有一种白占便宜理亏的心虚。一到清明冬至,吴四章的日子就更不好过。那几天他便小心翼翼地招呼儿女们躲起来,实在要割草挑水什么的,也要尽量晚上出门,减少在人前露脸的次数:不要给人家瞧见,别家的孩子死了,自家的一个不缺,光凭这一点就够难为情的。
年三十正月初一他更是行事小心,放炮仗绝不比人家提前,也不比人家多放一挂。
吴家富这回望他大,怎么也望不出以往吹嘘自己命大时那头头是道、眉飞色舞的模样。
吴四章的心虚摆得到处都是,他一改往日大大咧咧说话的腔调,要是哪个跟他说话嗓门儿大一点儿,他就怀疑这人一定是忌恨他家没死人。有天,一个邻居有口无心地说:老吴,你三个儿子要娶三房媳妇,真够你忙活的了。
吴四章一听,脸变得煞白,他赶紧讪讪地回一句:都是些不中用的草包。
许多妇女的肚子皮球一样鼓了起来,家义的媳妇头一个开怀,当年生出了个小子,取名吴保国。家义跟四大说:保国保国!保家卫国!主要保卫国家的粮食。他想到田会计干的就是保护生产队里的粮食,吴家才没死人,他晓得干这个好。
家珍更能。第二年一次生出了一对龙凤胎,顺理成章,男孩叫田大龙,女孩叫田大凤。
田会计的出现使吴家大大小小都有了点雄心,总觉得比别人要威风一些,胆子就敢想一些。到了二儿子出生,吴家义给他取名保地:保卫国家也是保卫土地,主要是保卫大队里的土地。他时时拿田会计做榜样。
六三年入冬,五洲公社的干部调整,本来田会计可以升到公社当会计,可公社离家远,隔条夹江还有五里路,来回不方便。田会计坚持留在他的江心洲:江心洲离太阳洲近,家珍能经常回来见您二老!
他哪里想到吴四章气得咬牙切齿:不识相的东西,这张麻脸还好意思天天过来晃!
吃饱了饭的吴四章再望田会计,怎么望怎么像黄世仁。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说的就是大女儿。家珍长得小巧,性格又温和,做得一手的女红,结了婚,越长越水灵。吴四章意识到自己犯大错了。此刻的田会计成了吴四章的奇耻大辱,田会计来拜年,吴四章把头扭过来不望女婿带来的酒和糖。八成是晓得我买不起?田会计跟家财说话,教家秀认字,他感到八成想卖弄。知道他的儿女读不成书?田会计一走路,吴四章觉出他不紧不慢的步子里全是张狂;田会计一笑,他就感觉到这狗日的眉眼里全透着得意。总之,他怎么望田会计,怎么像看仇人。田会计成了吴四章胸中的那个黑点点。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是杨白劳,就算杨白劳还不配,杨白劳不卖闺女!
有一阵子他真想把田会计干掉。吴四章满肚子都在盘算这个,从哪里下手,用什么方式?他想起来用刀,铲子,砖头,或者趁天黑,照他后脑勺一下子,让他死掉算了。
每次女儿从江心洲回娘家,吴四章总暗地里留意她,看她有没有被折磨瘦了,有没有被打,有没有被当佣人使唤。照理说,大队里抓革命搞生产建设离不开田会计的算盘珠子,田会计比平时忙了许多倍,家珍应该又忙又累折腾坏了,到了这时候,许多女人手脚粗起来,皮肤糙起来,衣裳邋遢起来,嗓门也会大起来。可是吴四章发现女儿不仅没像喜儿那样到处控诉、申冤、哭天抹地,相反,她照样清清爽爽,脸色发红,腰身饱满,走路的时候两瓣屁股勒得紧绷绷的,两只手跟大葱似的又白又嫩。
从家珍的嘴里他晓得田会计家里喂猪、洗衣、下地、挑水的事一律不准家珍沾手。天一冷,田会计就不许媳妇到江里洗衣服了。他从江里挑水进屋,浇成温热再倒进盆里洗。家珍跟她妈一样爱干净,有时一盆衣裳要洗半天,田会计就跟在后面挑水,别人挑水爬坡时累得直喘,田会计挑水爬坡时也喘,边喘边笑。这个人平常不喜欢吱声,工作时也不多话,一回家一进门一干起家务事,他就显年轻许多。他的模样一开始使许多人怀疑他在江里挑水捡到了什么宝贝。江水天天淌,据说解放前大兵过江时在这条江里漏掉过银元铜钱,说不定淌啊淌,正好田会计一舀子舀到了。时间久了,大伙才明白,田会计的笑是从家里带出门,带到江边又从江边带回来的。
除了在家时爱笑爱劳动,田会计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拜望岳父母。从江心洲到太阳洲,四五里路,说远不远,说近也隔一条支江,支江不宽,夏天有人摆渡,冬天水落下去,踩着江滩就过来了。他要么不来,要么就晚上来,因为他每次来,从来不空手。花生上市他背花生来,黄豆熟了他扛黄豆,玉米嫩时他煮得香喷喷送来,玉米老了时他搓成玉米粒送来。他的粮食源源不断地流向吴四章家,一度吴四章产生了一个错觉,他以为大队里的仓库要搬到他家来。时间长了,哪一次田会计没有扛什么东西来时,吴四章夫妇就坐立不安,他们会迫不及待地问田会计,最近大队有什么新运动?
什么新运动都不阻止他搬粮食孝敬丈人丈母娘。下回他来,肩上的重量就一定会加倍。要说最懂这夫妇二人心的,不是儿女,不是本家和侄男侄女,就是这田会计。
田会计要么不坐坐,要么一坐就跟城里人似的夸家珍的好处,他夸家珍时从来不拐弯抹角。
他说,妈,不晓得家珍怎么这么爱干净,我家里的角角落落找不到半把灰。
他说,我们家的抹布比人家的洗脸巾还白。
他说,妈,家珍做的鞋真是合脚,我活到三十多,才晓得有这么合脚的鞋。
什么叫女大十八变,吴四章到今儿个才算看明白,家珍再怎么抬举也是平常一女子,到了田会计那里转一圈回来后,就不是凡人,成仙女了。
有天吴家珍带着大龙大凤回娘家,刚进门屁股没落板凳,气喘吁吁的田会计就从外面跑进来。他脑门上汗津津的,手里提着一顶草帽。他一进屋,见到说说笑笑的吴家珍,张口就问她:热不热?说着拿起草帽对着她就扇动起来。
我不热,你有草帽怎么不戴?
我是怕你热,送给你戴的,你走得太快我没跟上!
吴家珍侧过头羞涩地一笑。吴四章夫妇以及吴家珍的弟弟妹妹全部看到了这一幕,姐姐姐夫之间的神秘情调哗一下展露出来,他们大为惊诧地发现世上还有就跟牛郎织女和天仙配一样恩爱的夫妻。
话虽如此,吴四章揭露女婿霸占民女行径的心思一直就没断过。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共产风结束后,他们还照样吃田会计的,拿田会计的。沾的光只多没少,他吴四章只好把怨气咽了一次又一次。
又过了两年,家宝意外落水死了,新的革命浪潮又涌到了五洲公社,吴四章又有了上台揭发的冲动。他想,老子要不是你这狗日的多事,说不定就死在仓库里,死在仓库里就不会让儿子死在前头。他突然有了新的认识:要不是老子犯了错,吃了公家的粮食,糟蹋了自己的女儿,家宝说不定不会遭报应。他恨恨地想,说不定这狗日的早就打家珍的主意,才发动了大跃进?说不定为了霸占民女,他老早就算计好了。他多次真想把这一重大发现汇报给公社,可是回回没等到他下定决心,田会计就会突然从天而降似的站在他家门口。他一望这狗日的田会计那扛粮食扛得满头大汗、笑嘻嘻的脸,就像被点了穴,感到鼓了半天的勇气都僵在嘴巴里了,脑子也僵住了,手脚更是僵住了。每到这时候,田会计就会过来问他哪里不舒服。自从大跃进后,许多人的身体一落千丈,许多妇女生出来的孩子都难养大,许多老年人都褪了一层皮,掉了两层肉,动不动就伤风感冒,哮喘肺结核。吴四章也不例外。田会计格外用心,三天两头来嘘寒问暖。古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吴四章想,等到你露出狐狸尾巴来再说,到时我一并报仇!
大跃进结束后,马兰英的管家计划有了新突破。一入冬,她就开始算计着吃饭。早起要上工,她分配吴四章和儿子们每人两碗稀饭。中午她做半钢精锅干饭,半钢精锅稀饭,家里男人每人能各盛一碗。到了晚上,她就往稀饭里放野菜、芋头和荠菜。男人上工,她也不闲着,到坝边上挖野芹菜、芦蒿根。吃不了她就腌;没有盐,她就晒,晒干了再蒸。这些平常遍布坝上埂下的菜有时儿子们吃到嘴里都叫不出名堂。寒冬腊月,外头实在搞不到什么,她就在家里补,她把破背心改成大裤头,烂裤头改袜子,实在改不出东西的布头就全部集中起来,做鞋垫鞋底。
那几年的粮食全部由政府凭票供应。别人家都是缸里没米了才到粮站兑一次粮食,这样能保证粮食新鲜不生虫。马兰英把粮本上的粮食一次全买回来,然后堆放在自己床后面的一块角落里,用一只围席围住,上面铺上稻草。家富以为他妈头几年饿急了现在要敞开肚皮吃,结果马兰英自有算计,她说:放在哪里能有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放心?
没有马兰英的指令,这些粮食是不能动的。围席边上有一只米缸,这里才是可以吃的粮食。并且早上抓几把米,中午量几筒米,晚上再怎么吃,全由她一个人决定,其他人都不要靠近。时间一长,全家人都晓得马兰英的米缸是江心里的水,能远观,不能近前!
太阳洲的口粮户户吃紧,都要到黑市去买高价粮,尤其到了冬天,家里钱粮两空了,就四处借粮。这种事在马兰英身上一回也没发生过。
太阳洲每年五月收麦子玉米和黄豆,十月收棉花花生和山芋。为了增加粮食的贮藏年限,每年五月,马兰英忙得最狠,她要把围席里的旧粮挪到米缸里来,把晒好的新鲜玉米和黄豆放在围席里,这样,吴四章全家年年都吃旧年的粮食。一开始,全家人都觉得有理,听从安排,当有一天吴四章吃到略有点变质的稀饭时,他提出了抗议。
不错,马兰英说,新米是好吃,可是去年的米到明年就更难吃了!
多下来的就卖掉,吃完了再买就是了!吴四章说。
有钱就能买到米?你忘了狗蛋大军范老根是怎么死的了?
不是都过去了吗?
过去了?过去就不来了?你晓得哪年旱哪年涝哪年又来新运动?你会测字还是会算命?
对粮食的喜爱和关注成了马兰英生活的重中之重,超过了对其他任何事情的关注。直到家宝死后,马兰英才又增加了一项爱好——找瞎子算命,拜各位菩萨。
6
好日子就是馅饼,薄,脆,人人想吃,香得太狠,又搁不住,一不留神就没了。
过了一两年收成好、吃得饱的稳当日子,再加上有了田会计这样的亲戚,吴四章的心自然就连着了生产队,连着了大队,甚至连着了公社。他听田会计说得多了,感到眼界开多了,人精神起来了,胆子也大起来,以往不敢想的如今慢慢也敢琢磨了。有一天,他收工回来,望到二儿子家宝坐在门口拨算盘珠子,他的心一动。到了晚上,他悄悄问马兰英:你没看出家宝跟老大老小有什么不同?
个头高点儿。他走运,长个头时能吃饱!
吴四章告诉马兰英:按理说家宝也瘦才对,可是你瞧,他个头高,人也壮实,怪不怪?
亏了田会计。
这话吴四章不爱听,他把手一摆,你再瞧瞧他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这回马兰英答不出了。
你不望到天再热,他小褂子上七个布扣都扣得齐整整的?
那倒是。
他哪天早上起来不把头毛梳得光溜溜的,才肯出门?
这点随我。
吴四章也不爱听:你没瞧出他脸膛子四方形?不跟我一个模子刻的?
这点马兰英也认。
大儿子家财没念过书,瘦,面相不算丑,可是呢,胆小怕事。你指东,他不往西,出头露面的事从来轮不到他;家富呢,眼下还瞧不出有什么出息,整天发烧伤风,瘦得跟小老鼠似的;家宝念了五年书,虽没怎么在地里见风雨,可在生产队里算是文化最高的人。
不错,女儿能嫁会计,儿子为什么就不能当会计?这个想法把夫妻俩自己都吓了一跳,没想到干部离自己这么近!
不仅当生产队会计,当大队会计,说不定表现好,还能当公社会计呢!
再看家宝就越觉出他有当会计的相。他个头高,骨架子却细。换了以往相亲什么的,人家会看出他是没经过重担压过的,农活上吃欠点儿力道。不过,时代不同了,眼下讲究文化知识,而且呢,家宝稳重,遇到下雨不能上工,他不是捧本书念,就是把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就连田会计也看出点什么来:孩子二舅有前途!
吴四章的心豁然打开有丈把宽了,身上突然长出许多往日没见过的新鲜劲道。他大胆地做出预测:往后这太阳洲说不定就是识字的年轻人的天下,由识字的年轻人管事做主。识字的年轻人,不是家宝是谁?
田会计呢,也善解人意。大队里开个会刷个标语什么的,都让家宝来。说是先锻炼锻炼,哪天开会要发言呢,还让家宝帮写个发言稿,忙得家宝是屁颠颠的。吴四章嘴没遮拦,他常常坐在门口,把女婿送的四方桌端出来,打半斤酒,让老婆炒一盘花生米,悠然自得地对着长江喝酒。喝到性起,他笑逐颜开地对家宝说:家宝啊,老子往后全靠你哪!
家宝也不装蒜,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的大,直点头。
家宝啊,你要是当了干部,老子就天天捧着火坛去赌钱了啊!
人心就是这样,有了一样,又想下一样。吴四章想到自己小心做人做了几十年,大气不敢出,好事不敢沾,总算熬到自己要出头了。他想想为人一世,也能有得意的一天,能瞧见儿子改天换地也算没白活。
两次差点儿被水干掉,说吴四章怕,他照常摸鱼捞虾,大冬天的带根棍子把冰敲碎,蹲在水边洗冷水澡;说他不怕,对儿女却看得格外紧。除了大儿子天生会水外,其他的孩子一律不准下水。吴四章心里亮堂,水里的玩笑开不得,不可大意。一到夏天抗洪护堤时吴四章从来不含糊。他不是队长,但队长也敬他三分。几十年里,他带着全村的青壮劳力日日夜夜地守护着他们的堤坝。谁叫他内行呢!堤坝里围的庄稼地里种植着黄麻、玉米、棉花和山芋。这些土地生产出来的每一样都是太阳洲人必不可少的生存资料。江水漫过堤坝,灌进庄稼地里时,这些土地常常被伺候了半年,棉花玉米长到半人高之后,会突然被暴雨伙同江水统统吞没。
这狗日的,我日你大爷,老子又白干一年了!这其实是另一种信号,表明庄稼虽失但家园犹可存。
秋水悄然退去。在枯萎的棉秆边,又是吴四章第一个赤脚弯腰,拔去伺候了三四个月的棉秆,在泥泞的地里排水,挖渠,翻土,第一个把玉米种种下去。玉米的收成是远远不及棉花的产量高,好在玉米好伺候,发得快,有了它,一个冬天熬过去是不成问题的。历来如此,年复一年。
在吴四章四十多年的岁月里,他埋葬了自己爷爷奶奶堂叔堂婶父亲母亲,从少不更事的少年成长为五个孩子的大。这些全都在长江的见证下完成的。他早已习惯了反季秋种,擅长加固堤坝。
六四年夏天也没什么大不同。站在坝上,满眼是长江那滚滚浊流。黄色的水面上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旋涡轮番上场。它们配合默契,一个接一个,无声地,调皮地冲过来,又向远处逃去。去年被淹过头的蔷薇月月红今年也浸到顶了,被江心一推一拉地正受着罪。吴四章心里并不慌张。虽说水比去年大,但今年的堤坝比往年更牢固,没有一处漏面,内围的百亩庄稼长势良好。每年一有水情,就有许多眼眶浅的人嚷嚷着迁到山里去。吴四章心里直鄙视他呆:外头能有这肥沃的良田等着你?接连饿了这些天,玉米不是玉米是黄金,棉花不是棉花,是白银。吴四章不识字,但吴四章认死理。他说,天上下雨下雹子,不下好处,离开了,这些就成了人家的了,白白扔给水鬼,想一想心窝子都疼。吴四章记得他老子的话:江水这家伙总是欺软怕硬,你躲它就更来劲。他要守着地,守着坝,守着自己辛苦一辈子挣下的一草一木,一凳一椅。
六四年到底不同。
七月初五这天一早,吃过早饭,吴四章要带着大儿子去护堤。大儿子没应声,二儿子接了口说,大,我跟你去。吴四章摆摆手,你在家里把算盘再练精道些就行了。 媳妇啐了他一口说,你这偏心的东西,你瞧瞧你大儿子脸上还有人色啊,一天不让他歇。
他看一眼老大,这小子两眼无光,面色发白。想必是这几天白天连着黑夜地防堤,觉没睡好。
那你歇会儿,去割点儿草喂喂生产队那两条牛。队长说了,割一天牛草算半个工。吴四章临走时嘱咐大儿子。
我今天偏不让他去割牛草,看你拿他怎么着?吴四章人走过屋檐了,还听到马兰英挑衅地叫板。他摇摇头,这婆娘,全生产队,不,全大队也只有这婆娘能这样跟男人说话。
担当大队的护坝大将,不是嘴上功夫,也不是一时名声。受到重用吴四章是得意的。他带着队里的人在坝上巡视了一圈后,断定今天夜里不会有事,捱过三五日水就能退。
把心揣回肚子里的队员们坐下来抽袋烟的工夫,一个本家侄子水老鼠一样往他跟前蹿,一头栽在他怀里上气接不来下气。吴四章受他媳妇熏陶多年,张口就骂:你狗日的这么急干啥,你家着火啦?
那小子直喘气,开不了口,伸出手来要拽他。这时第二个报信的赶到了:快到西埂头去,你二小子割牛草滑进埂边的深沟里了。
谁都晓得年年筑坝,年年挖沟,西埂头坝边的水比江心里的水还深。
吴四章这才像条受了惊的老牛猛地跳了起来,抓起铁锹就往西埂跑。西埂边围了一群没用的人,江水在芦柴头顶汩汩地淙淙流过,飘浮着稠浊的泡沫和各种垃圾。几个老头儿沿着水边摸螺蛳一样弯腰在水里摸索。
吴四章一双红眼瞪得老圆,怒吼着往水里一扑,转眼间他直捅水底。他的手伸向无边的底处,他在茂草、芦柴藤纠结在一块的暗处摸索。他摸到了水草、枯树杈、碎瓦片、碎碗,甚至摸到了一只拖鞋。没有儿子!水底的灌木阻碍了他的胳膊,讨厌的藤条也羁绊着他的双脚,江水的浊色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直通通地向深处去。换口气,再向深处去。还是不见儿子!一直到他感到肺部一阵突然的剧痛,感觉自己的心想从嘴巴里出来,感觉到自己的臂膊都要把水底捅破了,才把头探出来换口气。他估计是方向错了,掉个方向又探下去。他想找到最深的地方,最深最危险。他朝水面上一望,在模糊的视线里,一切都漂浮在水面上——树、芦柴和藤条。没有边,到处是广袤呼啸的水,四周似乎全是最深处。仿佛一根棍子当头敲了下来,一下子蒙了,他一声怒吼,不着边际地向前一扑,伸出双手,朝水底冲去……
另一处水面有头探出来,是家财。他探探头,又下去,再探探头,还下去。这时队长带着人也到了,他们踩着小船开始撒网,他们一块水面一块水面地撒网,他们科学地撒网,他们恨不得一网把父子仨全捕上来。
更多的人加入到江里,许多头在水面浮着。
吴四章一双顶小的儿女对着水面哇哇狂呼,一会儿喊大,一会儿喊哥。马兰英哭得背过气,掐人中,回过来,又往江里扑,三个人才把她拽住。她望到大儿子拨弄水草跟拨弄石块一样,晓得他顶不住了。一口气缓上来时,她指着大儿子喊救命。大侄子吴家义刚好赶到了,他扑通一声扑下去,拽住了已经失去知觉的吴家财,直接把他拉到黑锅底上趴着。
两个时辰过去了,吴四章还没摸到儿子。大家开始超越现实,追忆历史了。根据历史,吴四章的爹死在儿子手上,如今轮到吴四章为儿子献命了。他们一致认定,二小子不会有事,可能也像三十多年前他大一样抱着根树杈漂到下游某个村去了。倒是吴四章怕是不中了,会跟他爹一样尸首难寻。
马兰英明明咧着嘴在哭,可是发出的声音却像猫叫。要疯了,要疯了!好心人又跑了趟江心洲喊回吴四章的大女儿。大腹便便的大女儿来了,女儿一眼就看清娘家人至少有一半生死不明,她一口气喘不上来,“轰隆”一声向地上一栽,立刻不省人事。队长赶紧安排两个劳力找一条船先把孕妇往公社的卫生所送。
太阳溜到西边后,那边捞人的小船摇了回来。船头小山一样码了一大堆,人群一阵骚动,全部往水边挤,看看队长是不是一网网回两条命。结果只有吴四章一个,缠住他的水草足足上百斤,大伙花了半个多钟头才把吴四章的鼻子嘴巴从水草堆里抠出形来。抠出来怕也没用了!此时的吴四章,那张脸灰乎乎的,眼睛紧闭,脸上一条条血口已发白,全身软塌塌的,就像一袋沙包一样沉甸甸地一堆,你把他头往左掰,他的头就往左边耷,你把他手脚往右边拽,他的手脚就停在右边。
怕是不中了!邻居们没了主意,个个大眼瞪着小眼,谁也不敢把那层意思说出口。
好在田会计也及时赶过来了,还带了位来查看汛情的县医院大夫,这大夫一口气给吴四章打了四针。嘴对嘴吹一口,胸脯上按几下,再嘴对嘴吹几口,折腾到天黑,吴四章居然能动了。吴四章脑门子朝两边一晃,然后就双腿一绷,似乎立刻就要跳起来,结果他的身子丝毫没动。大伙立刻明白,吴四章除了眼珠子其余都动不了了,他脚上胳膊上都是道道血口子,嘴巴倒是能张开,可是过了老半天也没听见他出声。再过一会儿,他的头能支起来了,支起来他就望到了马兰英,她靠在一位本家老嫂子怀里,手脚摊得开开的,对着他傻笑。她一笑,吴四章的身子就一抖,她再一笑,他又抖一下,抖一阵停下来再抖一阵,一抖一歇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天亮。到天亮后眼看他全身都抖得像烂山芋了,还是公社医生来打了针,他才停住睡过去了。
第二天,太阳照常出来了,照在碎裂的水片上。照在歪脖子老柳树的叶子上,照在嘎嘎乱叫的水鸭子上,照在吴家人血淋淋的眼珠子上。
吴四章能动了,他拿起放在他床边的一大碗稀饭,咕嘟咕嘟一口吞下去,大小子家财往他腿边上一跪说,大,我有罪,大,我有罪!
嗦什么?吴四章说,去,吃饱饭,跟我去找你弟!吴四章从米缸里捧几把玉米面,就要上路找儿子。
家宝是滑进西埂头的,他呢,径直往东头去,人们一看就明白了,他自己九岁那年就是从东头回来的,他也指望儿子能被人救起呢!
哪里还有路?才过了一夜,世道整个变了形,空气里到处响彻着江边鬼气森森的哀号,坝东头的水面上则像猪狗一样呼噜呼噜地往上冒泡。浪头气昂昂地往内围扑。一帮子劳力全在堆沙包,大队里仅有的两只小船都在装防洪物资。吴四章掉头往西坝头去,西坝头也是全村老弱病残从庄稼地挖土埋坝边的窟窿,这条埂就是这么多年来拆东墙补西墙一样加高的,这老法子用了一年又一年,这回怕是不管事了。那白花花的水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扎眼,扎得他像被火烤着似的乱跳。他从埂东头蹦达到埂西头,又从西埂头奔回来,来来回回跳了几十趟也没跳出离开太阳洲的路。他跳得头上脸上圆珠子亮闪闪的,嘴巴焦干焦干的,像条被砍了尾巴的老狗,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狗日的!狗日的!跟在他后头的两个儿子也把舌头伸到嘴巴外边,他们都不敢停下来,仿佛不停下来,水就肯定能把路让出来。
伤心能使人多出一窍,使人异想天开。跳了一会儿,吴四章回到自家门前,他抽开斧头劈里哐当地砍起后门口的两棵老榆树,边砍边对儿子叫:扎排,扎排!
老榆树的根全入水了,只剩下碗底粗的树干在水面上。马兰英已经哭得脱了形,躺在凉席上不能动,话也说不出来。眼看着三四根树杈并到了一起,大儿子进来找麻绳,她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大儿子的衣角,大儿子一躲,马兰英攥住的手一开,只拽住一撮干了的烂泥团,这泥团一捏紧,就散了。她再拽一下,大儿子又一躲,铁了心跟他大去送死。一家人正拉拉扯扯时,大女婿那边来人报信,大女儿在卫生院早产,又生了个闺女。吴四章一听,脑袋一耷,打了个摆子,停下了来,他不动了。握着的斧头“哐”地掉到地上,他屁股一撅坐到地上,开始发出老公鸡一样的噢噢叫声!
7
水一天天一点点地退下去了,大坝保住了,芦柴头又露出水面了。这是好兆头,历年的经验说明,芦柴头露在水面,大坝从来没有破过,庄稼也多少能保住一些。大队干部再一次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埂上,向公社干部介绍本队的防洪经验。吴四章带着两个儿子天天赤着脚沿着江岸踩着黑乎乎的烂泥找家宝的尸首。江边上一根根被水淹过的芦柴,一脚踩上去发出喀嚓的叫喊,那淹不死的蚂蚱跳得人冒火,不晓得天高地厚的癞蛤蟆被踩得呱呱叫也没死。全部从大水里逃过来了!
有天晚上,精疲力竭的吴四章和两个儿子空手而归时,站在门口的家秀突然对着父亲和两个哥哥发出惊恐的喊叫:水鬼,妈,水鬼!
大伙扭过头一瞧,十岁的家秀满面通红,连眼珠子都红彤彤的。吴四章伸出鸡爪子一样的手一摸女儿的额头,晓得不对了,他把家秀往肩上一扛,就直奔卫生院。家秀在接受了五天的青霉素治疗后,烧终于退了下去。退了烧之后,你再问她什么话,她就只能张着嘴,一副等你把声音说出来才答你的模样。从那天开始,家秀再没有讲过一句完整有节奏的话。
那盆浑浊肮脏的水依然没皮没血地在吴四章的眼眶里翻滚、叫嚣,一浪退回去,一浪又扑上来。
都怪老子大意!都是自己把长江这狗日的想得太好了,都是自己把这狗日的当自己人才造的孽。还不止这些,都是自己共产风偷了巧,除了干部家,其余人家基本都死了人,上是七十老母,下到没长牙的孩子,偏偏自己讨了巧。那个巧讨得又不光彩,想想自己那么熊,手心大的面粉就把自己收买了,就把女儿贱卖了,这些都是罪孽。是孽就必有报应,万万没有料到,报应到家宝头上来了。怎么偏偏是家宝?还不如死在共产风,家家户户都埋人,埋人就不是眼下这么剜心;要是整个太阳洲一个不留,他也认了。偏偏是家宝,偏偏太阳洲还保住了!
马兰英能两只手撑着床沿坐起来了。她能喝几口稀糊了。再过几天,她能下地走几步了。到这时,她才望了望儿子和吴四章。儿子们更瘦了,可还能认得出是大的还是小的,可这老头子不是老头子了,他后背上多出来一块肉把他压得往前冲似的,不晓得他哪天把头剃得个精光,可下巴上的毛却拖着没割掉。她看着有点不顺眼,心想这么糟的男人能有好命?这祖宗十八代的个个是帮工土刨子的命,眼下她生出家宝这样的秀才,他能担得起?
这么一想她开了窍。她开始怀疑家宝就是这狗日的给克死的。这么想之后,她懒得跟他讲一句话。老头子睃她一眼,这一睃也吓了一跳,昔日清清爽爽、面目清秀的马兰英瘦得眼珠子凹进去,下巴尖得跟锥子似的,她头低得狠一点儿,就能戳破自己的颈脖子。吴四章心里一嘀咕,天哪,我有这么丑的婆娘?他俩眼光一接上,他赶紧错过去,也没给她一句好言。就跟晓得她对他不满似的,他晚上也不上床,倒在踏板上就睡。
乡亲们拿着锄头下地了,政府发的救济种子也下来了。大儿子也去领回十块钱和一袋面。看到别人分到东西笑呵呵的样子,吴四章的心里就有火。
他冲着家财骂道,你狗日的要脸不?缸里有米,还要什么救济!
家家都给。大儿子嗫嚅地回他一句,头照旧不敢抬。
没主心骨的东西!吴四章找不到对手,现在不是气他拿了救济,而是气他不回嘴。
从家宝死后,大儿子就没抬过头,他天天勾着头走路,吃过了上工,下了工帮他妈挑水,一分钟都不歇息。他比以往更勤奋,更沉默,吃饭的时候,他三口两口扒掉饭,连桌上的菜什么颜色都没看清。吴四章见他这低三下四的样子,心里就有气:我日你妈,你这个鸡巴样子!
恢复点儿力气的马兰英更瞧不惯吴四章了,她气咻咻地反击了:哪有老子这样讲儿子的,饭吃到狗肚子里了。
老子想怎样就怎样,要你管?
吴四章毫不迟疑地立刻还嘴。马兰英张开的嘴还没顾合上,她瞠目结舌地望着吴四章,心想,他是不是发烧了?就在她一愣神的工夫,吴四章的咆哮声接连不断如滔滔江水一发不可收:就是你这个山巴佬,生出这么个没出息的货,你瞧瞧他,长得芝麻高,哪像我吴四章的种?
吴四章显然也被自己的信口开河吓住了。随后他为这个重大的发现更加怒火万丈:老子当初瞎了眼,要了你这种来路不正的货色,养了这个没用的杂种。
这个二十多年来一直骂别人的女人,一下子从眉毛到嘴唇全部动起来了。她大惊失色地看着这个高大的男人,第一次在这个男人跟前哑口无言、不知所措。
当她回过神来准备反击时,旁边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她抬起一张白纸一样的脸,默默地返身进了屋。一会儿,她收拾起一个布包裹,昂着头从家里走了出来,一直朝渡口走去。
滚,带着你的杂种滚出太阳洲。
家财家富和家秀一时也没回过神来。最先预感到不妙的是刚刚从病床上站起来的小女儿家秀,她哼哼啊啊地叉开两只细长弯曲的腿,跟随母亲跑去,紧跟其后的是家富。吴四章冲着他俩咆哮,全都他妈的滚回马家圩。
这时候,快接近渡口的马兰英突然站住了,她那刚刚丧失的勇敢和泼辣在吴四章毫不留情的攻击下觉醒了:老娘走了就称了你的心了?老娘没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与吴四章相比,这女人几十年来的唾沫横飞都不值一提,尤其是此刻这几句话,听起来显得真是太过斯文。
马兰英独占鳌头的局势从这一天消失殆尽。尽管第二天,女婿出面,让吴四章当着队长和儿子们的面向她公开道歉,并保证从此之后绝不对她进行品行方面的污蔑,总算挽回了一点名誉,但暂时的妥协过后就是加倍不留情的咒骂。从这一天起,她的顺从节制、唯唯诺诺的丈夫就彻底消失了。从此以后,他不再听从马兰英的摆布,高兴穿什么就什么;头发长了到剃头匠那里一抹光,而对于下巴上长出的毛,他则不理不问,任它疯长。他放弃了二十多年的熏陶,又恢复成了一个光着膀子喝粥,当人面放屁,对着墙根小便的粗人。很快,他从一个温和的丈夫变成了一个邋里邋遢的暴躁老头子,想骂就骂,想跳就跳,口若悬河,肆无忌惮。就如一张拉开弓的箭,他毫不顾忌地开始对马兰英进行一切有理无理的反抗。有时候,遇到下雨天不能上工,一家人坐在堂屋里望呆,他望着望着就能一跳而起,破口大骂。他凭空而起的骂声像铲子铲土,狠狠一脚下去,一铲土就挖出来了。他这边挖完了,那边马兰英的反击战开始了。马兰英的骂声像筛子,慢慢往下漏,密密麻麻一层又一层,漏下一层又来一层,没完没了。吴四章受不了,抓起东西就砸,角落里的腌菜缸、板凳,后来有了开水瓶,就砸开水瓶,砸完开水瓶砸碗。他扔一下,马兰英就“哦——哦”地呻吟一声。她一叫唤,他就认定自己赢了。这对昔日充满乐观精神的夫妻变成了两根大炮仗,劈里啪啦一阵爆响后,成了两段残缺不全的空壳,两目空洞,疲惫不堪。
生产队那两条牛还活得墩墩实实的。凭什么为了这两条畜生要了我儿的命?轮到吴四章驾鞭子犁地时,他把鞭子倒过来拿,朝着牛身上不歇手地抽,抽得老牛嗷嗷叫。旁人看不过眼,说他两句,吴四章张口就骂:你狗日的晓得死儿子的滋味?
见到那些往年死了老小的人家,他也不需要心虚地垂头了。
怒气冲冲的吴四章在半年时间内做到了人见人怕!儿子的死成了他骂人的通行证,他拿着它所向披靡,通行无阻。很快,他成了一个骂人不眨眼的人。他骂起人来如同夏天的雷阵雨,说来就来,根本容不得商量:
我日你祖宗,脑袋掉裤裆里啦?——仅是因为一个社员找不到铁锹。
走路这么快,赶着见阎王啊!——光是因为有人经过他跟前招呼没打。
小妈养的东西,说话这么小声。——单是因为队里开会他听不到台上的发言。即使他听到了,也还是有话要说:要是我儿子不死,张会计早就滚蛋了!他还成了一个极具想象力的人——我儿子不要说大队会计,当个公社会计也不是问题。
乡亲们对吴四章的看法出现了差别。有人说他胆子过大了,什么人什么事都不在乎了;也有人说他胆子过小了,因为他连脚尖都不敢沾水了。有人说他变坏了,动不动就骂人;也有人说其实还算好人。总之,这个人变成了一个说不清的人。
在马兰英的眼里,这个男人不是变好或变坏。他显然就是一个疯子。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到算命先生那里讨方子,可是这疯子就是不合作。马兰英费尽心血的新方子,他只有一个态度——对着干!不敬神,雷要劈!她请菩萨多担待些。每逢月初和月半,马兰英就起大早,做好糍粑,煮好鸡蛋放在堂屋里求神拜佛。她尽量轻手轻脚以免吴四章发现又说不敬神的鬼话,可是回回香一点,吴四章的大嗓门就会从床上砸过来:呆货,你儿子都死了,你还天天拜这些东西做什么?
我求这些天上的菩萨保佑我家日后个个平安吧。
他能保你平安?他要是真住天上你儿子掉水里那天他应该望得见吧,他递一根树杈给你儿子你儿子还能死?
马兰英顿时哑口无言。这个问题确实令人费解,唯一的解释就是以前拜得太少,菩萨们没记住儿子的长相。
这么一想,马兰英的头就磕得轰轰的,生怕菩萨听不到。
晚了,呆货,早干什么去了?撂下这句话,吴四章就捏着裤腰带上茅房去了。
大慈大悲的观音娘娘,王母娘娘,你大人大量,不要计较这疯子的话,保佑我家家财家富平平安安,多子多孙!
许多个初一和十五,吴四章在茅房里出恭,马兰英在堂屋里磕头。这情景一直持续了许多年。
8
家宝一死,吴家财的勤奋比往年翻了一倍。给玉米施肥,给棉花锄草。他的力气跟他的个头实不相符。只要望一眼家财,就晓得别人上工是磨洋工,吴家财上工是拼死命。不到一年,他手心里一层黑黑的硬茧子死皮,两个肩膀上一边各凸出一块茧,脚心脚背黑不溜秋分不清几只脚指头,踩到泥巴渣子从泥巴渣上踏过去,踏到牛屎把牛屎往地上一抹继续走他的路。
他毫无争议地拿到一个半工分。
农闲的时候,他闭门不出,按他大的旨意编芦柴席。他编的芦柴席把堂屋码得要错开身进出。邻居开玩笑说,这些芦柴席卖掉够家财说一门媳妇了。
吴四章不高兴地骂道:要是我儿子家宝在,一根芦柴都不用,姑娘就能自己送上门。
为了显示他对家财很器重,他说:要让老子相信你是老子的种,就不花钱找一个婆娘回来!
六五年开春,马兰英给大儿子做了一身衣服。藏青色便衣褂子,下面一条黑裤子。人要衣裳马要鞍,新衣服使吴家财精神起来。他老子又看不惯了:算盘珠子都不会拨一下,穿得再体面也是草包一个。吴家财赶紧进屋去换掉衣裳。换过衣裳没事尽量不在父亲跟前露头。
此后,吴家财靠着这套衣裳一共相过三次亲。头一回他母亲相中隔壁村上一个木匠的女儿。这姑娘长得细眉秀眼,小小巧巧的。吴四章一看不乐意了,讨这样的东西能下地干活?瞧那两瓣屁股肉还没巴掌大,能生养?主角吴家财没有来得及发表意见,那姑娘就被打发走了。吴家财第二次相亲是大妹妹家珍一手操持的,这是一位粮站老会计的女儿。并且这个姑娘有可能接替他父亲到粮站上班。这样的条件一亮出来,仍然是吴四章发表看法:这么好的姑娘会跟他?怕是早就被别人开了苞吧?怕不会一进门就要生。
很快,跟家财差不多大的男男女女娶的娶嫁的嫁。可家财,就这么拖拖拉拉地耽误下来了。
文化大革命的浪涛很快就汹涌澎湃拍打到太阳洲大队了。像变魔术一样,一夜之间,太阳洲的年轻人个个穿上了军装。这些军装的来路五花八门,所以色彩明显不一。有的戴了军帽,帽上还有闪闪的红星;有的跨了军用水壶;有的扎了皮革带子。
老子早就说过,这天下迟早是这些识字的年轻人的天下,你瞧瞧,老子没说错吧?可惜,最有出息的那个没了!
有天,吴四章在砍柴,一支队伍经过吴四章家门口。他望了半天,只望到张麻子王秃子的儿子。在队伍的末尾,他发现眼睛望着别人屁股和后背的,畏畏缩缩的,瘦弱矮小的,就是自己的儿子家富。别人运动回来后唾沫横飞地演讲,吴四章从两个儿子嘴里掏不出一句整话:
今天开会了?
开了。
斗了?
斗了。
斗了哪个?
我不认得。
斗过后呢?
过后家来了。
吴四章气得摔碗,指着家财家富告诉马兰英: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你瞧瞧这两个熊蛋哪个像我儿子?
世道说变就变,家财二十五了,还没着落;家富也快二十了。马兰英真急了,正在这时,一位地主家待嫁的女儿落入到马兰英的视线。马兰英准备第三次为吴家财相亲做准备工作,她的丈夫仍毫不留情地嘲弄她的选择:
这种成分你也敢要,不怕倒大霉?
发了几句牢骚后,他意识到儿子真不小了:家财你自己定夺。
家财好半天才表示算了!
正月初二一大早,吴四章被邻居家的炮仗惊醒来。天亮了,他的心里还黑咕隆咚的,就跟晚上的江面一样,黑,而且摇摆,而且翻腾。他突然渴望有个孙子,如同渴望吃饱饭一样。他望着吴家财拿起铲子去铲草,把儿子喊住忧心忡忡地道:你瞧瞧大过年的,哪个小伙子不穿得体体面面给丈母娘拜年去了,你也去走走亲戚拜拜长辈啊,说不定哪家姑娘正好没婆家呢。
吴四章在太阳洲吴姓中辈分最高,而吴家财远在马家圩的亲外公亲舅舅们,不是死于解放前的跑反,就是死于解放后的饥荒,留下一些堂舅舅母,来往稀少。吴家财无亲可走,无友可访。
正月十五,吴家财扛着芦柴席去赶集。在热闹的集市上,吴家财的目光与一位姑娘的目光不期而遇。这位姑娘瘦瘦的身子,长长的脸,衣服上沾满了沙尘。她嘴唇发干,皮肤灰暗,坐在热闹的街市一角谨慎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太阳洒在她脸上胳膊和后背。她的目光追随炸油条的方向,饥饿写得满脸都是。那饥饿的神情壮了吴家财的胆,他的目光一点点大胆起来,最后笔直地看着她。发现有人在看她,她伸出手拍打自己身上的灰尘,灰尘飘浮在空中,久久不散,暴露出她呆坐已久。吴家财站在她对面观察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明白这是一个他拿得动的女人。他用卖芦柴的钱买来两只大馍、一只烧饼和两只茶叶蛋。这姑娘毫不迟疑地接过来,一口气吃完,然后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跟着吴家财就过了江,来到了太阳洲。
生产队里的大人小孩全部围了过来,看吴四章和马兰英对这姑娘的竞相发问:
你多大了?
十九。
你叫什么?
王宝芝。
家在哪里?
姚沟的。
姚沟在哪里?
山边上。
家门口有什么特征?
家门口有棵老树,一抱粗。她张开手比画了一下。
有婆家了没?
没。
马兰英总结了自己的看法:饿死鬼来讨债。
吴家财没有新房,家里这两间老屋经风受雨几十年了。总共两间房,一间马兰英带家秀睡小床,吴四章睡大床;后屋原来是三兄弟一张床上挤的,现在家财和家富两人睡,王宝芝一来,家富没地方睡了。
一家人连夜再用芦柴秆编扎一堵墙,把兄弟俩那一间勉强再一隔二,摆两张床,一张贴着父母这边,一张靠后窗洞。草帘子一拉,就看不见了。所谓床,也就是两排土坯上面搭几根棍子,棍子上铺一层芦柴席,算是床板,床板上铺一层草。兄弟俩的被子自然让给新人,这样家富就只能盖自己的衣裳了。
一切算妥当了,新人们终于上了床。头一沾枕头,新娘子的鼾声就起了。吴家财睡不着,吴家财轻轻地慢慢地悄悄地挪自己的身体,移到新娘子那一头。床太小,床下是芦柴草垫,每移动一点,就会出现吱的一声响。为了让响声不那么可疑,还为了不干扰到全家人的睡眠,用了一袋烟工夫,吴家财才接近了他的新娘。他经过长途跋涉的手颤抖地摸索,他触摸到了宝芝温暖饱满的脖子,新娘子的头扭了一下,接着再睡;家财的手再往黑夜处去。他大咳嗽了一下,他停了下来。他等待许久的手继续往深里去,他被某种东西牵住了,离开了床铺,向半空升腾,他感觉到自己快要爆破了。他母亲起来小解,马桶里滴答了好半天,停了下来。
第二夜,新娘子不再贪睡,当父母房子里的油灯吹灭后,丈夫粗糙的手指开始向她的脸蛋靠近,拂过她的颈脖时,她觉得痒痒。她扭动了几下,身子底下的芦柴秆发出“吱吱”的声响。这声响像炮仗一样在吴家财的耳边炸开。立刻他听到大猛地翻了一个身,妈清了清喉咙。他绷紧了双腿,一动不敢动。他听到老鼠在床底游荡;他听到公鸡在鸡窝里转身;他听到风在窗外叫,树枝拍打屋檐,他还听到家富磨牙。他停了下来。
半个月的零零星星的磨合,王宝芝总算明白吴家财最大的目标是一种绝对的寂静。他们像两个赤脚过河的人,相互搀扶着向深水处去,每走一步,都避免发出任何声响。每一次都仿佛即将走向令人眩晕的崭新经历,又似乎走向茫茫的深渊时,他们总难以做到不使芦柴席发出吱吱吱的声响,他们只好停下来。
有时他们面对面睡着,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加到一起的声音突然大了一倍,他们赶紧屏住气。有时,他们的皮肤贴在一起,也会发出的声响,这些声音像茅房里舞动的苍蝇,挥之不去,甩之不却。他们只好停下来,他们总是停下来,每天都停下来。
吴家财从没有见过妻子的身体,如同从未曾见过自己的五脏六腑一样,但吴家财对它充满了热爱和珍惜。
很快吴四章夫妇找到了这个儿媳妇的更多缺点,她太能吃,吃相难看,她暴露出山里人的呆相,纳鞋底的针脚太粗,怎么骂都不长进。蠢相。她公公也这么认为。
宝芝天不亮就起床,手脚不停,一直干到天黑。吃饭的时候,是她最不好意思的时候。等别人全上了桌,她才磨蹭着盛一碗饭,到桌上夹一筷子菜站到墙边,三口两口扒光,然后端着空碗,看别人一碗碗添饭。到末了,她无声无息地挪进厨房,她一碗饭刚走出厨房,就干掉了一半。马兰英老远就把眼皮翻上来,她说,这个货,力气不大,饭量不小。
宝芝的脸红得像猪肝,她想抵赖,可一口饭堵在喉咙里进不去出不来。
宝芝进门两年了还没开怀,求了菩萨,吃了大仙的灵丹,花了八块多,开了春还没动静。她婆婆气不打一处来,说,瞧你那吃相,可能是吃多了,肚子里被油堵住了。
宝芝从那天后就不敢多吃了,她婆婆没发现她瘦多少,宝芝长着一张大脸。但吴家财感觉到了,在夜半的寂静中,吴家财用他的手指一点一滴地关怀着他的妻子,而宝芝呢,温顺地忍受着,舒服地享受着,即使体内有隐隐的膨胀,她也咽口水一样咽回去。吴家财的手指给予她强烈的安慰和温暖,抚去她白天的一切不快和委屈。有一天邻居们发现她在地里吃公家的生莴笋,被公家发现后扣了半个工分,她脸臊得通红,晚上老晚才进门,晚饭也不敢吃。再往后,又有人发现她跟她公公一样,在沙滩上烤老鼠肉,见到邻居,她用树枝把脸遮起来。她婆婆当天就晓得了。她对家财说,你媳妇这脸皮有五尺厚了。再不管教,这个家的脸快给她丢尽了。料到婆婆要管教她,那天晚上,宝芝半夜没回来,家财要出去找,他母亲说:这么个没家教的东西,冻她个一两夜,让她长长记性。
第二天早上宝芝到底回来了。她哆哆嗦嗦地进了屋,一个劲儿地抖,一个劲儿地喊冷。家财把家里所有的被子都借来压在她身上,她还在抖。家财让她今天别去上工,给她端了碗稀饭。家财坐在床边没心思去上工,马兰英说,打个摆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这边宝芝几年没有动静,那边家珍却又怀上了。田会计把家珍送回娘家。家珍害牙没别的想头,只要吃她妈锅里烧出来的陈年米、陈年豆子、陈年麦子磨出来的陈年面糊。
马兰英大声地责备女儿:你怎么又怀上了?生了这些还不够啊?生这么多还吃这么少,作什么孽哦,你叫那些只晓得吃不晓得拉的人脸往哪里放哦!
马兰英一有空就坐在堂屋里边唠叨边给未出世的外孙缝制肚兜、棉布衬衣衬褂。她每做好一件就放到门前的花树上铺开来晾晒。她久久地盯着自己的杰作,举起来,铺开来,只到眼睛发酸为止。
宝芝那天说到镇上去看牙疼,马兰英给了她五毛钱。到了中午宝芝没回来,马兰英骂给家财听:别人拔牙不要一个时辰,王宝芝拔牙要半天。
吃饭的时候马兰英没吱声,那天她吃得特别快。碗筷一收,她就告诫吴家财,这货回来也不准给她吃。
这货到了晚上也没回来,家财跟马兰英要了五毛钱到镇上找,半夜还是一个人回来的。
第二天他又去找了一天,回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人。
村上人经过马兰英家门口时,看到家秀在洗衣裳淘米,都奇怪宝芝哪里去了。
拔牙去了,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这未必不是实情,王宝芝就是找不到路才跟家财回来的。大伙儿没人敢追下句了。
过了几天,下雨队里不上工,家财又出去找了一天,还是没有找到,这才承认王宝芝找不回来了。他半夜在床上哭出了声音,被他自己先听到了,他停了下来,第二天又哭出了声音,也还是没等到别人恼怒,自己就停了下来。
9
宝芝在这几年,太阳洲的水位平平稳稳的;宝芝六九年走的,第二年天一热,这条江就开始作怪了。这家伙就是这副德性,高兴时,它温文尔雅,波澜不惊,任你喝,任你浇,任你洗,任你淘。可隔个三年五载,它就突然发标,说翻脸就翻脸,它咆哮不息,四处撒野。这年入夏,五洲公社的干部们都在文化大革命轰轰隆隆的革命大浪潮里洗涤自己的灵魂,没想到这条江伙同老天趁乱祸害。几天工夫,大雨倾盆,雷电轰轰,水位暴涨,坝横两旁盛开的蔷薇栀子花月月红全淹了顶。一个浪头过来,水花溅到屋檐下。生产村的牛没草吃,又怕它们淹死,拴在树桩上不让动,饿得这些牲畜日夜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叫得人心里气得慌。整个太阳洲就像是江里漂着的一只破脚盆。这破脚盆的里里外外全都是水。队长赶紧召集大伙研究对策。吴四章呢,不急不徐、气定神闲地叼着烟斗吸。他晃悠悠地在埂上晃步子,这使许多人认为形势没那么急。可是那边马兰英带领儿子们已经搬了十几趟了,她把装衣的箱子、十几袋粮食和盛粮食的围席以及腌菜坛子都挪到江心洲田会计家去了。有几个留了心眼儿的村民便跟着雇了船运送自己的家当,鸡鸭牛猪,床上的棉被,地窑里的地瓜,就连稻草也一捆捆地扎好往亲戚家送。
太阳洲的人分成了两排。大多数人相信吴四章,极少数人认为马兰英是对的。相信吴四章的照常睡中觉,喝老酒,心想等水退了再到地里挖沟排水;听命马兰英的呢,忙着搬家。队长想找些人手商量对策,决定去留。他急得跳脚,响应的只有几个生产队长,都是职务在身,不是来得心甘情愿。好不容易召集到几个队员,终于达成一致意见:相信吴四章,不忙着搬家,跟往年一样到西坝头来堵截。
堵截的意见刚出台一天不到,东坝头的内围便不停渗水。门前的大江好像还波澜不惊的,水位还在警戒线下边,内围池塘里的水却在不断往上冒,江水雀子叫一样潺潺覆盖了几百亩玉米地、花生地和菜园子。太阳洲人傻乎乎地望着茫茫的水一点点漫上来,很快漫上了他们的后门槛,又很快挤进了他们的堂屋、睡房、厨房和茅房。
队长跑来向吴四章求教,吴四章不耐烦地告诉他:老子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还没听说水从后门口进来能把庄子淹掉的。过两天还不退?
真能退?
不退把老子眼睛抠掉。
一天不到,水从后门槛进了门,一转眼把家里的草鞋和靠在墙角的瓶瓶罐罐和板凳全漂了起来,漂起来的东西随着池塘里的水哗哗地往前门槛淌,顺着门槛缝就往门前跟江水会师去了。队长晓得不能等了,问题大了,他拄着根棍子在埂上来来回回地号召大家:快逃命哪,破坝了,破坝了,快逃命哪!
等到救命的摇橹船真的驶来时,他们只能将大活人接走,桌子板凳鸡狗猪鹅一律不准上船。太阳洲的村民哭喊着告别了他们结了桃的棉花、水缸、酸菜坛子、石磨跟铁锅。跟这条江周旋了上百年的村庄不到两天工夫彻底跌进了这条大江的大口里。
太阳洲的四百多口被安置在凤凰镇的街道边,许多人家几乎是两手空空,妇女和孩子们的哭声此起彼伏,孩子们不停地喊饿, 而妇女们伤心地相互倾诉:
那只箱子是我娘给我的嫁妆,这些狠心干部硬不让带。
我那把新打的锄头也没让带,欠铁匠的钱还没给呢!
我的一窝小鸡啊,三只老母鸡啊。
这种人哪里能指望,真是瞎了眼了!伤心的乡亲,包括吴四章的本家亲戚们一致将矛头对准了吴四章。
这算什么,你们的儿子都还在吧?吴四章捻根树杈代替卷烟在嘴里嚼,过半天阴不阴阳不阳地回敬一句,仿佛自己和全家都是这场浩劫的旁观者。
对未来生活的悲观失望使全村人一次又一次号啕大哭。老的哭累了年轻的顶上来,年轻的哭停了,小的又熬不住了。整个凤凰镇几乎泪淌成河了。
太阳洲几百号人堆在凤凰镇哀号,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那些充满优越感的造纸厂工人和杂货店老板从他们旁边走过,眼睛里虽灌满了同情,双手却只顾掩着鼻子,身子还绷住,准备随时发力。
在凤凰镇仅有的一条街心里等待了三天的农民,经过政府的调试和安排,他们要正式开赴一百多里路的十里墩安家落户:政府给我们安排了新的家园,我们将在十里墩东山再起,那里有肥沃的良田——
队长的话没落音,社员们的号啕声就翻倍往天上冲。太阳洲有五六个社员到那鬼地方踩过点。从太阳洲到十里墩,走路要经过几十座曲折难行一毛不拔的黄土山丘,路上还要在山边的树丛里睡两晚,第三天才到。所到之处灰尘弥漫,蚂蟥和跳蚤在他们的头顶来回舞动。放眼四望,只望到山脚山腰里住着稀稀拉拉的十几户人家,而且十里墩压根就没有池塘和水库。唯一的一口井锁在大队的院子里,四个庄子共用。这里常年缺水,田地干枯,所以庄稼产量搞不上去。据说,十里墩的人一年只在过年时洗一次澡。正因为这趟不愉快的探路,使社员们彻底失去了对十里墩的幻想,他们一回来就斩钉截铁地宣布:一口水都不给喝,这要我命的地方八抬大轿抬老子,老子都不去。
此一时彼一时。眼下光着屁股蹲在没遮没挡的街心,被人当猴子看的时候,才晓得有地方接收你们就已经不错了。
这回,社员们晓得没第二条路了,他们不再跟队长唱反调,不再夸大十里墩缺水的荒凉,相反,他们自欺欺人般地诅咒这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以及这反反复复或偷袭或公然挑衅他们,令他们一无所有的大水,恨不得永远不再见到这条大江。
马兰英一屁股坐到地上,她“嗷嗷”叫了起来。这条大江,当初跟她真是毫不相干的。真没想到,日本鬼子一开过来,就摧了她的富贵,把她的一生拖进了霉运里,就像一个跟头跌进了这不见首尾的深沟里。这口气吞不下去吐不出来,马兰英晓得有一个命那东西,马兰英真是怕它又恨它。
没有任何交通工具,政府许诺的小船根本派不上用场,进了山就没有水路可行。蜿蜒曲折的山路硌得脚心疼得要命。这支垂头丧气的队伍全然没有政府要求的奔赴新家园的热情和毅力。这群人完全靠自己的双脚从已经消失的村庄向新的家园行走。一路上,不停地有大黄狗朝他们嚎叫,主人也不过来喝斥它,反而待在一边看热闹。几百口人一起逃难,这场面煞是好看。这支队伍衣衫不整,神情悲戚,妇女们哭哭啼啼,孩子们吵吵闹闹。半天刚过,他们越拉越开,越走越慢,越行越散,越往前,眼前的一切越陌生。两天一夜的路程这次走了三天二夜,眼看还有半天就要到了,吴四章已经能看得见那些高低不平的黄土丘了,他突然叫了一声:家财、家富,跟老子掉头。
儿子们一会儿望望老子,一会儿望望娘,再相互望望,一脸的问号,掉头到哪里去?
老子找田会计去!洗脸水都没有的地方有活路?我宁愿淹死也不愿意渴死,别跟老子嗦!吴四章怒气冲冲地回答他们,关键时候不站出来,他还算人?
这回,他的死对头马兰英没有唱反调。精疲力竭的她此时表现出少有的温顺,她默默站起身来,踉跄着往回走。两个儿子都要过来搀她,她摆摆手,一概谢绝。
家秀张着茫然的脸,对父母的举止万分不解,不解也只能跟随,没有讨价还价,没有犹豫不决,她原地转身——往回走。
连日的惊吓、辛劳和奔波,此时,年轻的吴家富想到那白茫茫的无边无际的水就感到害怕。他的目光与他的兄长不期而遇,他同样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种恐惧,但是,没有什么比老家本身更能有牵住人的魂,就算什么也没有了。户口、房屋、庄稼地,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现在,他们机械地向刚刚离开的地方跨出了一步,再跨出一步……
就这样,吴四章全家又花了两天的时间回到了五洲公社。五洲公社事实上只有四个洲了。太阳洲连影子也没有了,他们掉脚上了去江心洲的渡船。渡船还没有靠岸,吴四章就听到了两个外孙大龙和大凤兴高采烈的呼喊:我家来亲戚了,我家来亲戚了。
他们飞快地把消息发布给正失魂落魄的吴家珍和陪在吴家珍身边的田会计。渡船一靠岸,站在埂上迎接吴四章全家的是田会计全家那张张无限欢欣的笑脸。
快,快接扁担!田会计早已抢过吴四章肩上的挑子,一边招呼家珍也扶马兰英。
一进屋,吴四章就感到一种亲切。田会计早就特意腾出了一间屋子,专门摆放吴四章的家产。看到自己的东西熟悉地出现,马兰英忍不住放声哭将起来。那熟悉的桌子板凳、床和麻布袋子一一呈现。这些东西好歹还证明这一家子并非一无所有,女儿女婿热情洋溢地忙来忙去的身影至少证明他们还不是被遗弃的对象。吴四章抬起激动的眼睛,把外孙抱在怀里,亲了又摸,摸了又亲。
女婿?女婿比政府都管用,女婿就是政府!吴四章头一回充满深情地看着田会计,这狗日的到底派上了用场。他小声地对着马兰英说。
田会计没负厚望,只花了十天工夫,就帮吴四章在东埂生产队落了户口,并且在离自家不到十户的距离帮他搞到了四间空着的地基,还把自家的三分菜园子一切为二,一半让给他们。接下来的二十来天,全生产队劳力都过来帮吴四章家挖土打墙盖新房。田会计是这四间房的总设计师,打墙的土坯是田会计找人挖土,找人搅拌,搅拌熟了,再找人翻晒,再找人码好。房梁上的木头也是田会计到供销社赊来的,就连屋顶上还盖上了瓦,瓦也是赊来的。不够的那间才盖了稻草。一个月不到,吴四章的四间房成了形。最东边一间和最西边各开一扇门,这样是便于日后两个儿子分家,一人两间。眼下,两个儿子一人一大间正房,大儿子靠东头,小儿子靠西头,老两口和家秀挤中间一间,另外一间是堂屋,堂屋后头还搭了个锅屋。房子完工后,别的墙面都是稻壳拌熟泥抹平的,唯独家财家富的房里抹了石灰。整个房间,雪白雪白,亮堂堂的。
江心洲头对面是凤凰镇。在洲头掌管渡船的是阿三,别名三光棍。阿三除了是摆渡的,又负责叫早。每天早上五点,不早不迟的五点,阿三会在渡口清几声嗓子。
九月初四一大早,被阿三叫起的马兰英起来做早饭。刚推开厨房门,就看到大儿子两只脚尖立在齐眉眼的地方一动不动。马兰英歪着头瞅了瞅,没错,是大儿子的脚。脚上是王宝芝做的针脚不匀的土布鞋。这大货,鞋做得这么马虎。她在心里骂的,骂过才把头抬起来往上望。她望到儿子的蓝土布裤子松垮垮的,她心里想,他怎么这么瘦?什么时候瘦成这样了?
她再往上头看,家财的两只膀子落在两只大腿边上,手指弯弯的,手背上黑黑的,手指甲紫紫的,她还想往上看,她终于瞧见儿子那样灰蒙蒙的脸了。紧跟着她终于逃不掉儿子耳朵边上两只麻绳了,她这一望见麻绳,就突然感到如来佛的大手一下把她捏紧了,她一口气上不来,立刻“轰”一声笔直地向前一栽。
家财从梁上放下来时,根本不像儿子了。他舌头吊在嘴巴外面,满脸紫气腾腾的。这张黑暗僵硬的脸立刻将马兰英带入到无底的深渊。趁着吴四章趴在儿子身上摸还有没有气,马兰英捞起灶台上一把切菜刀照着吴四章就砍。这么多年来,她想尽了法子,拜够了算命先生,勤勤恳恳,到头来敌不过吴四章这硬命的牲畜!她不想活了,她要跟他拼了!
她一共砍了吴四章三刀,一刀砍在吴四章的左膀子上,一刀砍在吴四章的脚后跟,还有一刀削掉了吴四章后脑勺上一簇毛,再砍第四刀时,家富把他妈死死拽住,一边喊家秀去找姐夫。村上人全挤过来时,吴四章还抱住家财想搞清楚这个儿子是死还是活的。医生过来帮他处理伤口,他才发现自己被人砍了。至于哪个狗日的干的,他问都没问。他瞅见自己浑身往外冒血,心里一激动: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就没人说老子命硬了。他好奇地看着大儿子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赖在地上的芦席上,不来哭他,他突然来了气:你老子都给你让路了,你还记恨他?给他包扎的人往他边上一站,他右膀子一挥,立刻把人甩开几尺远,不一会儿,他瞧见自己的血把自己的脚心都淹了:淹了好,淹了好!淹了就了了。
10
天还跟往常一样在天上,水也还在水里淌着,庄稼还在地里长着。吴四章的头包包裹裹又能转动了,他的胳膊还能往上举,举过头顶。过了半个月,前半个头有白毛,后半个头光秃秃的吴四章就能到门前晃几步了,还能清清喉咙然后把痰往地上一吐。
十月初,吴四章也能跟社员一起到地里收棉花了,他一大早就带着围兜出了门。到了中午,家富带着家秀到地里去找大,找了半天,才找到吴四章,他正坐在地头打瞌睡,身上头上脸上爬满了棉铃虫、蚂蚁和蚊子,还有几只蚯蚓也在他脚边兜圈子,枕在头底下的围兜里只有两把棉花。家富赶紧把大摇醒:大,家去吃饭了!
吴四章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望了儿子半天什么也没说,站起来跟儿子回家。
回到家,家富说,大,吃饭吧。吴四章就吃了一碗饭,吃过饭,他照常带着一只围兜到地里摘棉花。到了天黑下来,他一摇一晃地回来了,他的围兜里还是两把棉花。
摘棉花没有心思,队长让他收玉米。收玉米的时候他倒是手脚没停。到了晚上队长发现,吴四章掰下两筐还没长粒的玉米苞,老玉米一棵没动。
但是他人和气起来了,你说他一句,他当没听见,你再声音大一点,他也能听得进去。
真没法子。队长摊开手,对其他的队员说。
马兰英的嗓子坏了,脚也坏了,听说砍人时把手腕也砍坏了。她无声地卧床一个月,有天,她硬要起来到镇上走走。
她颤颤悠悠地梳头,把稻草一样的头发挽成了髻,这个髻比以往小了一半,裹不住,她也不急,沾点水,把它抹平了,再别上簪子。她个把月不穿的鞋也大了许多,她在脚尖里垫了些脱籽棉花。她的黑罩褂子也作怪,怎么穿都不服帖。她终究还是清清爽爽地出了门。她走路的时候,小儿子在左边,小女儿在右边,她呢不偏不倚,跨左脚贴到儿子胳膊上,迈右腿靠住女儿肩膀。
到了渡口,她就不许儿女们跟着了,怎么说都不行。
过了江,她在坝埂下坐了好久。江这边的儿女不敢错眼珠地看着,生怕她突然有什么动作。
她没有。她坐了半个时辰就继续往前走。
她回来的时候手上拎了一吊肉。有肥有精的,看得好多人都馋。
这不合情理!整个江心洲的人都站在门口看她走路,她呢,到底又原路走回来了。
当天晚上,马兰英把二斤肉连皮带骨都放到沙锅里煨,一会儿工夫,满屋子都喷喷香的,煨得鸡啊鸭啊狗啊这些家禽畜生都在窝里嚷嚷得好久才停。煨到半夜,儿女们都睡着了,吴四章呢,也蜷在自己床上。她上前推了推他,他一惊,扭头望她,就像望一个鬼一样。
她轻声细语地告诉他:快趁热吃了!
吴四章呆头呆脑地望着她。她推了一下他胳膊,他又一惊,赶紧垂下头找鞋。他被削掉的没有毛的后脑勺上的新皮比脸上的皮嫩多了,晚上油灯又不怎么亮,他低头的时候,乍一望,还以为后脑勺是脸面呢!
好半天他才摸到自己的鞋,拖拖拉拉地走到小方桌边上。两碗肉摆在桌子上,香气嗅得他一激灵。他都好几个月没闻过肉香了。
快,快点吃!马兰英站到他边上,殷勤地把筷子在围裙上擦两下递到他手上。
吴四章接过来,两眼望着肉,望着望着又定住了,他把筷子放桌子上扎了一下,拿起来,还是半天没动。
你真舍得。过半天他望了望马兰英,嘴里蹦出来这句。
我都死了两个儿子了,两斤肉我有什么不舍得的?她说完立刻发现这话有点毛头,就又加了一句:应该的。
这话听起来还是别扭,吴四章装着没听见。他先把头凑到桌子上沿着碗边喝了一口汤,然后才把靠碗边的一块肉夹住。肉煨到稀烂,筷子一夹,就分成两块了。他又夹起一块小的,可是从碗到嘴巴的路不直,他的嘴巴还没张开,那块肉又啪一下掉回了碗里。
我没福!吴四章把筷子一放,站起来要走!
走?马兰英伸手一拦。吴四章望见马兰英两只细胳膊在袖子里抖,要是伸手一拧,肯定就跟芦柴一样一下就断了。
吴四章小心地侧过身子,想从边上绕过去。马兰英发话了,马兰英说:这碗肉一下肚,我保证不来烦你一句。
吴四章说,老子就不吃。可能是脑袋被削掉一层的原因,他的声音都细了一半。
你就剩一个儿子了。
老子还有一个儿子。
马兰英说,我算过不止一回两回了,你前世作了大孽,这世有报应,你没有儿子送终,现在就剩下这条路了。
老子才不服这个东西!
马兰英的喉咙已经给堵起来了。她身上围的围裙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水唧唧的了,她还不停地拿它往眼睛鼻子上抹,她不停地抹,抹到最后,吴四章还是四个字:老子不服。
这四个字跟吴四章就像是用一只绳子拉着,马兰英清楚,把这绳子扯断,他就听话了,可是这根绳子看不见摸不着,一直到肉冷了,肉香被空气吸干净了,马兰英也没扯得动这根绳子。夫妻俩看着灯油干了,最后一丝星火灭了,听着灯熄后老鼠活泛起来,在房梁上来回窜,看着到处墨黑墨黑然后到处又零零碎碎地亮起来。天一亮,马兰英的眼珠子撞到了吴四章那灰白灰白的眼珠子。完了,马兰英晓得了,这个霸道、不讲理、蛮横、没皮没脸的老东西又显形了。她做不了主了。她晓得这二斤肉是白煨了,她站起来,把肉端进了茅房,把碗洗了许多遍,然后上了床。
第二天,家富家秀起床,都还以为他们老子昨天晚上把两碗肉全吃光了。
跟大伙预料的一样,马兰英又有力气骂人了。
邻居家的一条狗经过马兰英家门口,马兰英一只扫把朝它扔过去:你这条老狗,不能耕地,不能犁田,一天到晚晃荡来易荡去,还不如死了算了!
老狗吓得撒腿就跑。
过了几天,一只抢食的公鸡把一只母鸡啄得嘎嘎叫,马兰英又开骂了:你这个没用的老东西,我总有哪天扒了你的皮,剁了你的肉,叫你作威作福!
威风八面的马兰英又回归江湖了。她的声音有一种穿透墙壁的力道,那真是一种不把敌人打倒不罢休的无畏精神。
又有一天,一条牛经过她家门口,她对着牛骂道:你这蠢货,好是一辈子,歹是一辈子,为什么你不早死早投胎,说不定下回能投个好胎,不用这么受累受罪。
在她的劝诫声中,牛不紧不慢地走远了。
还有一天,她对着一头猪说:报应,你上辈子作威作福,这辈子注定要下油锅,你就等着吧!
她无偿地向猪马牛鸡贡献自己的创意。她说,你怎么不去投江?你怎么不去上吊?你怎么不得暴病?你一死就能重投胎了,说不定能投到大富大贵的人家去做人,总比这么受罪地活着强!
无数个这样的日子,马兰英的骂声好像天女散的花,这些花把吴四章围了个水泄不通。许多只耳朵竖着听,听吴四章这回怎么反击。可是吴四章没有动静。沉默成了新式武器。好事的孩子们向吴四章面前靠靠,看看他的嘴是不是给缝起来了,结果,没!那张嘴还能张,见到有人向他跟前凑,他胡子一瞪,嘴巴一龇,立刻能把人吓出一丈开外!
有一天早上家富刚起床,突然发现他大下巴上挂着白布坐在堂屋的藤椅上,走近一看,才发现他的胡子全部变白了,他呢,若无其事地喝他的粥,白粥糊上白胡子,他手背一抹就过去了。
江心洲人奇怪地发现,对打架骂人不感兴趣的吴四章有了新的变化。从早到晚,吴四章的眼珠子就没有办法从小儿子身上错开了。他们一起上工,吴家富去挑水,吴四章不错眼珠地盯着家富的脚,生怕他掉进池塘里;要是吴家富拿起镰刀去割麦,他立刻就提醒儿子不要割破了喉咙;吴家富被狗咬了一下裤腿,他已经看到儿子得了狂犬病,恨不得一分钟内就把儿子扛到公社医院去。他儿子要是打两个喷嚏,他也会瞪大了眼不敢眨,生怕眼一眨,他儿子就倒地不起了。他儿子哪天要赶早上个集什么的,不到一个时辰,吴四章就会急急忙忙到镇上去找,他经常在渡口和回来的儿子四目相对。大伙看见吴家富因为赶路而大汗淋漓,而他的父亲吴四章则瞪起惊恐万状的眼睛,搜索他儿子是不是少了点什么。明眼人都明白了,吴四章什么都不剩了,他有的只是惶恐和不安。他紧张的神情在提醒所有见过他的人,他受过惊,他正在受惊,或者他等待让他受惊的事发生。惶恐就跟一条蛇一样,哧溜一下钻进了他的身体里。又天天从他脸上出来溜达,到最后,吴四章的恐惧成了秃子头上的虱子,一目了然。
吴家富只要哪天少吃半碗,他大就会过来问他:哪里不痛快?
本来他没哪里不痛快,这么一问,就提醒了他,他知道自己千万不能不痛快,千万不能头痛脑热,千万不能伤风咳嗽,他越是这样想,脸色就越难看,他不用看就晓得自己的脸色难看,他大那张忧心忡忡的脸就是他的镜子。
有天公社搞互助活动。家富和几个青壮劳力到新洲大队挑沙,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家富到家的时候,他大不见了,家秀也不见了,他妈说都出去找他了。家富顺着回来的路再往新洲大队跑,结果一直走到新洲大队,才跟家秀接上头。家秀一比画,原来,他大走大埂,沿着江滩走,结果自己陷在烂泥里拔不出脚,现在已经陷到腰了。
家富赶紧跑到新洲大队找来一条牛和五六个劳力,才把吴四章从烂泥滩里拖出来。
从那天开始,家富成了许多人的笑柄,要是有人在地里打牌,家富往边上一站,人家就好心好意地提醒他:你哪里能在这里耽误时间,快回去,省得你大掉烂泥里去。
家富讪讪地走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11
吴家财死后第二年开春,吴家也算迎来两件小小的喜事。一是吴家珍又养了一个男孩,取名二龙。这样,家珍现在有了两龙两凤;另一桩喜事是吴家义两口子带着他们的吴保国和吴保地和吴保霞,一家五口从十里墩回到江心洲。
吴家义先把包裹卷放在江心洲渡口,空着手领着妻儿先进了吴四章的家门。
一进门,吴家义朝孩子一使眼色,保国保地和保霞三兄妹同时往地上一跪,随即吴家义和媳妇也扑通一下双膝齐着地。他先一顿号啕,数落自己的不是:都怪我,要是我不走,家财兄弟肯定不会想不开。我是个罪人哪!
吴家财的死责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后,他哽咽着说:四大,我又没老子又没娘,只剩您老这么一位亲上人,把家义当儿子待吧。家富一个人服侍您二老我不放心,你不答应我留下来服侍您,我就不起来。
你这一大家子现在回来,瓦无一片,地无一亩,怎么过?吴四章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这个突然如此虔诚的大侄子。
我哪样都不要,只想尽尽孝心。
吴家义越要表现自己的诚实,可是诚实过头就越了狡猾的线,他一不留神把狡猾招到自己的脸上,就跟他的另一只眼睛一样眨来眨去。马兰英刚刚用纱布缝了只苍蝇扑。最近苍蝇多,她苍蝇扑一挥,差点挥到吴四章的光头上。她的苍蝇拍子把吴四章的话拍停了。
她对家义说:山里苦不?
家义的眼光躲闪了一下,小声说:不苦。
没水吧?马兰英瞥了吴家义一眼。
保国在边上接了腔,天天没水喝,天天嗓子眼儿冒烟,下的雨都是苦的。他大咳嗽了一声,保国住了嘴。
稻子收成好不?
一共收了万把斤稻。
现在可不是大跃进,不作兴虚报了。
家义晓得婶子是山里人,瞒不住,家里的大权又都在她手上。他又两只膝盖游到马兰英裤角边:四婶子,不,妈,我活到三十,只晓得种棉花,哪里插过秧苗,伺候过稻?一年洗三回澡,天天渴得嗓子眼儿冒烟,天天排队挑水,这日子我实在过不下去啊!
那成,马兰英稳稳神,摆摆手:挑个日子正式认父母。跪拜、磕头、放炮仗、摆酒席,样样不能省。
吴家义立刻把头磕碰在地上,就跟捣蒜似的,也没瞧见马兰英已经走到里屋去了。过了半天,她又从里屋摞出来一句话:钱的事不用操心,我来。
那天晚饭时,马兰英表现出由衷的喜悦,她面带微笑地招呼新来的儿孙们吃饱饭:
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
马兰英的话音刚落,吴保国的饭碗已经空了。他一转身大步逼近大锅,抬手捞了一铲子到碗里。马兰英诧异地看了看吴保国的脖子,心想,喉咙没有碗粗啊!
斯文和饥饿背靠背。
她再去看吴保地,吴保地的腮帮子也鼓出来一大块了。他的碗还贴里嘴边,筷子还在划。再瞧瞧自己的儿子家富和女儿家秀,他们碗里的饭都才动了一口。马兰英的脸上眼梢还挂着笑,受惊的嘴巴已经绷紧了,这使她看起来古里古怪的。家富把嚼了一半的饭含住,他怕自己的吞咽加重母亲的痛苦。
第二天家富上街称了一斤肉,买了两块豆腐,打了半壶酒,保国也从水里摸了一条鱼,请了田会计、队长和专门帮人主红白喜事、调解邻里纠纷的胡先生见证。
几天下来,马兰英吃不消了。一缸米哗哗啦啦往下缩,五天就见了底,这种速度超过了她的承受能力。每天晚上,收工的收工,放学的放学,一屋子挤满了等待吃饭的大口时,马兰英就感到心慌、头晕;饭锅一揭,拿碗的拿碗,要筷子的要筷子,这声音马兰英听不得;坐到桌子边上,她就觉得胸口堵得慌,一口也吃不下,想到床上躺一会儿,等到全家吃过饭,她才能到堂屋里坐坐。
她每天早上起来做早饭,一揭开米缸,嘴里都会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噢——!
就像米缸里有一窝老鼠蹿到她脸上来了。
家富家秀也不敢吱声,也没人敢到她米缸边上探一头。吴家义全家也时刻记得马兰英的米缸是太阳,只能远望,不能近前。
往常,马兰英从早忙到晚。鸡啊猪啊鸭啊,早上放中午喂晚上进笼啊,菜园里的菜什么时候种,什么时候收,全是挂在心窝子上的事。因为这是为自己忙,为儿子忙,为女儿忙,跟外人没关系。现在不同了,一锅饭有大半锅进了人家的肚子;洗一盆衣裳有一半是人家的;炒三个鸡蛋,能进到自己儿子嘴里的还不到一筷子。那一家子倒是越过越滋润。保国保地保霞个个进了学校念书,不到三个月,个个会新名词,个个会念毛主席语录,个个能背加减乘除。刚来时马兰英给他们一人做一条裤子,三个月没到,老大的腰小了给了老二,老二的给老三刚刚好。家义的媳妇范文梅喜滋滋地告诉马兰英:你瞧这些孩子,肯定能长成高个子。
马兰英白她一眼,心里说,个个狼一样能吃,能不长?
吴四章埋掉了一个大儿子,又在鞭炮声中迎进了儿孙五口。他歇了好长时间不喝酒、不骂人了,说话也不那么戗人了。但是这狗日的不了解马兰英的心思,家里添了这么多嘴,他还不急不徐的;整锅整锅的饭哗一下子就没了,他就像没望见,还自己动手剥花生米,和吴家义两人各占一条板凳,每人二两酒,能足足喝一个时辰。
最近这几回,吴家义回回在酒桌上鼓动吴四章把钱拿出来买牛:在山里,没牛没法干活,地干土硬,锄头根本翻不动地,所以买一条牛要这个数,他五只指头全部伸直,把吴四章吓了一跳。
江心洲的牛价才这个数,他放下筷子伸出右手三只指,又把左手刚缩回去的五只指头伸直:最多三百五。
他回回喝酒时都说,回回压低嗓门,把脖子伸长,嘴巴凑到吴四章耳朵边,搞得神神秘秘的,回回这样伸手指缩手指。吴四章这天晚上终于给他说动了心,两只眼睛泛出光,很快又讪讪地答了腔,我不做主,都是你妈管钱。
马兰英坐在屋角等洗锅刷碗,她冷笑一声:人心不足蛇吞象!
吴家义立刻住了嘴,要说看人脸色,他比家富强多了。又过了几天,田会计带小三子来串门,吴家义当他的面主动提出分家,他提的条件听起来像唱歌,继续当他四大的儿子,先住着四大的两间房,到自己的房子垒起来后就让出来。他的爽快令人难以置信,马兰英和吴家义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当自己听差了。吴家义肩膀一耸:日子长着呢,真心假意再过过就晓得了。
没到三个月,吴家义真就在吴四章的屋西头垒起了二间草屋搬了进去,这意外的惊喜使马兰英喜不自禁。她再度慷慨解囊,送过去两袋麦子,一张吃饭的桌子和两条板凳,另外,田会计又把自己的菜园子拨出来一块,给范文梅种蔬菜。
吴家义在马兰英丧失耐心之前的最后一秒主动提出来分家,提升了自己的形象,使吴四章全家感激不尽,这是他的深谋远虑。东方不亮西方亮,接下来,他以十里墩的数月生存经历作为自己的砝码,虽然穿得破破烂烂,但他以机灵而富有自信的眼神来转移人们的注意力,他以特有的执著不停地在邻居们跟前游说。他头一个找到田会计,把十里墩新移民缺水缺耕牛的事实夸大了十几倍。
三百五出去,五百回来,一来一回进账一百五,你要是拿五十,到时能还你七十。
你想想,他把脸凑到田会计的眼皮底下:这账你算不过来?
他还没有使更多的劲,田会计就递过来五十块钱。吴家义出门前才小心地提醒他不要跟吴四章讲:我大那个人,脑筋有点旧,听了会上火,上火就伤身。
接下来,他一共拜访了三十九户村民,游说成功十三次,最多的一户出了三十块,最少的也有三块,加上他自己的几块钱,他一共凑了二百九十块。眼看发财在即,他怕夜长梦多,社员走漏风声,又怕马兰英从中作梗,还一心想证明自己的能耐,他决定不再进行第四十次尝试,他想:讨价还价又不是什么难事!
在二百九十块巨款的作用下,吴家义看问题不再那么复杂了,他要去买牛了。他把二十多张大团结和好几张五元的缝在袜子靠脚踝的地方,外面还绑了几层草绳,口袋里只有几张毛票。一大清早,江心洲还在晨雾里迷糊着,他背了只装了干粮的帆布包就出了门。在去渡船的路上他绷住嘴,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他身上有三百块巨款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许多头没梳脸没洗睡眼惺忪的人站在自家门口,目送吴家义迈步,左腿,右腿,下埂,一跳,上渡船,然后,到对岸,再一跳,下了船,走远了。
这三百块钱加重了吴家义的分量。这个外来户活到三十多岁,头一回引来如此大面积的关注,他在乡亲们羡慕、担忧而又嫉妒的目光下踏上了县里的一月一天的牛集。
从那天开始,差不多整村的人都怀着复杂的心情时不时地朝渡口张望。出了钱的遥想着意气风发满面红光的吴家义从村口出现,见到他的合伙人就递钱。出三十的能拿回四十,出三块的能要回来四块。没出过钱的则更相信吴家义已经满载而归了,他们懊恼地想:这十拿九稳的事,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二十三天后,吴家义远远地从渡口的坝埂边冒出头来,他的脸色跟一颗老白菜帮子的颜色差不多。他在上埂时,三番两次撞到了路旁的藤树叶子,有一次还踏进了沟里。他的绑腿已经松了,头发纠结成一缕缕,上头做个鸟窝怕也没问题。肩上背的那只帆布袋里也藤松松垮垮,一看里面就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
整个江心洲一下子炸开了锅,出了钱的晓得最可怕的不敢想的事情发生了,没出钱的长出一口气。
吴家义的确把事情搞砸了。三百块钱根本买不到一头牛,那些一眼看上去身强力壮的好牛至少三百五十。来都来了,吴家义不想空着手回去。快到天黑,眼看发财梦要碎,吴家义不愿意就此回江心洲,他站到了一头瘦弱不堪的牛旁边,它的主人正挥着鞭子要赶它回家。在和吴家义的目光对上后,卖牛人叹口气告诉吴家义:现在的人都是睁眼瞎,明明一头好牛,居然没人识货。
他告诉吴家义说这头牛还没来得及长大长壮,它的母亲和父亲都身强力壮,力大无穷,而且它吃得少,每天只要十斤稻草。天越来越黑,在黑色的掩映下,在言语的烘托下,吴家义眼前的牛渐渐显得大一些、壮一些、神秘一些了,他动心了。
吴家义牵着这头牛走了三天,还没能坚持到十里墩这头牛就倒地不起了。余下的二十天,吴家义一直在徘徊游荡,饿了到人家的园子里偷点生菜,累了往哪个牛棚里一钻。他一天比一天想家,一天比一天饿得厉害。对于他来说,大跃进又开始了。他偷了二十天,走了二十天,跟自己斗争了二十天,最后还是准备跟儿女们见一面才死。
江心洲沸腾了,这二十天的小火终于顶开了这口大锅。吴四章和吴家义两户大门紧闭,一扇大门里是吴家义夫妻和他们的三个儿女,门外聚集着十三位债主以及他们的妻儿老小。
马兰英急得在屋里喊:我们跟他没关系。
不是送人又要回来的亲儿子吗?
瞎说的,那是想落户口。
不是请了中人正式过继了吗?
瞎传的,又没通过政府。
你女婿不就是政府吗?他那天不是还来喝了酒?
这时候的推脱简直就是火柴,句句都能把场面引着。
大伙儿一度忘记自己是为债务而来,而非对这个家庭进行政治审查的。日头在僵持中一点点往西头坠。快天黑的时候,还是田会计出面解决了问题,他请队长做了中人,自己给江心洲每位债主都打了条子。条子上限定吴家义在三年内还清欠款。
从那年开始,吴家义一脚踏进债坛子了。村人再无人出门,要是哪个再背着个袋子出门,大家立刻想到骗了他们钱的吴家义:到外头混的有几个不是骗子?
吴保国和吴保地因为吃饭太多太快,经常挨吴家义左一拳右一脚的。打归打,打完了还得让他们吃。
一到下雨天不能上工,范文梅就穿着雨衣出门到镇上要饭。江心洲人讨饭不稀奇,一天走个十里八里不是稀奇事,一天讨个三碗五碗米饭也不难。难就难在会遇到熟人,撞到疯狗。要是被熟人碰到,范文梅就把打狗的棍子扔掉,可是打狗的棍子一扔掉,遇到狗就来不及跑。所以不是脸上臊得慌,就是腿上咬得血糊糊,她哪天要是带了米回来,吴家义就不在意她瘸着腿,要是她竹篮子空的,人又可怜巴巴的,他就忍不住要求她:撒泡尿照照自己那样。
外头狗多。她还想倾诉几句。真是找打!吴家义的筷子就戳过来了,朝着她的腰、后背、小肚子一阵乱戳,她还想躲,被他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像草堆边的碎草,纷纷往下掉。
孩子们个个不敢动,保国十一了,比他大矮不到一个头,他吞吞唾沫忍住了。
起了性的吴家义像个魔王一样,他打人多半是无计划无规律的,他的火蹿上头也是无时辰无地点的。他遇到扁担使扁担,碰到锄头抡锄头,逮住麻绳就麻绳。要是在饭桌上,他也能用碗筷将就。范文梅经常被打得眼睛淤血,走路勾着腰。她最怕吴家义的黑脸拉长,吴家义的脸一长,她就知道晚上有顿拳脚。她想来想去,只好惊惶惶地哭:我的苦命的牛哎!
过节的时候,人家都裹粽子,范文梅挺着要生的肚子,裹了两斤米粽子。粽子还在锅里没烧熟,香味也出去了。先是最近的债主上了门:有钱买糯米,没钱还债吗?
范文梅勾着头跟人家解释,就二斤米,旧年剩的。
话没落音,又来了一个:粽子有的吃,几块钱没有吗?
江心洲真是小地方,烧几个粽子半个村子都闻到香,还有半个村子只听听这些人的嗓门也都知道了。
吴家义一进门就明白了,他收不了场了,随手拿起一个耙子就照着范文梅身上敲一下,你吃了粽子进棺材啊?
我不想吃。
不想吃你裹什么粽子?
我怕孩子们嘴馋。
争辩到这里,她的头上、肩上、腰上已挨了几十下了。起先她站着,后来她往门后闪,门后躲不住人,她只好往地上蹲起来,裹成一团把肚子护住,她看起来真像只粽子。
吴家义的耙子还在往她身上敲,讨债的一个接一个拉着脸走了。他们怕担逼人命的罪名。保地和保霞见讨债的走了,就过来拉扯他大的裤子,他们走了走了,大,人都走了。
吴家义腿一甩,两个孩子像落叶一样扫到了一边。吴家义说,你们这些小狗日的也不是好货,成心让老子没脸见人。
他继续朝范文梅抡他的耙子,范文梅的叫声把江心洲晚上青蛙蛤蟆的声音,甚至是江浪的声音全压了下去,整个江心洲就剩下范文梅一声比一声急的哎哟声!
吴家义的手像上了发条,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范文梅叫得越响,他打得就更急,他打得更急,范文梅就叫得越响!
突然,冷不丁一只棒槌敲到吴家义脑门上。吴家义“哎哟”一声,摇晃了一下,想回头,棒槌迎着他的嘴上又是一下,他一把把脸捂住,再一打开,那脸就成红关公了。他说,你狗日的造反啊!他说话的时候,那嘴里的血像唾沫一样往地上溅,他又赶紧两只手抱住自己的脸,生怕它掉下来似的。范文梅一看吴家义不打她了,赶紧抬起眼睛来望,她一望就明白怎么回事,她从地上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吴家义的裤腿,对大儿子喊:保国,快跑,快逃命!
愤怒起来哪有辈分?保国看看他大,又看看他妈,再看看几个呆鹅一样的弟妹,扔下棒槌就跑出了门。
吴家义的鼻梁骨缝了六针,是上海来的下放户老顾帮着缝的,没收他一分钱,掉的两颗牙,顾医生说他没法子。老顾的医术是自学成才,他原来在城里医院的试验室工作,没拿过刀和针线,缝补技术不太到位。那条疤疙疙瘩瘩地从鼻子左边扭到鼻尖中间。像一条纳鞋底的麻线贴在鼻子上。
从老顾家出来,他见人就摞一句话:老子要是放过他,他就是我老子。
保国在外边躲藏了二十几天才回来。他走的时候是空着手赤着脚走的,他逃跑的样子还是个不到十二岁的怕被父母惩办的孩子。回来的那天,保国左肩上挂只布袋,右肩上挂只布袋,脚上穿一双长帮胶鞋,他突然长高了一截似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他一路走来,嘴里叼根柳树皮,一路嚼,一路晃。他一进门,把两只袋子往屋中间一放,他说,大,你要是敢打我妈,老子马上就走,以后再也不回来了。你要是不打我妈,也不打老子,老子好好挣钱帮你还债。
儿子老远走来的时候,吴家义就开始拿了镰刀,他试了试刀刃,不怎么快,儿子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正蹲在磨刀石边磨镰刀。保国的后边早就跟着一帮子瞪大眼睛准备看热闹顺便拉架的男男女女了。
听到这个粗声大气的声音,吴家义有点儿疑惑,他怀疑这不是自己的儿子。儿子什么时候敢这样说话,自己的儿子什么时候能说出这种话?他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把他挥镰刀的冲动看没了。这狗日的已经变了一个人,他卷起袖管的胳膊上毛茸茸的。吴家义记得这王八蛋还没成人,怎么胳膊和腿上都是毛?吴保国的裤子也不是走的时候穿的松紧裤,是前面留了扣子的男裤。吴家义这么一愣,就跟吴保国的眼睛对上了,这一对,吴家义吓了一跳,这哪是儿子,这分明是强盗!他愣了一下,接着他的手一下子软了下来。
范文梅得到消息已经大呼小叫地从菜园里往回赶,她仿佛已经看到血肉模糊的儿子倒地不起了,她眼泪汪汪地哀求,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
人群一让,她儿子吴保国正毫发无损地站在堂屋里,像一座厚实实的草垛。她咧开嘴笑了一笑,她的笑过于古怪,皮肉在她脸上四处乱窜,令人不敢多望。
从那天开始,吴保国从一个低着头静悄悄的毛孩变成了一个大模大样的男人了。
到了十四岁,别的同龄孩子七分工,吴保国已经一个半工了。
12
吴家义的日子过成了烂泥,江心洲人有目共睹。大家经过长时间地咀嚼,最后统一了认识,他把吴四章的霉运接过去了。
对此坚信不疑的当属马兰英。吴家义生出来就死的那一胎更可能是帮家富挡了一劫。为了表明自己比吴家义好不了多少,那一两年,马兰英没给自己和儿女们做一件新衣裳,没到镇上称一斤肉。她一空下来就坐在门槛上望着长江,过半天叹一个长气,再过半天叫一声:苦啊!吴四章开头还当她作戏,听着听着时间一久,他也受到了感染,对于家里一年没见荤,开头还叫苦不迭,后来也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下来了。虽说怕受牵连,可是,每当吴家义遇到麻烦的时候,她都会站出来。范文梅生了死胎,她送了十只鸡蛋和一只下蛋的老母鸡过去;范文梅哪天要拿了篮子准备出门要饭,正好被她撞到,她就把她拉住,送两升米过去。人人都晓得这对她不容易,是严峻的考验,正因为是严峻考验,所以她送米送鸡蛋的时候昂着头,目色严峻,步子也不乱。可是她做得越干脆,越觉得自己了不起,外边的议论就越多:最毒妇人心!
比江水淌得更凶的是人的口舌。
算命先生的预言,吴家财上吊,现在吴家义又添了这档子事,这使吴家富的婚事充满了挫折。尽管他姐夫动用了自己的地位和关系,仍然没能在本大队找到一位愿意相亲的姑娘。到江心洲快两年了,家富二十二了,才通过田会计弟媳妇的表婶,帮他在八卦洲的史家庄上相上了一位家徒四壁、姐妹众多、目不识丁的姑娘。那姑娘先跟她三婶一起过来望了门头。姑娘走后,家富看到姑娘心情不坏,笑声也轻脆,感觉这事能成。
轮到家富到女方家望门头那天,借了他姐夫一件旧中山装,一条军裤。姐夫腰宽腿长,衣裳不怎么合身,五粒扣子全扣得齐整整的,肩膀还塌下来,袖口遮住了手背;军裤穿在家富身上,分不清屁股和大腿在哪里分界。一双松紧鞋倒是自己的,赶会的时候大削价买的,小了点儿,把那一双男人脚硬穿得秀秀气气的,还好,裤角一挡,就看不到脚了。
姑娘家在八卦洲,走路要三个时辰,那天天气比较热,家富一大早出门,一直把自己的影子走到尺把长,户户烟囱冒烟才到八卦洲。他一方面紧张,一方面太热,到了女方家门口时,他浑身上下全部湿漉漉,就连鞋子里也潮透了,他一动,鞋里面就吱嘎响一下。吴家富紧张得头也不敢抬,一桌子坐满了史家的叔伯婶子,他只听到史桂花在一旁吃吃地笑他。他拿反筷子时她笑一下,他夹不住菜时她笑一下。只吃了一碗,他就不添饭了,他把碗小心地放到桌上时她又笑一下。他快要离桌子时,她一把抢过碗,他还没反应过来,她又装了一大碗过来:回去还要走三个钟头呢。
她一边说一边又笑他,她大她妈由着她笑,一句也没拦她。桌子四周围的都是她的弟弟妹妹,大的十六七,小的三四岁,个个眼睛盯着瓷盆里的菜,大的喊要黄豆,小的要莴笋,还有一个趁人不备,狠狠捞一筷子。史桂花的父母想了解点儿吴家富家的成分和江心洲的亩产量,只能扯着脖子喊,直着耳朵听。他想她们家个个活得真水汤,这么乱糟糟的架势,没规没矩的光景在自家许多年见不着了。吴家富想放松点儿,心里这么想,一伸手,一抬脚身子还是僵的,脸上的肌肉也是僵的,又想到自己的心里都被她看透了,有点气,又有点急,更是不敢乱动。他梗着脖子又大口大口往嘴里扒饭,还是没敢说话。
回去的路上,他瞧见一路经过的房屋上的茅草上积满了泥垢,他瞧见两条兴冲冲追逐的狗,一条舌头向上,另一条则向下挂着,它们表现出两种不同的现象,他瞧见江面被晚霞映红了,一条拖着黑煤的拖船遇到对面的小木船呜呜地叫了两声。他腿脚重重的,他回想自己处处出丑,料到不成了。他一想到回去看马兰英那双失望伤心的脸,心里就发怵;想到二哥没了,大嫂走了,大哥也没了,个个走得突然,个个走得那么人,满心酸胀;想到大和妈都想靠自己,自己又没用,上不了台面,见不了人,又感到臊得心慌。
家富晓得自己责任重大。一定要讨到老婆,一定要传宗接代,给父母养老送终。总之,一定要活下去。
一直坐到太阳下山,黑暗把脸上的晦气模糊了,家富站起身来进了家门。
没承想,姑娘第三天就跟着媒人来望门了。这一回家富壮着胆子认真瞧了她几眼:这姑娘大眼睛大鼻子大屁股。她穿一件新做的水红的确良衬褂,两根长辫子拖到屁股上。她一笑,辫子就跟着一笑。她到厨房去端菜,笑声就跟进厨房,厨房顿时红彤彤的;她到后门口看家秀种的栀子花,后门口就被她的笑声裹住了,栀子花也由白变成红光光的了;吃过饭,她拿起马兰英纳了一半的鞋底就纳,手脚麻利,一会儿两圈到头;她眼珠子四处张,手脚不停,笑声不断,一只鸡在她边上扑扑翅膀她也会发笑。邻居们过来看热闹,哪个盯她看,她就回看哪个,到最后邻居们都不好意思起来。
史桂花真大方!
家富一听才晓得她原来叫史桂花。史桂花一点都没瞧出来,其实她笑一下,家富的心就抖一下,她的笑声让家富浑身汗淋淋的。家富看看大的脸色,再看看妈的脸色,他晓得这姑娘拎不清形势,她的笑声和她的红褂子像一粒大红豆掉进芝麻里,说好看也好看,说扎眼也太扎眼。他想提醒她别笑了,又开不了口,笑总是没错的,笑起来总是好看的。他吞吞唾沫,到底忍住了。
姑娘走后,马兰英把家富喊到跟前说,我一眼看上去她就欠教养,家富啊,不是我做妈的没见识,只怪我做妈的没本事,没工夫让你挑挑捡捡。夜长梦多,只能给你讨这样没规矩的货,家富啊,往后,你自己调教吧。
家富的心凉了半截,果然妈不满意!不满意也得往家娶!
满意不满意也都得定,马兰英替史桂花买了缝纫机抬了过去,买了四套新衣裳拎了过去。对方东西接下去了,也没说什么时候过门,马兰英怕不牢靠,把自己耳朵上一对银耳丝剥下来,让家富连夜给人家送去。这送礼的频率和速度使史桂花的父母喜滋滋地断定:我女儿碰到财神了。
史桂花对自己从天而降的好运感到无比欢欣,她喝斥自己正在打架的两个弟弟:老实点儿,老实点儿姐有好处少不了你。
最后一次,吴家富来送布料的时候,史桂花的父亲拖着双草鞋幽默地问吴家富:你祖上是地主吧?
家富惊出一身冷汗,我对天发誓,不是!
是又无所谓,只要成分不是就没事!看到自己的幽默吓到了女婿,丈人赶紧安慰他。
家富把这事跟马兰英一说,马兰英想了半天对儿子说,有些事得防他一手儿,我手上一根银项圈等她过了门再给。
从江心洲到八卦洲,先要乘阿三的渡船,然后穿过凤凰镇,走二十里堤坝才能到。吴家富第二天就把这个消息送到了八卦洲。他凌晨四点钟起床去赶到渡口,阿三还没到自然醒的时辰。他在黑暗中嘀嘀咕咕地爬起来,慢慢吞吞地舀水洗脸,不紧不慢地挂浆,他对心急火燎的家富说:古话说得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家富哪里能听进?他到史桂花家时,天才蒙蒙亮。他坐了不到五分钟,就又赶紧回家。回家刚好赶上敲上午上工的钟。
马兰英对吴家富说,日子一定我就买台缝纫机,往后到镇上开个裁缝铺子,就不用日晒雨淋了。
吴家富对史桂花说,我妈说日子一定缝纫机就能买回来。吴家富为这句话又得赶五个时辰的路。
马兰英对吴家富说,我箱子里还一只银项圈,不管她生男生女,立刻就给。
吴家富对史桂花说,我妈箱子里还有一些东西,全答应给你。
吴家富对史桂花说,我妈说,哪天带你到镇上去,里外四身新一回全买回来。
史桂花被吴家富不辞劳苦的奔波和他带过来的日益广袤的前景所诱惑。每一次当吴家富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堂屋,张口说出“我妈说——”时,史桂花的心就舒展一些。到结婚那天,她已经确定自己嫁给了一个殷实的大户人家,她的未来将生活在绫罗绸缎和花团锦簇的幸福时光里。
13
一九七二年的腊月十六,二十岁的史桂花穿着大红棉袄一路欢笑地走进了怨天尤人的新生活而不自知,到达江心洲的时候,邻居们异样的眼神没有使她产生疑问。这位年轻的姑娘在娘家喂猪养鸡,挑水种菜,织麻纺纱,舀米推磨,样样都干,她早就满怀憧憬能快一点奔向一个如此看得起自己的新家。但是很快,自以为嫁入豪门的史桂花对于新婚生活只有几个字——日子过反了。这几个字不仅写在脸上,挂在嘴上,还表现在腿脚上。
史桂花出嫁前从来没有对吴家进行过明察也没进行过暗访。她的新房也没有什么异样,房里除了一张木头床、两只木头箱子之外也没什么其他东西。一只酱红的床头柜是从田会计家里搬过来的,新上了桐油,跟其他的东西不怎么配,史桂花也没看出端倪,她喜滋滋地摸着,感觉满足极了。她理所当然地相信眼前的一切,相信吴家富那张动不动就红到脖根的老实相以及他源源不断的各种彩礼。她知道这个家庭还有一位当官的女婿,她还知道马兰英是位干净勤劳的掌门人,这老妇人的箱子里有着许多珍贵的宝藏,有朝一日这一切都将归自己所有。
史桂花的陪嫁不多,除了床上盖的这床四斤重的盖被和一只洗脚盆之外,还有一只木箱,但就这么一只箱子,除了装着她的洗换衣裳,还有就是她对新生活的无限幻想。上床之后,史桂花羞答答地看着吴家富吹灭了煤油灯,她挂着整头整脸的笑意进入了黑暗——内心仍然亮堂堂的。在黑灯瞎火中,吴家富笨手笨脚地拉扯着史桂花,不小心触摸到了她的胳肢窝,怕痒的史桂花不好意思说她痒,只好用轻微的笑声作为提醒。头脑发涨的吴家富没能及时领会她的意思,毕竟他们交流不多,了解有限,他的动作没有减缓,反而加紧了。痒痒使史桂花拨动的动作加快,在躲闪未果的情况下,史桂花抑制不住自己咯咯发笑。她的笑声更使吴家富倍感紧张,他仿佛一匹只关心目的地的战马,一发力就只顾奔向终点。吴家富的动作一停止,史桂花的笑声立刻跟着结束。史桂花的笑声一结束,吴家富就长出一口气,一颗悬而未决的心终于放下了,他想:原来如此!
第二天早上,还穿着大红衣裳的史桂花尝到第一口稀饭时,就一口喷到地上,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对吴家富发出一声惊呼,这米发霉了。
回应她的是她丈夫紧张的眼色。她转脸看她的公公,她公公无动于衷地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马兰英只是轻微地抬了抬她的眼皮,毫不客气地讽刺她:你没过过荒年呀?
史桂花顿时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她婆婆及时补充一句知识:吃过树皮、草根的日子才过去几年,就挑肥拣瘦啦?
而吴家富和小姑子吴家秀同样平静地继续呼哧呼哧地喝着稀饭。史桂花的脸已经由红转白,她捏着筷子,以期丈夫能给她一个解释。可是吴家富却转过脸去,避免直接碰到她鼻子眼儿,他放下碗筷扛起锄头准备去上工。
空着肚子的史桂花紧紧跟在吴家富身后,对着垂着头羞红脸的吴家富反复盘问他家里怎么会有发霉的米。
我妈精打细算攒下来的。
我头几回来怎么不吃?
家里来人就不吃。吴家富答得很简洁。
放在什么地方?
我也不清楚。
巴掌大的家,你不清楚?
再问吴家富就死不开口了。
吃不掉为什么不卖掉?
怕万一遇着灾年。
那怎么不晒?
马兰英不晒大米,无非是怕吴家义全家惦记,怕江心洲人惦记,她史桂花初来乍到,哪里搞得清马兰英的心思?
新娘子史桂花头一天上工应该只是走走过场,她的本分是接受队员的审视和打趣,她不,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吴家富身后,非想把这个问题搞清楚。
你们家还有多少发霉的米?
哪能有多少。
没多少怎么头一天就叫我吃这个?
又不是叫你一个人吃!
我吃不下!
史桂花气得胸口一堵,他们此前已经用各种方式暗示她今后过的是三天吃肉,五天烧鱼的好日子,可才眼睛一眨,事情怎么变成这样?
到中午收工时,她已经饿得走不动路了,她想,可能中午就没霉大米吃了。可是中午饭饭锅一揭开,一股霉味便扑鼻而来。史桂花简直糊涂了,在这个家家吃不饱的年头吴家怎么会有那么年月久远的粮食?她甚至有点想入非非,既然他们家有这些吃不完的发霉的大米,他们家肯定也会有许多年代久远的金银财宝。史桂花硬着头皮捏着鼻子吃了一碗饭,下午上工的时候,还没走到地头,她就开始拉稀。早春的小麦还藏不住一个人的屁股,她只好一趟趟往最近的队长家的茅房跑,一个下午她整整跑了五趟。这种局面跟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这使史桂花产生了一个错觉,自己不是在昨晚,而是就在这样一个下午,在队员们异样的目光中,从喜气洋洋的大姑娘变成了满脸怒容的小媳妇。晚上收工回到家里,她婆婆早就知道她拉稀的消息了,马兰英客气地提醒她:家里菜园子里缺肥缺得厉害,以后不能往人家的茅房蹲了。
史桂花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婆婆见她张着个嘴,加重语气补充说,以后注意点儿,你往人家茅坑里拉屎,给别人占了便宜,人家还会笑你胳膊肘往外拐。
脸色苍白的史桂花气得发抖,没有还嘴的力气。马兰英丝毫不心软,也没有通融,晚上摆在史桂花面前的仍然是一碗散发出霉烂味儿的稀饭。史桂花的肚子叽哩咕噜地叫,她委屈地跑回到自己的新房,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她感觉有人在拉她的衣袖,她抬头一看,是丈夫端着一碗稀饭站在床边,她立刻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霉味儿,没好气地伸手一挥,将那碗稀饭洒了一地。那只结实的大碗在地上摇晃了几下却完好无损。吴家富吁了一口气,赶紧小心地拾起碗,一言不发地出了门。他再次回到房里时,手里仍端着一碗稀饭,不过,这回,史桂花敏锐地嗅出这碗稀饭是香喷喷的新米做的。是大哥家的,妈不知道,快吃吧。他神情紧张,声音压得很低,像在说一个惊天的秘密。
史桂花矜持地把脸别过去:这算什么,自己家又不是没有好米。
预防灾年。
史桂花一听,气得鼻子呼哧呼哧直喘,她在心里要求自己别气,她晓得这一气,自己就站不住了,要是眼下在床上倒下去,她就回不了娘家了。一直捱到天亮,不等吴家富起床她就空着肚子,保持一个雄姿英发的姿态回了娘家。
一路上,她昂着头神情骄傲地表现出自己的气愤。她并没有意识到她和婆婆之间的仇恨已经开始。史桂花跑回娘家,委屈地向父母兄弟抽泣时,一则出于新婚对于陌生环境的恐惶,二则夹杂着对父母的思念之情,跑肚拉稀的委屈只是其中一个小部分。史桂花的父母对女儿回门这一天一个人蜡黄着脸回来也颇感意外。听了女儿的哭诉,他们把手一挥,意思是小事一桩。他们爽快地贡献了自己的智慧:米吃不掉可以借给我们家嘛,反正跟谁借都是一个借。你们家虽路途远点儿,就是肩膀受些罪,不是什么大事,来年再还给他们新米,这样矛盾不就没了?
而同一时刻,马兰英当着田会计和家珍的面数落史桂花的罪行则显得煞有介事而处心积虑:这个浪货是丫头的命,小姐的身子,我看,你想过好日子还有的熬。
缺乏经验的吴家富一方面作为孝子对母亲的指责垂着头照单全收,另一方面又不敢大意,等马兰英火气稍消一些就赶紧到八卦洲去负荆请罪。
我不回去。你妈三面二刀的,没过门时说话跟蜜抹了嘴似的,可现在,刚过门就让我吃发霉的大米。
她的急躁暴露了她的天真和无知,她并没有意识到吃生吊吊虫的大米仅仅是马兰英的习惯,跟她史桂花一点关系都没有。吴家富不明白,她能进吴家的门,跟自己同床共枕,嘴巴贴嘴巴,脊梁抵脊梁,可就是不能知心知肺,相亲相爱?
问问你妈回去还给我吃这鬼东西吗?
这话当我妈的面可说不得。吴家富嗫嚅地开了腔。
放屁,她做得,我说不得?
吴家富被她一吼,不吱声了,老半天挤出几个字:我妈其实人挺不容易的。
这句没有来龙去脉的话得不到史桂花的认同,她跟大多数心怀幻想的少妇一样,向吴家富提出她认为一定要搞清楚的问题:你喜欢我不?
吴家富臊得脸像猪肝,他口齿不清地回答:都过门了。
那你还让我吃发霉的米?
我妈淘得很干净了。
那股味儿还在,我要吃好米。
光结个婚花了一百八十多块。
这个数字太大,史桂花还没来得及辨别真假,就被吓住了。很快,她远远地望见了婆婆门前的老柳树,柳树前的芦苇滩,芦苇滩头的清爽爽的一波波浪花时,幻想又把她罩住了:你说,这回回去你都听我的不?
听你的。
你上回也说听我的,结果呢?
这回一定听!
在望得见渡船和船上的熟人时,吴家富在她周围紧张地来回移动,他压低嗓子反复哀求,别骂了,人家听到了,别骂了。
而史桂花恰恰是懂得利用弱点的女人,她说,那你说这回回去你帮不帮我在你妈跟前说理去?
吴家富的声音显得不怎么稳,发虚:我肯定帮你说,你不要叫了。
有道理为什么不听?
你声音小一点……
在此后的若干年,吴家富一次又一次用这压低的,绝望无力的说话声:
你声音小一点……
结果是,吴家富频繁的误工使马兰英对史桂花更加憎恶;而史桂花常年的哭诉和逃跑又使史家人对马兰英深恶痛绝。年轻的吴家富夹在两人之间左右为难,他也没有意识到家庭一切矛盾的核心所在。
结果晚上回来等在桌上的仍然是这股掺了煤油似的稀饭。还没到上床,史桂花又开始跑肚拉稀。拉完后吴家富又偷偷摸摸跑到范文梅那儿借一碗稀饭让她撑住。有了点力气的史桂花就故态复萌,第二天又回了娘家。史桂花第二回被接回来后再次频频上茅房时,吴家富既不肯再去借稀饭,也不肯让她再回娘家。
每次去你家,都要看你妈的脸色,我实在受不了了。
受不了就别让我害病,你看看,你看看我还剩几斤肉了?史桂花有气无力地说。
那也不能回去了,水土不服是正常的,捱捱就过去了。
水土不服?史桂花没力气纠正他,只是用眼光恶狠狠地啐他、撞他、贬低他。吴家富拿出一贯的作风,闷声不吭气地拦在门口。这一僵持就到了晚上,吴家富硬是没去借点好米暖暖史桂花的胃。浑身不自在的史桂花终于连上茅房都得扶着墙了。虽然年过了快一个月了,到了晚上仍然寒气逼人,外面下起了小雪,茅房搭在后门的堤坝下面。吴家富累了一天,看史桂花像是消停了,他也没力气了,趴在床上睡着了。史桂花的肚子消停不到一刻钟又开始跑反了。她歪歪倒倒地下了床,扶着墙开了后门。不大会儿工夫,白雪已经把去茅房的路盖住了,史桂花想到婆婆那么小气,她一下脱下裤子,就在后门口拉了起来:
气死你这个小气鬼。
史桂花这一蹲下屁股上就像吊了根水管子,稀里哗啦没完没了,好不容易像是止住了,她刚一站起来,就感到头晕目眩。她靠着墙闭上眼睛想歇一会儿,她一闭上眼睛,就瞧见懒洋洋的太阳出来了,她感觉太阳像一把柔和的刷子,轻轻地刷她的后背,她又仿佛看到坡下覆盖着棉花的灰黄色干草,她还看到远处江面上的水热乎乎的,她想,一江水都是热的,真暖和!
她正暖和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巨响,就像哪个在她屁股后头放了一个炮仗。她吓得打了一个激灵,靠着墙滑到地上。没系好的裤子往地上一掉,就又一声雷响,就像一个浪头打来似的,那屁股后头喷出来的稀水就哗一下溅得满墙都是。她的心哐当一下像从底下生生被人掏空了一样,眼前一江热顿时变成了一片片玉米糊,贴得满眼都是。
史桂花醒来的时候,瞧见自己一只手上扎着吊瓶。村里的下放户老顾正微笑着端详她。史桂花一惊,以为自己在做梦,再一看胳膊上的吊针,明白了一二。她不好意思地把眼皮垂下来,脖子往下缩了缩。医生后面站着吴家富,吴家富见史桂花醒来,变魔术一样递过来一碗稀饭给她。史桂花一看到稀饭,条件反射般地伏起身子,不假思索地接过来,一口气呼哧呼哧吸光了。她感觉这稀饭比往年任何一顿稀饭都上口、好吃。
从那天开始, 史桂花吃家里的米再也不拉了,每次揭开锅也闻不到那股味儿了。一开始,她还以为她以生命为代价换来了婆婆的妥协。过了几天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嗅觉、味觉以及胃都背叛了她的心,和吴家人站到了一起。史桂花是做好准备誓死不吃这些米的,可是没用,到了点儿她的胃就叫唤,明知是发了霉的米,她的鼻子一点儿没感觉。并且,芦笋尺把高时,她怀上了。
尽管总是担心粮食不够吃,但这家人对于人丁兴旺的热情丝毫不减。当年腊月,家富的儿子胜水出世。在接下来的四年时间,史桂花又连着生了两个女儿革美和贵珠。她在争强好胜方面的进步也远远超出了马兰英的估算。吴胜水一出世,她就不到娘家哭天抹地了。经过短暂的尝试,史桂花意识到某些跟自己想象大相径庭的东西出现了。
她吵了几回要分家。分家后,她也学会了骂人。浪货,骚货,婊子养的,她撇撇嘴就来,脸不红心不跳。她晓得先要提升地位,首先得提升嗓门。
14
江心洲冬天冷到心窝子,荒年的江心洲更冷。冷得江滩上的沙子都跑掉了,只剩下一道道裂开口的灰土,冷得江水都缩到地底下去了。这时的江滩上秃秃的,白生生的,一根草也找不到。整个洲就跟隔夜的饭团一样又硬又冷。江心洲的老头子脖子就短了一截,孩子们的手和脸巴子都馒头一样发起来。先是胀成一个包,然后发红,然后痒,然后挠,然后破水,然后一碰就哭。每天一大早,这些没人看腿脚又不能做主的三五岁的孩子,被拖到地边上的歇雨棚里等大妈歇工,这一等就是半天,冷风一吹,吸鼻涕,哭喊的声音响成一大片。这边好不容易哄歇了,那边跌破了头的叫声又起。
吴家富的大儿子——四岁的吴胜水不在这里头。
四岁的吴胜水有新棉袄新棉帽和新棉裤,全是他奶奶勾着背眯着眼一针一线缝的。他一个才会笑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妹妹都被摞在生产队的歇雨棚里。吴胜水从没尝过被锁在歇雨棚里望庄稼的滋味。他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与众不同。他听到的头一句话就是他奶奶的抱怨声:小祖宗,你耽误了我多少事!
不错,吴胜水出世之后,马兰英的心思就全在他身上了。她不出去捡麦穗了,不铲地皮挖荠菜了,大女儿家的大龙大凤二龙二凤她也顾不上了,她整天背着孙子。孙子一睡,她就赶紧做棉鞋做单鞋做棉袄做单褂做棉裤做单裤做棉袜做单袜做肚兜做围脖。
奶奶说,胜水啊,你自己瞧瞧,这衣裳漂亮不?
漂亮。
暖和不?
暖和。
奶奶好不?
好。
奶奶好还是妈妈好?
奶奶好。
到了晚上,史桂花收了工来抱吴胜水回自己家。妈妈先是把吴胜水从头亲到屁股,然后她就开始了——
胜水,想妈妈了不?
想。
妈妈好不?
好。
奶奶今天讲妈妈坏话了没?
讲了。
讲什么了?
讲你是骚货,没有要的货,讲你脏、懒、坏。
这些话不是一天讲的,吴胜水知道妈妈想听这个,甚至想得到比这更多的消息。吴胜水恨自己的记性有限,为了讨好妈妈,他搜肠刮肚地把脑子里所有的词都憋了出来。
吴胜水刚一睡下,史桂花和吴家富的仗就打起来了:我儿子不会撒谎,你妈就是一条毒蝎子,你妈就不怕天打雷劈遭报应啊!
吴家富先是辩解,后是抵赖,再就不吭气,不中;他来硬的,发两句狠,也不管用。直到史桂花累了,头歪在床沿上睡着了,这架才算吵完了。
第二天,妈妈又去上工,奶奶背着吴胜水在埂上晃荡。奶奶的小脚走不稳,走一步歪一下,走一步又歪一下。每歪一下吴胜水心里就一惊,奶奶就问他,奶奶好还是妈妈好呀,我的心肝宝贝?
奶奶好。
好你还造奶奶的谣,奶奶啥时候说你妈不好啦?
奶奶没说。
这就对了,那个骚货一天到晚拿孩子说事儿,我说我宝贝孙子不会讲奶奶坏话的。这样,奶奶走起路来不怎么歪了,她一高兴,还到代销店买两粒糖,胜水一粒,大姑的小四子一粒。
到了晚上,妈妈又来问胜水。胜水说了糖的事。胜水睡着之后,史桂花又开始问吴家富,是我家儿子重要,还是你姐姐家儿子重要?
当然是我儿子重要。
那你妈凭什么一粒糖掰开一半给那东西?
吴家富说你又没看见。
你不信你自己养的?
渐渐地,吴家富吵架也不会避着吴胜水了。相反,爸爸妈妈的吵架声成了吴胜水的摇篮曲,哪天不演奏,吴胜水就像少了一桩事,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同样听不到演奏睡不着觉的还有马兰英。这住了五六年的土坯房不隔音。史桂花的霸气长年累月日复一日源源不断地从墙缝里钻进来,扑进来,挤进来。要是哪天听不到史桂花嚼舌,马兰英就觉得蹊跷。儿孙满堂,这是她这辈子最盼望的,为这个,她什么都能忍,所以对这个不中意的媳妇,她早就在心里认了,半夜听到史桂花骂她儿子,她也睁只眼闭只眼。马兰英的忍让是有道理的。虽然这几年江面跟顾医生大衣橱上的那面镜子一样平平整整,但世道是一天一个样,女人越来越往男人的头上爬,像范文梅这样还受得气的已经不多了。从史桂花买回来的红布蓝布花布就能感觉到,日子又过到往年去了,红红绿绿的东西又能上身了,戏班子又来搭台了,算命的又能在门前摇铃铛了。
见到史桂花买几尺的确良就到处拿给人看,马兰英就忍不住骂她眼眶浅,有没有本事要看缸里有没有米。缸里存得住米的婆娘是好婆娘,穿得再花哨,做的是面子上的事,荒年一来,最早饿死的是这些驴子拉屎外面光的人。这个标准史桂花嗤之以鼻,史桂花对饿死人的事早就不操心了。她经常吃了早饭就没有做中饭的米,好在她人缘好,生产队三十户有二十户借过米给她。
幻想和现实像白天和黑夜,令史桂花发现黑夜的不仅是吴家富本人,还有顾医生和田会计。顾医生干净,有学问,斯文,会讲上海话,这也罢了,城里来的,名声又不怎么好。可田会计呢?田会计长得不好但人心实诚。家珍有天肚子疼,他不带她到公社,而是到镇上去看病。镇上没看出名堂,他就带她到县里。县里检查出没问题,他呢不急着回来,却带家珍烫了个鸡窝头回来。家珍用头巾扎紧了回来,到了晚上才到娘家给娘家人看了看。
吴家珍也是江心洲头一个看到电影的人。听说镇上开了电影院,田会计居然能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城里人中间挤到窗口,买到了两张票带着吴家珍看了场电影。
两张电影票能买十斤米!为了吴家珍看场电影,田会计拿出了十斤米。
就算嫁个麻子秃子,也比嫁个不会疼老婆的男人强!
史桂花专门拿自己跟家珍比,可是马兰英呢,动不动就喜欢拿她跟范文梅比:
这货,她不照照镜子,她比范文梅好在哪里?前世修的福分,找了家富,要是找了家义,她早就被掌烂了嘴,打断了筋。
这话也不算太夸张,搬到江心洲这些年,范文梅就没过过半天好日子。先是买牛折本,后来怀了死胎,去年大旱,今年又怀上了,吴家义的三儿子吴保产也跟着出了世。
虽然口出狂言,但吴保国至今也没帮他大把债还清。一则这家人都饭量大,一年的工分只够挣口粮,二则各处都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不准搞副业,吴保国一身力气没地方使。
旧年大旱,今年雨水足,大伙都松口气,可哪晓得突然又冒出成堆的蝗虫满天飞。一村子人都白天黑夜到地里赶蝗虫。那天上午九点来钟,范文梅就觉得肚子疼,她不好意思地告诉队长:
我像是要生了。
赶蝗虫,抓生产,这么忙你还添乱,就不能等到晚上?
在疼得站立不稳的情况下,她第一次表现出超越她智商的机灵:他急着出来,就是为了给队里保产的。
在范文梅智力有限的闪光处,这一次算是发挥得最好的一次。
结果,队长摆摆手,示意她可以回去了。范文梅感激地撅着屁股往家里挪,她的身子已经直不起来了。挪到马兰英门口时,她已经疼得说不出话了。马兰英看到不中不晚回来的范文梅,晓得她要生,赶紧支一只棍子去喊接生婆。哪晓得接生婆也到地里扑蝗虫去了。马兰英的小脚实在下不了坡,她急得又往回赶。她刚走到范文梅家门口,瞧见坐在门槛上的范文梅腰板瘦了一圈,她满脸歉意地告诉马兰英:又是个男的。
吴家富结婚五年多,苦巴巴地盼,一共才添了一男两女。而他吴家义随随便便打打骂骂就生出来三男一女,她马兰英能不堵得慌?
刚刚还火烧火燎的马兰英一屁股也坐到门槛上,半天没起来。
这个叫保产的男孩子出生没几天,蝗虫说没就没了。坐月子的范文梅没法上工,吴家义下了工还得自己洗米烧柴,他气不打一处来地又摔瓢又掼篮子。范文梅讨好地提醒吴家义:你说怪不怪,你儿子一出世,蝗虫就走了,他莫非身上带灵气?吴家义将信将疑地看着这小鼻子小眼,因为奶水不足而哭得嗓音嘶哑的家伙,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吴家义不像吴家富甚至村里其他人那样对儿子格外看重,相反,他告诉别人:一个儿子一间房,三个儿子三间房,一个儿子一张床,三个儿子三张床。末了,他悲哀地说:他们还要娶,娶了大的还要生小的,要多少间屋能装得下?
15
看不懂的事接二连三。眨眼间三四年不开批斗会了。正以为往后没有什么运动了,突然这年开春,雪白的石灰字又上大队部的墙了:一人结扎,全家光荣。一开始,经过的男男女女人人对着墙念,就连没念过书的史桂花都能认得七个字,她喜滋滋地告诉吴家富:你念了书认得八个,我一分钱没花过,认得七个,哪个有本事?
等搞明白了计划生育说穿了就是不让多生养了,他们也没当回事。大队里一批一批来人做工作。先是和颜悦色,后是晓以利害,江心洲人都嘻嘻哈哈地应对。半年也没人响应。这下,干部们发怒了:好讲没有用,非得给脸色!“计生办”里的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干部气得直哆嗦,指着这些妇女就骂起来:你们这些贱货,为你们自己好,好话说尽,全是这觉悟,看来不来硬的不行了!
她这一咋呼,倒把人群炸开了。他们趁机溜掉了。
她倒不是嘴上发狠,下一批干部果然换了脸,带棍子带绳子,不跟你嗦,带个本子,勾住一个名字,直接拽着就走。烧饭的把锅停掉,喂奶的把孩子撂下,拉屎的也从茅房里拖出来,让她一只手系裤腰带,另一只手被干部捏住。一动不能动,反抗、撒野骂人的,直接捆起来带走,有行动快的能从“计生办”的眼皮底下溜掉。溜掉也不怕,拖你的缸,搬你的桌子,逮你的鸡,另外还扣你的口粮。
江心洲的人瞧得这伙人真狠上了。
过了几个月,又换了一批人。这批人来了没几天,田会计就把家珍送去上环。家珍去上环,吴四章没意见,家珍养了二男二女,个个端正,个个标致,何况家珍的身子骨越来越娇气,少生一个少受一次罪,是好事,吴四章想得开。范文梅被动员去结扎,吴四章也没说话。田会计来做史桂花工作,让她也去上环时,吴四章不干了:你当干部就是让人家断子绝孙?
哪有那么严重,不是还给养三个吗?田会计讪讪地辩解。再说这政策是为百姓好。
为你好还是为我好?别的事好蒙我,这事老子不犯糊涂,运动一结束,是好是坏才能搞清,眼下说的不算!
吴四章脑子里想什么田会计清楚,他赔着笑说:这回不一样,这回是科学。
传宗接代要什么狗屁科学?
国家要富强,少生是良方。一急,田会计把口号喊出来了。
破四旧,斗地主,打反革命都不关老子事,想怎么搞怎么搞,让老子断子绝孙,那可不中!
吴胜水记事,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他姑大站在门槛外边听他爷爷指着鼻子骂,吴胜水记得清清楚楚。吴四章说,田会计,老子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不要多生几个孙子吗?国家晓得不晓得我就剩下一个儿子啦!
国家哪知道这么细?
我孙子没有兄弟,我孙子将来无依无靠,生个病没人照料,盖个房也没人顶梁,吵嘴打架都没个帮手,还不活活被人打死?
田会计讪讪的,四十多岁的人跟个孩子似的垂着头。
“少生孩子多养猪”
“一人结扎,全家光荣”
这是刷在代销店边上的标语,吴胜水也会背了。一入冬,“计生办”就把江心洲的渡口占了。胜水觉得就跟看打仗的电影一样,一到半夜他就把头脸全蒙到被窝里等狗叫,狗一叫家门就先急慌慌地响五下,然后他爷爷他奶奶他爸妈都会从床上爬起来,不一会儿,他妈不见了。有一次,吴胜水亲眼看见他们合伙把大锅抬起来撂到一边,然后把妈妈小心翼翼地扶进去。他望到史桂花高大的、美丽的身躯慢慢地缩小,最后缩到只剩下一个顶,他奶奶还一个劲儿地把她的头往下按,然后,再把那口黑乎乎的铁锅放到母亲头上。然后把灯吹灭,重新上床。妈妈躲进锅洞不久,就会又有人“砰砰砰”拍门,前后头同时响。他爸就慢吞吞地下床,他摸索着找洋火,磨蹭着点油灯。这时,吴胜水才能清晰地看到他爸家富的胳膊腿在哆嗦,他知道那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害怕。一大帮人在家里翻箱倒柜一阵折腾,最后撂下几句狠话才走。
父子分家时,四间屋子中间的门堵起来了。眼下,这一家人又和气起来了,堵着的门就能开了。可是妈妈的脾气越来越大。她的肚子也老不起来。每回干部们一走,吴胜水都感觉他爸他妈还不睡,还贴在一起动来动去,把床都动得吱吱响也不困。到了白天,要是遇到不中意的事,他妈就把眼皮一翻:到晚上再看你们狠还是我狠。
他妈一翻脸,形势立刻就变了。爷爷不吭声,奶奶不出气,爸爸也满脸堆笑。那个阶段,吴胜水看到母亲骄傲地望他一眼,对他会心一笑。
村里生了三个和三个以上的小媳妇大婶子结扎的结扎,上环的上环,每回“计生办”来总抓走好几个,可每回被抓走的人里头都没有史桂花。社员们百思不得其解,没见史桂花回娘家,那一定在屋里。就那几间没地窑没隔层的土坯房,真能藏得住这么大个人?一回是运气,两回是智慧,三回那只有一个解释——田会计包庇了。那些被逮去结扎上环的人家不干了,还有些积极分子偷偷告起了状。“计生办”接到群众举报后又跑了两趟,还是没逮到人。
七七年刚开春没几天,一天上午,吴四章看到穿着中山装的田会计大老远走过来。再看看又有点不像,这个人身子拖沓沓的,两只膀子甩得跟挂面一样没劲道,这哪是田会计的身板?可走到近前一看,果然是田会计。
你狗日的咋哪?吴四章脱口而出。
没咋。吴胜水头一回瞧见大姑大田会计苦着脸,见到吴四章,他想跟往常一样笑一笑,可是腮帮子抖了两下,牙齿也露出几颗,却看起来像哭一样。
晚上,家珍过来告诉她爹妈:田会计正式从工作组退出来了,大队里的账也交给王出纳了。
什么意思?
大,他不干会计了。
咋?田会计不干会计干什么?
免职了,回回捉不住桂花,上头说他有泄密嫌疑。
田会计不是田会计了?
好半天,吴四章总算明白了这个事实:田会计成了平头百姓!他愣愣地望着女儿哭丧着的脸,望望江水,再望望马兰英。马兰英的两眼失了神,嘴巴张着像一个黑洞,那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吴四章晓得事情严重了,他往地上吐出一口唾沫,这狗日的,早知道他不当会计,我就不把女儿给他了。现在咋办,我的小孙子咋办?他想的是田会计不当官了,没人给史桂花通风报信,史桂花总有一天被捉住结扎了。
马兰英也傻着眼,她问:那以后不是干部了?
吴家珍点点头,她等着母亲至少再给一句安慰的话,她母亲说:真是的,真是的,四十多的人了,怎么落到这下场?
家珍再看家富,家富不吱声。史桂花倒不那么势利,她说,不当就不当,反正锅底我蹲够了。
家珍再看家秀,家秀明白大姐的泪珠子啪啪啦肯定有什么事,她哦哦哦地叫唤,想搞得更清楚一些时,她大姐已经转过身,迈着碎拉拉的步子回家了。
没有田会计的晚上夜夜不安全了。史桂花被转移到范文梅家。在范文梅家住了两晚后,外面风声就不那么紧了,这天夜里史桂花就在自己床上睡着了。到了下半夜,狗突然又叫了起来,这边史桂花刚被塞进锅底,前门后门就一起被踹开了。“计生办”共五个人,除了大队队长程小金是熟人外,其他几个带绳子拿棍子握手电筒和扛把榔头的个个面生。多一个生面孔就多一份威胁。这些人开始在堂屋里来回踱步,望望墙,望望屋顶,再望望衣衫不整、抖抖索索的一家子,从各个房里端着煤油灯到堂屋集中。马兰英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口锅,保不住了,保不住了,她一个劲儿地在心里叫!还好,他们在各个房间的床底下、房梁上用棍子敲了敲,手电筒照了照,就停下来了。队长让全家人全部排好队站好,吴家富只好把吴胜水和他两个妹妹全拉出来,最小的还没醒,睡在她爸的右胳膊弯里,家富只好把大女儿放到左腿上靠着,也算排了队。吴胜水挨着大妹妹,吴四章夫妻和家秀则挨着孙子排好。队长招呼众人坐到了板凳上,对着一字排开的吴家人说,今天我们不会再白跑了,不交出人你们谁也别想去睡。
我都说了,她回娘家了。
骗鬼,她娘家我们去过多少趟了,魂也没见着。
队长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其实我也想不通,我也想多生几个,可你瞧瞧,我也只生了三个。
我们家不同。吴四章毕竟是一家之主,这会儿他把腰杆子挺起来了。他说,我儿子是独子。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儿子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不说话也像个男人,一说话,一副老头相就出来了。
两边僵持在堂屋里,春上人容易发困,拿手电筒的干部先打了个哈欠,哈欠传染力大,后面连着打了四个。这边吴胜水也打了起来,尽管小脸吓得发白,小便也从裤裆里淌了下来,他倒晓得不是哭的时候。不会笑的二丫头革美呆头呆脑地望着人,一向被认为是最爱号的贵珠,这次也一声没吭。趁着这些人打哈欠,家富去找烟。烟只有四支,不够发,他讪讪地将皱巴巴的烟盒放到桌子上。马兰英去倒水,五只碗一字排开,就像吴四章家这大大小小排的队一样。
你瞧瞧,这些不是你后代?
这些是姑娘。怕干部们不信,吴四章示意吴家富把丫头们的裤子褪到脚后跟,再把丫头们的屁股扒到油灯下让干部们看。
队长摆摆手,示意他看清楚了,他的脸色像是有了缓和:这样吧,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是尽快交出人,二呢,给大队交五百斤粮食,这样,史桂花就可以再拖到明年五月结扎。
现在怀上,明年五月就能再生一人。吴四章在心里一盘算:五百斤粮食换一个孙子?他没来得及兴奋,马兰英咣当一声栽到了地上,手里的一只碗也咣当一下碎了。她晓得天大的祸事来了。
我们不急,你考虑到天亮。
一袋烟的工夫,吴四章下了决心,把儿子喊到房里小声安排了几句。一出门,他立即抱住哭哭啼啼、叫苦连天的马兰英。他一勒住马兰英的双手双脚,马兰英的嗓门儿就提高了。吴四章早有准备,没等她反应过来,顺手拽过一条抹桌布,往马兰英嘴里一塞,这人就只能不断地踹脚,扭脖子,干呕了。家富和家秀把床板揭开,开始往麻袋里装粮食。家富铲一筐就停下来用眼睛看看他大,吴四章就拿眼睛把他堵回去,家富装好一袋又去看他大。手脚被捉,嘴巴被堵的马兰英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身子在吴四章的臂膀里一拱一拱,脖子一扭一扭的,小脚一蹬一蹬,到最后,她身子一僵晕过去了。
马兰英醒来的时候,儿女们个个围在床边,吴四章靠在墙边上。天已经亮了,她望望这个,瞧瞧那个,抬起麻秆一样的手臂,朝着床板敲了两下,床板发出空荡荡的声响,她的身子一沉,知道自己的魂被挖走了。
家珍一步抢上前,妈,你放宽心——
马兰英眼珠子动也没动,家珍再把声音加大,马兰英索性把两眼一闭,这一闭就半天没睁开。轮到家富,家富嗫嚅地说,妈,这米算我借的。马兰英把头往床里一扭。家秀把早饭端来,想扶马兰英坐起来,马兰英两只手抓住床框,死不松动。
僵到中午,中饭时间也过了,就连范文梅也晓得说:留得青山在——
马兰英聋了,哑了,瘫了,瞎了,她闭着眼,伸着脖子,像块蜡,一夜之间,她的脖子长了好几寸,一直到晚上,她开了口,她喊:
我的个黄——豆——哎!
喊一声要一袋烟的工夫,歇半天,再喊:
我的个玉——米——哎!
我的个蚕——豆——哎!
听起来倒像是喊:我的爹——哎!我的娘——哎!我的儿——哎!
再听下去,就能感觉到她的嗓子里拖着一根细麻绳,仿佛她一用力,麻绳就会断,倘若她一句话中间拖得太长,长到声音渐低,又感觉麻绳已悄悄断掉了。
马兰英在床上一躺就是七八天。这七八天,顾医生强行给打了两瓶吊针,五六个人合作,天天灌点米汤。七八天后,她才慢慢回过神来,接受了床底下没粮的现实,不再边哭边拍床板,但是,她仍然不肯起来,她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我早点死掉的好,多一张嘴,多一个人吃。
家富赶紧说,妈,我们有得吃,往后年年有得吃。
大白天做梦,马兰英缓缓地白了儿子一眼,哪里有这种好事?
嘴上这么说,她接过了家秀端过来的碗,主动喝了一口稀饭。她艰难地把半小口粥吞进嗓子眼儿,然后把眼睛对准吴四章,仍然用那一掐就断的嗓音说:我想好了,田会计是没指望了,从明天开始,你去卖杂货吧!
比起马兰英以往咄咄逼人的形象和声音,她展现给吴四章一个弱不禁风的崭新形象,吴四章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的要求:老子明天就去。
第二天起,吴四章从一个地道的农民变成了一个走家串户的挑货郎。一有空,他天不亮就坐上渡船,是江心洲第一位乘渡船的人,他一个村一个村地走。杂货挑子的一头是麻线、针、头绳和各式钮扣,另一头是麻花、烧饼和鸡蛋馓子跟香烟。他的顾客有大姑娘小媳妇,老头子和小孩儿。每到一处,当有人招手的时候,他就会停下来,手里拿着他的扁担,闷声不响地看着大伙儿在他的挑子里挑挑拣拣,直至满意地找到自己要的,再掏出零零碎碎的硬儿递到他手上为止。
可惜,这个月史桂花没有怀上,下个月也没有怀上,一直到来年五月,史桂花还是没有怀上。马兰英晓得她的粮食打了水漂,她让吴四章把中间那扇门又堵上了,她晓得强盗又要上门了。
六月初的一天夜里,果然来了一帮人,二话不说直扑史桂花,拖到公社结了扎。
16
在永不停息的大江沿岸的拦河坝上,永远活跃着一群群衣不遮体、浑身黑不溜秋的孩子们。长江边上的孩子们最热衷的游戏就是常在一条条大拖船、大轮船远远从东边驶来时,发出快活的叫声,蹦跳着站到门前的扁豆架上,对着江面嘻笑打闹。他们看船上的人如同一只只蚂蚁在爬行,他们还晓得,有一个蚂蚁大的人一定坐在船尾掌舵,他们冲着这条长蛇般的蚂蚁们伸着舌头,做着鬼脸,一次又一次地伸直胳膊,用拇指和食指做出瞄准射击的动作。
年复一年,代代相传,乐此不疲。
黄昏的江面,又柔和又温暖。江心洲孩子们在这古老、神秘而又亲切的河流边一天天长大。这条大江灿烂而又阴森,生机旺盛却又一成不变,永不停息地一直向前。江心洲人偶尔就会产生一种错觉,这条江就是属于江心洲的。这世界就住着江心洲,住着江心洲这百把口人。
这年夏天,江心洲南头靠渡口的芦柴荡崩进去一大块,长江一下子拐进来一大块。江边的哪个洲不是这样三天两头连崩带漏,被长江吞进肺里去的?但今年不一样,先是一只白色的轮船“突突”开过来,停在了江心洲的渡口。从船上下来十几个穿中山装着皮鞋的人,他们有的戴着眼镜,有的胸口挂着水笔,有的扛着一只三角架,上面摆个收音机差不多大的东西,对着江滩东看西看。没等江心洲人明白什么来头,轮船又“突突突”开走了。过了几天,江边上停满了一条条水泥船,每条船上都装着满当当的大石,石头个个顶磨盘大。
江心洲人看了看这阵架就判断出事情的头尾来:政府派人来护堤了,江心洲能保住了。
果不其然,一眨眼的工夫,十大船的石头扔进水里。哗啦啦,每掀一块,都能扑进几丈高的浪头。乖乖,真舍得。吴家义啧啧嘴:石头往水里扔,长江领你的情?
随后来了一批人,等水位一落下去,将江里的石头搬到岸边,像垒房子一样和水泥,披缝,忙活了半个月,这些石头全都平展展地贴着江滩,像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把在江滩上替江心洲大队站岗放哨。江滩不叫江滩,叫石滩了。再有风大浪大或是有轮船经过,浪头往石滩上一打,打个滚就自动溜回江中;石滩呢,纹丝不动。过一会儿,浪头又不死地扑上来一串,末了还是灰溜溜地退到江心里。人们惊奇地发现,在石头面前,气势汹汹的江水第一次变得不那么可怕了。不久,这些被江水和阳光轮番拍打和照耀的石块就光滑锃亮,太阳一照,闪闪发光。
几块石头能挡住长江水?鬼话,防了一辈子大堤的吴四章将信将疑。
不信归不信,沙滩果然不塌陷了,有石头护住的江滩果然牢多了,一浪接一浪,没码石头的地方纷纷塌方,而原本只用来堆坟头的渡口四周一点动静也没有。科学就是科学,政府真是好人!这回吴四章相信了,吴四章一高兴,居然不犯迷糊了。他接连几个月都到江边瞧热闹,每当一个浪头从石头上滚回江心,他就乐呵呵地咧开嘴笑。不多久,这一排五百多米长的石滩成了江心洲人的骄傲和排场。再不久,它又成了风景,没事的时候大家都喜欢到江滩的石头上坐坐。再往后,去江滩的石头上成了小青年们的专利。
原本最危险,每年防洪重点的东坝头现今成了最安全的地带。一到天黑,来往经过的船只三三两两地往这边靠,先是一两只,后来是三五只,这些船有划桨的小摇船,更多的是吊着粗麻绳的水泥船。从这些船上,江心洲的队员大开眼界,他们晓得了什么叫煤,什么是钢材,还晓得了黄沙水泥从江西挪到江苏就值钱。
当江心洲的男男女女忙于挑水、浇肥、种棉花,行走在地头田间,为几个工分忙得屁滚尿流、汗流浃背时,船上的男老大坐在船头打盹,而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则大白天躺在巴掌大的船舱里睡觉。更多的时候,他们集体呈现出游手好闲的姿态,摆放在辛辛苦苦的江心洲人面前。岸上的人们惊奇地发现还有一种生活可以这样过:不挣工分,不种菜园子,不挑水。
每天早上,他们还挎着一只篮子,穿过江心洲的堤坝到镇上去买菜。
回回都有肉!发现这奥妙的并非是吴家义一人,但发出愤愤不平的呼喊的他是第一人。
有天晚上,有几个男人从甲板上下来,在江滩上悠闲地来回散步。他们以极其友好的态度望着同样在沙滩上散步的顾医生。捧着饭的江心洲人远远地站在岸上,满脸好奇地看着眼神陌生、言行陌生的外乡人时,吴四章出人意料地从屋里走出来,他怒气冲冲地冲沙滩上的人叫起来:狗日的们,晃得老子眼晕。
而那远道而来的船家并没听懂他的怒吼,他们朝吴四章投来好奇的目光。这也是江心洲人和水泥船第一次非正式的交流。在询问无果的情况下,他们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顾医生,顾医生好心地用普通话给他们做了翻译:他在问候你们!
船老大欣喜地朝吴四章挥挥手,嘴里蹦出一大串曲里拐弯的话。岸上的人们也是茫然无知地瞪着眼睛。他们一致把眼光探向顾医生,顾医生从医生到翻译的转变竟然毫不费力,他热情周到地告诉岸上人:他也向你们问好!
有了顾医生这个中间人的两边传话,江心洲人很快就把自己菜园里的菜以及家养的鸡鸭鹅以高于镇上一二毛的价格卖给他们:省得他们跑脚!
从这时起,江心洲人第一次在自己的家门口触摸了外面的世界。随后的几个月里,他们和不同的船工接触,听来自全国各地的方言,大多数时候跟顾医生一样,把听不懂的话理解为——问候!
江心洲人瞧见这些女人们不需要做事,早上起来在煤炉上烧一锅稀饭,中午到岸上来买点菜,剩下的时间就是从船头走到船尾,再从船尾晃到船头。
在江边生活了几十年的人们头一遭发现人可以在巴掌大的地方拢着手对过日子袖手旁观,并且船一突突突开起来钱就来了。
这是眼睁睁的事实,不是大鼓书!他们比城里人还舒服,城里人至少还要在马路上走,还要往工厂去。可这些船家呢,男人们掌舵,女人们做饭。手脚就是摆设,更不要说肩膀了。
关于在外面混的都是骗子都是无赖都没有好下场的理论像个气球一样轰一下爆炸了。大伙的好奇心像波浪一样一波一波涌向船上。
吴家富感兴趣的是这一趟他们能赚多少钱,史桂花看到的是妇女们的清闲,她天天打着卖菜的幌子跟船贩的老婆们接触,她听了风就是雨,整天把这些没影子的事灌到家富的耳朵里。她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一筐子根本盛不下,什么别的地方早就不挣什么工分了,土地分到户了,自己种的自己收,自己收的自己卖。地里没活儿就不用上工,省下来的时间就可以到处跑。什么这些人一船黄沙从江西运到江苏,就能赚五百块钱。
在他们那地方,棉花可以长到一丈高,只要撒一种复合肥,亩产一千斤也没问题。史桂花又把从船上听到的消息对吴家富发布。她建议吴家富也找姐夫借点钱买条船运石子。
她话音刚落,吴四章一脚把儿子家的门踹开:好日子你不过,坏点子你一箩!他又转过来看吴家富,你敢打这个主意,就从我尸首上踏过去。
马兰英也跟在老头子后面帮腔:好日子才过几天,就作怪,他们的话能当真?没吃过猪头肉还没见过猪走路?光坐着不干事的人饿死得也最快。
这两个老东西像两条旧席子挡在史桂花面前,史桂花气得要憋过气去。
吴家富是三个孩子的爸了,怕老子的习惯一点没改:不过说说,我哪里有钱买船。
说说也不中,老子一日不死,你一日休想往外头跑。
虽说这些话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可吴四章也真是担忧,对这些侵入村子的船贩越来越戒备。他一空下来,就挑着他的针头线脑走村串寨,卖些零零星星的东西,也观望观望这世道,看有没有不利于儿子的变化。
在江心洲大队里的男男女女还局限于跟船上人用手势交流的时候,吴家义已经预感到他的好日子要来了,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开始了他的小贩生涯。他头一笔正式的买卖是把江心洲老余家母猪刚下的两头小猪以三块八的价格谈了下来,他把小猪抱到怀里的时候,这样告诉老余:过两天拿钱来!
他平静木讷的脸庞上毫无当初的骄傲自满和异想天开,他双眼直通通地正视老余,鬼使神差,老余一时之间忘记这是个债台高筑的老赖,他情不自禁地点了头。
老余站到一边,看着他把两头小猪抱出了猪圈。
吴家义把两头猪崽关起来狠狠地喂些掺了沙子的黄豆,然后一头挑一个,到镇上去卖。第二天晚上,老余还沉浸在被抢走家当的懊悔当中,吴家义已经把七块六毛钱递到他手上。老余一时回不过神,他以为自己肠子悔青了,青天白日地做起了梦。
拿着吧,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吴家义还是睁着那双直通通的眼睛,望得老余一下子满面臊红,羞愧不已。过了几天,吴家义把自留地里的早熟了几天的嫩黄豆摘下来,挑到镇上两毛钱一斤往外卖。鲜嫩的黄豆引来许多人解囊,等到所有的嫩黄豆全部上市,纷纷一挑挑往镇上去的时候,吴家义已经干别的去了。芦柴能砍时,他也能在大队干部发现之前,一捆捆砍上来,扎成芦柴席卖出去,他干得悄然无声而又热火朝天。
这年端午节这天,田会计来送礼。马兰英杀了一只鸡,买了二斤豆腐,炒了黄豆,煎了鸡蛋。菜摆上了桌,饭盛到锅里,筷子烫好了,田会计吃了两口菜,饭是一口没动。吴四章没好气地对田会计说:你不当会计就把嘴缝起来呀?放心吧,你不当会计老子也不缺这一碗饭。
田会计讪讪地把筷子放在桌子上:我不是不想吃,是吃不下!
马兰英也有点心酸,她跟着对田会计表态说:把你自己的儿女管好就中了,我这边一两年饿不着!
话说到这份儿上,可田会计还是一口没吃。吴四章这才觉出田会计有些不对,他问马兰英:今天田会计身上穿的中山装就是旧年那件吧?
是那件。
怎么越穿越大?中山装又不是尼龙的。
田会计下趟再来,吴四章发现他还是蔫蔫的,两只脸颊都塌陷进去一手心大。
你狗日的这几天没吃饭?
田会计还垂着头,讪讪地咧一下嘴角:吃不下。
家珍在边上插嘴,这几天他两顿只喝一碗粥。
管屁用!省吃省喝日子就能过回头?过了半天他添一句,往后不许拿东拿西过来,这边啥都不缺了。
晓得了,晓得了。田会计还是跟往年一样,低声下气地说话。他的长脸瘦得极不均匀,下巴尖得出奇,那往日梳得服帖的头发一点点往后缩,露出他整个的额头。这狗日的望上去怎么像个老头子?吴四章的心里一咯噔。
田会计说完起身往大队走,他经过棉花地,佝偻的背混杂在棉花光秃秃的棉秆里,居然也像一株会行走的棉花秆。
吴四章慌张地告诉家富:田会计怕是身上哪块儿出毛病了。
一九七九年腊月二十,四十九岁的田会计胃癌晚期死在县城的医院里,他被吴家义吴家富吴保国从县里抬回江心洲,也被埋在共用的菜园里。
17
田会计是旧年腊月底死的。吴四章这边在办丧事,那边大队干部忙着分地到户。第二年春上,各家各户的地基本上都钉桩划界了,一等到五季麦子收上来,这地就能正式承包到户了。吴家富兴头冲冲地跟在生产队长后头量尺寸,钉界桩,口口声声说是好事。可是吴四章心里直打鼓,往年遇到新事,田会计会分析会研究会指出结果,有不利的时候田会计还出主意拿方案,这回倒好,连个提醒的人都没了。
分地肯定是好事,望着家富忙得屁颠颠的,吴四章提醒儿子:政府的事没个准,三天两天变,你不要太积极,枪打出头鸟。
这回八成变不了了。家富让他老子定心。
变不了?除了长江里的水,哪样东西都变。
抱这种看法的人还真不少,按理说,要分地,社员的积极性肯定能提高,结果呢,一开春,集体上工的时候,人稀稀拉拉的。队长说,今天锄东头这几亩地的草,就有社员抗议说:东头已经分给吴保国家了,我们现在锄的是吴保国家的草。
锄西头的地吧,吴家义又不干了,吴家义不动,其他社员也都不肯动。
整个春上,人心像扬到天上的芝麻,散得落不到地。大伙都围在地沟里赌钱、吹牛、晒太阳。生产队长自己呢,倒没闲着,拿只锄头,在分到自己名下的地头里拔草。
吴家珍的日子还在旧年。她睁开眼睛就哭,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头一桩事仍然是哭。终于,她三魂丢了二魂半,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马兰英整个春上没忙别的事,一天两回,拖了个扫帚,扫帚上挂着件家珍的衣裳,在埂上慢悠悠地走,边走边叫:我的儿呀,你快回来吧!
怕她的魂魄听不懂,又加了大名:吴家珍我的儿,听到妈妈喊,就快回来吧!
扫帚上先拖一件家珍上工时穿的带补丁的旧衣裳。喊了半个多月,旧衣裳上沾满了江心洲坝埂上的鸡屎鸭屎猪屎,家珍还是躺在床上像根枯树叶子一动不动,全靠马兰英强行灌点米汤菜汤。灌一碗能淌出来两碗,还有一碗是从眼眶里淌出来的水。任哪个喊她都是一喊三不知。她全身的肉就像被床板吸走了似的,前心贴着后心,身上只剩两只眼泡是鼓的。
我的苦命的儿啊!马兰英一手帮女儿喂米汤,一手擦自己的脸,一会儿,手上那块布就又湿浸浸地拧出水了。
家珍不见好,邻居们好心地提醒马兰英:
换件田会计买的衣裳瞧瞧中不中。
家珍有一件墨绿色的确良衬褂。这件衣裳是前年田会计到区里开会帮家珍买的,家珍一回没舍得穿,只在买回来那天拿给左邻右舍欣赏过。邻居们都记得这件衣裳,他们提议说:田会计望到那件新衣裳,想到家珍一回还没穿,就要到阴间去,他一心软,兴许就放家珍回来了。
死马当活马医。马兰英狠狠心,把这件一水没穿过的衣裳套到扫帚上,衣裳沿着堤坝拖了一圈过来后,鸡屎、牛粪、鼻涕和枯叶硬是把一件新衣裳沾得面目全非。又拖了两回,家珍就能睁眼皮了。她的上眼泡肿得把眼珠子全遮住了。她自己动手,把上眼皮掀开,望了望大龙二龙,大凤二凤,她说:往后这个家就靠你们了。
龙凤四个一齐跪下来,也没人说话,个个都把头磕在床板上,算是应承。
四月头上,这边家珍的泪眼才干,紧跟着老天的眼泪跟后面就来了。吴四章记得初七开始落雨点,头一阵子,下两天,歇两天。大伙儿走家串户,喝喝小酒,或往顾医生家另外半边仓库一碰头,打打扑克牌,推推牌九,日子过得优哉游哉的。吴四章更是不赖,他的杂货挑子歇了下来,这阵子走家串户一天下来,老胳膊老腿都跟他捣蛋了,他已渐感力不从心。而今他挎两只装满零食和香烟的篮子,天天守在仓库的牌桌边上,赢钱的买糖散发,输钱的买烟消愁,看着不起眼,头两天从早到晚,挣个三五毛不成问题。马兰英现在又多了一事,就是给漏雨的屋接水。床上漏,就放一只脸盆在床上,堂屋漏就放一只脚盆,灶台上也有雨滴下来,放两只碗就够使。吴四章一到半夜进门数钱时,屋里的雨不小心就滴到他光秃秃的脑门上。他手一摆,毫不介意地说:再下几天也中,比平常好多了,平常哪天腿脚不走得又麻又酸!
挣了钱的吴四章受到了马兰英的优待。傍晚的时候他大模大样地坐在大门边上就着外头的微光喝酒。桌上摆一碗咸菜,一盆花生米。他吃一粒花生米就抿一口酒,有时往吴胜水嘴里塞一粒。他说话的口气也不知不觉变得自信了:来,再炒一个冬瓜,晚上不晓得他们要赌到什么时候。他的样子也会突具一家之主的威仪。再仔细看,他年轻时的专横早已不见影踪,被意外冲撞得过头的胆怯也悄然爬上了他的眼皮、嘴角和后脑勺,加上长时间的端坐,更令他显得死气沉沉。
雨水抠去人脸上的笑纹,雨水也使人身上多出来一丝狂野,赌场上个个脾气火爆,吴四章的杂货篮子在混战中被踢翻五次,老眼昏花的吴四章分不清谁是谁的脚,找不到人赔。
阴雨绵绵的老天使江心洲无论勤劳与懒惰的人都变得跟共产风时一样无所事事。到了四月底,雨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整个村庄和庄稼地都泡进水里,大江比往常肿了一圈,而那些坑坑沟沟长成了一条条新的长江。脚在门前每踩一步,都能听到浸透了水的泥巴发出的叫唤。眼看着油菜、小麦和蚕豆蔫头蔫脑地瘫在水里了,要说头两天是为输了点钱难过的话,现在,大伙都明白了生活不止这些烦心事。连绵不断的大雨把草垛全淋透了,整个草垛找不到一把烧饭的柴,屋檐外的世界几乎全是浆糊的世界。要是这次夏天收不到庄稼,到过年前的日子就不会好过了。跟前段时间乐呵呵的场面相比,这些人此刻个个神色凝重。现在,他们聚在一起不再是为了取乐,而是为了摆脱担忧和无所事事带来的心慌。长江里的水位不断升高。不久,江面上拥挤起来,茅草篷,木板,连根的树,以及远看像头猪,近看是个人的庞然大物。头两天,还有人穿着蓑衣到江里捞一把,今天带回来一只木盆,明天捞到手一条板凳。可是不久,所有人都因为没有衣服出门而丧失了不劳而获的兴致。
潮湿带来的恐惧感透过毛孔扎进江心洲人的心里。吴四章已经连着好几天没做成一笔买卖了,最后两只茶叶蛋出手后,马兰英索性不让他出门了。一只茶叶蛋赚两分钱,不是嫌少,是没柴烧。糖果、烟、针头线脑的都卖不出去。这一场大雨,家家户户集体清闲了,女人该缝的缝好了,男人该赌的赌过瘾了,该喝的上过头了,现在剩下的事就是每天等湿衣服干,到处找柴把米煮熟。
雨再不停,家家都要吃生米了。马兰英把自己的担忧转达给吴四章。比起没计划没算计的人家,这家人既切好了山芋片,拾好了整捆的柴火,也没耽误赚钱,照理说偷着在被窝里乐的是他们。可是隔壁吴家富家整天吵吵嚷嚷的,一听就是在拔垫床铺的草烧锅,再这样下,哪里还有米吃?马兰英还听到脚盆放在枕头上接漏,二丫头一个不小心,一脚踏上去,一脚盆水全浇在被子上;马兰英还晓得大碗放在堂屋中央,小三子一脚踏过去碎了一个;晚上起来胜水起夜又踩了一个,碗哐当哐当地碎了一地。碎一只碗马兰英的心就紧一下,七天碎了四个,马兰英记得清清楚楚。到末了,她晓得儿孙们吃饭还要分两批。
就算到冬天这家人还没饿死,我看这家子也会冻死。
听起来不像担忧,倒像诅咒。
等着饿死吧!马兰英预测的前景令她自己最先恐慌起来,一说完这话,她立即擦起了眼睛,她的眼睛经过多年的洗劫,已经显得空荡荡了。
这天,马兰英又听到家富在拆那只缺一条腿的板凳,忍无可忍地对着吴家富的墙数落起来,败家子!旺年不存,荒年啃人!板凳烧掉了,过两天要烧桌子了。
本来史桂花还要表现自己的硬气。她晓得那老货样样有,更晓得老货的东西抠出来难。可到这时辰,她的火气已经到嗓子眼儿了,她正愁没理由喷出来呢,马兰英这么一干涉,她立刻进入战争状态了。她隔着墙壁马上回嘴,提醒得好,我还真没想到桌子也能烧几顿。胜水不要怕,明天的柴也有了。桌子是什么做的,是树,树在哪里,门前屋后全是,天一晴,树就能变成桌子,可眼下呢,生米变不成熟饭!她嗓门大,火气足,一听就有斗志。
马兰英气得手指不停地抖,贱货,贱货!
她的声音明显比刚才低了。论嗓门,她照旧不输当年,论斗志,她不是史桂花的对手,她眼神散乱,满面愁容,她担忧的是整个家族的生存问题。
忧心忡忡的马兰英盯着潮湿生活里的潮湿空气。家里仅有的一只油布雨伞湿漉漉地躺在门后。家里到处晾着这些天来所有淋湿的衣服。屋顶上稻草腐烂的味道一阵阵往下淋,吸一下鼻子就闻到一阵,再吸一下又闻到一阵,吴四章能预见到不久的将来,当稻草全部腐烂后,他们只能坐在雨中等死了。
四月下旬的日子最难熬,一天烧一顿稀的,中午和晚上就吃冷剩的,可干巴巴的冷饭一点下饭菜都没有。孩子们个个小脸黄黄的,眼下也不用去学校了。到学校要经过的沟坎太多,许多人家没有伞,湿衣服干不了,孩子们纷纷受凉,伤风,咳嗽,学校干脆停了课。无所事事的吴胜水,整天哭丧着脸一天到晚在他妈跟前哼哼,代销店里的鸡蛋馓子好吃,代销店里的麻花也好吃。史桂花心一软想给两毛,马兰英早听着动静,她隔着墙就喊:这种时候吃麻花,麻花还没进嘴,雷就会劈你。
史桂花贯来不信这套,嘴上也不服,可眼睁睁瞅着哗啦啦往下倒的雨,也知道下半年日子难过了,油盐更贵了。她把掏出一半的钱又放到口袋里了。
既然麻花吃不得,吃点腌菜总行吧。史桂花火一上头,就派她的得力助手吴胜水找马兰英讨要腌菜。头两回,马兰英没让空碗回去,可这趟,马兰英说:一根也不剩了。
很少遭到拒绝的吴胜水立刻掉头回家,一边走一边哭哭啼啼地喊:妈,奶奶说没了。
很快,六岁的吴革美被派来,她眨着不明事理的眼神,摆出一副讨好的脸色。马兰英推她,不走;拽她,不动;掐她,不吱声。她赖在门上,举着碗,直盯着马兰英:我妈知道你还有。她那厚脸皮一看就是史桂花临场指导的。
老天跟我作对,儿孙也跟我作对,把我这把老骨头啃掉算了。伤感的马兰英左右摆动自己精瘦细长的脖子。
无疑,吴革美对马兰英的老骨头缺乏兴趣。这种联想使她失去继续僵持下去的耐心。她还没来得及真正感受饥饿的滋味,她并不明白这意味着马兰英的堡垒正在瓦解。她对马兰英翻翻白眼,掉头回家。吴革美小心翼翼地贴着屋檐过去,在最后快踏进门槛时她放松警惕,“啪”地滑了一跤,衣裳摔脏了,碗也摔碎了。
不一会儿,屋梁那边传来史桂花不满的诅咒:要说她没吃的,除非长江里的水干了。
史桂花从没有如此有把握地看透一件事,不过就算说出真理也是白搭。史桂花眼看儿女个个无功而返,知道这老抠门这回真铁了心不肯给了:再有个共产风,你们姓吴的肯定要绝户。
史桂花立刻从一个揭露真相的理论家变成了一个预言家。她展示的正是马兰英最不能接受的预测,而马兰英认定自己现在所坚持的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这些没心没肝的坏种!
现在的马兰英是对天上各路神仙菩萨敬畏无比的信徒,所以,她对孩子们清晨起床的第一句话一定要讲好话;做过坏梦一定要洗过脸才能讲出来。逢年过节更是谨小慎微。王母娘娘观音娘娘土地公公灶王公公更是时时在她心上,刻刻在她嘴里。尤其是在这种怪异的日子里,她认为一定是有人冒犯了神灵,神灵一发怒,才有今天的局面的。而此刻,史桂花的诅咒更像一把粒粒石子大的盐,直往马兰英的伤口上撒:田会计死了,再过荒年,我们全家一个也逃不掉了。
听着史桂花的诅咒,老两口对着锅洞点火。吴四章砍回家的树杈太湿,烧起来满屋子青烟,老两口你一口我一口地抢着咳嗽,火柴划掉半包,一锅稀饭还没煮沸。
这密密麻麻的阴雨和呛人的青烟使吴四章夫妇的想象和回忆都湿淋淋雾蒙蒙的。马兰英哀伤的叹息声像草垛一样越高越尖:不晓得家珍家怎么样了,五张嘴等柴烧呢,怕是也烧铺床草了,怕是板凳桌子、木箱子全部当柴烧了,怕是火柴都没一根了。
大雨使近在咫尺的母女不得相见。最初几天,大龙二龙还撑伞来跟马兰英汇报家情。时间一长,他们也没有出门穿的衣裳了。
18
眼下,马兰英的哭声跟这丝丝缕缕的雨幕浑为一体了。淅沥冷雨拖拖拉拉地聒噪,灰蒙蒙的光线下只有雨点阴森森地击打,击打屋檐,击打树梢,击打泥土。全天下都被雨和水占领,成了龙王的天下了。透过雨幕,吴四章迟钝的眼神一会儿直直地盯住窗外的坟地,一会儿又竖起耳朵听听家富那边的动静。他就这么两头望,就像他的眼睛是定海神针,盯就能盯住儿孙不出意外。
要不是田会计搞鬼,我就不姓吴。有天晚上吴四章把马兰英喊起来,他气喘吁吁地告诉她:八成是这狗日的干的。
这么一想,吴四章茅塞顿开。要问吴四章到底信不信鬼神,这会儿见分晓了,他对马兰英说:不要以为人死了,肉烂在土里了,这个人就没了。
马兰英心想当然了。吴四章又自己补充说:他既然活着的时候没得到公正的待遇,就算死了,他的鬼魂也不会安宁,他虽然不会跟活人一样开口说话,但眼下的阵势就是他的话,就是他的怨气,就是他发的火!
下雨天白天和晚上糊在一起,没头没脑,不清不楚,白天容易睡,晚上容易醒。这天早上,天才蒙蒙亮,吴四章的声音突然鞭炮一样从自留地里田会计的坟边响了起来:
我的儿啊,是我害死了你呀!他挥动着自己宽大的手掌,像马兰英一样拍向自己的大腿。他的手掌因为缺少节奏感而显得凌乱无比,他的哭声更像黄鼠狼的嚎叫,他的嗓子因为缺少训练而显得硬邦邦,这硬邦邦的哭声在这软绵绵的雨里更显特别。很快,受到惊吓的孙子孙女们的哭声从家富的屋里响起来,做到了里外呼应。
田会计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
他的哭声捣开了江心洲人紧闭的后门,撞醒了睡眼惺忪的孩子们的精气神,这是这一个多月以来唯一一点振奋精神的场面。孩子们有的头上顶盆,有的顶锅盖,还有的干脆由着雨浇。他们纷至沓来,生怕这热闹场面老早就结束。站在吴四章旁边帮他撑着伞的是吴家富。吴四章哭了半个多钟头,一开始,家富也难过,雨点和着眼泪也淌了不少。天黑透了时,看热闹的也湿乎乎地回了家,家富顶不住了,他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这才把吴四章连拖带拽地拉回屋里。父子俩进了屋,都是一身泥巴一身水。家富把他大抬到床上脱光了焐,然后自己回到家里听史桂花责骂。第二天,家富的伤风还没好,吴四章又在坟头叫起来了,这天他的哭声里有了新花样,他说:田会计你是被我克死的呀,我的命太硬哪,克到你头上来了。
他手脚并用地扒拉着坟头,像是要把田会计拉出来。
家富哭丧着脸说:大,饿不死也要被冻死了。吴四章没时间听他嗦,他只好自己硬着头皮补充:我俩冻死没关系,胜水他们怎么办?又这样耗了半个多小时,让自己从里到外都湿透了后,吴四章回了家。
第三天,吴四章准时站到了坟边,他已经没一件干衣裳上坟了,他裹着一条破棉絮,棉絮里头空空的,只挂了件裤头。他光着脚,站在坟边,高大的后背一耸一耸的,对着坟头诉说自己对生活的恐慌和失落:田会计啊,你活一天,我缸里就有一天米,你一日不死,我就指望你哪一天官复原职,你这一死,我是彻底没盼头了。
这三天,马兰英纹丝不动地坐在堂屋里瞧。她心想,你到底信了?你到底明白了?你到底晓得自己错了?你到底晓得有神灵有鬼魂有报应了?
吴四章没去哭第四回,因为他发烧了,他烧得云里雾里,不晓得东南西北方了,他一声等不得一声地喊:
田会计啊,要不是你救济我两把米,那天晚上我全家都熬不到天亮哪!
田会计啊,要不是你,我破了洲哪里还能住盖瓦的屋啊!
田会计啊,要不是我,你到今天也还是会计啊!
吴四章源源不断的哭诉一下子把吴家珍比了下去,使吴家珍当初的奄奄一息显得微不足道。
在一天里头,田会计的好处像破了坝的水滔滔不绝地淌出来:
田会计在某年某月某夜送来过二十斤面粉;
田会计某年某月某日送来过十块钱;
田会计又在某年想提拔吴家富当生产队长;
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出了点子把史桂花放在锅台底下;
他又在某年某月某日借了钱给吴家义,一直到他死,吴家义这狗日的都没还钱给他。
在高温的烘烤下,吴四章的记忆闸门哗啦啦打开,他从自己的哭诉中发现了田会计如此多的好处。我往年看错人了。他诚心诚意地告诉儿子,你姐夫是好人呐,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古话一点不假!末了,他不停地喊:平反,平反!他的声音绝望而嘶哑。老子要给田会计平反,田会计死得冤哪!田会计我的儿,你代我死的呀!
胡言乱语的吴四章连烧了三天。一直到他喉咙肿得灌不进水,吐出来的话跟家秀差不多时,马兰英才叫家富把顾医生请来挂水。
顾医生在吴四章胳膊上绑皮条的时候,刚刚还一动不动的吴四章一把抓住顾医生的手:田会计,你叫雨停了吧。他嘶嘶地哀号着。
顾医生不慌不忙地把他的手拨到一边:停,停,天气预报说明天就停。您老放心吧,这世上没有不停的雨。
就在那时,天空里的黑云仍犹如浓烟滚滚,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田会计在哭呢!
第二天一大早,吴四章退了烧,退了烧的吴四章说了一句自以为新鲜的话:你们不晓得,田会计是好人哪!
此后在吴四章余下的有生之年,他跟田会计成了莫逆之交。这以后去菜园里看田会计成了他的作业,就跟吃饭、刮胡子一样成了他的日常课,大队里有了什么新鲜事,吴家义又说了什么混账话,吴四章会在第一时间到菜园子里讲给田会计听。每次,他到菜园里去的时候,总是对马兰英解释说:有个人商量,心里就踏实些。
退了烧的吴四章竖起耳朵一听,怎么好像少了什么动静?再一听,原来是没有雨声打窗台,打屋顶上的瓦,打树叶了。断断续续下了四十多天的雨居然停了。
清新的风从东边吹过来。在树梢和屋顶的上头出现了一小片一小片青天。像老熟人离别太久,江心洲人个个在晴天下面激动得手足无措。家家门口站满了空着手直通通仰脖子的人。清澈透亮的天上,偶尔有一两片鹅毛一样的云,它们像孩子们脸上的红晕,好看得很。江心洲人头一次怀着敬畏的心情来看这说变就变的天。这一刻个个心底纯净,个个有失而复得的感恩,真心诚意感谢老天开眼,回味吴四章这几天来闹出的笑话,更觉得万事万物皆有玄妙之处,人比天渺小,也比鬼渺小,许多人和事都不可嘲笑。
19
两亩二分地分到手,吴四章的眉头就展不开了。以往干集体时这些年近六十的老人多多少少在挑重担时受到些照顾,挑粪喷药的重活一律是年轻力壮的劳力干的。可是现在,粪要自己挑,园子要自己浇。吴四章从虎虎生风的年轻人的脚步声中听出自己的老迈了。他爬满老年斑的手臂松软无力,举起锄头十分困难。他那抻不直的腿脚爬坡也比较艰难。他心里晓得,属于他的日子结束了,好日子快来了,他却只有望的力气了。
分地到户的好处马兰英还没望到,她只瞧见家富忙得更狠。白天实打实挑啊锄啊,不像以往能偷懒耍猾。晚上呢还不得歇,史桂花那货只晓得样样使唤家富:
家富,快,给灶里添把柴。
家富,去,到江里挑担水。
家富,来,帮小三子擦擦屁股。
六七月份棉铃虫作怪了。吴四章扛不住这几十斤的药水,不忍心喊儿子帮忙,家秀到底耳不听嘴不说,打药水欠火候。吴四章只好派胜水去找定下亲的准小女婿方达林帮忙。家在西埂生产队的小女婿嘴上答应得很干脆,说吃过午饭就到。吴四章把药水配好了,方达林还没到;吴四章又让吴贵玲跑了一趟,回来也说小姑父马上就来,一直到太阳下山,连方达林的影子都没见到。下了露水的棉花不好再喷药,配了多时的药水也失了效,吴四章只好把药水倒在沟渠里。怒发冲冠的吴四章气急败坏地走向东坝头,一边走,他一边唾沫横飞地发狠:田会计都从不敢对老子这样讲话不算数!
等他接近方达林的家时,方达林带着抽空了的香烟盒蹲到了茅坑里,吴四章等了半天,他还没把屎拉出来。在江心洲的坝埂上,江心洲人又望见悻悻的吴四章在往回走。
第二天,吴四章又差胜水贵玲去喊了方达林两趟。方达林仍然没来。到第三天,江心洲的堤坝上又出现怒火填心的吴四章直冲冲地往西埂生产队去找方达林问罪。在经过一棵柳树时,吴四章捡起地上一根棍子,想必要时从茅房的草缝里捅这狗日的几下。就在江心洲的孩子们纷纷跟在吴四章后头翘首盼望一场好戏上演的时候,方达林老远就从屋子里出来,他笑嘻嘻地问候吴四章:大,吃过饭没?不等吴四章话出口,他立刻告诉吴四章:我这几天不太舒服。大,你进来坐,我歇半天一日的,兴许就能好!
家秀还没过门,闹出来谁都不好看。吴四章硬生生把一口怒气吞回肚子里。田会计从不会这么懒!方达林连田会计一根小手指都不如。话说回来,要是田会计怎么能瞧得上家秀呢!
就在吴四章反反复复为棉铃虫伤脑袋,为小女婿红口白牙地扯谎而咆哮如雷时,他的继子吴家义不声不响地开始了发财之路。
有一天,出去了几天的吴家义从渡船一下来,江心洲眼尖的人就发现吴家义除了身上穿了件四个外袋的毛涤中山装,不停地摸着脸的手指上还套着一个黄灿灿的圈儿。
在年轻妇女好奇的关注下,吴家义停下脚步,热情地告诉她们:不要以为这是耳丝,套在耳朵上叫耳丝,套在手上就叫戒指。
吴家义自作聪明的解释没有引来别人的哄堂大笑。相反,就在这一天,江心洲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吴家义像一位真正的能人。
饭桌上,相信自己将打翻身仗的吴家义边喝酒边密切地注视着大儿子。吴保国一碗饭刚划完,吴家义立刻喊:保地,帮你大哥盛饭。
保地还没反应过来,吴保国已经进了厨房。
来,你也喝口酒,哪有男人不会喝酒的?
面对父亲摆到跟前的酒杯,吴保国连眼皮都没抬。
家义诚心诚意地盯着儿子的眼睛,说:你大我被人看不起,不就是犯一次错吗,要是你真能帮我把债还清,把天翻过来,这江心洲还有哪个敢看不起你,看不起你妈?
吴家义自己也没料到,就是这句话,使吴保国改变了态度。第二天,这对父子奇迹般地达成共识,他们开始了贩卖铁锹、柴刀和菜刀的行当。当这对势不两立的父子一前一后走向渡口的时候,江心洲人还有一种错觉,以为这是两个武艺高超的武生,正去寻找空地一决高下。过了一段时间,当父子俩叮当作响地从远处走来时,人们都会自动往门前后退一步。邻居们的眼睛一刻也不马虎地盯着吴家义父子的胳膊、大腿、手指、耳朵,人人都盼望自己是第一个猜出胜负的人。吴家父子完完整整的手脚使邻居们愣住半天,他们的平安归来成了真正的意外,缺胳膊少腿地回头似乎才是这对父子真正的命运,也是真正令全村人能接受的场景。慑于菜刀的闪闪发亮,他们没敢暴露自己的心思。意气风发地出现在阿三渡船上的吴家义,手里拎着一只黑色的拎包。急于改变自己处境和形象的他风尘仆仆的脸上挂着沉着的微笑,有意把自己的好日子夸张地展现出来。他向江心洲展示了一种隐隐约约的可能性——他离发财不远了!
20
一吃过晚饭,吴家义就拎着这只黑包,打只手电筒,挨个向他的债主家前进。
第二天江心洲人下地干活的时候一咬耳朵就发现,整个江心洲一百多户里已经找不出一个吴家义的债主了。
这个发现使江心洲人心沉沉的。吴家义不欠自己的钱了,自己的日子还是这个鸟样,而他吴家义,似乎每次都是满载而归,再这样下去,很快会成为江心洲最富足的一家。吴家义的脸色越来越好,笑容越来越多,腰杆越挺越直,这脱胎换骨般的形象使江心洲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不安和茫然之中,不安和茫然都如同鸡瘟,会挨家挨户地传染。有些人会抱着不安和嫉妒百无聊赖地聚在一起,用前言不搭后语的习惯性闲聊来掩饰自己的忌妒,也有人暗暗观察,研究吴家义的前途。
这狗日的说不定明年就能盖瓦房了!
任何一扇门一经打开,就会有人蜂拥而至。很快,那些胆大的聪明人也跟上了吴家义的脚步。吴家义头天挑着小猪上了渡口,就有人第二天挑着鸭子也走出了江心洲;吴家义去卖煮熟的嫩玉米,他们就去卖烤好的熟山芋。果然外面的世界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可怕,在他们走街串户兜售猪崽、鸭子、芦柴以及江心洲特有的三七草药时,他们觉得随着自己的步子越迈越大,外头的好处也越来越多了:至少每天都有钱进账!
吴家富是最沉得住气的一个。他每天照常伺候那五亩三分地,浇园子,施肥,整枝打杈。史桂花急得火烧眉毛:你就把这些棉花供起来每天磕三个头,它也长不到五尺高。
她的声音到了吴家富那里就像掉进水里的水,她不得不加大频率:你就望着别人吃香喝辣干瞪眼?
史桂花利用自己白天黑夜二十四小时能接近吴家富的优势,一抹开马兰英的眼睛,就不停地嘀咕:你瞧瞧,一到雨天,这屋哪能住人?放眼望去,墙灰驳落,屋梁发黑,屋后墙上全是蜂窝,捡漏时换下的瓦片用手一捻就碎了。后屋墙根长着青苔,绿得发黑,用手一摸,光溜溜滑手。
她说:儿女个个眼看大了,老是挤在一张床上也不是办法。
她说:你比你大哥差?你大哥扁担大的一字都不识,你呢,上过四年学,还不如那么个人?
表面上,回回史桂花在枕边吹风的时候,吴家富都已经打呼噜了。可是吴家富紧绷的手臂和捏在一起的拳头早已暴露了他的内心世界。这天晚上,趁父亲心情不错的时候,家富试探地告诉父亲:
我要是也能跑买卖,说不定也能发大财!
就你?
吴家富只好把眼睛挪到马兰英这边,他以少有的自信顶嘴说:别人中,我也中。
大财是什么东西?吴四章把胡子一吹。
发了财这屋就能换砖瓦的。
老子不稀罕!
老头子工作做不通,吴家富又悄悄地找他妈:眼看老三都要念书了,这些嘴巴吃起来也凶得很,哪天没有两三斤米能挡得住?
马兰英叹口气告诉家富:这一天三变的世道,哪个也吃不准,老老实实种地,肯定饿不死!
饿不死就中了?还得让他们念几年书,不能当睁眼瞎。
游说了半天,吴家富还是无功而返。马兰英晓得儿子的心活了,暗地里提醒老头子看紧点儿。
他敢?
在他看来,他的敢说敢闯有前途的儿子早死十几年了,剩下的这个是既不会说也不会干的胆小鬼。他不屑一顾地安慰马兰英:
太阳从西边出来,他才敢造反。
这回他算盘打错了。
八○年腊月初八。家富到镇上去买扫帚,结果卖扫帚的也对下江西发财满怀憧憬。这个叫赵图强的人对吴家富说:我去过江西。江西的木材就跟江边的沙子一样,任你砍,任你挑,等于白捡!我有个朋友花一百块钱,就把整座山买了回来。家富热烈的眼神暴露出他对江西的憧憬。
怎么样,你也跟我跑一趟?
史桂花连续不断的开凿其实快到山口了。外人的一锤子一下子就砸开了吴家富的窍门,吴家富的热血沸腾了。他悄溜回家,把情况跟史桂花一说,让史桂花给他筹借一百块钱:我大我妈这边肯定不帮我,我姐夫一去,我姐姐这条路也走不通了,只有去找你大你妈借。
史桂花陪吴家富连夜摸到了丈人家。八卦洲这边关于到江西贩木材能赚大钱的传闻比江心洲更甚。丈人略一迟疑,就为他作了担保,跟人借了一百块钱,说好月息一分五厘。吴家富只托人给父母带了一个口信,就直接从镇上出发去了江西。
跟史桂花预想的一样,吴四章和马兰英头几天哭,闹,咒骂,咆哮,有两回还带根棒槌要砸史桂花。有心理准备的史桂花一概以躲避回应,她小声地告诉胜水:你等着瞧,你爸要是赚了钱回来,他们俩眼珠子瞪得比谁都大。
可是接下来,这老两口并没因对手的忍让而有所收敛,他们表现出的惊恐和狂怒大大超过了史桂花的想象。他们一次又一次在半夜哭醒,儿子在他们的梦里三番五次地死亡。头一回自然是死在滚滚的长江里,后来他俩的梦有了分歧,吴四章梦见儿子沉入江底,而马兰英则梦见儿子漂到了江滩上,她声泪俱下地告诉吴四章:他是冻死的呀!春上水凉哪!
疯子,一对老疯子!
隔着墙,沉浸在财源滚滚的幻想中的史桂花恼羞成怒地对着儿子发誓:你爸要是带了钱回来,这两个老东西休想望一眼!
吴四章走到门前,门前的万年青是家富从外头搞回来栽的;他走到粪坑,粪坑边的砖是家富码的;他望到板凳,有一条是儿子经常坐的;家富锄惯的锄头靠在门后;家富下地的球鞋摆在墙边;家富养的几个儿女个个眼珠子骨碌碌转,活的。他就不相信儿子能就这么没了!他偏不信!
他不相信他就这么栽了,他不相信老天真这么搞他,他不相信这就是他的命、他的下场、他的结局。月亮从吴四章的头顶扑出来了。它把绰约而迷离的光慢慢地铺出来,像一只眼睛,打量着这个安稳、冷清、温馨的村子。
从现在开始,不准号丧。他望都不望马兰英,一字一句地咬着牙关交代。
根据吴家富临行时的预计,他将四天的时间到达江西,再花四天的时间回来,中间购买木材时间三到五天,这样,他会在半个月后赶回来过年。史桂花在腊月二十八赶往镇上的木材贩子家,遭到了木材贩子老婆不以为然的嘲弄:江西的钱放在大路上就等他们弯腰捡一捡?
看到史桂花臊得通红的脸,她缓和了一下,用一个城镇居民的见识安慰六神无主的史桂花:想发财哪能不担点惊受点怕?
一个月过去后,吴家富仍然杳无音信,史桂花由期盼发财的喜悦逐渐向亲人无归的焦灼过渡。在再度赶往镇上的路上,此时的史桂花已经有了她公婆的共同点:恐惧和不安写满了她的身体,这个每时每刻喜欢挑剔和抱怨丈夫的女人已经被恐惧和不安深深包裹,像一只不安的老鼠。这回那女人的口气缓和多了:木材长在山上,总要一斧子一斧子地砍吧?
大正月里,唱戏班子一场接一场地演。村里男男女女相扶相携着到田家墩、饺子湾看戏,可是吴家富仍然杳无音信。
到此时,江心洲种种推测已应景而生。更有些人对异想天开的吴家富给予了强烈的批评:种田怎么说也不会死人!
这口气像是断定吴家富已遭遇不测。
还有人悄悄建议史桂花去九华山烧烧香,拜拜佛:兴许能感动老天。
史桂花缺少经验和判断的眼神茫然无力地盯着那些倚老卖老,以为了解天下大事的人们。
史桂花已经和去年,和上个月,和昨天判若两人,她的咋咋呼呼的辣劲儿就像是从别人家借来的东西一样不得不归还了。她每天偷偷地躲在被窝里一阵呜咽,天亮后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饭也不煮,只是浑身绵软地坐在门槛上朝渡口张望。她的脸上已经呈现出预知大厦将倾的绝望,麻木的表情活像一团捏成人形的面粉,随时等待有人将她捏回成烂泥。吴胜水吴革美如今也习惯了伸长脖子对着渡口看。只要有人影子出现,他们的瞳孔就会放大,最后,在来人愈走愈近的身影下垂下失望的眼皮。
二月初二,史桂花终于被一阵巨大的恐惧击倒了,她突然抱住吴胜水哽咽地倾诉悔意:是我财迷心窍,把你爸害死的呀!
话音刚落,吴四章突然从旁边横到她跟前。史桂花抬起泪眼,以为除了悲伤,她又要开始一场口水战,结果,吴四章在史桂花停住喘气的当口,绷着脸字正腔圆地宣布:从今天开始,一日见不到尸首,一日不准哭丧!哪个敢哭,老子敲掉他的牙!
在震慑住史桂花之后,吴四章的口气缓和下来:天大的事由老子来顶,老子就不信那狗日的敢不回来。马兰英跟在吴四章身后,她咬住下嘴唇,硬是把满出来的咸水逼回眼眶。
那一天,婆媳二人冰释前嫌,一个门槛里,一个门槛外。你绷住腮帮子,我咬紧牙关,把过去十几年的仇恨都吞进了肚子里。新鲜的和平在屋里出现了。
那天之后,吴四章一直保持着从未有过的平静和豁达。在史桂花打不起精神整天萎靡不振的时候,他一大早起来,扛起锄头踏着露珠,走向地里,给早春的麦苗松土,施肥,拔草。他干完自家的活儿,便分秒不停地挪到儿子的地里又是锄草又是浇肥。到了傍晚,他端坐在他的四方桌前,让晒得黑黝黝的光头裸露在风里。四方桌前摆着一碟花生米和一壶烧酒,他独自一人,倒一杯烧酒,抿一口酒,吃一粒花生米,再抿一口,吃一粒花生米。花生米在嘴里嘎嘣嘎嘣地响,他神情平静地盯着鸡鸭上笼,猪狗进窝。在他的脸上更看不出对儿子生命之虞的担忧,也没有对未来难以把握的疑虑重重,似乎只有对酒的细心品味。端坐在他对面配合他的静默的是他往昔争斗了几十年的老太婆。这对老夫妻,干了几十年的仗,针尖对麦芒地斗了许多年,在许多事情上水火不容,彼此什么难听的话都拿出来相互攻击过。可如今,他们保持原状久久不挪动一下的身影,显现出恩爱夫妻的气味。他们久经沧桑的背部长时间沐浴在夕阳之下,皱纹遍布他们那两张饱受风吹日晒的脸,堆在他的眼角,堆在她的唇边。这种情景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它坚定地显示出他们的斗志从没消失殆尽,它更轻而易举就能突破身体的虚假,确凿无疑地呈现出一个事实:
这个家里没死人,一切照旧!
一九八一年的三月初三,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一望无际的江面上,出现了几十根碗口粗细的木头扎成的一只木排,缓缓沿着长江北岸从下游驶来。吴家富头戴草帽手持长杆站在排头,他敏捷地撑着木杆,忽左忽右,树枝和水草在他的木篙下一一闪开,排尾站着他的合伙人。在一望无际的江面上,他的出现如同昏暗夜空下的一轮明月,显得那样英姿飒爽,令人瞩目。吴胜水吴贵珠欣喜若狂地往江滩冲去。听到叫喊,吴家富略带羞涩地轻轻一笑,轮起长杆拍打了一下江面,以飞溅的水花来作为对孩子们兴奋呼喊的回答。不久,史桂花也响应了儿子的号召,她边梳理头发边迎向岸边,她好久不使用的能惊飞整群鸡鸭的嗓门同时响了起来:你还晓得回来啊!
她的嗓音颤抖,显现主人的虚脱无力的体征下掩藏的如释重负。孩子们及时地捕捉到这个信息,他们不仅看到了父亲,同时找回了原来的母亲。叫喊变成了狂呼。终于,邻居们纷纷也涌到岸边,观看由吴家富带回来的这个奇迹。
木排离江滩还有几尺远,吴家富迫不及待地一个鱼跃跳上岸来,大伙这才注意到,吴家富双脚上的解放鞋千疮百孔,他的裤腿湿淋淋地沾满泥巴,露出一截脚脖子,脚脖子黑乎乎的,而脚脖子下面的十只光脚趾则泡得胖乎乎、白生生的,像一截截刚从地里拔出来的白萝卜一样醒目。
众目睽睽之下,吴家富威风凛凛地踏上江滩,踩过芦苇根。他欢快有力的脚步每落到脚下一块土地上,就能听到泥土吱吱的欢呼;他的目光从众人头顶掠过,直达倚在门框上的马兰英和吴四章。吴家富朝门槛边的母亲投去充满自豪的目光,在他还没来得及喊出一声妈时,他看到在马兰英的身后一个高大的身影轰然一声倒在地上。
大!
吴家富甩掉手上的草帽,他的笑容一瞬间被甩进了空气里,巨大的惊恐同时哗啦啦地灌进他张大的嘴巴里。他爬上堤岸,一个健步扑向倒在地上的吴四章。
“哪个狗日的说老子命里没儿子送终,这个话老子偏不信!”
在吴四章渐渐熄灭的余光中,是一朵蘑菇状的白云悠悠飘荡。白云的上头就是老天,在老天下头,是活生生的儿子带着笑,一路小跑着朝家门口走来。在家富抱起父亲身子的一刻,吴四章松软无力的眼皮猛地一瞪,喀嚓一下,再次把儿子从头到脚装进了眼眶。他松弛的嘴角微微一扬,仿佛一丝笑意在心里盛开。这一刻,他已然大将军般地向老天宣布,他赢了!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