穴居之诗（组诗）

王　茜

十七年蝉①

它消失的频率，像发酵期的种子

它的死亡，像晨雾里出生的婴儿

十七年蝉的梦

就悬浮在

它迷失的村庄

当记忆和往事倒流

风景般掠过，视线模糊的窗

它的心事

如水草般涌动

辨认不清的面孔朝它蹒跚走来

衣柜般潮湿、安详

十七年蝉，从十七年蛰伏期中

分发缜密的哲学和真理

幽暗是它亲密的居所

那场撩人的集体爱情和亲吻

在它秘密的攀爬中

悄无声息

抵达杉树的顶端

闭上眼你能看见

它从黑暗里

啜饮仅需的生命和汁液

它们集体去树的内部跳舞

夜，只采摘它们肃穆的影子

沉睡时它进入深邃的底部

那里思考自然的苦

正试图，将地表的混沌理清

从阴暗里

它找出它的太阳、雨水，和天敌

它们神秘的交谈

从一个山头

传递到另一个山头

2008年9月24日北京

①：十七年蝉：同翅目。北美洲一种穴居十七年才能化羽而出的蝉。它们在地底蛰伏十七年始出，尔后附上树枝蜕皮，然后交配，雄蝉交配后即死去，雌蝉亦于产卵后死。科学家解释，十七年蝉的这种奇特的生活方式，为的是避免天敌的侵害并安全延续种群，因而演化出一个漫长而隐秘的生命周期。

衣柜里的时光

衣柜漆黑

像一个黑夜

若你关上柜门

将唯一的光亮掩上

那阵山体滑坡的悸动

会瞬间将你吞没

你，以及你的双目

藏匿忧伤的锁骨

会在蜷缩中

嗅出孤寂的芬芳

衣柜锁上

像一个棺木

若你在黑暗中敲门

会听见回声噼啪作响

你在其中

放大或缩小

过活得越虚幻，就越多地——

触摸到真实

衣柜紧闭

两棵鼠尾草交欢的亲密

慌慌张张

揭露唯一的秘密

你在其中

像一具尸体

静谧地呼吸

长久地隔离

若你被发现

蜉蝣会立刻死去

一万只蝉鸣的声音穿透衣柜

一千只乌鸦的叫喊飞过衣柜

若你洞悉柔软

它们急速陨落

风，不晃荡在衣柜

谎言不在衣柜散播

姓名不在衣柜，可怜的哭笑

爱，也不在衣柜中

荒唐的错位

你走失的消息

若有若无

静默的越多，就越清晰地

听到心跳

衣柜因你

住在里面

就变得辽阔

像一个苍穹

若没有火把

繁星会整夜亮起

你，以及你的虚弱

不轨的心事

安然自若

待在一起

疲倦肿胀你的虚弱

一只山羊

爬坡到尽头的寂寞

会因太阳的升起

在衣柜中

长久地，哑然无声……

2008年9月20日北京爨底下村

有一种憎恨活在爱里

有一种憎恨活在爱里

有一种，神秘的憎恨

从暗处

窥视人们的命运

有一种憎恨

它煽动人

取缔和蔼的善良

它活在善良人的心中

犹如一把刀子

划出血液的痕迹

划出分裂，也划出愈合

有一种憎恨

我们至死，也不说给——

哭着亲吻的人

有一种憎恨

在埋头吃草时

用无声的泪——

浇湿土壤

它不写字、不诉说

不信真理和爱

它翻来覆去

只拥吻谎言

有一种憎恨活在死里

有一种，令人憎恨的憎恨

它调转无望的维度

轻易就写

抹煞自己的消息

有一种憎恨

它指挥我们的出行、唇齿和眼神

终生——

被吐着苦水的逃避追赶

有一种憎恨活在憎恨里

它用它惊人的力量

发动——

地狱、天堂和鬼神

集体哀嚎

有一种憎恨

令丢失复活、童年死去、海水颠覆大地

有一种憎恨

藏着恨也藏着爱

它整夜

都用几何状的网

四处编织

漫长无边的困惑

2008年9月24日北京

被生活伤害过的女人

从壁橱里你翻出她的影子

一片洁白冷静

你在她盖过身子的衣物中

找出幽暗又急促的呼吸

她的红头发、小脚趾

她受伤的庄严

压住一小块棉布

静止不动

你找出写满爱的密封抽屉

那里光从左侧的缝隙

倾吐进来

她清瘦的脸庞

一半光亮，一半阴暗

你控制住

她身体里裹藏的女婴

她的眉头以及双唇

使她从摇摆不定的出生

惊恐地立在人世

从壁橱里你翻出她的旧事

从出生前

从那些含混不清的成人

从前世的街道

来来回回

交织他们的生死

杜撰他们的战争和抢夺

从一小枚炮弹——

轻而易举

删除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从整个来生走来

暗无天日，遮蔽着今生

2008年10月3日北京

追问

谁让走动的拖鞋突然停住?

让床单下，一只爬行中的螃蟹

猛然夹紧被褥?

谁在深夜潜入更深的衣柜

让呼吸只有0.1mm长?

谁让目光凝滞于一瞥的张望

让回声等待着回声

静止的床，躺在流动的时间上?

我，和我的记忆

十指相扣

从不倾诉，一个擅入者的哀伤

2008年10月6日北京

天鹅

冬天了，它们很冷

黑色的蹼摆动在白色的雪沼里

缓慢滑行

前方迷茫的雨雾中

有一片尚未开辟的芦苇丛

冬天里它们依旧

弯下长颈轻啄

冰面下仅存的水生根茎和种子

钻出头来，它们衔枝的喙

在抖瑟中依稀望见

来年春天

2008年10月6日北京

信件

有一年冬天，在雪花纷飞的日子

我的心是暖的。给你的信

写在一张白纸上

我的字体宁静而时间凝住

曾说过什么，我已忘记

我把窗台上的白色扯来

温柔又踏实地

盖在身上

2008年10月6日北京

责任编校孙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