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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罪

时间:2024-05-04

戴维·盖兹

廖晓端译

可能是希腊人发明的田园牧歌,在这一种文类里,乡村生活被不会生活在这里的作家理想化了,然而这种理想化的生活却最真实地存在于美洲大陆。对所谓的大发现时代的欧洲人来说,整个北美大陆似乎是一个伊甸园式的枪支俱乐部,他们仍在此处的后裔还没能用自己的存在战胜关于纯粹的原始图景的困扰。一条直线——即使只是精神上的——从费尼莫·库柏(Fenimore Cooper)的原始的阿迪朗达克山脉(Adirondacks)和霍桑(Hawthorne)的险恶的马萨诸塞森林(Massachusetts forests)延伸到海明威(Hemingway)的《大双心河》(“Big Two-HeartedRiver”),再到契佛(Cheever)驯养的林荫山(Shady Hill)的安乐之地,一直到乔治·桑德斯(George Saunders)直截了当起名为《田园牧歌》(“Pastoralia”)的一书中的主题公园——在这里,人们通过洞穴墙壁上的孔把宰杀了的山羊传递给穿着新石器时代装束的员工,那样子非常像巨无霸出现在免下车窗口。这条线索甚至会引向《裸体午餐》(“NakedLunch”),这部小说断言美国在“移民者和印第安人到来之前是古老、肮脏而又邪恶的”——简单说是对神明的有意亵渎。用足够讽刺的话来说,就像《灯红酒绿》(“Bfight Lights,Big City”)可以被称为《美国牧歌》(“AmericanPastoral”)或者《失乐园》(“Paradise Lost”)一样,几乎任何一部美国小说都能被这样称呼。

托尼·莫里森(ToniMorrison)早在1984年就把她的小说命名为《天堂》(“Paradise”),而我认为这是她最糟糕的一个标题。这个题目应该比较适合她的最新力作《仁慈》(“A Mercy”)。当托尼含蓄地批评美国的田园牧歌传统时,她的这部新作却又再一次证实了她是一名美国田园牧歌传统的自觉的继承人。她最好的两部小说——《所罗门之歌》(“Song of Solomon”)和《宠儿》(“Beloved”)都以深厚的感情极力地渲染乡村的田园风光,使你能够嗅到泥土的气息;即便是在都市小说《爵士乐》(“Jazz”)里面,最值得记忆的画面也是作为人物背景的南方风光,它的人物却被抛在了后面,但是作为一名非裔美国人,她的作品也保留着明显的后殖民地式的田园牧歌的特点,因此,反驳罗伯特·弗洛斯特(Robert Frost)那句令人困窘的诗行“在我们成为土地的主人之前,这片土地就已经属于我们的了”,就成了她长期的事业。在《宠儿》里,被称做甜蜜之家的种植园,对它的奴隶来说毫无甜蜜可言,同时对任何人来说,也都不是个家,除了土著迈阿密人(Miamis)在这里留下了一座座坟山外,什么都没有。在《仁慈》一书里,一个17世纪的农场主,他住在一个怪图约叫做弥尔顿(Milton)的小镇附近,他因为做甜酒交易而发家,因此盖了一座奢华、阔气的新房子,并且为新房订购了一套精美的花式熟铁门,门上装饰着两条一模一样的紫铜色蟒蛇,当门关起来的时候,巨蟒的头碰到一起就形成了一朵开放的花。这个名叫雅各布·瓦尔克(Jacob Vaark)的农场主认为自己创造了一个人间天堂,但他的印第安人奴隶莉娜(Lina)(这些奴隶受到长老会制赤裸裸的压迫)故意赋予它一个犹太教与基督教共有的隐喻,觉得自己像是“进入了地狱”。

在这个美洲伊甸园里,作为代价之一,你将获得两项原罪——土著居民的近乎灭绝和来自非洲的奴隶输入。不难认出谁是真正的毒蛇:那些动物被莉娜称为“欧洲人”,因为他们的“被漂白的”皮肤而使他们第一眼看起来像“生病或是死了”,他们给予异教徒最大的礼物似乎就是一场天花或者是冷酷版本的拥有“一个沉闷的、无趣的上帝”的基督教。雅各布是我们最亲近的一个仁慈的欧洲人。尽管有三个女奴隶(一个印第安人、一个非洲人和一个“小杂种”)帮助他经营农场,但他拒绝贩卖奴隶。事实上,是非洲女孩的妈妈强迫自己的女儿为雅各布工作的,因为这个女孩子随时有落人更坏的人手里的危险,而雅各布看起来更有“人性”。然而,雅各布这样得来的钱与他扬鞭赚来的钱一样都是肮脏的:这些钱轻而易举地从在加勒比海甘蔗种植园的奴隶身上获取,不需要他亲自去监管。而他以这些钱建造那幢可笑的楼房却丝毫没有好结果。这座房子浪费了50棵大树的生命(砍伐树木,正如莉娜所指出的那样,“没有征得它们的允许”);在修建房子期间,他自己的女儿死于一场事故。而雅各布自身也没有活到完工的那天。

事实上,有些白人殖民者是从地狱逃脱出来的:雅各布从英国进口而来的未曾谋面的妻子瑞贝卡(Rebekka),对示众的车裂般的刑罚保留着过于鲜活的记忆。“成堆蹦蹦跳跳的、仍然鲜活的内脏在重罪犯面前被收集起来,扔到一个水桶里然后抛入泰晤士河失去躯干的手指抖动个不停;一个犯有故意伤害罪的女人的头发因为着火而显得十分明亮。”而她认为,美国基本上不会比这更糟糕。但,即便是相对比较和善的瑞贝卡(和善,也就是说,直到她几乎死于天花之前,她获得了宗教救赎)和相对比较人道的雅各布也仍黏附着欧洲人的硫磺,而正是这东西熏臭了这整个地方。一位本土的酋长诊断分析了他们独特的病状,说:“他们从大地的灵魂中摆脱出来,但仍坚持购买它的土壤,就像所有的孤儿一样,他们贪得无厌。这是他们的命运:咀嚼世界,同时吐出一种可能会伤害原初居民的可怕的东西,”这听起来有点像P.C.的黑话,甚至莉娜也怀疑所有的欧洲人都是欧式垃圾。但是酋长说得有道理。是否要把每一个拥有我们居住着的地球的人都当做兄弟姐妹?从这个角度来说,财产真的是被偷窃了,如果你认为欧洲人没有偷的话,那我愿意把我用24美元买来的念珠卖给你。

在这个伊甸园里,如果欧洲人不是唯一的毒蛇——毕竟,《仁慈》一书也牵涉到了非洲的奴隶交易——这个见解,由一位被敌对部落俘获并被用船送往巴巴多斯的非洲妇女提出,它直指问题的核心:“我认为男人是靠侮辱牲畜、女人、水、农作物来使自己强大的。每一件事都在使冲突升温,最后他们家族的男子烧掉了我们的房子,然后将他们无法屠杀的人或牲畜聚集起来用作交易。”男人们!你们不能忍受与它们住在一起,同时你们也不能离开它们而生活(因为妇女们“没有砍伐60英尺的树木”,制造钢笔,修复马鞍,屠杀或宰杀牛肉,给马钉马掌或狩猎),更不用提老伊甸园里的性引诱问题。弗洛伦斯(Florens),这位她母亲将她交付给雅各布,

并且其后半生被纵情的感受所左右的黑人女孩,陷入了对为雅各布修建铁门的铁匠的不可抑制的欲望中。“闪亮的水珠从你的脊背上缓缓滑落,我为自己抑制不住地想要去舔那些水珠而感到惶恐,于是我跑进牛栏里想要阻止这些从脑子里溢出来的想法。但无济于事。”在他们相见的最后一幕,黑人铁匠拒绝她,因为她是一名奴隶——不是对于雅各布而言,而是对于她自己的愿望来说。“我只属于你。”她告诉他。“属于你自己,女人,”他回答道,“你浑身上下存有的只是野性。不受约束。没有城府。”如果你曾看过托尼·莫里森的小说你就能够预知弗洛伦斯最终终结了自己的自由,这是一个痛苦的祝福。作为对她失去母亲和爱人的唯一报偿就是她开始写下自己的故事,她用钉子将一行行文字刻在了她过世的主人未完工就被废弃了的房子的墙壁上。

《仁慈》既没有《宠儿》的可怕激情——一个作家能有多少次到过这样的地方呢?——也没有莫里森后期小说中最令人满意的《宠儿》那样生气勃勃的独特设计。但是,这部作品却是作者最深入发掘美国历史的著作,它触到了这样一个时代:当南方已经通过“把所有白人从其他人种永远独立出来并加以保护”的法律时,北方正开始迫害那些被指控使用巫术的人。(这本书最使人揪心的时刻是当一个白人小女孩看见弗洛伦斯时那种歇斯底里的叫喊,以及隐藏在她身后的政治迫害的长者。)后殖民主义和女权主义者,甚至也许还包括绿党和马克思主义者,都可能会关注《仁慈》这本书,但他们应该小心地关上门(阅读或讨论),以免莫里森对他们产生太多想法。这部小说不是一场论战——有哪个人真的想被说服剥削是一种罪恶呢?——但却是一部悲剧,因为“被赋予支配他人的权利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夺取支配他人的权利是一件错误的事情,把支配你自己的权利交给他人是一件邪恶的事情。”

除了一个狡猾的葡萄牙奴隶贩子之外,小说中没有哪个人是完全邪恶的,他甚至比那个卷胡子恶棍更加懦弱和卑鄙,也不是说我们支持的人物特别圣洁。当莉娜悲叹那些树没有经过互相同意就被砍伐的时候,她同时也迅速地淹死了一个新生婴儿,而并非像《宠儿》里那样将他从奴隶制的生活中解救出来,仅仅因为她认为孩子的母亲[被马礼逊(Morrisonian)称为索罗(Sorrow)的“混血”女子]已不能给雅各布的农庄带来有价值的运气。《仁慈》中每个人都被伤害过;有些人,曾经一度找到了爱的力量,至少是仁慈的力量来指导自己的行为——这就是说,当那些人有权利去做伤害他人的事时,他们没有选择这么做。一个消极的美德,却也许比爱更为持久。

这是一个奇异的组合家庭——奴隶、契约仆人和一个被家族用作交易而运送到丈夫身边的妻子——展现了自由和主权的不同等级情况,这个家庭暂时地维系在一起,是由于各种矛盾的动机。“他们曾经认为他们的家是一种共同的家庭,因为他们一起摆脱了孤立隔绝而建立了友谊。但是他们想象中的已经组建的家庭是虚假的。无论每一个人是喜爱、找寻或者逃避,他们的未来是孤立的,同时也将面临其他人的猜疑。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仅靠勇气是不够的。”《仁慈》里的风景美丽与恐怖并存:雪花像“糖果”一样眨着眼睛,而冰柱像“刀子”一样垂悬着;一只牡鹿是一个善良和吉祥的精灵,然而在夜晚,“一只眼睛闪亮的麋鹿却可能极易变成魔鬼”。但是,不管怎样,自然的光辉和酷烈可能都意味着文明,而对于这些住在当中的人来说,自然什么都没有给予预示。它很容易获得认可或者畏惧——像那些他们不得不与之住在一起的人。在莫里森最新版的田园牧歌里,仅仅是仁慈或者仁慈的缺失构成了美国天堂或者地狱的风景,伊甸园的大门一起向着两边开放。

责任编校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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