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鹭起
[引子]
杭州,东楼。
苏安手执招魂幡,气定神闲地走在路边,来往的人挤挤挨挨,他把招魂幡往地上一杵,吼道:“算姻缘,三文钱一次,不准包退!”
话音还没落,就被泼了一盆水。
后头彩依阁的老板娘双手抱盆,一脚跨过门槛,怒目圆睁,骂他:“再到老娘门口胡说八道,老娘扒了你的皮。”
苏安脸上挤出笑:“这就走,这就走,再也不敢了。”
他往路尾走,拐过弯,是条破烂的巷子,里头有个老妇人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着三个盆,正在搓衣服。
苏安抹了把脸上的水,刚要骂那老板娘两句,见状,把话吞回去。
那老妇银白的头发,脸上褶子一道摞一道,一双眼生得吓人,灰灰白白一片,像是瞳仁化开了,混在眼白里。
苏安心里咯噔一声,往后退几步,扭头去看彩依阁,心里突然生出来一个想法。
这时候老妇人开口了:“是湘湘吗?”
苏安小跑着到她面前,从她手里接过衣服接着搓,皂沫飞得哪儿都是。他笑盈盈地说:“阿婆,我不是湘湘,我是湘湘的朋友,我来帮你洗衣服。”
那老妇人点点头,伸出橘皮百褶的手,那手上还沾着皂沫,落到苏安肩膀上:“你是个好孩子。”
[1]
彩依阁近来生意兴隆,原是来了一位新的绣娘,叫严湘。那绣娘面容寡淡,年纪不大,不爱说话,手却极巧,绣出的花样每一针都極为细致。
老板娘就是看中她这一点,才将她招揽过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严湘缩在楼上迟迟不下来,老板娘亲自去叫,她才开了门,一双眼又红又肿。
老板娘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她说:“针坏了,花样没绣完,客人下午要。”
老板娘拉她的手:“嗨,多大点事,先下去吃饭,客人我来应付,都是老熟人,能给我几分面,明儿给她也不迟。”
严湘没说话。
饭刚吃到一半,有大堆人闯入,为首那人年轻俊朗,着黑衣,衣角袖口有金线绣的仙鹤,正是衙门新晋的捕头——周毅。
老板娘差点扣了饭碗,忙蹭着桌边三两步拦到他们跟前:“官爷,这是怎么了?”
人堆里有个挑头的,率先开口,说明身份后,“唰”地打开一幅画卷,上头有个黑墨勾出的人脸:“见过吗?”
老板娘仔细看了看,“咦”了声:“这不那骗子吗?”
周毅皱起眉,用刀柄点了点画像:“说仔细点。”
老板娘絮絮叨叨地说着,坐在桌边的严湘陡然变了脸色。她放下碗筷,转身朝后院跑。
后院的帘子撩开,她模样立马变了,那张寡淡的脸似乎生出奕奕的神采——眉尾上挑,眼底生媚,淡色的唇上晕开一抹深红,落在白皙的脸上,像是开出了一朵红海棠。
她步子轻快,三两下穿过后院,一跃上墙。
翻身下去,再跃再翻,穿过几个小院小房,到了一处破巷子,里头有个老妇人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着三个盆,正在搓衣服。
她坐在墙头看她,那老妇人似有感应,蓦地抬起头,灰灰白白的眼里没瞳仁,偏目光如钩,专往严湘身上钩。
严湘眼里含笑,刚要张口,巷口传来响动,无数官靴踩地声,兵戟相碰的哗哗声,还有衣角随风震荡声,浩浩荡荡地朝这边席卷。
严湘心下一凛,从墙头摔下,再抬头,面前伸过来一只手,手掌中有一道狰狞的疤,是周毅,他问:“能站起来吗?”
她怯懦地望了他一眼,磨蹭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把手搭上去,站起来后赶忙低下头,她那张脸早没了神采,寡淡得让人记不住,可周毅突然问她:“你是彩依阁的绣娘吧,刚才好像看你在那儿吃饭。”
严湘心里一惊,头垂得更低。周毅漫不经心地朝旁边看了看,除了他们,再没别人:“别来这地,刚死了人,朝廷正查呢,你一小姑娘多注意点,赶紧回去吧。”
她答应了一声,踩着步子往回走。
等她出了巷口,周毅的脸立马沉下来,示意手下:“查她。”
[2]
周毅手上那张画像,画的是个死人,就是那个江湖骗子,苏安。他死的时候,双目圆睁,嘴巴张得老大,舌头吊在嘴外头,肩膀上还有个黑手印,已经溃烂发黑。
怪,太怪了,周毅带着大队人马,拿着画像打听了好几条街,才知道他是谁。
他平日里无亲无友,爱招摇撞骗,除了彩依阁的老板娘,没人肯指认他。
周毅手底下的人问他:“头儿,干吗查那个女人?”
周毅指了指放在案板上的尸体:“你看……”他伸手剥开领口,后头的人立马捂住嘴,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
周毅面无表情地说:“你看他这枚玉佩,那姑娘有枚一模一样的。”
这玉佩也怪,上好的白玉,不雕祥兽,偏雕成了只蝎子,两只螯拧在一块,后头甩一根长长的蝎尾,尾尖儿打磨得特锋利,稍不注意,就能划个血口子。
这东西,他居然能贴身戴,不简单。
周毅定定地看了好久,才把白布重新给他盖上。
做捕快的,三餐没个准点,都快晚上了才吃午饭,还没吃两口,就来了新案子——长宁街又死了人,和那江湖骗子一个死法,双目圆睁,舌头吐出来,而且那具尸体,也有个腐烂发黑的手印,只是,在手腕上。
周毅放下饭碗,面色阴寒,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射出寒芒。小捕快纷纷退避三舍,他拿起刀:“我去曹家看看,你们在这儿待命。”
死的人是曹家娘子,当时她正在闺房里,也就一盏茶的工夫,丫鬟出去拿了香薰,回来就见她倒在床上,双目圆睁,嘴巴大张,一条长舌吊在外头。
曹家上上下下都传,这是妖法,曹家娘子得罪了不干净的东西,得赶紧请道士作法,不然还得死人。
周毅赶过去的时候,正碰上曹家请的道士来,他拿了杏黄色的招魂幡,说是能把曹家娘子的魂招来问个清楚。
黄纸铺开,上面拿朱砂勾勾画画,末了一把火烧干净,火熄尽时,曹家娘子嘴里登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声音如同铺天盖地的细腿爬虫簌簌爬过,每一条腿的搅动都发出细小的“咔嚓”声。
这是要开口说话了?可那道士只瞧了一眼,就拔腿要跑。
周毅一把揪住他:“你看出什么了?”
道士哆哆嗦嗦地说:“针,她身体里都是针!”语罢,挣脱了他,踉跄着滚出门外。
就在这时,这声音猝然停住,四周陷入死一般的静。外头的人挤作一团,面露恐惧,周毅一咬牙,踩过香灰画的圈,走到尸身跟前。
他用刀柄敲了敲曹家娘子的脸,那瘪下去的脸颊突然鼓胀开来,“砰”的一声,整个头颅炸开,顿时血肉白浆四溅。
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呼喊,堆在门口的曹家主人、家仆轰然而散。
周毅也受到略微惊吓,他用刀挡脸退后几步,无意间,瞥到那头骨中闪过的一道寒芒,像是刚打磨好的银针。
但他知道,一定不是,因为那针头带钩。
是一条蝎尾!
……
曹家娘子的尸首被周毅带回衙门,她住过的那间屋子也被曹家封上了,除非曹家没落,这房子怕是再也不能重见天日。
不过出了这事,换谁都不能释怀。
连周毅也是。
据衙门捕快说,那日周捕头回来后,满身黏腻,脸黑得跟包公似的,连那把不离身的刀都被扔了,扯了官帽就去后头洗澡了。
洗了三遍。
在这期间,其他捕快检查了尸首,竟然在里头发现了七十六条蝎尾。
等把蝎尾一条一条挑出来后,尸体骤然萎缩,内里的血肉似是忽然间蒸发,只剩下骨头撑着外皮,干干瘪瘪地躺在黑木板子上,等周毅定夺。
周毅洗完了澡,吩咐手下:“把今……”话还没完,就听见门外有哭闹声。
“怎么回事?”周毅推开门,看到拦在门外的小捕快个个眉头紧蹙,面露难色,他们当中有个织锦华服的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好生惹人可怜。这是彩依阁的老板娘,给他指认过苏安,有过一面之缘。
周毅开口问:“怎么了?”
老板娘哭哭啼啼:“曹家扣人,还不承认,我家严湘去他家送衣服,到现在都没回来,我过去找,他们连大门都不开!”“哇”的一声,老板娘大哭道:“这可怎么办啊!”
周毅捏捏眉心,吩咐手下:“你们赶紧找把椅子让她坐会儿,再沏杯茶!”然后冲老板娘保证:“我现在就去曹家问问。”
路上,周毅回忆那個叫严湘的姑娘,同样是一面之缘,他总觉得这姑娘不一般,那张脸,那双眼,明明如清汤寡水,可他偏觉得,汤下水中藏着几分如游丝的魅。
行至门口,才发现曹家大门紧闭,不到一日光景,这户人家便如同秋日枯叶,失掉生气。周毅想去敲门,手落到半空突然顿住。
他思虑片刻,转道去了苏安死的那条巷子。
巷子里破败萧瑟,空无一人,倒是紧里放了三个盆,走近了看,有几件旧衣服在里头。突然周毅目光一顿,那盆沿一圈红,正在往下滴答流着什么。
周毅心里一惊,这是血。
右边矮房传来异响,他立马戒备,手死死捏住刀,侧身去看那扇破败的小木门。
这破房子里头应该有人,他用刀顶着门轻轻推开一线距离,眼睛往里瞟。屋里昏暗,时不时发出“呼啦呼啦”的水声,像是有一把大勺在搅动锅中的汤汁。
他从怀里掏出火折子丢进去,黄光绽开,霎时照清了屋里景致。
严湘果然在这儿!
[3]
她双手绑着被吊起来挂在房梁上,身下有个木制小碗,碗上架着一根又细又长的银针,针孔悬在碗外,正对着严湘的右脚裸。
她的右脚脚踝有道伤口,此时在往外淌血,血滴下去,连成一道鲜红的血线,从细小的针孔间直直垂落,砸向地面。
这时,有个苍老的声音笑道:“线穿针,从口入,挽个结,嫁衣不比血衣红,这根针成了!”
她往外走,灰灰白白的眼里寒光攒动,却突然愣住,怒喝:“有光?什么人?”
“轰隆”一声,周毅抽刀踹门,那门摔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他踩着破门入内,刀锋比在老妇的脖颈边:“你是什么人?”
老妇眼里现出恐惧,口中哆嗦:“你、你。”她不管不顾地往周毅这边扑,脖子碰到刀刃,溢出血珠,周毅只能后撤。这当口,一道巨大的黑影遮住上空,空气里随之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周毅撤刀向上一拦,却被巨大的坠落物砸得手骨剧痛。
生死之际,他想起被吊起来的严湘,睁开眼往房梁上看,可那儿只剩下一截扯断的绳子。周毅从地上捡起破烂的刀,右手握刀,左手把住右手手腕,勉力朝那巨大阴影一挥,口中大喊:“严湘,还活着的话,就过来!”
之后,就陷入一片黑甜梦境。
昏过去前,周毅似乎听到几声极为缥缈的笑声,还看到有两道模糊的身影,着大红嫁衣,衣尾拖得老长,像是…巨蝎的长尾。
他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回到了三年前,青城山。
那时候刚入春,山中浮现一层翠绿,他跟随家中大人去祭拜,迎客的是个女道士,头上绑髻,一双眼明亮,老远就冲他们招手。
长辈交谈甚欢,他坐不住,就一个人溜到后山去玩儿。
后山草木繁盛,有条小溪自山间一路蜿蜒,他十分无聊,便顺着溪流往山下走,却在山下碰到一个姑娘。
那姑娘十分奇怪,身上套一件比她肥大许多的布衣,露出的四肢纤细,脖颈间拴一条铁链,正蹲在溪边卖力地洗衣服。
溪水哗啦啦地流,她脖子上的铁链“叮叮”地响,铁链那头钉在树上,上头还贴了黄纸符咒。
周毅走近她,她“唰”地抬起头,目光阴狠,抓着衣服的手狠狠攥起,攥得指节都发白。
周毅连忙后退,嘴里小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恶意。”
她死死地盯着他,明艳的脸上尽是警惕。她长得很好看,眉尾上挑,眼中含媚带嗔,唇若红海棠。周毅顿时明白,她不是普通人。
这山上有此待遇的,该是妖。
他转身欲走,却被突然而至的震感震得一个趔趄。他身形不稳,摔倒在地,看到如绒毛的草间滚过一道黑线,而后黑影昂首,两只竖瞳发出幽亮的光。
那黑影不由分说张开血盆大口,朝周毅咬过去。这是被镇压在青城山腹内的蟒妖,真身不能动,只能分出意识出来寻活人,以求破解封印。
虽然是意识,也足以令人畏惧,周毅僵在原地,愣怔地看着这道黑影砸来。突然,一道身影扑到自己面前,随之一股热血溅在脸上。
面前挡了个瘦弱的身影,肩膀钳在蟒妖口中,鲜红的血正往外汩汩地流。
蟒妖松嘴:“青蝎,你……”妖血相克,那蟒妖的意识瞬间消散。
周毅浑身冰凉,鲜红的血顺着脸颊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她一把搡开他,抹了把肩膀的血,自顾自蹲下继续洗衣服。
周毅说:“你的肩膀?”
她头也不抬:“我是妖,会好。”
他静默了一会儿,说:“我帮你吧。”初春溪水冷冽,多是冬尾的化雪,她那么瘦,若是个普通人,父母该多心疼。
谁知,他刚往前一步,她立马出声阻止:“后山妖多,你不该来。他们马上就到,你快跟他们回去。”
“他们”指的是那些道士,周毅刚想说什么,却见她拿起藏在盆间的荷叶包,小心翼翼剥开,里头有一只发霉的鸡腿。
见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周毅心里突然有点难受,他知道青城山是个什么地方,道家在此盘踞,这些山中的妖多不好过。
周毅顿了一下,回身撕下铁链上的黄纸符咒,然后才大步离开。
他没看到,后头的姑娘猛然抬头,溪水哗哗地响,一路撞碎沿途的碎冰,发出“噼啪”的声音。
……
当晚,周毅独自在房里吃饭,长辈拜神还没回来,他忽然听到后院里头传来打骂声,于是悄悄摸过去看。白天那个梳高髻的女道士就立在后院,背对他,手执长鞭,正在骂一个小姑娘。
那姑娘面容十分眼熟,他认出是今日溪边的姑娘。
女道士骂她:“偷东西吃,还私自破除符印,胆子肥了,居然还想跑!”
鞭子一下一下地打在她身上,她一声不吭,那女道士越骂越生气,新的一鞭破空而下,用了十足的力气,谁知她却突然抬起眼,一双明艳的眼里尽是漠然。
周毅正对着她的方向,目光相碰,他心里一跳,下意识过去伸手攥住那根揮落的长鞭,粗糙的鞭身在他掌心蹭过,他疼得嘶了一声。
那女道士吓了一跳,赶忙扔了鞭子询问伤情。
他冷冷地抬眼,问:“这姑娘怎么回事?”
女道士笑得讪讪的:“妖怪罢了。道家收妖,天经地义,教化妖怪,也是天经地义。小客人,你这手得赶紧包扎一下。”
他问:“你就是这么教化的?”
女道士说:“小客人年纪小,有善心,看不得这个是应该的,这手得赶紧上药,晚了就落疤了。”
他追问不休:“她凭什么被打成这样?”
女道士一顿,收了笑,语气似入寒冰:“这可是妖。妖怪天性卑劣,怎么,你想放她出去害人吗?这妖怪手里有三条人命,放她出去,如何了得?”
周毅看了她一会儿,开口说:“符咒是我撕下来的,是我想放她走,和她无关。”
女道士嗤笑了一声:“看来是被迷了心智了。”
[4]
初春的山里仍旧冷,但冷不过人言,周毅被传成受了妖怪蛊惑的迷途之人,那女道士亲自作法,要给他驱散心魔,帮他走回正途。
他高坐蒲团,看下头一圈又一圈的道士,每个人手中都拿着厚厚的黄纸,上面用朱砂写了符。
他突然很想念那个姑娘。
他想,她被抓起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吧,像个怪物一样被围起来,每个人都投来惋惜无奈的目光,不过她应该会惨一些,毕竟,在这些人口中,她还是十恶不赦的妖。
不知道她身上的伤怎么样了,不过她说,她是妖,会好。希望她真的会好吧。
青城山的夜很漫长,刚来还不觉得,久了便会想家。这夜,周毅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于是爬起来看月亮。他推开窗子,冰凉的寒气扑面而来,他冷得打了个哆嗦,然后扒着窗棂往外头看。
银辉罩树,似轻纱静静地绕在树木间,空气里还弥漫着夜间冰凉的水汽,真是冷清至极。
他叹了口气,欲关上窗子,却看到一只小蝎子趴在窗框上,尖尖的蝎尾翘起,正对着他。脑子里闪过那蟒妖的叫声,他试探着问:“青蝎?”
青蝎一跃而下,他就势关上窗,再回头,看到屋子里站了个姑娘,眉眼明艳,四肢纤细,着宽大布袍。
他笑起来:“真的是你啊。”
她依旧不爱理他,自顾自往桌上丢了一个纸包,打开来,是块腊肉。
她说:“还你的。”
这腊肉应该藏了蛮久,面上都有须状的东西,但他没嫌弃,掰下一块放嘴里:“还我什么啊?”
她垂眼不语。
周毅坐到桌边,又拽来一张凳子示意她也坐下:“说起来,还是你先救我呢,要还也是我欠你的。”
她说:“我爹是凡人,他说我要想做人,得先保护人。妖怪才会害人……”估计是想到那女道士的斥责,她声音越来越小。
周毅有点心疼:“你爹是人,你怎么会来这里?”
她顿了很久才说:“受教化,我想当人。”
周毅想起那女道士的话,摇摇头:“受教化可不是这样的。”他伸手碰倒桌上的茶杯,蘸着水在桌上一画:“我教你写字吧。学会了写字,就能看得懂书,就能读懂书中的道理,到时候,你就知道如何做人,或者说,做什么样的人。”
她盯着他看,眸光里一点点升起光。周毅继续说:“之后你可以去青城山外面看看,外面的天地很广,什么样的人都有,你会找到相合之人,比在这里好。”
她打断他:“我走不了,况且……即便能走,我也不知道去哪儿。”
周毅说:“往东走,有个地方叫杭州,我家就住那儿。那里的东西好吃,人也和蔼,比这里好,真的,比这里好。你可以来这儿。”
她没答话,但之后,她每晚都会来找周毅。周毅答应教她写字,没有纸墨,他就蘸着茶水在桌上写,她想认什么,他就教什么。
每次教得不多,但一個月下来,也能认不少了,她最喜欢“周”这个字,她说她会记得他。
周毅被准许回家那日,山中落了雨,道路湿滑难走,来接他的家仆下午才到,他们雇了马车,车里放了好多吃食、书本,都是他要求的。
周毅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一股涩然涌上心头。他挑了些水果、熟肉还有两本《论语》裹进油皮纸,然后用细线仔细绑好。
他把纸包悄悄埋在屋舍下头的土地里,到了晚上,她肯定能发现。
雨又绵又密,从天上直直坠落,打在额头、挂在眼睫,又顺着脸颊流进衣服里。他仰起脸,不知在和谁告别:“我走啦。”
马车到了山下,忽然停住,家仆探头进来,说路中间挡了人,要见少爷您。
周毅下车,果然是青蝎,她浑身都湿透了,抱着什么东西蹲在路中间。周毅嗓间发堵,撑起伞,走过去拍拍她的肩。
那一瞬,他似乎从她眼里看到了如星辰的光,她把怀里的东西递过来,说:“我、我给我爹写了一封信。”
周毅心领神会:“我帮你带给他。”
良久的沉默后,周毅一咬牙,把伞塞到她手里,说:“我走了。”谁知她突然开口:“不是我。”
周毅身形一顿:“什么?”
她说:“那三条人命,不是我做的,我没害人。”
周毅说:“我知道,我从没怀疑过你。”
她上前一步:“三年后,我去杭州找你,青城山,我不想待了。”
她说这话时一直在笑,弯起的眼里一片明媚,周毅回身看她,心里有个地方蓦地一动,他说:“你想走,我可以帮你。”
她摇摇头,把伞还给他:“我得靠我自己从这里走出去,从我爹将我送到青城山受教化起,我便受尽打骂,为了获得认可,甚至到后山去守蟒妖,可仍没有人信我。你信我,我觉得这坚持没有白费,三年之后,我会在杭州找到你,届时,青蝎会穿干净的衣服,梳好看的发髻,会有谋生的手段,像个真正的人,不会再这么狼狈,到时候我们可以重新认识。”
这场雨,似乎洗刷了一切尘埃,岩缝里的蛛网、腐草全部涤荡干净,她就像一株带着嫩绿的草芽,轰然破土而出,肆无忌惮,向阳生长。
周毅笑:“好,我等你。”
[5]
梦欲完不完。周毅再睁眼时,是在一处山洞里。
不远处有口大锅,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周毅浑身发冷,口干舌燥,下意识想去锅旁,却被一只手拉住。
那手的手指白皙修长,指尖却有厚厚的茧。抬眼看,是严湘。
她发髻凌乱,眼下一片青灰,模样十分可怜。周毅动了动唇:“怎么了?”她垂下眼睫,摇摇头,豆大的泪珠往下掉:“洞口被封死了,我们要死在这儿。”
周毅笑起来,牵动干裂的嘴唇,一声痛吟先出口,他说:“我是朝廷捕快,肯定能带你出去。”
严湘那双过了泪的眼格外亮,她用手指绞着衣服,周毅想拍拍她的肩膀,手伸出去,又停下,还是算了,孤男寡女,别吓着她。
这时候,“呼啦呼啦”的水声又响起来,那口大锅里的水已经煮沸了,锅中生出了漩涡,滚水顺着锅沿儿往外扑,大把大把的水争前恐后地溅在地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严湘畏惧极了,一个劲儿往周毅身后躲。周毅挡在她面前,绷紧胳膊,准备随时反击。这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别装了。”
锅中突突而起的水中浮出一张人脸,接着,居然爬出来一个人,她头发花白,衣着老旧,一双眼灰灰白白,没有瞳仁。
她往周毅这边一看,笑起来:“哈,青蝎,你果然来了。”然后伸出橘皮百褶的手,指着周毅:“又被迷了心智了吗?还不快过来。今日就是这蝎妖的死期,我一定要除掉她。”后半句语调渐入冰冷,还带着浓重的怨气和兴奋,像是说给严湘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锅中沸水应声躁动,忽地腾空而起几道水柱,严湘收了那副楚楚可怜的面容,冷笑一声,一把推开周毅。
等周毅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昂首挺立地站起来,那张脸变得明艳无比,眼里含笑,口若红海棠,手指屈伸间,一团青光自指尖展开一道屏障。
“当年青城山上,你打不过我,如今,依旧不是我的对手。”
当年青城山上,她们二人的确是交过手的,那时候,这老妇还不是这般狼狈模样,还是个瞳眸清澈的女道士。
她发现她看守的青蝎存了异心,居然想从青城山逃走,于是带着符咒黄纸,截断了她精心谋划的出逃山路。本来万事顺利,她正打算将重伤的青蝎带回去,谁知,妖就是妖,天性里带着狠戾,即便多年安分守己,逆来顺受,也依旧压抑不住自己血脉中的那份渴望。
这蝎妖被逼到绝路,居然现出原形,重伤了她,甚至还毁了她一双眼,从她眼中取走了那对乌黑的瞳仁。
修道者失掉招子,等同于这辈子都不能再窥见天意,她心高气傲,断不能接受如今境遇,于是怨气丛生,加之心神不稳,来年居然失足误入妖途,将自己与道门的缘分断尽。
她憎恨青蝎至极,于是追她到杭州。
即便一年光景未见,即便失去一双眼,她也一下就感受到了她——这青蝎化名严湘,在彩依阁做绣娘,客人都夸她针法无双,绣出的花样细致,可她知道,这是因为严湘是蝎妖,有一条灵巧无比的长尾,胜过无数人手和银针。
她失去道门支撑,无处可去,又入了妖途,整个人变得不伦不类的,只能委身在无人住的破巷子里,日子过得十分拮据,才一年,就头发花白,容颜苍老,脸上褶子一道摞一道,为了生活,她还得给别人洗衣服挣些饭钱,连那双拿惯了拂尘的手都生出橘皮。
她对严湘的憎恨一日多过一日,可她敌不过她,只能伺机而动。就在她无计可施之时,彩依阁的老板娘找来了,这老板娘发现了严湘的身份,起了贪心,要夺蝎尾。她也不是没劝过那老板娘,让她好好过安稳日子,不要节外生枝。可那老板娘下了狠心,一定要这生财之道。
她只好阴笑着答应下来,同时收下那老板娘抬来的一箱银钱,老板娘允诺她,事成之后,还能翻倍。
她设了捉妖阵,就在她那间破屋里,然后让那老板娘配合她,将严湘引过来,本来一切顺利,直到苏安死了。
老板娘的贪心并非这一日,早就一年前,她就找過旁人帮她夺蝎尾,这人就是苏安,当时苏安自称得过大道,区区蝎妖不在话下。
可他失败了,现在又死了,老板娘慌得不行。她说,苏安失手是在一年前,到现在才死,一定是严湘发现了你的存在,在警告她。她还说,苏安死得很惨,她后悔了,她和严湘的交情很好,她只要坦白,严湘一定会原谅她。
妇人之仁,难成大事。女道士冷笑:“原谅你?你可太小看严湘了。”无论如何,她和严湘的账都一定要结。
她撇下老板娘,独自行计,等到严湘出了疏忽,她终于得了机会,给她贴上锁妖符,把她吊在房梁上。
她看着挣扎的青蝎,心中突然畅快起来,可不到片刻,那股快意就没了。除了妖,道门也回不去了,她以后该怎么办呢?她不想以后在这里躲一辈子,给别人洗一辈子衣服。
她看着墙角放的钱箱子,一拍大腿,决定要把蝎尾的银针弄下来,让自己后半辈子有个依靠。
可她没想到,曹家娘子竟在这个当口出了事。那老板娘断定是严湘干的,居然吓得跑去报官,想引衙门的人去曹家抓严湘。
明明没有人知道严湘被关在这里,可那衙门的小捕头居然找到了这儿,还阴差阳错地救下了半死的严湘。
棋差一着,她不想功亏一篑,好在上天体恤她,让她认出了这小捕头是三年前在青城山的少年,于是她用周毅作饵,想再次引严湘入阵。
……
看着面前面容明艳的妖孽,她眼里迸发出浓重的怨恨,终于,一切都要了结了。她心里莫名激动,手中催力,水柱腾空而起,尽数朝严湘打去,同时口中大喝:“周捕头!这就是长宁街两条命案的凶手,快!帮我捉她!”
周毅眸中淬起寒芒,抽刀出鞘,严湘几不可闻地一顿,可没想到,那抹寒光从女道士的腕间削过,血霎时喷涌而出,她惨叫一声,狼狈倒地。
周毅收刀,一把拉住严湘。严湘指尖青光消散,愣愣地望着他:“你?”
周毅说:“你想逃,我帮你。”他和严湘二人合力推开洞口巨石,巨石是阵眼,没了它,捉妖法阵便不存在,周遭疯狂颤动,这山洞遭法阵反噬,洞口即将封住。女道士口中呜呜咽咽,整个人倒在血泊里,看着洞口的光一点点湮灭。
她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最后一刻,他居然又去救她。她看到周毅的手紧紧拉着严湘,身影从那唯一的亮光里慢慢消失,吼道:“为什么?她杀过人,你为什么要帮她?”
周毅顿住脚步,沉声道:“我相信她。”目光望向严湘,澄澈灼然,一如当年青城山脚下,他说:“我相信你。”
女道士死死地盯着洞口,灰白的眼里涌上了一层一层的血,人死入土,前尘过往都会化作巨石落下带起的烟灰,她再不甘心又能如何,她输了,她这个道家居然输给了妖。
她“呵呵”笑了两声,说:“周毅,你会后悔的。”
[6]
周毅想过重逢的画面,该是在杭州西湖的断桥上,她穿轻纱衣,头绾坠云髻,冲着他明媚地笑。
绝不是如今这样。
不过,这样也不错,至少终于见到了。
他双臂打开,将她一把搂入怀中,胳膊箍得很紧,用了大力。
他语气里有藏不住的喜悦:“青蝎,真的是你吗?”
她目光茫然,半晌后,伸手推开了他:“我是青蝎,也是严湘,你说的我是哪个呢?”
周毅愕然愣住。
她垂下眼睫,那张脸突然开始变化,一会儿寡淡,一会儿明艳,反反复复,怎么也停不下,语气里有几丝自嘲:“女道士有时候也没错,她那双眼的确不同,能看到以后的事,她是看到我以后手上会有三条人命,才会那么打骂我。”
周毅不明白,她说:“苏安、曹家娘子,两条人命了,还有一条,该是老板娘。”
当年青蝎从青城山上逃下来,出手伤人,违背了本意,致使她身体里又分裂出一个青蝎,那个青蝎狠戾,而这个却越发乖柔。
当狠戾的青蝎占据上风,她便控制不住自己。她越来越觉得女道士的话是对的,所以打伤她后,才将她那双能看到以后的瞳仁取走。因为她太害怕了,她怕一切都成真。
下山后,她一路来到杭州,在西湖上邂逅了苏安,当时他还不是道士模样,而是穿白衣,执白扇,戴白玉冠,笑容舒朗,对青蝎说:“三年之约,你是守约而来吗?”
一句话撬开青蝎心扉,之后,她深陷甜言蜜语,将真心交付给他。再之后,十里红妆,她和他穿大红婚衣,对着天地起誓,青蝎还送了他蝎形玉坠,他发誓说会一辈子带在身边。
可后来,她才知道,苏安真心喜欢的人是曹家的那个姑娘,他娶她不过是为了蝎尾,用蝎尾绣出的花样,举国追捧,将之卖给彩依阁,就能获得足以求娶曹家姑娘的钱财。曹家是高门,看不上他这个破落人,可他太喜欢曹家姑娘了,太需要这笔银钱了。
事情败露后,他给青蝎磕头,痛哭流涕地求她,可青蝎怎么肯放过他,好巧不巧,严湘居然在这时出现了。
严湘说:“当时青蝎受情伤,我才有机会,可现在那两条命案,我应该已经控制不住她了,这第三条人命,我阻止不了,对不起。”
青蝎手里有人命,严湘却是干净的。
所以她才问:“周毅,你说的我是哪个呢?”
[尾声]
山脚下的风很冷,天渐渐黑下来,周毅抬头看漫天的星辰,说:“当年你来找我,我教你写字,也是这样的天。”
严湘不明所以。周毅蹲下来,从地上捡起根树枝:“青蝎,你还会写字吗?”
严湘喉间哽咽,轻轻点了点头。周毅说:“你写给我看吧。”
她拿着树枝,在泥地上一笔一画地写,近三年来,这手除了绣花,就是握刀杀人,她都快忘了拿笔写字是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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