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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月折梨花

时间:2024-05-04

奉雅

记得那人,和月折梨花。

姜碧手中的花蕊吐出露水时,穆承郤终于找上门来。

她不慌不忙地将煮好的露水斟进瓷杯,美目轻扬:“既然如此,就让他进来吧。”

于是那个人闯进来,挟着一股冷香,目光凌厉地怒视着她:“好一个恶毒的女人。”

姜碧含水的眸子柔柔地看着他,轻轻一笑,并不生气:“我自然恶毒,可你终其一生也摆脱不了我了,受着吧,承郤。”

最后两个字温柔婉转,如珠玉泠泠,轻语呢喃。

似多年之前他在她耳边不厌其烦的誓言。

姜碧找一个人,找了许多年。

她走走停停,早起的第一缕阳光将她唤醒,每夜枕着月色入眠,就这样走过山山水水,走到长安的时候,她终于找到了那个人。

像他对她立誓时说过的那样,穿着大红的长袍,束着金冠,白色骏马踏遍皇城,十里红妆铺满长街,那样的盛景赢来满城皆庆。他娶着心爱的姑娘走过,目光停在她身上时,平淡如最寻常不过的一个陌生人。姜碧看他的背影,有人问她:“姑娘,你怎么哭了?”

才恍然,她已满脸泪水。

原来她找的那个人已经忘了她啊。

他们告诉她,信王和沈小姐青梅竹马,有情人终成眷属。那她呢,她不过是他们爱情的点缀,连名字都不曾拥有的路人吗?姜碧想得头都痛了,同她分别时,他告诉她会回来娶她,可她等了好久,久到那夜的雨倾盆而下,梨花落进尘土,也没有等来那个少年。

姜碧收拾行囊,与晨曦相伴一路北上,终于亲眼看到她的少年娶了别人。

后来啊,他对她避如蛇蝎,用利刃将她的一颗真心剜得粉碎,她捧在手心里,他却毫不犹豫地弃之敝履。她这一生耗尽所有爱一个人,未料最后他却恨她至此,这场爱恨耗尽她所有心力,支撑她走到最后的,不过是一点执念。

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

姜碧迎着穆承郤厌恶的目光,突然想起了那一年她送他离开,他提着剑说要走,然后再没回头,阳光洒在他身上,却刺痛了她的眼。

谁也不知道姜碧从何而来,等她名扬长安时,她已是最有名气的花魁了。

她日日坐在茶馆三楼,手里把玩着一个看似寻常的花络,有人搭讪也不见应,直到信王从那里经过,她站直身子,将花络朝他丢去。

姜碧见那个人敏捷地接住了她的花络,心中欣喜,他抬头看来时便嫣然一笑,他果然面上浮出惊艳之色。

“是妾的花络,信王能上楼送来吗?”

“接着——”他却摇头,随手将东西抛还给她,踏马走了。

姜碧看着他的背影,原来他连她的花络也忘了,果然无情。

服侍的丫鬟见她神色失落,劝她不要将主意打到信王身上,说信王和王妃感情极好,连妾室都不曾有过。

“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旁人哪里比得过。”她最后这么说。

姜碧勾唇冷笑,哪来的青梅抢了她的少年郎,她倒要看一看这人长成什么个天仙样,叫他竟忘了自己。

十五的时候,青草绿芽一夜长满,碧色涂绘了整个广济寺,连石板都钻出了挤成一堆的青苔,坐落在青山上的寺院迎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妇人姑娘们趁着春意出门,携伴出游,祈福踏青,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喜意。

姜碧没有带着丫鬟,独自一人跑了出来,她听说新王妃今日会来寺庙祈福,实在忍不住想来见见这个人。

姜碧假装香客跪在角落,偷偷打量她。王妃面容讨喜,清秀可人,便是面色些许苍白透着病气亦惹人心怜。姜碧慢慢看着,将她与记忆中的少女对上了号,是那年跟在他身后的小丫头,只是模样孱弱了许多,举止已不复曾经活泼,而是沉静娴雅,举手投足像极了曾经的自己。

那边信王妃正好看过来,一见到她也是一惊:“是你——”

这样子瞪眼倒活泼了许多,她想,有点当年的样子了。

姜碧朝她笑笑,放下心来,这个信王妃绝对比不过她,当年是个小丫头,现在也不过是趁他忘了她占了位置的鸠。那厢信王妃惊疑不定,姜碧却端端正正地插上一炷香,那烟袅袅升起,她皱着鼻子避了过去。

她转身离去,对身后信王妃一迭声的呼唤充耳不闻,她走得太快,寺庙的和尚纷纷避让,皆低头对着她的方向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姜碧走到山下,回头看着高高的寺院,半掩在绿色之下,隐隐可现其肃穆沉静的佛息,数不清的车马停在当中,她似也被春日的喜意感染,勾唇粲然一笑,目光牢牢定在最前头信王府的车马上。

她想,那当中,是不是坐着她的少年郎呢?

风吹起车窗一角,露出穆承郤的侧脸来,他正凝神看书,倚着后壁,若有所觉地看了过去。

却是山谷空空,石阶之上只余山风留转,再无一人。

穆承郤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和沈佩被绑到匪窝,他们被那些人戏弄欺辱,每日做着奴仆的活计。有一日,墙那边梨树开了花,它朝月光舒展着枝丫,他不由得往那边走去,仿佛有什么吸引着他,然后,他看到了梨树下的少女。

她穿着素白的裙子,腰上系了个繁复的花络,规顺地垂着。少女背对着他低头去闻那含苞待放的花朵,不知何故,这场景竟叫他心神一震。他正要细看,湖面水色微动,摇碎了漫天月色,那梦便随之醒了。

穆承郤睁开眼时,长风寂寂,吹动帐幕,沈佩毫无知觉地熟睡。他借着月色看她,神色安详,睡姿规整,是一直以来熟悉的模样。

并不是那个少女。

他莫名怅然若失。

他并不记得有过这样一个人,将那段记忆翻来覆去也找不到蛛丝马迹,大约是魔怔了吧?他重新闭上眼,却下意识希望能再见一次她。

却是一夜再无梦。

第二日,临出门前沈佩看着他欲言又止,面容忧虑,待他询问时又摇头,重新对他扬起笑来。这笑轻轻的一闪而逝,是她常有的温婉模样。说来奇怪,她曾經并不是性子沉静的人,活泼爱闹,是长安出了名的热闹人儿,只是有一次生了场大病卧床不起,再见就变成了如今的性子。

穆承郤下朝的时候,江魏靠了过来。他有些意外,江魏靠着父祖的庇荫承了爵,却终日浪荡度日,每日在朝堂混日子,下了朝便去宿柳眠花,与穆承郤泾渭分明,历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不知今日竟叫住他,还小意讨好。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穆承郤也停住脚步静静听他说完,在听江魏说想带他去花楼时,狠狠皱起眉,转身欲走。

大概又是一个无聊人。

自他与沈佩成婚以来,这类邀约只多不少,大抵那些人皆以为他如他们一般被家室束住手脚,奉承或讨好时都带着自以为是的了然,想来江魏亦是如此。

江魏见他不为所动,悻悻打住,口中嘟囔:“这下答应姜碧姑娘的事不成了。”

哪知穆承郤突然回头,道:“你说什么?”江魏吓了一跳,他见穆承郤神情可怕,只得再度重复一遍:“我說,我答应姜碧姑娘请你去花楼的事不成了!”

结果穆承郤应约了。

江魏惊得连连偷偷瞄他,不只是江魏,穆承郤自己也不清楚当时是怎么了,听到那个名字便魔怔一般跟着去了花楼,结果就看到了那个站在高台之上的女子。

她绾着乌发,额间贴着朱钿,一身大红的间色大袖裙,从容地起了一个手势。

姜碧的舞姿是极美的,天下间难有女子如她一般轻而易举将身子折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她的脸藏在长长的水袖之后,偶尔回身,清凌凌的眼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似乎没看任何人,可穆承郤就是觉得,她一直在看自己。

江魏在旁边拍手叫好,掷下的花一朵接一朵,落在姜碧的脚边,她也不理。江魏讨好地将一枝梨花送到穆承郤手中,他怔怔地看了会儿,然后漫不经心地丢了下去。

姜碧却伸手接住了。

她站在筑水的高台之上,太阳正烈,台上却没放帘子,湖水的波光映着她,衬得姜碧的脸仿若莹润白玉一般。她眼眸闪着波光,如迥然的黑宝石,一手执花,熠熠生辉地看着穆承郤,似在期待着什么。

穆承郤被那目光一刺,狼狈地移开了眼。

姜碧却毫不在乎,静静地凝视着穆承郤,仿佛天底下不过他一人。她清朗的声音在空旷的高台回旋,撞进了他的耳里:“久闻信王殿下文韬武略,英姿过人,妾身仰慕已久,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穆承郤心中一震,突然想起梦里的少女,一时闪过多种情绪,面上却豁然变了脸色:“不知所谓!”

说完,拂袖而去。

姜碧看着他,面上浮出深重的落寞来。

花楼姜碧与穆承郤的桃色传闻传遍了长安。

自那一天姜碧大胆向穆承郤示爱后,无论走到哪儿,满含暧昧与艳羡的目光就跟到哪儿,连到了朝堂,素日正经严肃的同僚都与他玩笑。穆承郤不胜其烦,却忍不住去了一次又一次,姜碧像牵引住了他的心神,他看她跳舞,脑海里全是午夜梦回的那个少女。

渐渐地,他梦里的人变成了姜碧的脸。

他并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沈佩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那年那个梳着垂髻,躲在树后默默注视着姜碧与穆承郤的女孩已经换了副模样,她穿着华服,坐在凉亭品茶,白瓷青纹的茶盏浮着袅袅清香。沈佩低头看那碧螺在滚烫的水中沉浮翻转,姿态优美地执起茶杯,然后狠狠朝姜碧的方向掷去。

她看着瓷杯落在地上,溅起的水洒了姜碧一身,满意地笑了:“不过是一风尘女子,竟也妄想攀龙附凤。”那是她在穆承郤面前永远无法展露的恶毒面容。她细细打量着姜碧的眉眼,看得越仔细越觉痛恨。太像了,她实在太像那个人了。那是沈佩少女时日夜诅咒痛恨的女子,沈佩以为永远摆脱了她,然而姜碧又出现了。

她们太像了,沈佩不知道,穆承郤会不会又爱上她,然后将自己丢在一边。

一个替身罢了,沈佩咬着牙恨恨地想,她能打败一个,自然也不会在这里倒下。

“你以为,不知从那个旮沓角落里知晓王爷的过去,瞒天过海,就以为能一步登天了吗?”沈佩叫人按住姜碧,冷冷地看着她说。

姜碧也不挣扎,听了她的话只是抬起头,露出被烫红的皮肤,微微一笑:“你怎么知道,王爷不会喜欢我呢?”

这模样,像极了沈佩记忆里的那个人,她不由得倒退一步。

“你说,我们两个谁是小偷呢?”最后姜碧对她说。

沈佩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府的,她浑浑噩噩,好似又看见那两人相处时的场景。

春意甚浓,那个少女俏生生地立在那儿,满眼含着笑意。沈佩绝望地发现穆承郤与少女目光相触时眼里亮起的光芒,他为她舞剑,为她摘花,发誓会娶她……

她不敢露面,像个局外人一样躲在一角,指甲却掐进血肉。

沈佩坐在那里,下人告诉她她最喜欢的梨花开了,要不要叫上穆承郤去观赏。

于是沈佩的心安定了下来,她想,你也不过如此了,你喜欢梨花,我就让他为我种满梨花,你想和他成亲,可是,现在他的妻子,是我。

我赢了。

姜碧,你早就一败涂地了,便是我偷来的又如何,你再也拿不走了。

沈佩独自笑得开怀。

信王妃怀孕了。

姜碧听到这消息出了一会儿神,又好像被外头的景色勾住心神,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没人知道姜碧在想什么。

穆承郤不再过来。

他刻意避着姜碧,连第一次见面的长街也不曾走过。姜碧日日坐在那儿,夕阳的余晖落进她的眼里,不过是古井无波,再无当初的光亮。她神色茫然,带着沉沉的倦意,似要与残霞一道散去。

有一天,沈佩来找姜碧。

她大概是来炫耀的,轻抚着尚未显怀的肚子,亲热地与姜碧说话。还未讲上几句,就听见姜碧淡淡道:“你没有怀孕。”

她动作一僵:“你在胡说什么?”

姜碧却缓缓靠近了她。沈佩的眼中映出姜碧的冷笑,她一字一句似审判:“假的吧,你的肚子,我看出来了。”

沈佩僵硬着身体,似是想到什么,又咬着唇笑了。

暮色完全笼罩了整座皇城,穆承郤回家听到沈佩过来茶馆,赶过来时却正好听到沈佩提高的声音:“姜碧,你做什么?”

当穆承郤赶到时,沈佩倒在地上,面色惨白,下身却浸在血中。姜碧立在一旁,看着人事不省的沈佩,冷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派无动于衷。

姜碧就那么看着穆承郤急急赶来,她没有说话,那样冷漠的眼神,他已然给她判下了罪行。

那天晚上,星辰簇拥皎月,穆承郤抱着沈佩踏着夜色一步步离开了姜碧的视线,他头也不回,一如那年他走下山。

走之前,穆承郤红着眼睛对姜碧说:“你最好祈求沈佩没事,若不然,我信王府上天入地、黄泉碧落也不会放过你。”

“哦,”姜碧在昏暗的房里辨不清神色,“妾身何德何能能有此殊荣与王爷赴黄泉。”她一步一步走到穆承郤面前,眉眼彎弯,竟是笑了,有细碎的光芒落在她眼中,穆承郤不知道,那是隐隐的水光。

姜碧倚着门框,她的右手有些不自然地下垂,红袖渐渐湿润,然后有鲜红的血慢慢渗出,一滴、两滴……最后汇成了一股,染红了她的鞋。姜碧低头看一眼,他不知道,在他进来之前她也受伤了,沈佩刺中了她,于是姜碧推开了她。他径直抱起沈佩,唯恐她害了他的妻子,全然看不见她的痛。姜碧想,他什么都不问就认定事实,是不是在穆承郤心里,她只是个会伤害别人的恶毒女人呢?

这个人好像永远只能给她带来伤害,姜碧甚至有些记不清,当初她为何会爱上他。

她凝神想了一会儿,大概是那场梨花乱雨,迷住了自己的眼。

姜碧扶着手臂,任由鲜血从手中漫出,这场爱恨,自始至终是她一个人的戏罢了,他中途退场,她仍然还要笑着演下去才好。

穆承郤日夜守着沈佩,听她不时呼痛,抱着肚子哀哀啜泣没了的孩子,内心亦是绞痛愧疚。沈佩好了之后,穆承郤终于想起姜碧。

他让手下的人将姜碧投进大狱,为他并不存在的孩子和满口谎言的妻子。姜碧并不意外,那个叫毕冀的官员却在看到姜碧时皱起了眉,他似乎在哪里见过她,这感觉一闪而过,他只能暂且放过。

姜碧却在被人压着走过他时,对毕冀扬起一抹奇特的笑来:“八年不见,毕大人模样还是没变。”

毕冀沉思起来,他必定见过这个奇怪的女人。

可是,在哪里呢?

穆承郤来见姜碧时,她正环膝坐在墙角望着某处发呆,

“承郤,你不记得我了?”姜碧问他。

穆承郤说:“你这样的女人,就算恢复了记忆,我也不会爱上你。”

于是姜碧笑笑,在他走后突然掉下泪来。

“承郤,最后一次,这一次我要和你说再见了。”

过了一阵子,姜碧回到花楼,信王与王妃夫妻恩爱、鹣鲽情深的话不时传入耳中,那些人试探着看姜碧的脸色,她含笑自若。

夜间时,沈佩挥退下人,从箱笼中取出一个小人模样的木偶。

大概是封尘多年,木偶上积了厚厚的灰尘,甫一拿出,那浮尘便四处逸散。些许落在她鼻尖时喉咙一痒,她慌忙捂住口鼻,不敢发出声音引来他人。

这个陈旧普通的小人,谁也不知道,是她掩藏多年的秘密。

那是她特意求了异域的奇人,让穆承郤忘记心爱的人,然后喜欢上她的秘密。沈佩盯着这个小人,它并没有一丝破损,于是她放下心来,咒语不会被打破。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的风停了,树叶不再摆动,沈佩甚至听不见下人走动的动静,仿佛一切都安静下来。她不自觉握紧手中的人偶,惶惶然看向不知何时大开的房门。

万籁俱寂之时,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对她说话:“这样啊,原来你是这样做的……”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像回荡在空落的房间,又像在她耳边低声细语。她瞪大眼,恐惧让她全身僵硬,只能任由那个木偶从她的手中挣脱,它慢慢地,慢慢地,仿若一个活人般晃悠悠离开了她的视线。

是谁?

谁拿走了它?

借着廊外高悬的夜灯,她看到了那个令她熟悉又痛恨的身影——姜碧。

姜碧伸手拿到木偶,灯火下,它的模样再无所遁形,长眉凤目,栩栩如生,分明是穆承郤的模样!于是沈佩看见姜碧面上浮出古怪的笑意,她一惊,几乎以为她发现了她的秘密。

“原来是这样啊,你用了巫蛊,所以他才会忘了我。”

果然被发现了。

沈佩闭上眼,面如死灰。

沈佩在那晚之后一病不起,穆承郤守在床前瞧着她日夜困于床榻,眉宇间死气沉沉,醒来时声声呼痛,却找不出任何缘由,即使闭眼沉睡亦难以安稳,每一次都在惊惧中醒来。

“承郤哥哥,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啊!好痛啊!”沈佩抱着穆承郤痛哭,滚烫的泪水沾湿他的长袖,他却只能束手无策地看她在痛苦中挣扎,内心同样煎熬。

“到底是怎么了?”他问她。

沈佩起初摇头,咬着唇不肯说话,直到后来,她渐渐受不住这莫名的疼痛,精神恍惚时才说出口:“是姜碧,她恨我,不,她恨我们,她要我死。你看,承郤哥哥,这就是她害的,她不是好人,她说要我还债,说让我受尽这世上最大的痛苦。我好痛啊,承郤哥哥,我后悔了,我把你还给她好不好……不,你不能走,她也恨你啊,她也会报复你的……”

穆承郤抱紧她,目光全是怜惜:“你放心,我会安排好的。”他低头亲她被冷汗沾湿的额头,随即冷下脸,“不会让她再来打扰我们了。”

那个黄昏,穆承郤终于找上门来。

“沈佩要死了吗?”姜碧笑着问他。

穆承郤按着额角:“姜碧,你这样做没有意义,我不会和你在一起。”

姜碧不听他的,她走过去想抱住他:“承郤,你知道,我只是想让你记起我。”她亲亲他皱着的眉,用手温柔地抚平,“你明明动心了,承郤,你听我的,我必会放过她。”

这一次他没有推开,而是抬头看着她:“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的小梨花永远不骗你。”姜碧满怀爱意地对他说,将头枕在他的肩上,冷冷看着窗外被风吹动的枝叶,眼底一片诡谲。

“沈佩用巫蛊妖术让你遗忘我,现在,我不过让一切回到最初罢了。”她一边轻声喃喃,温言解释,一边从袖中拿出什么。

可突然小腹一痛,姜碧坐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做了什么?”

“你对沈佩做的,我不过是还回来罢了。”穆承郤看着姜碧的嘴角溢出血丝,心里莫名一痛,可面上依然不动声色,“我不知道你给她下了什么药,可是,我让你闻的香如果一炷香时间内没有解药,你也会死,放过沈佩吧。”

姜碧一怔,复而笑得凄楚:“你这么不信我,一定要我用命来抵?你不知道万一你的解药在一炷香时间内没来,我也会死吗?”

那样哀伤的笑让他不知为何心有不忍,他移开视线,方硬起心肠:“你做这样的事让我怎么信你。”

“你就不问问我这么做的原因?”

穆承郤沉默:“我信她。”

良久,她擦掉眼中盘旋的泪,低下头说话,带着无尽的疲倦:“算了,承郤,你回去吧,我不会放过她的。”

“你……”

他不懂为何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是不肯放过沈佩,刚欲再说,可姜碧已经起身进入内室,最后她回过头对他说:“祝你做个好梦,承郤。”

她脸上泪痕已干,仿佛方才一切都是幻觉,对穆承郤说话时,却无从前的笑意。

穆承郤握紧袖中的解药,犹豫几番,终究没有拿出来。

就这样吧,他想,既然她冥顽不灵,他也不应当再给她机会。

姜碧听见门开合的声音,穆承郤已经走了,她从袖中取出那个木偶,细细抚摸它的眉眼,然后用力,任由它化作粉末。室内无端起了一阵风,很快,一切毫无痕迹。

檐上的风铃由风吹过温柔地碰撞,传来丁零轻灵的声音,一如漠北的马铃缀在马尾上走过大漠。黄沙漫天,日影西沉,旅人循着铃声能毫不犹豫地找到回家的路,那是指引他们归途的纤绳,如今它响了,又在牵引谁回家呢?

姜碧摸着小腹推开窗,望向西北的方向。那里是望不尽的楼台,有红瓦青墙,高楼阁宇,是与大漠的滚滚风沙完全不一样的景致。这里是离着大漠数千里的皇城,她吞下喉间翻涌而来的血意想着,反正不是她,父亲,她再也回不了家了啊。

她好想回家啊。

姜碧初遇穆承郤的时候,并非是少男少女诗意的相逢。

他被人束着手脚,身后跟着哭泣的沈佩,在山匪的催促中跌跌撞撞,而姜碧站在路边,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在这一刻,姜碧并不知道,她一生都将因这个人而改变,跌入深渊,直至万劫不复。

漠北民风彪悍,连土匪也不例外,他们盘踞在关口整日拿着大砍刀,逢人就一股脑地冲上去。仗着地势险峻,官兵轻易捕杀不了,他们多年来竟结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谁也不怕,最后,连偶然路过的信王世子也被抢走,悍得不得了。

姜碧便出生在这里。

他们都叫她“小梨花”,姜碧的生母早早没了,一直被这些土匪带着,这里还有许多如她这样的孩子,都是被这群外人眼中凶神恶煞的匪徒收养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被官府逼得走不下去的人,不会滥杀无辜的好人,也是她最信赖的亲人。

他们兴高采烈地走过她,笑着同姜碧招呼,说有一只肥羊。那个玉冠华服的少年的目光也久久停在她身上,眼中闪烁着她并不熟悉的光。

穆承郤随军经过此地,听说此地匪寇猖獗,还不以为然。

然而第一次出门游历,就成了金闪闪的肉票,那一伙五大三粗的汉子围着被五花大绑的他,笑声震天响,沈佩细弱的哭声混在其中,叫人头痛。

穆承郤出门前,沈佩闹着要一起。她从小黏他,还是孩童的时候,就天天跟在他身后问长问短,这次他远行,自然不肯放过。她趁他不留神,躲在放杂物的马车里,马车行到半路才被人发觉,侍从将人带到穆承郤面前时,她对着他发怒的脸却得意扬扬,

“这下你不能丢下我啦。”她郑重宣布。

穆承郤只得带她上路。

马车行到关口的时候,从山上冲下来一伙山匪,不由分说将两人抢上了山,大约想去换赎金。穆承郤欲讲明自己的身份,声音却被那些大嗓门盖住,直到一伙人进入山里,他只能沉默了,这时摆明身份,必定会引来这些人灭口。

不如叫他们去送信,好引人搭救。

他已胸有成竹,并不害怕,可沈佩怕得不行,她紧紧倚着穆承郤,惊惧如惊弓之鸟。可不知何时,穆承郤眼里只剩下姜碧了。她乌发未绾,斜斜插了一枝沾露的如雪梨花,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一伙人,微风吹过她的衣袂飘飘若举,仿若一團抓不住的云。

她的梨花搅碎了穆承郤心里的漫天星河,他日日跟着姜碧,在知道那些匪寇并无杀人之意后毫无顾忌地亲近着她。初时,姜碧冷眼相对,并不心动。可后来漠北一场雨,片片梨花乱落如新雨,是一个很好的月夜,有人在树下为她吹了一夜小哨,初时磕磕绊绊,到了后来亦不过寻常。姜碧凝神听着,透过窗扉看见穆承郤靠在树下,专注一曲小调,连梨花落满肩头也不曾察觉,心蓦然一动……

之后,姜碧不再对穆承郤冷淡。那一阵子,山上的很多人都见过他们走在一起,穆承郤口中说着什么,姜碧挂着笑,无限欢喜的模样,然后凑过去亲了亲穆承郤,于是他的脸红了大半,全无世家出身的优雅自矜……他们的感情在荒凉的漠北就像戈壁的花朵,珍贵,美好,却脆弱。

被姜碧叫作父亲的匪首偷偷找过她,语重心长地和她说穆承郤身份贵重,要娶的也不会是他们这种人,姜碧万万不可陷了进去。

姜碧并不放在心中。

后来穆承郤告诉姜碧,他想娶她。

姜碧有些惊喜,他和她说,想要下山告知父母,妥善安排一切事务,然后将她迎回长安。

于是她信了。

穆承郤走的时候是一个下午,他穿着来时的华服,枕着山风大步向前。阳光刺痛了姜碧的眼,她突然流泪,不知缘由。

后来,姜碧果然没有等到她的少年,父亲他们都说穆承郤骗了她,他只是因为想逃走而利用了她,她不相信,可突然有一天,山上有人来了……

他骗了你,他不过是想借你逃走……

姜碧最后想,父亲是对的。

穆承郤自梦中惊醒,在梦里他终于看见了那些被他遗忘的,被替换的记忆,他顾不得穿好鞋,快步推开房门——

那人坐在长廊上,白衣素簪,乌黑的发映着皎皎月光晕出一圈光影。她抬头看着远方,彼时檐下疏影横斜,月色沉入一波碧水,有夜风吹过,送来一树梨香,真是极美不过的一幅画了。

穆承郤看着姜碧,多年来总是觉得空了一块的地方终于被填满,他记起来了,他的小梨花。他与她于少年时相识,于情谊最深时结下誓言,他曾对着她起誓,日后必会带她回长安,以白马红袍满城相庆来迎她过门……他并没有做到,让她空等了八年。穆承郤不知为何心慌得厉害,他对着姜碧说:“我记起来了,小梨花。”

姜碧却没回头。

“是我不好,对不起,原谅我好不好?这次我不会再撇下你一人离开,是沈佩,她带我去见了一个术士……”不知为何,穆承郤心慌得厉害,他急于向姜碧道歉,力图抹去过去的遗忘与伤害,然而姜碧依然看着天空,并不看他。

姜碧低了低头,声音并没有等了许久终于得到结果的喜悦,她只是轻轻地,听不清情绪地对他说:“承郤,我送你一个礼物吧。”

“小梨花……”穆承郤有些惊慌,这一刻,他从没有觉得姜碧离他如此远,看似在眼前,却远在天边,他哀哀地唤她,希望能有一个补过的机会。

然而穆承郤终究要失望了。

姜碧回过头,现在他终于能看清她的样子了。眼前的姜碧已经没了人的样子,脸上的血肉腐烂了大半,只剩下一双含水的眼眸空空地望着穆承郤,脖颈上的腐肉好像随时要掉下来一样,露出森森的白骨来。

空气中的梨香不知何时全然散去,只余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穆承郤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目眦欲裂,他抖着嘴唇,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时竟是说不出任何话来。

姜碧摸着自己的脸,眨着眼睛问穆承郤:“你喜欢吗?承郤。”

穆承郤呆呆地看着姜碧,他并不觉得眼前人恶心或者可怕,他只是意识到这个人或许要离开他了,如他曾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一般,而他,留不住她。

他这半生何曾像现在这样难过,他红着眼睛想伸手碰一碰姜碧,却在触碰到姜碧眼神的一刹那失去了勇气。

他心爱的小梨花啊,究竟为什么要对他这么狠心呢?

没有听见穆承郤的回答,姜碧并不失望,她了然地笑笑:“应该不会喜欢吧?有时候我照着镜子,自己看着也觉得恶心。”

穆承郤摇着头,他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会是真实的,他的手终于覆上了姜碧的手背,冷意一下子窜入了他的骨头,他不断地向姜碧询问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是因为那个香吗……”

姜碧闻言轻轻笑了一声,回答他说:“承郤,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

院中有冷风不知从什么地方灌了进来,原本平静的小院在一瞬间陷入寒冬,狂风夹杂着细雪将他们两人包裹在里面,姜碧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缥缈:“我已经死去很久了。”

听说信王妃喜欢梨花,于是信王为她种下十里梨花,一场雨下过,梨花纷纷扬扬,好看极了,姜碧去看过一次,她也是很喜欢的。

漠北也有一棵梨树。

它种在姜碧的院子里,是父亲为她移来的。那个粗嗓门的人小心翼翼地将它种下,日日精心照料,剪枝除虫,在漠北荒芜的土地里渐渐长成。它完全成活的那一天,父亲欣喜得红了眼睛,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将她拉到梨树前,得意地讲给她听。

这样的精细,终于等来它开花的那天。

姜碧嘴上不说,心里也喜欢极了它。她看着它长大成一棵繁茂的大树,在这里遇到了一生最喜欢的人,他唤她“小梨花”,一声声,那是她短暂一生里最美好的日子。

穆承郤说要回去和家里说好,她虽然心中不舍,但以为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那时她目送他离去的身影,并不知道他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她日日翘首以盼,等来的不是他的高头大马,而是一场残酷的屠杀。

那些官兵说奉命清剿山匪,大概是全部出动了,漫山遍野的惨叫,父亲睁着眼倒在她面前,死不瞑目,血腥味覆盖了一院梨香。

姜碧也死在了梨树下。

你见过那样的场景吗?月色下的梨花在微风吹拂中左右摇摆,露水缀在花骨朵上要落不落,风吹着远处的树叶簌簌作响,空气中盈满了雨后的味道,而你的身体从内里开始腐烂,生出恶心的蛆虫,在腐肉中蠕动,汩汩的流水声,像是血管在流动穿过你早已冰冷的身體,带走你身体最后的一点温度……

星星慢慢沉下,月影浮动,雨丝又落下。

落在你乌黑的发上,落在你永远无法掀开的眼睑上,落在你曾经柔软的唇上。

这里的夜静谧,沉默,突然夜空划过银色的闪电,轰然的雷鸣在你的耳膜边炸开,像是在叫你的名字,又像是拿着匕首刺入你的心脏。

我不能嫁给承郤了……姜碧想。

而穆承郤……

也不会回来了。

她想去问个究竟,可是她看见了什么,她看见毕冀向穆承郤汇报山匪全部屠尽,他笑着回过头问沈佩是否满意……

穆承郤、穆承郤、穆承郤……

她站在高台上,晚风吹得她摇摇欲坠,可是魂魄是摔不死的。恨意折磨着姜碧,让她想做些什么,于是她来到长安,找到了她最爱的少年郎。

终年不腐的尸身以血浇灌,以肉为泥,终于开出一朵恶之花。

穆承郤预感到了这场即将到来的别离,他想要抱着姜碧大哭一场,眼角却干涩得可怕,他握住姜碧的手,不住地问她:“为什么……为什么啊……”

“为什么啊?”姜碧的视线从穆承郤的身上离开,转头望向了小院,那里梨树轻扬,再美不过了。她张了张唇,好不容易才说了几个字出来,“大概是因为,我放不下你。”

先是爱,后是恨,是穆承郤的遗忘让她复生。

但现在,一切都要结束了。

“我要走了,承郤。”姜碧收回视线,再次看向穆承郤,他正低头看着她,眼睛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绝望。有那么一瞬间,姜碧忽然想告诉他,她其实可以活下来,如果他没有再一次杀了她的话。可她终究心软了,只是对他说:“我不会再回来了,请你不要……忘了我。”

她将“不要”两个字放得很轻很轻。穆承郤问她:“怎么忘记你啊……你告诉我要怎么忘记……”

“就像你曾经做的那样。”

她望着天,那里一轮明月皎洁澄净,仿佛故乡。她眼中滑下泪来:“好想……好想回到大漠,可我回不去了……”

姜碧身体上的腐肉开始融化,成了一摊深红的液体,将水波染成一片鲜红。

而不过转眼间,便化作了一副白骨。

她走了。

“啊——”穆承郤痛苦地哀号着,像是一只绝望的野兽,只能紧紧抱住怀里的这副白骨。

就在今天晚上,他以为得到了毕生所爱,现在……他弄丢了她。

他抱着怀中白骨,嘴唇擦过白骨冰冷的头颅,可是他连这副白骨也留不下。

他眼睁睁地看着怀里的白骨化作了齑粉。

他什么也没有了。

穆承郤站在那儿,瞪着眼睛怔怔地望着空空的长廊。

他闭上眼,好像死去一般。

第二天,沈佩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她似乎随着姜碧的离去恢复了生机,对穆承郤又哭又笑:“承郤哥哥,姜碧,姜碧真的回来了。”

她带来了毕冀。

毕冀說:“王爷当初令臣清剿山匪,臣记得,姜碧姑娘当初也在山上,那时……臣看着也是没了的……或许,是有人救了她。”

穆承郤的眼里没有半分光彩,就如同一个垂垂老矣的将死之人,阳光照到他身上,冷得刺骨。沈佩的声音重新唤醒了他,他捂着眼,积攒了许久的眼泪簌簌落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原来是他害死了她。

原来……他们早已经没了以后。

毕冀说错了,没有人来救姜碧,她早就已经死了。

早已经死了啊。

或许她又重新活了过来,可是,他再一次杀死了她,她那么想回家,最后却死在了异乡,她死的时候大概很恨他吧。

“怎么就忘了你呢?”并没有人来回答他。

你是不是……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温暖和煦的阳光落在穆承郤的身上,他在等一个人回答。

无人回答。

姜碧走后,穆承郤找遍天下奇人术士,想要让她回生。他带着沈佩,想着或许姜碧可以借着沈佩的肉体转生。可是所有人都对他说,没用了,她与他的重逢不过是一场执念,姜碧死去多年,执念一消便归散于天地。

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原来,上天入地,黄泉碧落,我也是见不到你啊。

这就是你的报复吗?

穆承郤哭哭笑笑,在旁人惊诧怜悯的目光中终于明白,他与姜碧,早在那一年他走下山崖时,就已经走到绝路。

他亲手杀了沈佩,既然没有了用处,她也不应当再活下去。他的刀未落下来之前,沈佩哭着求他,可他再无往日对她的怜惜。

“我本来不想杀你的,你我这样的人不配和她一起死。”

他笑,目光渐冷:“后来我又想,想来你我死后都会下十八层地狱,绝不会扰了她的安宁。”

后来,穆承郤又去了一次漠北,那座山寨如今只余山风空留,枯叶满地,这里埋着无数尸骨,无人立冢。他从上面走过数次,却不知道何处葬的是他心爱的小梨花。

遥遥记得那人沐在素白月色中,执一枝如雪的梨花回首微笑,拨动他心弦,难料最后却是,乱葬野坟而终。

他的小梨花,终究在狂风骤雨中,早早离开了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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