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鹿聘
一
天下的黎民百姓都盯着女帝平坦的小腹,盼望出生一个龙子,朝臣们天天这样说。女帝侧过脸,珠帘两下敲击得清脆,她吐出口水,俏丽的面孔狰狞,呸,分明是这些老东西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她是整个王朝最年轻的帝王,也是最叛逆的少女。
于是,她在上元节乘辇出行时,命令浩浩荡荡的仪仗停下,她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面庞美丽又生动,歪嘴一笑,玉指一勾,唤一个怀抱小兔子的青裙农家女上前。然后,女帝的身子探出轿辇,用一只手捏住女子的下巴,另一只手抬起团扇遮住了两人的面庞。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女帝亲了这个农家女!
宫女奴才目瞪口呆,百姓们低着头不敢抬起半分,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忐忑与好奇,一丝丝遐想飘荡在都城绽遍烟花的上空。听到这绮艳传闻,不少臣子在家中捶胸顿足,差点被气昏过去。
哈哈哈哈,女帝则是放肆地大笑,她凛冽的目光令人生惧,不敢相信她还能做出多少荒唐的事来。
“上什么火,寡人只是跟你们这些男人开个玩笑。”
寡人又不是生一窝的老母猪,不是要寡人生孩子吗,不要寡人立王夫吗?可以,寡人偏偏要在街头亲吻一个女子,你们这些老东西再敢置喙一句,寡人还要立那农家女做王后。
众朝臣的心脏都经不起这位女帝的折腾了,他们有满腹治国经略,却不知如何对付一个正叛逆的豆蔻少女。有人说,这个年纪的女子怎么可能不对英俊的男人动心呢?
于是,王城搜寻来的俊美男人在太禾宫前一字排开,过路的小宫女都忍不住余光偷偷一瞥。女帝惊讶地轻呼,看样子她很高兴,老公公们擦了擦汗,总算能跟大臣们交差了。
可是,下一刻,她却绕过了他们。
一个小太监正高拱起屁股,手拿方帕擦拭地砖,女帝顽劣地一脚踢向那小太监的屁股。小太监摔倒在地上,用畏惧不解的眼神望着她,一时竟忘了告罪。
女帝更惊讶宫里还有这样白净清秀的小太监,这青年下巴尖俏,更像个江南的温婉小娘。
“陛下饶命。”小太监如梦方醒,不停磕头,汗如雨下。
女帝冷漠地用脚尖制住他的磕头,摊开双手,略带残忍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我不要他们,我要你,今日便由你来服侍寡人吧。”
“寡人可不是跟你开玩笑。”
臣子彻夜站在太禾宫前,对那任性的姑娘彻底心凉了。
咱们已经做了最大的忍让,找来那么多世家美公子,满足了你的心意还不够,你还要当众打我们的脸面!上次亲了一个女子,这次又要一个小太监侍寝,小祖宗,你下一步还要干什么,刨祖坟吗?
女帝当然不会刨祖坟,这一夜她与小太监有了一个隐秘危险的秘密——落魄惶恐的青年眼睛像锋利的刀子,说出的话惊世骇俗像一道雷霆,划开她的心腑,逗得她咯咯笑个不停,眼眸盛满奇异的光彩。
“要达成这桩交易,你总得拿出点诚意,先跟寡人说一个秘密吧。”女帝眯眼。
二
女帝名叫魏前山,她给自己新宠的小太监取了个名字叫宋柴禾,应了太禾宫的一字。
晨起时,小太监穿着墨绿的衣裳,战战兢兢地跪着,哆嗦得几乎要哭出来了。魏前山让他抬头,他就抹了抹眼泪,抬头。
“哎呀,”女帝挑了挑眉,“以后跟在寡人身后,就沒有你哭的时候了。”
魏前山说别怕,她哄着他,她说自己只想抱着一个温暖的人入睡而已,宫里头有鬼会害她。宋柴禾天性温顺,任由魏前山撩起他头顶乌帽的带子,她问:“小太监都是臭的,怎么你又香又软呢?”宋柴禾不知答什么好。
魏前山预估到了这一日朝堂上的风暴,老臣们的奏折密密麻麻堆得她心烦,她一本都不会看,任他们叨叨她是如何放浪形骸,她只想上茅厕。
终于,他们说到了正事,要求魏前山彻查太傅之子贪污案。
魏前山终于张起耳朵仔细听,她鲜见地发怒,落入这些老家伙的圈套,她说:“你们已经逼死了教导我的太傅,他的儿子又如何成了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太傅之死是毫无感情的魏前山心头一病,虽然明知太傅一家是朝中首贪,但太傅已经被拉到菜市场当众车裂,在私心上,魏前山想保下他的遗孀与孩子。
于是,魏前山有意地失态了,她将龌龊的私事搬弄到众人面前骂。
“你看你们一个个冠冕堂皇清风霁月,可不知能从中捞到多大好处!陈上卿,你是议臣里头一个不怕死的,他们说你是铁骨铮铮的清流砥柱,但有人告诉寡人,你的母亲四年前就已经去世,你却贪恋官位,隐瞒她的死讯,不回去守孝。”
“右丞相,你的折子言辞清丽,不愧好文采,毕竟是当年风头越过状元的探花郎,冷宫中的周太嫔深夜都还会凄厉地喊你的名字。”
“李御史,多年来一直无人知道你的残疾儿子的母亲是谁,有人告诉寡人,在府中你与妹妹珠胎暗结,是以有了这个孽子。”
“污蔑!天大的污蔑!”李御史激动地嚷嚷起来,几乎双目泣血。
魏前山要治他殿前失仪的罪,命人将他拖下去打二十廷杖。她方才说的话真真假假,就是为了羞辱震慑这些朝臣,被戳中的嘴唇发白一言不发,李御史的惨叫回荡在大殿。
监看杖刑的是宋柴禾,他吩咐侍从轻些打,却不知为自己惹上了祸。
李御史当晚一瘸一拐地回家后便上吊自尽,以证清白,于是魏前山的行为遭到激烈的非议。她按着太阳穴,也有些莫名的不安。
“都怪你!”魏前山一个手炉扔过去,不偏不倚砸中宋柴禾的额角,他不敢躲。
“当时把那老骨头打死就完了,还由着他给我惹出这么大风波!”
宋柴禾眼神异常平静,他额角流着血,轻轻说道:“李御史的事情并不是我告诉你的,是你临时瞎编的。”
“干你屁事!”魏前山怒气更甚。
三
宋柴禾在太禾宫前被女帝亲手用骨鞭挥打了不知多少下,遍体绽满血花。骨鞭打人最阴狠,剧烈的疼痛足以让这清秀的青年昏厥,但他意志出乎意料地坚定,死死咬牙不漏一声。
打完后,魏前山疲惫地扔开骨鞭,烦躁不安又无可奈何,其实她还没撒够气。青年惨白的面庞转过来,发丝混着汗水、血水黏在脸侧,他虚弱地一笑,像亮堂堂却恰好不刺眼的春日。
“陛下的手打疼了吗?”他问。
魏前山惊愕一会儿,顿时没了气,矛盾又复杂的宋柴禾,有时看上去那样倔强不屈,据说正是因为不愿受贿他才总受老公公们的欺压,而且在进宫的贵人面前从来不卑不亢,不多表现,所以没人提携。但在她面前,他却那么卑微,甚至低贱。
魏前山厌恶他的下贱,她决心要跟这个小太监开个玩笑。
她拉他坐在床边,手持红烛映照彼此的面容,诚恳地说道:“我当然要你留在这儿了,王朝的子民中我最偏爱你,宫里的小鬼要握着你的手才能驱散,小柴禾的笑颜是寡人入眠的安慰。”
然后,魏前山看见了让自己憋不住笑的一幕,宋柴禾被打动了,他认真地点点头,也不去想自己的贱命配不配得上一位帝王的偏爱,红烛下,他笑起来时的羞涩显得他极其愚蠢,魏前山冷嗤一声。
魏前山铁了心要保太傅一家,为此多次与人针锋相对。太傅贪污的缺口迟迟填补不上,臣子反问魏前山该如何办时,她饮一口茶,用恬淡的挑衅的语气说:“那就加税吧,全国各地多征一些税,不用多久国库的口子就能缝上了。”
“苛重赋税下,陛下不怕滋生反民吗?”
“敢造反就将其镇压,诛其九族,还有什么好议的。”魏前山的语气简直是十足十的暴君。
魏前山坐在小榻上,由宋柴禾捶腿时,想到朝堂上当时那一幕又开怀起来,她淡淡地嘲讽道:“寡人不过是想试试百姓们的弹性,看他们有多能吃苦罢了。”
“这是陛下的玩笑之一吗?”宋柴禾问。
“哼,他们都是一群将苦做饴糖吃的贱骨头!父亲在位时,那样暴虐好杀,不通人性,他们除了抱怨就是熬,咬着牙熬下去。连谏臣也是这样,因为他们知道父亲不仅说杀就杀,而且聪明勇猛,不怕昏君,就怕狡猾装昏的君主。我当时多盼望着他们造反啊,闯进王宫,取下那个男人的头颅,可他们太懦弱无能了。”说着,魏前山将一颗糖送入口中。
“朝中已经有聪明的家伙生疑了,他们的直觉告诉他们有梁国的细作侍奉帝王前后,可怎么办哪。”宋柴禾莞尔。
“何止你一个细作,我心知肚明,这朝堂之上,多的是梁国的耳目,寡人只不过是不屑去捉虱子罢了。”
“陛下会保我吗?”他问。
“看心情。”魏前山又扔了一瓣橘子入口,却因为吃糖在先而觉得橘子酸,皱眉后忽又散开,像想到什么直起身子,转头笑嘻嘻的。
“小柴禾,你再告诉寡人一个秘密,寡人就保你。”
四
魏前山想知道宋柴禾的过去,她查了宋柴禾的籍贯,获悉他是本国一个寻常殷实人家的孩子,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会去投敌,她对个中曲折有些兴趣。
宋柴禾迟疑了一会儿,叹息说:“本不是什么新鲜事,日头下常有,很乏味的。”
魏前山执意要听,于是宋柴禾告诉她,十七岁时他去参军,待在最骁勇的将军手下磨炼。他有一腔真挚的报国之心,没有什么比他的赤诚更无瑕,无数次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哪怕从将军的口里听到了许多令人失望的事情,下一次他依然會冲在最前面。
后来,他幸运地回到了家乡,却不幸地听闻,因为朝中太傅贪污的大案,牵扯进去无数人,甚至影响到自己做小小绸缎生意的家族,父母服毒自尽,族中财产被瓜分殆尽,他回来时已经满目凋零。
明明已经从五百个弟兄中极其幸运地活着回来了,总共活着的也不超过一双手,原来死劫在这里等待着他。
让宋柴禾最愤怒的是,女帝仍然一意孤行地想包庇太傅,从前将军口中那些对朝堂的失望深深累积在他心底,于是投敌对于他来说成了轻而易举的事——在边境与那些家伙打了那么多年,自然都是熟面孔。
“陛下,您想让这个王朝覆灭,我不过推波助澜一把。”宋柴禾跪下,睫毛深覆,并不像是讽刺。
魏前山要给朝臣一个交代,找出那个细作,宋柴禾给了她一份名单,上面都是梁国的探子,等候她随意选择一个。魏前山却看也不看,一把合上。
她又要临场发挥了,老臣们的说话声刹那间缥缈远去,化成雾气一般的嗡嗡声环绕四周。臣子们吵着,帝王心内自有思忖,她在玩选兵选将的游戏,选到哪个倒霉蛋,也是没办法的事。
终于,她站起身,指着一个今年才进仕的青年,厉声道:“此人便是梁国派来监听的探子。”
还未等辩驳,魏前山就命人将他拖出殿外杖杀,以儆效尤。这般连罪证都放不出来,空口白牙,使她本就不多的威信再次降落谷底。
朝中一向沉默寡言的刘侍郎忽然指着龙座之上的她,冷冷地说道:“王朝的黑暗要降临了,我们的帝王与梁国的细作勾结了,他们共同密谋要这个国家消失在地图之上!”
闻言,魏前山忽然一惊,竟然连向他问罪一时都忘了。
五
刘侍郎死了,他在朝堂上怒指帝王说出那番大不敬的话后,帝王震惊在座,久久说不出话,当晚他便倒毙在府中。
刘侍郎的死引起了朝堂的沸腾,连日的愤怒已经按捺不住了。魏前山却依然以为只是平日的小打小闹,她哄他们,漫不经心懒洋洋地说:“一定是敌国派来的死士杀了我忠心的刘侍郎。”
他们怒极发笑,笑帝王的敷衍与自己的愚忠。有人说:“梁国的死士要杀人,为什么不杀丞相,不杀柱国,偏偏杀一个刘侍郎?他力量薄弱,如何值得这一场精心的刺杀?”
“刘侍郎死了,只能说他点破了天机,令陛下畏惧了。”
“陛下当真如他所言,与梁国勾结,要做出覆灭祖宗基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魏前山勃然大怒,想要他们住口,可是她无法堵住悠悠众口,于是赌气离开,谁也不见。
“要想解决陛下的困境,其实有一个最完美的办法。”此刻像鬼魅一般出现的宋柴禾抚摸女帝额头的冷汗。
“你说。”
“陛下还记不记得,您与梁国的太子曾经缔结过一场联姻?梁国富足繁盛,兵马强壮,您父亲在位时一直想与梁国交好,朝臣与百姓也都是这样期盼的。有个强大的国家做倚靠,陛下您就不用这么累了,那些人也再也无法动摇您的帝位分毫。”宋柴禾说。
魏前山转过头,看了他相当长一段时间,忽然拿起桌上的瓷器发狠朝他扔去:“滚!”
复杂的宋柴禾,有时他卑贱如蝼蚁,任人欺凌的模样让魏前山鄙夷;有时他坚韧不拔,一个小宦官的身上隐隐显现名士气节,而现在的他不知到底是澄澈真挚的无心之言,还是拨弄心机试探她的底线。
一想到后者魏前山便脊背发凉,她记得第一晚宋柴禾就敢对她和盘托付一切,他说自己是梁国隐藏最深的细作,但他与女帝有共同的目标——使这个国家被梁国吞并,有这样胆识与智慧的小太监,魏前山对他其实十分防备。
魏前山的政权垮台不过是时日问题,她不再是人心所向,百姓念起她的名字甚至要唾骂。于是,魏前山狼狈地逃出都城,投奔她母亲的家人伯清王。
“是寡人抛弃了愚昧的百姓,抛弃了假忠的臣子,并不是他们抛弃了寡人。”魏前山说。
魏前山本想借伯清王的兵重新夺权,却因为宋柴禾与伯清王彻底决裂。
那天晚上,她连唤宋柴禾数声他都不来,心中生气,想这狗奴才趋炎附势,也敢怠慢自己了,于是拔剑准备去杀他。没承想她走在半路,撞上衣衫不整脸颊有伤的宋柴禾,青年无限委屈眼泛泪光地扑在她身上,抓着她的肩膀说:“陛下救我。”
这样的宋柴禾真是令人怜爱,谁见了都会心疼他,魏前山不禁愣了愣。伯清王随后赶到,口里不住辱骂宋柴禾。原来伯清王好娈童,打从宋柴禾进府第一天起就瞧上了他,正欲得手却没料到这小子力气意外地大,让他挣脱开逃走了。
魏前山一瞬间想清原委,只觉得颜面受辱,这宋柴禾再不济也是寡人的人,就算寡人沦落到寄人篱下,也不会任由狗照面拉尿!她假装一剑朝伯清王刺去,吓得伯清王跌坐在地,然后她迅速收拾了细软,便携着自家小宦官离府。
后来,史书记载魏前山与伯清王闹翻是因为她嫌伯清王品味低俗——女帝是如何都不可能承认她当时是冲冠一怒为小太监的。
六
“没遇到陛下之前,我身子卑贱,任人糟蹋也罢了,可陛下待我这样好,我这条命都是陛下的,怎么敢让人沾染。”宋柴禾推着牛车说。
“好了好了。”魏前山坐在一颠一颠的牛车上,心里正烦躁,有些不耐烦。清风拂开她的柔软发丝,紧皱的眉头,叫身后的小太监看痴了。
“陛下方才真英勇,就像话本儿上的英雄。”宋柴禾继续说。
“我叫你闭嘴!”魏前山这喜怒无常的性子落难时仍不改,若换作另一个小太监,早就将她捆绑起来去换赏钱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宋柴禾说要带着这位废帝前往梁国寻求援助,可是路途迢迢,沿途设下的重重关卡凶险异常,没走半个月魏前山就哭着脸说脚磨破了,再也走不动了。她非要在小镇定居个半年,休养好再走,宋柴禾只能依她的性子。
“假冒陛下的夫君,真是让奴才折损福寿啊。”宋柴禾感慨。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以夫妇相居,宋柴禾渐渐有勇气问魏前山:“陛下已经拥有了一切,为什么想将这一切拱手让人?毕竟天下间最不想国家灭亡的,就是这个国家的君主啊。”
魏前山从不肯说原因,反给他出难题:“你性子这样温柔,我完全想象不出你在战场上杀人的模样,我甚至想象不出你骂人的模样。”
然后,宋柴禾就沉默不语,两人各怀心事地睡去。
一朝降为庶民的天子并没有收敛她的暴脾气,平静的小镇因为她多生摩擦。
世间最长的是妇人的舌头,她们聊魏前山永远不紧不慢的举止,那让人觉得被怠慢和忽视,聊她偶尔间露出来上乘精美的发簪,聊她像白璧一样不经锤炼没有被玷污的手,聊她有一个旁人艳羡不来的好夫君。
俊俏的宋柴禾总是让过路的小娘忍不住侧目,这样的平凡小镇,可不常见这样一个细致好看的男人,更何况他还温煦善良,待人极有礼貌,最不讲理的悍妇也无法指摘半个字。他每日上集市卖货物,女人家们总是哄抢一空。不卖货的日子,他就去青山中砍柴采药。
而那个女人却总是对宋柴禾诸多挑剔不屑一顾,那副脸像讨债一样,懒散地倚在门框旁,成天无所事事,懒惰好吃,心肠恶毒,常听到她大声斥责宋柴禾,怒气冲冲地摔坏东西。她跟邻里相处很不和睦,看到小孩摔倒了不扶,反而哈哈大笑;不跟任何人来往,似乎自己高人一等;有时候自家狗死了,还要莫名其妙地对邻居指桑骂槐一顿。
只有在宋柴禾下山回来给她带红色的酸野果,或赶集归来给她买了糖人的情况下,她才会开心地笑。
“我瞧,宋柴禾真该娶个妾,气死那坏婆娘。”
“就是,那婆娘懒得烧蛇吃,她以为她是天皇老子啊。”
宋柴禾见她处处受人排挤,便提出要继续赶路去梁国,她忽然发狠站起来说:“等寡人归位之日,就要这个小镇的人死光光!”
七
魏前山从来不觉得自己靠一个小太监养有什么丢人的。又走了三个月,眼见渐渐接近梁国,但越到边关越盛传这种谣言;从前梁国太子有意迎娶本国女帝,两国都欲借联姻修好,更何况梁国繁荣昌盛,与他为敌不如与他做亲家。能得到垂青简直蒙幸,可那女帝是个十头牛都拉不回的性子,当众在宴会上嘲笑说太子是个瞎了一只眼的独眼龙,从此凉了这桩姻缘,梁国没有派兵马来攻打已算罕事。現在女帝落魄流亡,像条灰溜溜的丧家狗求梁国接纳,可以说是一传十十传百的笑话。
魏前山听到了,当场挥鞭要抽那人。没想到,鞭子一响,宋柴禾却挡在了面前,他的左脸颊浮起一道红肿,他问:“陛下何故如此不安?”
她踉跄着后退,怒骂宋柴禾狗胆包天,敢挡自己的鞭子,又连喊他滚开。
负责抓捕魏前山的军队多起来,街头时常看到两队铁骑扬尘而去。宋柴禾想好了计策,他说两个人太惹人注目了,等自己先去丰城县找接应的人马通禀一声,请人护送陛下入梁国。
于是,他将魏前山藏在木桶里,说先委屈陛下待一夜,天亮之前他一定赶回。
魏前山古怪地说:“你不会丢下我,自己去领荣华富贵吧?”
“怎么会,”宋柴禾愣了一下后笑了,“奴才一定对陛下负责。”
当夜下了大雨,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木桶盖上,让人心惊胆战。魏前山又冷又饥肠辘辘,在半梦半醒间想起十四岁那年的宫宴,那只独眼龙用看一块腰佩的目光看着她。恍惚间木桶盖被打开,大雨模糊了视线,不过是一个普通百姓,她却误以为是梁国太子,发疯般脱逃出,赤足狂奔在下着大雨的街道。
她醒来时是在一堆稻草下,明亮的光晕下,睫毛长长的青年浮现在眼前。宋柴禾扶着她的肩膀,担忧地道:“我派出去的人马说没在木桶里看到陛下,陛下怎么私自走了?”
她抹去脸庞上的泪水,轻声坚定说:“我恨不得把他另一只眼也挖出来。”
“好,我们不去梁国了。”宋柴禾回答得这样快,他背起少女往南走。
女帝宁愿回去找伯清王认错道歉,也不愿去梁国请求援助。
当时朝臣已经另立新主,那个干瘦的孩子并非嫡脉龙血,而是某个王爷的儿子。但是,在女帝回京的前一夜,他在床头被割下头颅,是宫中一桩谜案。于是,女帝在伯清王的拥护下重新回到了大殿。
“此女何德何能配坐上那个位子!”有臣子发问。
“诸位何德何能配称为君子?”魏前山问。
八
“五年前禄蚁之宴发生过什么事情,你们清楚,父亲清楚,这样仍然要逼我与梁国联姻吗!”
禄蚁之宴时,帝王允准了自己的女儿与梁国太子的婚事,却不知太子向来视女人如玩物,暴虐不堪,恣意妄为,府邸中常设置许多金笼子关着买来的少女。听闻这些,帝王却笑笑说太子心性刚直,正好合了自家小女的脾气。
太子见到魏前山对自己丝毫不理睬,神情中的鄙视不加掩饰,觉得受到了侮辱,盛怒之下再加酒醉,完全忘了这并不是大梁宫廷,于是在后山趁着魏前山不带宫人跟随时,按住了她的脖颈。
假山环绕,一面正对着粼粼水色,仿佛有落雷闷声不响地沉入湖底,被黑色瞳仁一般的湖水吞噬埋没。湖水白日是碧色澄澈的,不过到了黑夜,就被夜色沾染得什么都看不清,让人心生恐慌。
魏前山把事情告诉了父亲,父亲暴怒,打了她一巴掌,只说她得了癔症,疗养了好几个月。她是虞国未来的支撑,决不能发生这种会败坏祖宗颜面的事,再说日后她就要嫁给太子,本来就会成为他的人,叫她当作一场噩梦,不许跟任何宫人提及。
总有些蛛丝马迹的风闻传到朝臣耳里,他们心知肚明,平时一个个风骨清高敢为人先跳出来批驳这个批驳那个,如今只是苦口婆心地劝魏前山不要一意孤行,与梁国联姻维持平和是她的归宿。只有太傅,是唯一念及她的感受的人。
魏前山从龙座上一步步走下来,扫视他们,疲惫的声音响起:“用一个女人的操守来换你们所谓的家国大义,我也觉得划算,可你们心中想的根本不是什么大义,而是大益。”
“算了算了,我不想与你们置气,你们哪里是蠢,你们是坏,打得一手好算盘。”她不住地冷笑。
“你们就是怕与梁国开战,因为你们打不过,怕暴露了自己的废物无能。你们就是想我嫁给那梁国太子后,顺理成章退下王位,好扶植你们的傀儡上台。”她毫不留情地戳破,朝中噤若寒蝉。
下朝后,她习惯性想唤来宋柴禾,发觉自己已经对这个小太监依赖至极,等候在宫门前的却只有伯清王。
伯清王欲言又止,最终告诉她说:“上回臣无礼唐突了陛下的宠宦宋柴禾,发觉此人并非太监身。陛下与他一路风餐露宿,朝夕相处,不知这个假太监有没有轻薄过陛下?”
魏前山先是一愣,随即脑子嗡鸣一片——宋柴禾是个假太监,宋柴禾是梁国的细作!这两件单拎出一件不觉惊奇,可放在一起便令她喉头窒息。宫廷戒备森严,太监从进宫到侍奉皇帝有一道又一道的坎儿,他是怎么瞒过那么多人的耳目不被发现的?平常生活中也难免会露出马脚,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质疑他的身份?是什么人能堵住宫廷中的悠悠之口,行成一层又一层欺君罔上的链条?宋柴禾是梁国送来的,但梁国怎么可能为了他一个小人物耗费如此多财力人力。
魏前山艰难地走过大殿,却在扶住一根柱子时忽然弯身呕出一口血腥。她抬头,只觉得头脑发晕发黑。
宋柴禾到底是什么人?
九
与梁国的战争开始在三月,魏家的祖宗基业已经风雨摇曳,魏前山给了宋柴禾一个杀人特权,她要他领兵在五岭镇与梁军交锋。五岭镇,是宋柴禾故事中的家乡。
但是宋柴禾没有这样做,魏前山要以违抗君令处死他,他平静地说:“我无法践踏自己的家乡。”
“宋柴禾,你真是死也要把故事编圆满。”魏前山扬起嘴角,“是不愿践踏自己的家乡,还是不愿与梁军对峙呢?”
宋柴禾此刻依然没有失了姿态,抬起头,眼神像暗淡的星,微微发冷:“那陛下怎么还没有处死我?”
“我知道了,你是梁国太子的庶弟。五年前我见过你,就在禄蚁之宴,那时你太不起眼了。”魏前山轻轻一叹。
前有梁国虎视,后有群臣孤立,唯一亲近之人竟有这样的身份。
女帝投降了,未战便甘愿认输。她这一生寻求的本来就是毁灭的法子,臣子们逼她与梁国和解,她便如提线木偶,浑浑噩噩地踏上前往梁国的和亲之路。
朝中诸臣暗暗松了口气,百姓们一如既往地埋怨女帝的无能。最高興的是那位独眼龙太子,他对女帝恨得牙根痒痒,想着娶了她之后将她好好折磨一番。
一入大梁内廷,宋柴禾便换了衣裳,是名正言顺的四皇子。他在女帝身旁蛰伏五年的事让不少权臣另眼相看,他得到了属于自己的机会,但这还不够。
因为生母获罪所以一出生就被贬去封地的梁国四皇子,禄蚁之宴是他第一次随王室出行。那之后他暗下决心,在封地的日子太苦了,倘若任由太子登位,屠戮之祸迟早有一天会蔓延到他身上,一定要让父亲看到他的价值。他为讨好父亲,自降身份请求去大虞王宫做一个细作。
“要是陛下嫁给我就好了。”他的话有些厚颜无耻,却是在真真实实的试探。
“寡人流亡时与你相伴,你有无数个机会杀死寡人,为什么不动手?”魏前山不答反问。
“我的目标怎么会是陛下,怎么会是虞国,从来都是我的太子哥哥。”宋柴禾回答。
“既然如此,那么我不愿让你再多一个筹码。”魏前山目光平视窗外青山。
宋柴禾耳边是她的声音,却仿佛下起一场连绵阴雨,他听完,指尖慢慢敲叩桌子,就像更漏那般悠久。然后,他问了一个无关大局的问题;“陛下喜欢那个陪你逃亡的小太监吗?”
“喜欢。”
“那就好,嫁不嫁?”
“滚开。”
他跨过门槛,慢慢走在长廊间,心腹为他披上斗篷。他想起禄蚁之宴时自己曾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个骄傲的姑娘,她对哥哥的冷漠与讥讽,真是契合了自己的心意,自己虽身份卑贱,又何尝不轻视那位独眼太子。
“魏前山说她喜欢我,是因为别人不准她喜欢我;她要宠爱一个小宦官,是因为大臣不允许她宠爱一个小宦官,她是在证明自己的离经叛道,但其实她是一个最好捉摸掌控的人。”宋柴禾冷笑道。
四月,梁国太子迎娶魏前山,当晚太子便被一把匕首刺中心脉,流血而亡。而魏前山一瘸一拐地走出府邸,衣袍带血,独自面对数百禁军。
宋柴禾听闻消息后,书砸在了鼻梁上。
十
“什么和亲,那些都是寡人与你们这些男人开的一个玩笑。”
“寡人哪里是什么虞国的帝王,你们想让寡人做的是虞国的哭灵人。”
魏前山额头流下暗红的血,遮去她的美艳。
朝中大臣盼她死,百姓无一不在咒她死,她来梁国便是在求死。只不过,求死之余,她要保下虞国——刺杀太子成功,那个小太监就欠了她天大一份情分。
“我们做最后一个交易吧,宋柴禾,我替你除了你的障碍,你保虞国二十年。”她喃喃道。
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宋柴禾顾不得披衣就往外走,街道旁的风声呼呼刮过,他执着于寻求一个解答。
她十四岁遭到的欺凌并不是毁灭的终点,那时她心头充满了愤怒与报复的想法,既然满朝文武都向着那位太子,那么她便称他们的心意,将虞国拱手送人。
打动她的是宋柴禾,背着她一路苦行的男人,说陛下的脚娇嫩走不得凡世路的男人,他天真善良,哪怕只是一张蒙骗魏前山的面具。
“我那时在想,虞国一定有很多像宋柴禾这样的人,哪怕只有一个天真的宋柴禾,两个天真的宋柴禾,我都不忍心断送他们的家乡。”
“小柴禾的笑颜是寡人入睡前的安慰。”她笑着说起曾经那句玩笑话。
宋柴禾领着一支骑兵前来护住魏前山,他高声说:“事情没水落石出前,谁都不许对女帝无礼,谁都不许耽誤了两国的修好。”
当晚的府邸一片混乱,剑拔弩张的对峙间,宋柴禾要魏前山快走。
“你要放虎归山?不怕你父王找你算账,坏了你多年的苦心经营?”她恹恹地笑道。
“打起精神,魏前山,你不要以为杀了太子你的仇恨就完了,你就这么确定禄蚁之宴的晚上,那个男人一定是太子吗?那是我看出了你对太子的厌恶所下的一步险棋,我连在你身旁做小太监都敢,还有什么是我不敢的呢。”宋柴禾冷静地看着他。
“你要活着,证明我曾经潜入过大梁的内廷,我曾经潜入一位帝王的心。”
魏前山惊愕地看着他,恍惚间被人拦腰抱上马,她将被一路护送回虞国。
而那个青年的面庞越来越远,他搭着弓箭的手凝滞在半空,转头对她艰难地一笑。
“带着对我的恨意,从今往后,好好做虞国的君王。我会是大梁未来的王上,我们不死不休的日子还很长。”
“不过,陛下,也别太恨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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