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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归迟

时间:2024-05-04

一、迟春篇

我在家门口捡到陆清垣时,姑逢山正在下大雪。

山里的妖精拖了口锅过来想煮了他,被我撵出去了。毕竟我在姑逢山素有积威,长瑜在时尚不敢束着我,何况他如今去了邻近的斛若山君家吃酒,已是旬月未归。

长瑜是姑逢山的山主,模样周正,行事却不大体统,也不知是上辈子积了什么德,竟让他修成了仙。只是他却是不知好歹的,迟迟不归位,上头不知派天官来了多少次,却都让他躲了。

如今也是,只听天官又要来的信儿,他便忙躲到斛若那儿去了。

我替长瑜处理这些烂摊子处理惯了,那天官同我倒是熟络。不过这次他来得不巧,碰上我在照顾陆清垣,没腾出手来为他供奉一炷香火。

好在天官大度,并未同我计较,反倒是瞧着床榻上昏迷的陆清垣,掐指一算,皱眉吐出俩字:“祸端。”

天上的神仙惯爱卖弄玄虚,我试探道:“什么祸?”

天官不答,我没法儿,琢磨半晌,最终还是驮起陆清垣,哼哧哼哧地往山下送。

陆清垣身量颇高,整个身子压在我的脊背上,还剩两条腿拖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一道印子,惹来一长串的妖精跟着,眼巴巴地指望我把他赏给他们吃了。

我有些恼火,怒道:“长瑜一早便定过规矩,不让你们伤人性命,他还没死你们就敢这般,是不是长瑜不在,你们的胆子都肥了?接下来,你们是不是准备吃我了?”

我虽是个凡人,可素来架子端得很大。自小以来,别说是妖精吃了我,便是惹我哭了,也定会被长瑜满山遍野地追着揍。

揍得多了,妖精便知山中我是最不能惹的。因此,如今我发起火,他们顿时便手足无措起来。

“春儿妹妹,别生气,不然山主回来又该揍我们了!”

不知是谁嚷了这么一句,我听着,心中更恼了,怒道:“还等着你家山主回来?这都旬月有余了,保不齐他便扔下你们飞升去了!”

可不想话音刚落,身后便响起一道懒洋洋的调笑声:“发这么大火?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我心里闷着一口气,并不想搭理他。长瑜却是不要脸面的,一身素衣红袖,嬉笑着凑上来,从怀里掏出一颗夜明珠捧到我面前:“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斛若山君原身是个蚌,养得一手好珠,可自打升了地仙后,自觉身价高涨,已经不大养珠了。长瑜能从他那儿要一颗来,着实是不大容易的。

我脸色稍霁,正预备顺着台阶下了,却不想他摸了摸下巴又接道:“斛若这破珠子,我瞧着虽不大成器,可据说在人界已是价值连城,不过我们春儿的嫁妆,还是得再添些东西……”

我自知长瑜给我备嫁妆定不是他要娶我,故而一怔,问:“你要把我嫁了?”

他指了指陆清垣,很是得意:“春儿十八了,也是时候该找一个如意郎君了。我瞧着他便不错,特意扔到咱家门口,留在这儿做我们春儿的相公,可好?”

洗去血污后的陆清垣尤为俊朗,山中的女妖精一贯没原则,见他长得好,便被勾得三魂失了两魄,浑然忘了几日前她们还在讨论陆清垣身上的哪块肉好吃。

长瑜对此颇为自得,像是将陆清垣送到我面前是多大一件功德似的。只是,他见我待他没什么好颜色,知我还恼着他,便少在我跟前晃悠了。

他自是有许多去处的,比如归鹤山的鹤姑娘处,澜沧江的鲤姑娘处……七七八八数也数不清。

打从前年我及笄,同长瑜表明了心迹,这些姑娘便冒了出来。起先我只当他是故意的,直到他待在山里的日子愈发少了,才知他兴许是真的乐不思蜀了。

思及此,我在庭中捣药时不自觉地便加重了力道,仿佛钵中的药材就是那讨人厌的长瑜。

陆清垣被我推到庭中晒太阳。他浑身的伤还未好透,瞧见我愤然的模样,柔声询问道:“春儿姑娘,可是累了?”

我有些冷淡地道:“无事。”

说来陆清垣也是倒霉,兄弟阋墙惨遭暗算不说,好不容易留下了一条命,睁开身边却几乎都是妖精。而唯一不是妖精的那个我,还莫名其妙成了他的“未婚妻”。

要搁常人身上,指不定就疯了,可他的反应极淡然,不过置之一笑。他低眉颔首间,有极好的涵养,并不否认令我难堪,却也从未承认使我不快。

平心而论,我对陆清垣印象不错。且不论他的相貌,单就他进退有度的举止,便比长瑜好上千百倍。

只是,我一想到此前天官的话,心里便如何也对陆清垣亲近不起来。

陆清垣兴许也察觉到了我心中的芥蒂,因而日常的相处中,他并不与我多话,多是握着一卷书静静地看。

如此,我与陆清垣倒是相安无事地共度了大半载。

这半载里,长瑜不知又和谁厮混去了,极少回山。相比起来,陆清垣的兄长派来追杀的人都比长瑜要勤快,前后来了七八拨,几乎快把姑逢山给翻遍了。

虽则这些人最后都进了众妖的肚子里,可他们这锲而不舍的精神还是叫人敬佩,连上苍也动容了,最后送我去挨了一刀,好叫他们死得没那么冤屈。

那阵时日,山里可叫一个热闹,黑云压境,天雷滚滚,将那些吃了人的妖精劈得外焦里嫩,连带着山头都被削平了三寸。

我躺在床上养伤,未曾见得这盛况。不过那些妖精也不怕吓着我,一个个顶着还在冒白烟的脑袋就来探伤,焦黑的脸一扯,露出一口森森的牙:“春儿妹妹,可好些啦?”

说完,不是捧出一串珍珠就是抱出一座珊瑚,眨巴着眼讨好我,句式都不带变的:“这是我們山主托青鸟带回来的,我们山主可挂念你了。”

陆清垣见多识广,端着药喂我时,清亮黢黑的眼往那些物什上轻轻一扫,便能立马说出它们的由来:“东海的珍珠、南海的珊瑚……”

我咽下一口温度适宜的药,冷笑道:“那他可真挂念我,东海离这儿可得有两千里吧?南海呢?南海像是离得更远些。”

“南海离这里有近三千里。”陆清垣颇为配合地接过我的话。

于是,来访的妖精便羞惭地低下头,只敢小声地替长瑜辩解:“山主真的很担心你呀,要是撒谎我就天打五雷轰……”

这话丢在这儿,结果出了门没走两步,便见一道雷直劈那妖精的脑门。

我又好气又好笑,只是没一会儿,扭头便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陆清垣并未问什么,只递了一块干净的绢帕过来,然后便起身收拾药渣去了。

说来惭愧,去岁陆清垣卧床养伤的时候,我只顾着和长瑜赌气,照料他并没有如今他照料我这样尽心。

如此雅正端方的公子,想必心中自有抱负,长瑜和这些妖精强行将他留在姑逢山,倒是可惜了。还无端招来了这许多祸事。

思及此,我收敛好情绪,叹了一声,说:“你该走了。”

话毕,陆清垣却并未有什么高兴的神色,反而转身看了我一眼,眼中藏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春儿姑娘,你其实……一直都不希望我留在姑逢山吧。”

入夏的时候,据说南边连下了好些日的大雨,十几座城池全涝了,初次监国的太子拨了粮去赈灾,不想那几千石粮食运到一半,竟诡异地全变成了砂砾。

山里的妖精只当个笑话讲与我听,说那太子定是惹到了什么精怪,才会在这紧要关头被作弄。

陆清垣在一旁沉吟半晌,过后便找上了我,说:“春儿姑娘,我打算过两日便下山。”

太子出事,倒确实是他这一直声称在外云游的二皇子回去的好时机。我表示理解,温和地道:“长瑜那边我自会去说,你走便是了。”

陆清垣颔了颔首,道:“劳烦了。”

只是我倒未曾想,便在陆清垣说了要离开的第二日,天官突然来了。但这次他并不为长瑜而来,而是找我来的。

进屋前,天官和陆清垣正好打了个照面,他倒不讶异原本该被我扔下山的人为何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反而一进门,就神情恳切地对我道:“迟春,你得帮长瑜……”

夏日炽盛的光线逐渐暗淡,斜阳隐没于群山之中。天官离开后,我一个人在屋里枯坐许久,才将满山的精怪召来,同他们宣布道:“明日,我会随陆清垣一同下山。”

这突如其来的决定让素来淡然的陆清垣都惊讶了,更遑论一群没什么心眼儿的山精野怪。当即就有只小妖精哭了出来,啜泣道:“春儿,别走呀,山主其实就在——”

话未说完,它便被身旁的一只大妖精捂住了嘴。我挑了挑眉,不明其意。

那只大妖精赔笑道:“山主就在离姑逢山不远的归鹤山上,春儿妹妹不妨等一等,过几日山主便回来了,到时再说走不走,可好?”

“且让他逍遥快活去吧。”我哼了一声,敛了衣袍旋身向里走,边走边道,“你们也且放心,总归,我死之前会回来的。”

只是,次日,我与陆清垣走至山腰时,却正遇到了那素衣红袖的山主。

身后众妖在哭嚎,他却冲着我笑,朗声道:“恭贺姑娘寻得一个好夫君,日后你与他举案齐眉,便不必想起我们这些薄情寡义的妖精了。”

他面色不知为何瞧着有些苍白,神情却似极开心——他该是在开心终于甩开了我这个烦人精,甩开了我这个拖油瓶。

他说:“迟春,你往后不必再回姑逢山。”

二、长瑜篇

迟春随陆清垣走的那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九重宫阙,有云海翻涌,巍峨的大殿中响起浑厚的钟声。我还是章尾山上那睥睨万物的上古之神,仿佛一切都未曾变过。

然后,我惊醒,想像往常那般偷偷去看迟春一眼,可走到她的屋子前,才反应过来,她今日已随陆清垣走了。

后山有处岩洞,大小刚好够我变回原身盘进去。迟春不在,于是我捂着隐隐作痛的伤口,又蹒跚着走了回去。

夜有月,清辉皎洁,恍惚便让我想起来一些往事。

当年我因插手天道运数将由我元神凝成的龙髓给了一个凡人而受罚,不停歇地捱了整整三日雷刑。过后我驾云往章尾山赶,只是行至半途,实在捱不住那火灼般的痛楚,眼前一黑便跌到了姑逢山。

姑逢山那时不过是一座荒山,除了满山遍野的雪,我没见到任何活物,包括迟春。

迟春是我在山腰捡到的,彼时她尚在襁褓,一张小脸冻得铁青,早没了声息。我思忖一会儿,想着停留在这儿休养时能有个消遣,便抱起她,给她渡了口气,将她也一并带上了山。

那是我在这儿待的第一个冬天,雪覆荒山,我住的石屋前有株桃树,被厚重的雪一压,干枯的枝桠断了好几条。

那一年的春日迟迟不归,我寻思着,便给迟春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因是我强行留下的魂魄,这副幼小的皮囊不大能困得住,故而五岁之前迟春的身体都不太好,三日一疾,五日一病,小小的身子在床上蜷成一团,瞧着可怜至极。

我原本也只是想将迟春当个玩意儿养,因此虽瞧着她可怜,可到底不是很尽心。不过那孩子倒特别黏我,不管我做什么都想跟着,便是在她病中也一样,裹着条灰扑扑的毛毯,跟在我身后像是个小木桩子。

我记得她五岁时,也是姑逢山大雪,我去找斛若喝酒,结果一时没把持住,醉了整整半月。

等清醒后,我摇晃着回姑逢山,本来也没什么感觉,只觉得自己不过就是出去喝了个酒而已。可真等到那个双眼通红的小姑娘光着一双脚踩着雪撞进我怀里,哭着问我是不是不要她了时,我心中便突然地揪痛了一下。

那一年,因受我泽养了的姑逢山渐渐引来了许多小妖精。小妖精们怕我离开,让他们失去庇护,故而时常趴在迟春耳边跟她说她是我捡来的,我隨时都会扔下她不要。

那个小姑娘倒也每次都肯听进去,眼泪汪汪地跑来靠在我怀里,仰头看着我小声地啜泣道:“长瑜,你是不是总有一天会不要我啊?”

她自会说话起便一直叫我长瑜,我想着与她并非血亲,所以这称呼我并未刻意纠正过。何况我虽上古之神,可自诩翩然风流,私心里其实也不愿让迟春叫一些上了年纪的称呼,她叫我长瑜,我反倒觉得亲近。

我理了理她的鬓发,心中对她这稚气之言感到好笑。总有一天是什么时候?人会死,神却不会,怎么看,都是她会先离我而去。

可我嘴上还是哄着她:“不会的,我会陪着春儿一辈子的。”

这承诺看似很重,可只有我知道,它给得有多轻松。因为迟春本就是已死之人,我强行留住她的魂魄,也并不能留多久,撑死不过……

二十年。

神应运天道而生,依托天道而存。逆天改命,罔顾轮回,即便是神,也为天道所不容。

迟春七岁那年,即便她还是很黏我,却如何也不肯同我睡在一起了。便是夜间打雷吓着她了,她也只是让我过去陪着,等她睡着了再走。

问她原因,她摇晃着小脑袋竟也答得有理有据:“长瑜,你总是叫我多看书,难道你竟不知,男女有别,七岁起便不能同席哩!”

我一听,颇感欣慰。只是不想她紧接着又来了一句:“纵使日后你会是我的夫君,可如今我们还是要恪守礼数,不可逾越。”

闻言,我不由得一个趔趄,险些没滚下山去,忙问:“谁与你说的!”

“山里的哥哥姐姐告诉我话本子上都这么演的,他们说你捡我就是为了把我当成童养媳呀。”

“简直是胡说八道!”我气得眼睛发红,“看我不揍他们,竟什么话都敢与你说!”

迟春人小鬼大,怕我将那些妖精揍了以后他们不陪她玩儿,于是忙扑上来抱住我,问道:“可是长瑜,书上说了,有血缘者才为亲,我不是你的亲人,也不是童养媳,那我是你的什么呀?”

我低头看着她黑葡萄似的眼睛,许久后,心中一软,揉了揉她头顶毛茸茸的碎发,叹道:“你是我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姑娘。”

她會在双十年华死去,一辈子也长不大。

可我未曾想过,这个长不大的小姑娘,在她十六岁那年,突然跑到我跟前,踮脚亲了亲我的侧脸,仰着红扑扑的脸蛋小声道:“长瑜,我不想做你的小姑娘了,我喜欢你,我可以做你的妻子吗?”

当时我被吓得一哆嗦,跑到斛若那儿待了整整一个月。

斛若笑话我,让我干净利落地拒绝。我头甩得跟拨浪鼓似的:“你没养过姑娘你不懂,我这一拒绝,伤了她的心该如何是好?不成不成,我得想个委婉的法子。斛若,你不是认识许多姑娘,不妨介绍给我?”

于是,从那时起,我便很少在姑逢山露面。

只是无人知晓,到了夜里,我也还是会悄悄进到迟春的屋里,揉开她梦中也皱着的眉头,掖好被子小声抱怨:“喜欢一个神做什么呢?凡人几十年寿数,对他而言只是须臾啊……”

四野俱寂,这话飘在浓稠的夜里,一时间我竟不知是在说服她,还是在说服自己。

因我久不回章尾山,由我掌管的人界四时稍有些紊乱,迟春十八岁那年的冬日便格外长。天官下界催了我好几回,我借口龙髓还未找回,迟迟不肯归位。

神失了元神是一件要命的事情,但也没有那么要命,只要不受什么大刑罚,几百千把年还是能活的。倘使能在这几百千把年中把元神又找回来,那更是什么事都没有。

我原本也计划着,先陪迟春过完这一生,再去找回龙髓。可陆清垣的出现打破了这个计划。

他在絮絮飞雪中满身是血地跪倒在山前,手中握着我的龙髓,像当年爬上过章尾山的那个凡人一样,额头抵着细碎的白雪,说:“请庇佑我。”

那时,我隐在暗处瞧着这条奄奄一息的命,心想,倘使今日倒在这里的是迟春,我会如何?

可光是这样想着,我的心就不受控制地,似针扎一般疼了起来。

我开始盼着,迟春有朝一日能长大、变老,看遍这世间好的坏的,然后再从容地死去……

迟春离开姑逢山的第二年,天下易了主。早年仙逝的林贵妃之子陆清垣即位。

只是,那一年年景不好,自打陆清垣登基,天上便没再降过一滴雨,又逢上夏暑,明晃晃的日头当空照着,田里的庄稼没几日便全旱死了。

一时间百姓怨声载道,更添有心人趁机作乱,不多时,“新帝德行有亏,即位非是天意,故而降此大祸”之言便甚嚣尘上了。

那时我已有两年未离开过姑逢山一步,有些去了人间的妖精回来看我,忧心忡忡地对我道:“山主,陆公子带着春儿妹妹上祭台祈雨,有足足两日未下来了。”

我闻言,思忖两日,最终还是顺着瞿河一路往西到了人间。

昔年我也曾为打消迟春的念头,故意流连人间美景,不过那时所见的繁华盛状,如今已不复存在了。世人虽愚钝,可总有些人误打误撞窥到了天机。那传言不假,此次天灾,的确是因为陆清垣夺取了帝位。

若顺承天意,那个位置本不属于他,故而他便是在祭台上再求二十日,天也不会落一滴雨。可如今迟春与他一损俱损,我却是不能不管的。

因此,当我远远看到我的姑娘弯下脊背跪在高台之上,掌心抵着粗糙炙热的地面,背负着数万百姓的期待祈雨时,我几乎没怎么犹豫,咬破掌心往天上一洒,紧接着便化为原形腾空而上。

青天白日霎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接连而起,不多时,便有雨落下了。

这并非我第一次布雨,两年前,我与陆清垣做下约定时,也曾在人界的南面降了整整十日暴雨,淹了十数城池,害成千上万人流离失所。

后来,我躲在姑逢山的后山捱了整整十日雷刑。

一回生二回熟,我降完雨后听到云层中便传来轰鸣雷声,便开始紧着往姑逢山赶。好在那降雷的神官很给面子,竟给我回到姑逢山才将一道道雷劈下。

只可惜我的法力早在布雨的时候被损耗光了,这些雷刚劈下来,我一个没捱住,两眼一翻就昏死过去了。

山里的妖精还算贴心,循声来将我拖回了屋,不至于让我露宿荒野,就是话太多,不停地在我耳边问东问西。

我不胜其扰,偏那些蠢笨的妖精还不停嘴:“山主,你明明欢喜春儿妹妹,为什么还要让她跟陆公子走啊?”

“你们懂什么叫欢喜……”我皱眉,闭着眼睛凭借着最后一丝意识那些妖精赶开,而后便陷入无尽的黑暗中。

章尾山常年积雪,春风吹不绿这里,太阳暖不热这里,世人也不知有这方神尊。他们只向福禄寿三神跪拜祈愿,为他们筑神殿,供奉连绵不绝的香火。

而千万年来,只有一个凡人上过章尾山。

那是一个小姑娘,还扎着双髻,眼中却有昭然的野心。她跪在我的神殿前,双手合十,说:“尊神,信女林氏,愿您赐我殊荣无双。”

于是,我将龙髓取出来给了她——龙髓上凝结了我毕生的修为,得到它的人可罔顾天道,逆天改命。

逆天改命……自然也包括,起死回生。

那些妖精又懂什么叫欢喜呢,因为倘使我活下去,迟春便活不了了啊……

我再醒来时,万物覆雪,又是一年寒冬至。天地寂寥,唯山野间那抹红渐渐清晰深刻起来。

枯枝间堆积的雪扑簌簌落下,模糊了来人的眉眼,可即便如此我也知道,那是我养大的小姑娘。

即便这只是个幻象,可我仍要感谢上苍仁慈,肯让我见她一面。我朝着那个方向伸了伸手,轻唤:“春儿……”

三、陆清垣篇

迟春和我下山的头一年,日子并不好过。

太子虽失责被罚,可到底根基还在那儿,我想将它连根拔起,仍需韬光养晦,静待时机。

迟春是个机敏的姑娘,长瑜将她教得很好,起码在许多要紧的关头,我不用分出神来照拂她。

不过,在人间诸方势力交错的中心,危机总是一茬接一茬,我逃得过这一关,下一关难免疏忽。

那是在迟春随我下山的头一年冬天,我同太子随父皇在年关时去宗祠祭祖,不想回程的路上遭遇了山匪埋伏。同行一共九十九辆马车,谁也无事,偏就我乘的那辆坠下了悬崖。

好在那懸崖虽瞧着陡峭,可山壁上旁逸出许多树杈子,一路磕磕碰碰掉下来,也得亏我命大,除了摔断两条腿,其余倒也无甚要命伤。就是冬日刺骨的风让我有些捱不住,躺在崖底未结冻的小溪边,觉得自己没有摔死,反而是要冻死了。

太子决计是不会派人立刻来找我的,连借口我都替他想好了,定是担忧圣上安危,要先护送圣上回宫,再遣人来搜救。

棋输一招,我也没甚可说的,倒是那时动也不能动地躺在河床上,远目灰白低阔的天空时,我从出生那日便从未停止过争夺的心竟难得地平静下来。

有些若隐若现的情愫,便逐渐开始清晰。

譬如,我喜欢迟春。

我的母妃曾告诉我,幼时巫师为她算过命,她并非什么富贵命,只是她心气高,拼着一股劲儿爬上一座终年雪封的山,拜了一位无人供奉的神。于是神赐了她一粒珠子,她日日夜夜戴着,终是在十八岁扶摇直上,成为盛宠无双的林贵妃。

那时我是不信的,甚至后来母妃离世,临终前告诉我倘使有难,便顺着那粒珠子的指引去寻求庇佑,我也有些不以为然。

直到后来太子杀意昭然,我无路可退,这才不得不死马当活马医,拿着珠子一路向西逃去了姑逢山。

我跪在姑逢山前时,长瑜并未现身,所以等我昏死过去又再度醒来,我第一眼见到的其实是迟春。

那时外头下着雪,她将小药炉搬进了屋中,一边打着盹一边熬药。木炭燃烧的声音混杂着落雪簌簌的声响,汤药苦涩的气息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我睁开眼,瞧着她垂落着的鸦翅般的长睫,以为她就是神。

后来才知她不是。

溪流撞在岸边的石头上,叮咚作响,熬过了最初那阵冷后,我开始觉得热起来,喉中似有火烧,逐渐往下蔓延至肺腑里。

距我坠崖已经过去了大半日,想来太子这次是真的铁了心要让我死。

我有些困倦地合上眼,正猜想着我死后,迟春会不会为我哭,接着便猝不及防地被拥进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里。

“你醒一醒!”她的声音带着焦急,一双被冰冷彻骨的溪水浸过的手反复覆在我滚烫的额头上,“听着陆清垣,你不能死,你还没有告诉我我要的东西在哪儿!”

火灼的痛意蔓延至肝肠,我在浑浑噩噩中,有些绝望地想,好在她并非神,所以即便她再喜欢长瑜,也不可能陪着他变老、死去。

而我可以。

次年春,太子失德,我乘胜追击,将其击溃。同年春末,父皇晏驾,我即位,改年号顺昌,唯愿世事昌顺。

可惜事与愿违,同年夏,天大旱,种粒皆绝。一时坊间流言四起,我迫不得已带着迟春亲登祭台求雨。

可我知道,我求的并非上苍,而是长瑜。为了迟春,长瑜决计不会坐视不理。

果然,我上祭台的第三日正午,便见风卷来黑云,似挟裹着万钧之势,不多时便将晴空遮盖。

万民朝我跪拜,有宫婢举着华盖来为我遮雨,我旋身,看着始终未醒的迟春,满意地笑了笑:“派人回宫传个话,便说册后大典可以准备起来了。”

我一直都知道,迟春肯与我下山,只是为了帮长瑜。她想帮长瑜取回龙髓,助他归位。

我不知天官与她说了什么,但大抵不过是那龙髓之于长瑜是如何重要,拿不回来长瑜又会如何。那傻姑娘倒也真的信了,所以巴巴地跟着我下了山,甘心陪我走过这条血骨铺就的帝王路,就为有朝一日我荣登大宝,能助她找回她要的东西。

可其实那天官并不知情,早在我进入姑逢山的那日,便已把龙髓还给了长瑜。不过,也好在那天官不知情,不然我想带迟春下山,还得费一番工夫,毕竟长瑜早前与我约定的是只有我即位了,才可以将她带走……

我捧着一盏热茶,指尖在杯沿上来回滑动,计算着迟春醒来的时间。

天官想必告诉了她活不过二十岁这件事,因而今年开春,迟春见我迟迟不遣人去找她要的东西,便变得尤为急躁起来。在我登基的这短短几月内,她已经不知同我急眼多少次了。

贴身服侍我的侍御瞧着她不成体统,摇着脑袋向我谏言,我听后不过置之一笑,转头继续派人搜罗市集上讨巧精致的玩意儿送到她面前。

我得试着留住她,不管用什么方法,譬如下药迷晕她。

更漏声声,我掐算好时间,从桌边起身,而后缓步走至床榻前,正好对上她睁开的眼。

一如我当年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眸,宛若神仙。

“再过几个月便要举行册后大典了,你喜欢什么花样的嫁衣?龙凤呈祥可好?”

见她沉默着不说话,我伸手轻抚着她的脸颊自顾自又道:“或者百鸟朝凤?不过这个寓意不如龙凤呈祥来得好。”

迟春别开脸,眼中带着憎恶:“陆清垣,我不会嫁给你。”

“总归长瑜不会娶你。”我笑了笑,轻声道,“春儿,你是凡人,在他漫長的生命中,你的陪伴之于他不过就是弹指须臾的事,他会忘了你,然后和别的姑娘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你懂吗?”

我伸手覆住她的眼睛,好教我看不见里面的恨意,继续道:“你瞧见当年你随我走时他高兴的神色了吧?其实此前龙髓一直在我手上,当年我出现在姑逢山,便已经将其还给他了,可他不但没有告诉你,还与天官一起骗了你。”

我温柔地笑着,轻言细语地篡改着真相:“他呀,在我出现的那一刻,便已经谋划着要将你扔掉。”

这话并非为假,初见长瑜,他便确实是在规划将迟春给我。因而,你又何必惦记他至此,心心念念地放不下?殊不知,他也不过是一个即将殒灭的神罢了。

因为,我还给他的龙髓,在不久之后,便被他给了你。

册后大典举办得隆重有序,只是临到头主角却不见了踪影。

我带着人一路追至姑逢山,远远地便见着了那一身凤冠霞帔的姑娘正披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爬。

这一年,四季更迭已不大明显,炎炎夏日漫长无比,忽而一错眼,凛冽的寒冬便来了。

从前姑逢山的妖精与我嘴碎,告诉了我许多事。

其中有一回,便说起了以一己之力扭转天道的神仙会遭受的惩罚。据说那惩罚极重,受上一次便得休养个千把年。次数多了,甭说失了元神的神仙,便是元神尚在的,也得仔细着会不会灰飞烟灭。

而长瑜呢?他受了几次?我眯着眼,瞧着雪地里那抹跌跌撞撞的身影,心中竟异常地轻快了起来。

他将龙髓给了我母亲,强行改了她的命格,算一次;他为帮迟春续命,在她受伤昏迷的时候,悄悄将龙髓埋进她的身体里,那时姑逢山雷声不眠不休地响彻了整三日,又算一次;后来,为助本不该出生在帝王家的我登上帝位,于南方私自降雨十数日,便又算一次;再后来,我登祭台祈雨,他又现身降雨……

长瑜活不成了。

空旷的天地间突然有凄厉的哭喊声响起来,我微笑着下了马,撇开随行的众人,独自往山上走。

四季在这一瞬间更替,白雪苍茫变成草木青翠,最后再枯萎凋零重新被大雪覆盖。天地瞬间变色,这异象预示着神的凋零。

长瑜死了。

我遥遥地看着雪地中躺着的那抹纤细身影,她穿着我给她的嫁衣,千里迢迢赶来姑逢山。她可能是想见长瑜,可能是想问清真相,甚至也可能是觉得自己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一心想要死在他身边,可这些都成为了奢望。

长瑜死在了她前头。

这是一件极好的事,我想着,一步一步向迟春走近。

我不会同她说,那殒灭的神有多爱她;也不会同她说,那高高在上的神也曾低下头颅,轻声向我恳求着,让我使她成为人间最荣宠富贵的女子。

他说:“我不大懂人间情爱,可我想着,世人向神祈愿,多是一些想要富贵的愿望,那我便将富贵给她,此后我不在了,她也不必向任何神讨要。”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会将它们全部埋在心里,直到我死去那日。

雪渐大了,压在干枯的枝桠上,“轰”的一声坠落。

我弯身将迟春抱起来,从怀里取出巫师炼造的、可以抹去人记忆的丹药给她喂下。

漫天的雪簌簌下着,覆在她的眉眼上,我伸手温柔地为她拭去,瞧着她红润而有生气的脸庞。过了一会儿,我轻声唤她:“春儿,你该醒了。”

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片刻之后,她睁开朗星般的眸,静静瞧了我许久,开口问:“你是谁?”

我叹了口气,收拢手臂,心满意足地将她搂得更紧,低笑着:“我是你的夫君。”

“是吗?”迟春的下巴搁在我的肩头,仰头看着密密麻麻似乎永远不会停下的雪,喃喃出声,“夫君,好大的雪呀,今年的春天又得迟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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