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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身莫测

时间:2024-05-04

小禾苗

林帅帅万万没想到,自己做了十八年黄花大姑娘,会有一朝变男人。

这也怪林帅帅自己倒霉,送饭的时间不早不晚,正碰上易梅寰走火入魔的当头,那会儿正是晌午饭点,林帅帅擦着热汗躬身落下密道石门,盛夏的蝉鸣燥热顿时被隔在一墙之外,她手腕勾着尚热腾的食盒,老狗漫步地朝易梅寰闭关的密室走去。

掐指一算,这已经是易大教主闭关修炼的第九九八十一天,她身上肩负的送餐大业也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

然而,在推开密室大门的一瞬间,一股从未感受过的澎湃冲击力便铺天盖地袭来,林帅帅也算是有内力防身的人,居然连动弹的气力也提不起,放眼过去,整座石室摇摇欲坠,顶部晃荡不停,石块簌簌落下。

林帅帅暗叫遭殃,狼藉一片中,有男人长发宽衣,身体冒着的热烟将衣物灼烧殆尽,健硕修长的身材一览无余,察觉到有人闯入,男人抬起赤红的眼,整个人紧绷得如同即将出鞘的剑,锐利得近乎狂乱,哪有往常半分潇洒清明。

而江湖中谁不知晓,他们这夺月教教主易梅寰的一身夺月神功已趋向登峰造极,正所谓高处不胜寒,越是武功高深之人,走火入魔后便越是骇人。

只在一个眨眼间,在被易梅寰抓住胳膊的一瞬间,她逃之不及,却也没等到预想中被撕裂的疼痛,反而一股奇异的颤麻感自两人肌肤相贴的地方传遍全身,林帅帅被电得浑身抽搐跟犯癫疾似的,易梅寰也仿佛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中,俊美的眉眼紧紧蹙着,同频地颤动着,随后林帅帅眼前一黑,就地晕下。

林帅帅被踹醒时,还迷迷瞪瞪地以为自己在做梦。

否则眼前这张脸,可真是既熟悉又陌生,这姑娘谁啊生得居然与自己一模一样!

而这越看越眼熟的姑娘,阴沉的脸像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天,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林帅帅,你对本尊的身体做了什么?”

林帅帅再次摸了摸胸膛,起身跳了跳,果然胸前是一马平川的坦荡。

在林帅帅用着这具天下第一高手的身体上蹦下跳,喜笑颜开地感慨做男人可真是身轻如燕、毫无负担之际,易梅寰则静静盘腿打坐,不愧是见惯了江湖风浪的人,在发现暂时毫无办法,只能接受现状委身在这具令人一言难尽的身体后,半垂的眼隐忍下表情,声音无喜无悲。

“林帅帅,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你那时贸然闯入,本尊早已渡过难关,你说你是不是八字带衰?”

话不能这样说,她还想在冰屋歇息喝茶点呢,谁愿意大中午折腾呢?

“是啊,尊主您要是真能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呢,属下也就不来打搅您了,是谁昨儿说想吃紫苏鸭脆皮鹅配玫瑰露的,尊主您金口玉言,总不能把自己说过的话全忘干净了吧?”

林帅帅甚是委屈,她一时激动掌控不住力道,雄浑内力火花四溅,吼得密室再度摇摇欲坠,小碎石头零零碎碎砸了易梅寰满头灰。

易大教主嘴角挂起一抹冷笑,呵了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再说,如果今天进来的不是属下——”林帅帅这人城府浅嘴巴快,还生了颗五彩琉璃脆弱的心,遇到污蔑委屈就得辩驳,“若是刚刚进来的是一只狗,抑或是老鼠,那尊主可就万事休矣啰。”

两人分别立在密室两角,成水火不相容之势,任凭谁看到自己原本极具男子气概的身体变成如今随便鼓着腮帮子,一脸无辜稚色的小女儿之态,都会心生不忍再看之意。

易梅寰自幼便比旁人要高,再加上身份高贵性情清傲,从来只有他俯视别人的份儿,他姿态从容地站起身,带着一身与生俱来的慑人气魄,只听他用和缓的声音说:“你们都晓得这夺月神功乃我教至宝,立教之本,神功分八层,哪怕能练至第六层,就足以傲视群雄成当世高手。”

易梅寰顿了顿,居然笑了:“可没人知道,这夺月神功其实还有第九层,只有到了这层方是名副其实的天下无双,只可惜数百年来,除了本尊还无人练过,本尊推算要各回各身体同样需要九九八十一天,你若敢露出马脚,看本尊怎么收拾你!”

话音刚落,秘室外就响起了一阵欢庆热闹的鼓乐声,易梅寰出关之日何等重要,夺月教一众教众早已在外待命,石门轰隆打开,领头声音朗朗,数百人跪地迎教主出关。

林帅帅一脸惊恐,而倒霉这种事,一般都是接二连三的。

一封由金箔制成的战帖由教徒一路飞奔递上。

“禀告尊上,刀皇独孤麟听闻您神功已成,特派人递上战帖,一月之后,泰山之巅向您讨教!”

易梅寰自十四岁于武林大会上一战成名后,未有败绩,区区刀皇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本尊一根手指就可以掐死他。”易教主斜靠椅上,案台上堆积数百本卷轴,他似目不转睛看着手中书卷找着破解之法,在林帅帅稍有偷懒征兆前,手腕一翻,锐光闪出,一颗松子仁精准地打在她松懈半弯的背脊上。

“啊啊啊啊!”

林帅帅胡天喊疼,头上用作训练站姿的盛水瓷碗哐当落地,林帅帅当即淋得像个落汤鸡,易梅寰恨铁不成钢地训斥她。

“你身为饕餮堂堂主,居然连最基本的站如松行如风都做不到,还三番五次妄图偷懒,看来本尊平日是太纵容你了。”

林帅帅白眼翻上天,是啊,她的确是夺月教堂主之一,饕餮堂名字是大气古雅,甚是气派,可惜管的是教中数百人吃喝拉撒,说白了她就是一大厨子,让她野鸡充凤凰实在太惨无人道。

但易教主不管,他说本尊不要求你有实力,但你不能将本尊的风采气度糟蹋殆尽,那种走路带蹦,看见吃的就忍不住要蹦起来的习惯必须要改!

“……我一少女,这样才能凸显我的活泼可爱啊!”林帅帅抚着膝盖嚷嚷,“再说,我学尊主,你学我了吗?每天臭着一张脸不理人,师弟师妹私底下都在议论我是不是在便秘!”

换了身体不过三日,那张原属于林帅帅饱满红润的脸就迅速消瘦下去,视美食于无物的姿态差点让饕餮堂诸位暗暗惊心,以为林堂主是被心上人拒绝后看破红尘。

“若让萧骁看到,他肯定以为我是在自暴自弃……”

林帅帅坐在台阶上喃喃自语,不由得露出几分茫然愁苦,丝毫没注意身旁教主阴云密布的脸。

林帅帅心里清楚,作为易梅寰的左膀右臂要避免与萧骁接触是不可能的,说曹操曹操就到,很快萧骁就带了朱雀堂几位得力心腹来请示一个月后泰山决斗的事宜。

“咦,林堂主怎么也在?”大家有些诧异,只见这位林堂主一身黑色武士衣,黑发全数由一根素带扎起,没有要退下的意思,眼眸半垂,莫名有股迫人的威仪。

夺月教众对林帅帅数日前示爱被拒的事都略有耳闻,不禁感慨。

失恋果然让人成长啊!

没人晓得林帅帅此刻手心捏满了热汗,数日密集的残暴训练乍看还是有效的,她做出高深莫测的表情,一路高深莫测地颔首,与桀骜易变的易梅寰不同,萧骁的温和娴雅方叫人感受何为君子如玉,何为如沐春风。

众人都知她这两年对萧骁死缠烂打,有次教中酒宴,几轮酣醉后有人拿这事讥笑她,第一时间出来反驳训斥那些人的,居然还是萧骁。

“儿女情长人之天性,林堂主一向为人侠肝义胆,慈仁敦厚,是在下配不上她,还请诸位嘴上留情,给在下留几分情面才是。”

思及此,林帅帅心头不禁涌起一阵热意,一旁易教主冷着的脸似寒冬腊月,不停握拳咳嗽提醒,她也全然没听到。

萧骁递上名册:“那这回随尊主去泰山的人暂定为我朱雀堂十人,白虎堂十人,尊主觉得可好?”

“好好好……”林帅帅对萧骁十分信服,当然是萧骁说什么都好。

“喀喀——”

她一个机灵才想起易大教主还在旁边,哪里敢细看教主脸色,连忙摆正那张心花怒放的脸,淡淡道:“对了,这回去泰山,林堂主也要一同前去。”

萧骁诧异:“林……堂主,饕餮堂的林堂主?”

“林堂主”微笑,是说不出的森然可怕:“怎么,你们谁有意见吗?尊主最离不开我这手易牙之术,哪怕是不带你们,也绝不能不带我。”

事后林帅帅给易教主甩脸色,亏她日日特训到半夜,为了维持教主这朵高岭之花形象累得心力交瘁,他居然恶劣得这般不加掩饰!

“那又如何,反正萧堂主又对你没意思,你态度好与坏对他而言并无所谓。”

“那也不用你管!多管闲事!”

易教主心平气和地道:“今天本尊提醒你,你却视若无睹,那今夜本尊沐浴的时候决定睁着眼睛洗,林堂主觉得如何?”

林帅帅气得哽了半天,脸上青一片红一片,原来两人互换了身体后,她是提出过君子协议的,就是双方沐浴更衣,或者解决人生大小事时都得闭眼避嫌。

易教主应是应了,两人摁下手指印,易梅寰还打趣说,其实你若爱看,大可多看,本尊是无所谓的。

林帅帅每次沐浴都匆匆洗下,害羞得满脸通红,但哪怕再小心,难免总会碰到些地方,她转念一想,对方若是也——

回断月殿的路上花木扶疏,加上撤去了所有仆人,曲折蜿蜒的花道越发碧翠幽深,易梅寰没了内力,耳力弱了不走,走了几步才发现人没跟上,他回头一看,“易教主”正气鼓鼓地蹲在鱼池边上,黑纹镶金边的黑袍被湿泥浸脏了边角。

他走过去,看到自己悉心饲养的金鱼被林帅帅用小石头欺负得惨兮兮的,抱头乱窜。

他也跟着蹲下,声音不由得温和起来。

“本尊说的又不是虚言,有什么好生气的。”

……就是不是虚言,所以才令人气结啊,她闷闷不乐着,又听易教主说:“你是怪本尊没把你的事放在心上吗?”

……当然啊,她扮演他,竭尽全力,他扮演自己就随随意意,完全不把她当一回事。

“每天早上你雷打不动要吃三个肉包两个素饼。”身旁的人没头没脑地说,“外加一根油条一碗豆浆。”

“……”

“喜欢穿红色的裙,但喜欢与适合是两回事,所以你只在晚上才敢换上偷偷乐会儿。”

林帅帅心里咯噔一声,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易教主继续面无表情地展示自己强大的记忆力:“你吃蜂蜜会起湿疹,左边酒窝比右边的要深,紧张时说话会比平日慢,对吧?”

有些连林帅帅自己都没记住的事,易梅寰却如数家珍,他每说一条,她脑子就像被重锤敲打一下,好不容易,她才在这份难以言喻的气氛中找回思绪,她结结巴巴问。

“你,你怎么知道的啊……”

易教主哼笑一声,云淡风轻看向今日万里如云的天。

“本尊为一教之主,当然什么事都要知道的,反倒是你,你从小待在本尊身边,连本尊平时生活习惯都不仔细记清,目无尊长之错,你可知?”

林帅帅鼻音甚重,含糊说:“那个,那个君子协议你还记着的吧?”

“记着,再说你若真担心,本尊……大可负责的。”

负责,后来想起,这真是个意味深长,进可攻退可守的妙词。

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林帅帅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平日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萧骁居然总跟在换了芯的林帅帅身后,她正纳闷呢,教中小花园中,“林帅帅”冷着脸走在前头,后面有一紫衣青年笑意盈盈地跟着,嘴上不断说着什么,神态亲昵得前所未见。

这一幕好令人匪夷所思啊,林帅帅茫然着,身边跟候着的白虎堂堂主忽然感慨。

“啊,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前萧堂主对林堂主是襄王无情,如今林堂主对他不爱搭理,反而一往情深起来了!”

有人搭腔:“这男人就是贱,估计林堂主现在的性子特招他吧,咦——尊主您怎么出来了,您,您怎么了?”

好,好一对狗男男!

林帅帅气急败坏地找易梅寰质问,易教主这辈子就没缺过仰慕,哪怕是换了个身子依旧大杀四方,可她更是不懂了,她亲善的时候萧骁对自己毫无兴趣,便成了这副下巴傲上天的德行,反而得人另眼相待,痴情相对了!

“大概是人格魅力吧。”易教主懒声懒气的,手指慢吞吞划着手掌,似是把玩,“这样不好吗,到时候换回来你不正好坐享其成,你不是特仰慕他,特喜欢吗?”

林帅帅语塞:“当然不是,这哪里一样,若不是相互喜欢,在一起又有何意义?”

萧骁若与他人相伴,她会衷心祝福。

然而这真的是爱吗?爱真的是易梅寰口中所说的那样令人窒息吗?不至死方休不罢休、不蜡炬成灰不甘愿?

他不是自视甚高觉得世间无人可配吗?他也有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的人吗?林帅帅觉得自己的心被对方的视线盯得死死的,她能臆想萧骁与人白头偕老的场面,但却无法勾勒易梅寰的,一想到有这个可能就心慌得不知所措。

估计没人知道,她对萧骁多是敬仰并无爱恋。

她敢做出死缠烂打的姿态,不过是知道萧骁多偏好高挑成熟风情万种的姑娘,铁定没戏罢了,这样声东击西,大伙就不会在背后议论她与易梅寰的关系,流言蜚语总是可怕,谁知道易梅寰会不会因此避嫌对她视而不见呢。

她也觉得这样小心翼翼的暗恋真是太没种了,可与最坏的结果相比,能待在喜欢的人身边,也是一种旁人求不来的快活。

泰山之巅之约的日子已是迫在眉睫。

夺月教上下对易梅寰那是一百个崇拜,认为此战必大捷,就连易梅寰本人都气定神闲,每日按部就班地训练林帅帅如何当一朵行走中的高岭之花,林帅帅心中是一日虚过一日。

那晚她甚至做噩梦,梦中刀皇操着把大刀追得她满山跑,她大叫着英雄救命,在床上几番挣扎,最终噩梦以她摔下地才得以终结。

月光静静泻满地,庭外桂花香正浓,她惶惶地披上外衣,庭外忽有玉笛声袅袅飞入,曲调苍茫萧肃,似沙场点兵铁骨铮铮,又似纵横江湖仗剑天下。

那是她熟悉的旋律,在她尚年幼时,父亲常抱她在膝上让她听曲。

易梅寰从小学什么都很快,在她还五音不识时,他不过听过两次,便能一音不差地奏得像模像样,父亲当时兼管着朱雀白虎两堂,又与还是少主的易梅寰关系甚密,风头一时无两,她非要父亲评易梅寰吹得如何,父亲听完少年一曲,评说少主天资聪慧,单从音律而言完美无缺,只是少主还年轻,曲中终是欠了些情。

她那时七八岁,易梅寰也不过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他不服气地问:“义父说的情,不知是何种情?”

那时父亲的笑容是那么苦涩,他明明在微笑,却让人觉得他在看向很远的远方,透过他们,看着无法触及的人。

她一直很想追问,可惜再也没了机会。

三日后,易梅寰在赴约比武途中遭遇暗算埋伏,父亲为护他而死。

笛声骤停,月光下易梅寰收起玉笛,大约是夜晚的缘故,林帅帅不加掩饰地低落着:“尊主,再装我也是纸老虎,一对上刀皇准屁滚尿流,还不如一开始就扯故不去呢!”

易梅寰垂眸抚着手上的笛,淡声说:“你不懂,本尊若不应战,有心人会怀疑本尊是不是已经出事,进而试探,乘虚而入,这些年夺月教在江湖中风头太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要经久不衰只有一条路。”

他看了眼她:“那就是强得无人可动。”

林帅帅想了想:“哦,尊主的意思,是你仇家布天下,为何你如此招人恨啊?”

“……”

林帅帅其实不解,走火入魔的秘密固然要保守,但难不成一个心腹都不能告诉吗,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萧骁难道不就是易梅寰的心腹吗?

易梅寰的脸上藏着一种很沉重的神色,他缓缓摇摇头,说不行。

“为什么啊?”林帅帅挺为萧骁不值,谁不知朱雀堂主赤胆忠心,这些年为夺月教风里来雨里去,堪称近年第一大功臣。

“为什么?”易梅寰笑了起来,酒窝深深,嘴角翘起,乍看是林帅帅惯有的表情,但那双眼冰封千里,不留一丝情愫,那日湖边的温柔如昙花一夜般乍现,寻不出半点痕迹。

“因为本尊不信他,这个理由你可满意?”

夜晚的寒风起了,吹散了桂花,招来了乌云,易梅寰离去的背影拉成一道昏暗不清的阴影。

她想起来父亲当时的一句话。

“有生,有死,有重逢与背叛,这才是江湖,但孩子们,我但愿你们此生都不必经历这份残酷。”

出发往泰山的那日,教门停有十数辆四轮马车,拉车的皆是清一色的白色良驹,日夜可奔驰一千两百里,朱红车轮,气派得似王公出巡。

林帅帅现在已能装得金玉其外,她迈着算好的步子,控制着表情,在无数教徒们热切的注视下,务必举手投足都展示易大教主的风华绝代。

车队一路奔波到黄昏时方抵达一处小镇,果然车还未停稳,就见萧骁从自个儿马车上跳下后,毫无顾忌地捧着一件大衣献殷勤。

“帅帅,天气冷了,你下车时披一披,莫要冷着。”

“我吩咐客栈给你做锅羊汤暖暖,一起去吃吧!”

掀开帘子,“林帅帅”对这份好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根本不理人,萧骁反倒觉得林帅帅这副模样比原先日日笑意盈盈的时候要招人喜爱得多,他朝僵立着的教主行了礼后,便又紧紧黏上。

“帅帅,是萧大哥做错了什么吗,你告诉我?”

易梅寰漠然道:“滚。”

“那萧大哥陪你吃完饭再滚如何?”

“即刻、马上给我滚。”

林帅帅被眼前的一幕扎得头重脚轻,说不出的酸楚,七尺男儿的身体颤如风中弱柳,晚饭都没吃,回房间就是一顿闷哭,教徒们端着饭等在门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一重,是有人摸了她的脑袋,无论是力道与速度都谈不上轻柔,在父亲去世的那段惨淡日子里,也有一只这样的手抚着她的脑袋,告诉她一切都会过去。

“用本尊的身体哭成这样,谁给你委屈了?”

她茫然抬头,正对上一面铜镜,镜里的青年不仅双眼红肿、鼻头泛红,深邃英气的脸愣是被声声抽泣毁得一塌糊涂。

“噗——”对着这张男儿脸女儿态活像练过《葵花宝典》的脸,林帅帅一时破涕为笑,笑到一半方及时刹住,板起脸质问,易梅寰听后也好笑,她为自己愤愤不平:“难道我就那么糟糕,就那么不讨人喜欢?”

“别妄自菲薄,你还是有优点的。”罪魁祸首难得安慰人。

“那尊主你说,你说几个。”

易梅寰陷入沉思:“嗯……嗯,这个,容本尊稍作考虑。”

林帅帅扁扁嘴,失望之色溢于言表,那一刻,她是那么希望能得到易梅寰的认可,哪怕是丁点的赞扬也好,她没有绝顶的天赋,没有一流的筋骨,平凡如她能在群强环绕的夺月教过十几年如一日的好日子,仰仗的不就是易梅寰对她家的愧疚吗?

他庇护她,纵容她的胡搅蛮缠,可她总是害怕,内心最深处隐隐想着,易梅寰哪一天会厌倦毫无价值的自己。

所以当知道易梅寰因走火入魔,两人调换了身体后,能跟易梅寰一起守护秘密时她居然是开心的。

她蜷曲身体,像雏鸟般躲在被子中,企图用这层包围将隐秘得连自己都能欺骗的感情掩盖下。

终于还是到了泰山对决的那一日。

时值初冬,越往高处走,山中雾凇越发晶莹似玉,气象万千。按照武林规矩,随从留在山脚下,只选五名亲信一同上山,可怜林帅帅空有无敌内功,却施展不出分毫,小肚腿一路发抖——

易梅寰该不会真以为人家刀皇会拜倒在她高深莫测的微笑下吧!

“你放心,不会有事的,难道你对本尊没信心吗?”

易梅寰安抚她,胸有成竹的微笑自然有让旁人追随信服的魄力,他们走的是直通山顶的僻静小路,空气中充满了山木清澈的气息,路上枯木被靴底压得嘎吱作响,行至一处绝壁如削的长涧时,云雾渐浓,林帅帅脚步一顿,回头时发现除了易梅寰,其余数人止步不前,忽然间,无数个银弹从岩壁上弹出,易梅寰拉林帅帅灵巧躲过,却也被扑面而来的咄咄刀光逼至崖边。

林帅帅不可置信:“萧骁——你这是做什么?”

萧骁全身杀气四溢,哪有平日半分斯文做派,招招致命欲置林帅帅于死地:“果然你没冲破第九重神功,易梅寰,明明已走火入魔还非要应战,你得多谢自己的顽固自大,骄横自满!”

眼看多年心愿终将达成,萧骁眼中闪着恶意的光,联合心腹摆出剑阵。

“哥哥,被一个私生子踩在脚下的滋味如何?”

同样是一父所出,只因自己母亲是卑微的昆仑女奴,自己就要跟着卑贱一世吗?难道嫡出的易梅寰是云上骄阳,而他天生就是泥中污秽吗?

小时候他哀求父亲加他入族谱,父亲一句资质不佳德行有损就驳了回来,从此他收敛起野心报复一切仇恨,韬光养晦,一步步结党自用,多年潜伏只为今朝!

他要夺走易梅寰的一切,权势、地位,还有深爱的女人——

银弹内藏炸药尽数爆出,耀眼的橘光染红了天边,他眼看着易梅寰跌下万丈深渊,而几乎在易梅寰后仰凌空的同时,一道人影义无反顾地扑上前去,紧抱着青年腰际,一同坠入烟云缭绕的万丈深渊!

“传令回教,易梅寰与刀皇同归于尽,双双跌入悬崖,现教中事务由我朱雀堂接管!”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两人被半空中凸出的一处石台接了个正着,她开始还很感动易梅寰在空中旋了个身,着地时用自己身体垫在下面,然而这份感动只维持了眨眼的时间。

好巧不巧,两人就在着地后的瞬间,各归各位,各回各身了!

……林帅帅没有丝毫重回身体的兴奋,因为她发现,自己好像腿断了。

不是好像,是绝对。

“你你你……你不是说归位要九九八十一天吗,这没道理!”

也是一愣,小心翼翼地将林帅帅抱起的青年难得露出愧色。

“抱歉啊,我也没想到会这个时候……”

向来仪表堂堂的青年如今蓬头垢面,衣衫凌乱,加上在萧骁背叛的重重打击下,一双墨黑的眼眸暗淡,仿佛蒙上了层迷茫的雾,越发惹她心动,身子虽换回来了,但易梅寰的功力却回了不到一层,两人乔装打扮回去打听,教内果然已被萧骁控制。

“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易梅寰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本尊现在什么也没了,没钱没势没功夫,你要走还来得及。”

林帅帅这一路都怕他想不开,易梅寰这种天之骄子没走过弯路,站得高摔得疼,她十分警惕,就怕他钻了牛角尖。

“谁说你什么都没有!”她气恼,“你不是还有健全的身体,顶呱呱的脑袋吗?易梅寰才不会说这种没用的丧气话,再说,你,你不是有我吗,咱们从小的交情,你就是跌到谷底,我也奉陪!”

人生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死水,它有青云直上的风光,也自然会有蛟龙困浅滩的黯然,可无论什么时候,易梅寰在她心中都是一样的。

因为她始终坚信,世间不会有易梅寰爬不出的困境。

青年长眉舒展,虽然脸上贴着易容的伪装,也是掩不住的笑容灿烂,他亲昵地靠着她,感受她肩膀传来的温暖:“可我什么都不会,以后怎么办呢?”

“哼,以我的手艺去哪儿都饿不死,放心吧,我养你!”

自己的价值果然在患难时方能体现啊,两人大隐于市,在夺月教附近的村庄里暂且住下,她自认事事小心,没有露出丝毫马脚,但天底下又何曾有不透风的墙?

萧骁的手下在她去集市的半途将她制住,地牢里阴森的烛光中,萧骁蹲下身,似是很感慨:“在你跳下去的时候我就在想,你终归还是选了他,但很可惜,你还是选错了人。”

褪去谦和温柔的假象,男人贪婪的面孔令她恶心得犯怵:“做到这步还不够吗?易梅寰这么多年亏待过你吗?他视你如兄弟,教内大小事务都是你在掌管——”

“那他为何不把夺月神功传给我?父亲不给,他也不给,不过把我当管家的奴才用得团团转罢了!”

林帅帅偏头:“你看你这德行跟失心疯一样,恐怕连第一层都过不去,不传你可是为你好啊!”

萧骁却没动怒,他站起身矜持地拍拍袍边的尘土,很有几分胸有成竹的满足。

“放心,哪怕你选择了他我也不杀你,因为,你有更大的用途。”

请君入瓮,总需要鱼饵。

已经深冬了,雪地上零星几许红梅鲜艳似血,易梅寰一身素衣,熟悉的身影在逆风狂雪中似一叶轻舟,她眼眶湿润,一切言语哽咽在喉间。

萧骁不仅要夺月神功,贫瘠了二十余年的自尊还需要易梅寰用俯首称臣卑躬屈膝来愈合,他扼着林帅帅咽喉,而易梅寰停在十丈之外,从衣内随手掏出一卷卷轴,那本写着夺月神功的绝世武学就地一扔。

萧骁心口一紧,松开林帅帅,二话不说捡起翻开,差点吐血。

林帅帅眼尖,看清上头写着——欲练此功,必先自宫。

想到这些年对易梅寰投怀送抱的美女没有一百也有五十,难道,难道易梅寰的冷淡都是因为练了此等魔功?

林帅帅简直连死的心都有了,而萧骁好歹是做恶人的,很快反应过来,一掌捏碎卷轴,怒火中烧:“易梅寰,你敢玩我?!”

“啊……被发现了啊!”易教主摊手,笑道,“花了本尊三个铜板呢,仿得不错吧?”

林帅帅噗地没忍住,笑了出声,好好地一出肝肠寸断生离死别,可就毁在三枚铜板上了!

萧骁自然不是单枪赴会,他身后站着自己数百心腹精英,皆是全身金甲持利刃,他昂首抬手,单手势如破竹般挥下,只需他一个指令,片刻就能将易梅寰撕成碎片!

他挥了挥手,然而身后心腹毫无动静。

萧骁再挥,身后百人依旧呆若木鸡。

林帅帅看着手挥得像招财猫一样的男人,再看看雪地那边,春风含笑,好整以暇的易梅寰……

“易梅寰!你对他们做了什么,你——”你明明依旧武功全失了!萧骁脸色苍白如纸,神情却稳定了下来,操起长剑凌空刺去,萧骁苦练剑法二十载,一手紫龙剑法使得炉火纯青,既刚猛又霸道,以林帅帅的眼力,根本看不清过程!

就在长剑几乎穿透易梅寰身体的那一刹那,他的剑却死死卡在半空,分毫动弹不得,易梅寰几乎什么都没做——

因为夺月第九重,思无形,杀敌于千里之外,无影之中。

从一开始,易梅寰就知道生性耿直毫无心机的刀皇早就中了埋伏,根本无法赴泰山之约。

倒下的萧骁身后,有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有一起把酒言欢的长辈,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划过林帅帅眼前,她忽然就懂了父亲曾经说过的话。

但愿你们不用经历这份残酷,这份因为利益而分道扬镳的残酷。

“父亲去世时我知道了萧骁的真实身份,对他们母子的遭遇我的确抱有几分愧疚。”

如果林帅帅喜欢的人不是萧骁,以他的性格一定会横刀夺爱,不留余地。

可她说喜欢的人是萧骁,全教都知道她中意的人是谁。

若不是换魂后种种,他倒要真错过了,也是,他易梅寰喜欢的人,怎么可能眼光那么差!

林帅帅顿时明白为何这几年他对教中事务多不关心,他放权信任,是用自己的方法在弥补父亲的错误。

然而萧骁却并不打算领这份情。

闭关的走火入魔是偶然吗?当然不是。

他知道萧骁在林帅帅每日送往密室的饭菜里下了散魂水,无色无味,最后会让服用者经脉逆行,爆体而亡,他顺势配合,借着夺月神功第九重会有的换魂期布下一局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管多少人离开你,但该在你身边的人始终还是会在,你,你得多珍惜!”

她没说完,易梅寰伸出手抱住林帅帅,气息温热,垂着的脑袋靠在她肩头,啄了啄她的颈项。

“吶,本尊的肉体都被你看遍了,你打算怎么负责?”

林帅帅哽了下:“我,我没看过啊……”

易梅寰笑眯眯地说:“真的没看吗,那谁每次沐浴都会流鼻血,胆大包天林堂主,快给本尊一个解释啊!”

“……”

喜灯连天,成亲当日。

易梅寰也是激动,加上饮了酒,力气大得出奇,接吻时两人脑袋砰地磕在一起,林帅帅疼得眼前一黑,捂着脑袋抬起头,悚然发现自己的视线突然高出一大截。

“易梅寰,你练的都是什么破功!你,你,你看——你换我身体,我才是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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