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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春刀

时间:2024-05-04

苏茜

1

这日五更宫门未开,等着上朝的大臣们在宫门口三五成群聊得热火朝天,说的都是宣王又被春将军抢了的事。

只是这一回被抢的不是珍宝骏马,也非豪宅良田,而是女人——昨日宣王大婚,花轿抬进王府,轿中却没了王妃,只有顽石一块,上面刻着偌大一个“五”字。

五,大应国中能和这个字挂上钩的大人物不少,但会将主意打到宣王头上,而且有那个能力从迎亲队伍中无声无息劫走新娘的除了春五春将军,再无旁人。

宣王荣景是宏帝荣桓最宠信的弟弟,地位超然自不必说。而春五敢同他叫板,依仗的是父兄开疆拓土为国捐躯的千古之功,也是有个几乎独占恩宠的皇后姐姐作为后盾,无所畏忌的缘故。

而荣景虽然地位尊崇,却天性疏懒安于享乐失去圣心,早年又曾有一件天大的事愧对春五:那年春五父兄抵御北冥南侵,宏帝派荣景领兵同去作为策应,内监首领李明珠监军。春五父兄率兵大破北冥狼军将北冥王斩杀,并将北冥余部驱逐到漠北苦寒之地,为大应开拓了千里河山。却在最后的收尾之战中了北冥二皇子埋伏,父子四人接连战死,监军李明珠也不能幸免,最后北冥二皇子被斩断右臂领着残部奔赴漠北,荣景毫发无损,扶灵回到帝都。

那日风雪紧,春五在城门外将棺材盖一个个掀开,几近疯了,扑上去扼住荣景脖颈:“可是你答应我,定会保我父兄平安?”

其态之癫狂,竟无人敢去阻拦。

荣景虽非文弱,但怎敌武中高手春五,险被当场扼杀,还是赶来的宏帝命禁卫军把春五拉开,救下荣景。

宏帝见棺中春家一门忠烈遗容,扶柩大哭,观者无不动容。怀有龙裔的皇后春想容看到父兄尸体更是悲恸欲绝,动了胎气,当夜便早产生下一个男婴。

春想容生下的是宏帝嫡长子,宏帝怜爱,刚满周岁便将其立为太子。

宏帝感念春家父子之功,赐建忠烈祠,封春五为护国将军,准春五袭一等爵位,这是何等的荣宠——没打过仗的护国将军,女子袭爵。

春家家训,男儿都要从军,而女儿学诗书画乐针黹女红,春五之父春秣亦是如此教导子女。后来妻子生下春五血崩而亡,春秣大受打击,足足三年才缓过来。春五小小年纪便只爱刀枪剑戟,一门心思要学武,春秣对她尤其溺爱,兄姊也疼她得紧,便都依从了她。

她倒是个练武的好材料,十八般武艺样样学成,手中一把落春刀国中难有敌手。却因家人骄纵,养成顽劣性子,最喜与人比武,少时便有一掌将少年宣王推入湖中的战绩。

先帝都说,她和荣景是天生的冤家,不承想这句调侃之言最终一语成谶。

当年宏帝登基,北冥三皇子到帝都观礼,一眼相中了春五,求宏帝准春五和亲嫁去北冥做皇妃。春五哪里肯从,荣景却谏言说北冥近年严整军伍兵强马壮,早有指摘中原之意,驳回此事或许会成为北冥挥师南下的借口,宏帝新登大宝,恐怕还不是与北冥兵戎相见的最好时机。

言下之意,就是赞成和亲。

春五气得当夜将宣王府的大门砍成数块,春秣也在御前许愿,说北冥若要以此为借口动武,他自当亲自挂帅,以身作盾,不让北冥铁骑南下半寸。

这边不肯嫁,北冥三皇子倒也识趣,没有再坚持要娶,只在帝都盘桓游宴,还意外地和春五成了朋友。

春五是武人心性,最喜欢势均力敌的对手,和北冥三皇子比过几次武后佩服他武学精妙,便也就不计前嫌,与他握手言和了。

这事儿就算揭过,她唯一记恨的只有荣景——居然主张让她去和亲,杀了他都不解恨!

后来春秣寿宴,北冥三皇子死在春五闺房之中,胸口插着她的玄铁长刀,而她双手染血衣衫不整被满堂宾客与赴宴的宏帝皇后撞见时,荣景当下就断言是北冥三皇子意图不轨,被她愤而斩杀。

“三皇子是北冥王最为钟爱的儿子,死在我大应帝都,他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还请皇兄准我送三皇子尸身北上,与北冥王和谈,许给财帛,力求不动兵刃解决此事。”

惊变之下,荣景居然就想到了和谈那一步,春五众兄长不服:“北冥秣马厉兵,我大应也是兵强马壮。三皇子欲行不轨死有余辜,宣王竟要赔款求和,将我等武人置于何地?是认定了我大应铁骑不如北冥,开战必败不成?”

他们争得热火朝天,春五一句话也插不上——不是她不敢说,而是说不出来。

2

北冥三皇子当然不是春五杀的,她在宴席上喝醉了酒,侍女扶她回房她便睡着了,直到有人撕扯她衣服——做此等下作之事的却不是北冥三皇子,而是荣景。

她要将他推开,却手脚无力且口不能言,又见自己双手染血,北冥三皇子死在地上,而她的玄铁长刀就插在三皇子胸口。

荣景将她衣衫撕烂后跳窗离去,走前只留下一句话:“有人陷害你,但不是我。”

然后他跟着赴宴的宾客闯进来,一口咬定人是她杀的,她的衣服也是三皇子扯的。

春五有口难言,靠在抽泣的春想容身上动也不能动,眼睁睁看着他颠倒黑白,将她指为凶手,气得她一口血憋在喉头,却怎么也呕不出来。

她这才知道自己是中了毒。

到终了,宏帝也没有准许荣景北上求和,北冥以为三皇子报仇为由挥师南下,春秣挂帅春五三个哥哥为将,北上迎敌。

而荣景也请命同去,宏帝意外地准了,命他同内监首领监军李明珠同行。

挥师北上的前一天晚上荣景潜入春府看过她,轻功之好身手之绝妙,是春五以前从未见过的。她中毒未解不能动弹,只拿眼瞪他,目眦欲裂。

“我此番去,定然力保你父兄平安,你可放心。你所中之毒的解药我已托人在制,恐怕还需数月,制好了自会有人给你送来。”

直到半年之后,她中毒刚解,这人却带回了她父兄尸体,在被她扼住脖颈时挣扎着说了一句什么来着?

“对不住了。”

她的父亲,她的哥哥们,她至亲至爱的四个人变成万箭穿心满身刀口的尸体回来,他竟然说对不住了?!

从赞同她和亲到一口咬定北冥三皇子为她所杀,再到请命随军北上,这人从来就不怀好心,她怎么那么蠢,竟然还会指望他说到做到,相信他的话呢?

是少时莲池畔初见,他居然在哭让她不知所措,被她失手推入水中,一身污泥趴在岸边呕水时还叮嘱自己,说不要告诉别人是她推的时,那表情过于真挚的缘故吗?

虽然自己不屑于隐瞒主动坦白了,被父亲责怪,被先帝打趣,心里却记下了他的小恩吧。

后来也曾与他数度相见,只是志向不同,她独爱武,而他喜静,总也凑不到一处。但街头偶遇马上拱手见礼之时,郊外踏青隔水一瞥之间,她总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看他眉目如画身姿如松,也看他嘴角似笑非笑,目光似在躲她也似在偷瞧她——并为此赔上她豆蔻年华的第一回怦然心动。

后来以美貌才名著称的姐姐春想容择婿,王公贵胄中适龄未婚的趋之若素,父亲独独属意宣王荣景而非如今的宏帝荣桓,而春想容执意要嫁荣桓时,鬼使神差地,她跑去劝说:“父亲,就依了姐姐吧。”

后来春想容如愿嫁给荣桓做了王妃,隔一年变成太子妃,最后成了皇后。

春五心里隐约知道,姐姐不管嫁的是荣桓还是荣景,都是做得成这个皇后的——那时的春家,自有这样翻云覆雨的本事。

但是她从来不觉得自己间接坑害了荣景让他做不成皇帝,荣景志不在此,而且对哥哥荣桓极为恭敬——当年宫廷秘闻,说荣景之母皇后与荣桓之母贵妃争宠,毒杀了荣桓之母被打入冷宫。先帝痛失宠妃,迁怒荣景,还是荣桓求情说荣景年幼无辜,才使圣心回转。

荣景生母罪孽深重,对荣桓有愧,又得他求情照拂,对这个哥哥多有尊重感恩之心,怎会与他争储,谋取帝位?

春秣依从春想容让她嫁给荣桓,虽是爱女心切,也不见得就没有这个考量。

姐姐嫁给荣桓特别是荣桓做了太子之后春五常有机会出席皇家宴会,席上见到荣景,他果然没有一点失落的样子,反倒轻松了似的,饮酒谈笑,潇洒自如。

偶然与春五四目相接,倒有些眉目含情的意思,让她心跳个不停。

后来宏帝登基,宫宴之上春五舞刀助兴,脚下失滑撞到荣景座前,他饮多了酒面上飞霞,笑着伸手着扶她:“可曾受伤?”

春五怎会受伤,连摔这一跤都是看他只顾喝酒不如旁人那样喝彩故意为之的,听他这么问,索性就把刀丢了,由他扶起。

交错之间,荣景在她耳边极突兀地说了一句:“我要娶你。”

春五大惊,荣景却放开她,回到自己座上,只是对着她笑。

春五的脸瞬时红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座位的,坐定了,依然心跳如擂鼓。抬头看他一眼,见他依然笑着望向她,她羞愤欲死,索性趴到座上假装醉酒。

自以为无人知晓的心思被这心思所系之人看破,这又酸涩中夹着让人战栗的甜蜜滋味,让她一夜辗转反侧没能睡着,倒也不算很糟。

谁想第二日北冥三皇子说要娶她,求宏帝让她和亲,宏帝向群臣求对策,荣景竟然就说出那些偏向和亲的话——当春秣回府说起,春五拿了刀就要去找荣景,那一刻心中的疑惑和愤怒简直要将她点着了。

这人怎么如此两面三刀,他说出的话到底哪句真哪句假?

然而荣景一直避开她,直到她和北冥三皇子成为朋友,直到春秣寿宴这个朋友死在她闺房之中,他终于出现了。

撕她衣服,将她指为凶手,与她的父兄们一同北上,然后带着父兄们的尸体回到她面前。

对不住?

她倒是想知道,这个对不住价值几钱。

3

春五的哥哥们虽然有娶亲的,但都没有后嗣留下,这爵位由她袭着倒也不算十分冒天下之大不韪。

可是偏偏以荣景为首的保守朝臣还出来反对,说什么女子不能袭爵,也做不得将军。宏帝感念春家功业,又有春想容在旁劝说,说春五志在此处,别的赏赐都不能使她满意,这才没有让荣景得逞。

春五做了护国将军倒也没有辱没这个名号,宏帝喜征伐,她多数时候都在外领兵,为大应开疆拓土,立下不少战功,闯出赫赫英名。

直到此时,朝中反对声音才止息,提到春五便都称春将军,大有敬佩之意。

而荣景自从出征北冥扶柩归来,宏帝虽然没有像春五那样迁怒于他,他却越发消沉懒散,宏帝交给他数件差事都办得拖泥带水,如此日久,宏帝也就不派他做什么了。

荣景安心做他的逍遥王爷,纵情玩乐,虚掷光阴,只有一个人会让他不好过,那就是春五。

春五难得回帝都,但每次回来都要找各种理由跟他作对,抢他看上的所有东西,搅乱他每一场宴饮,平时家仆在街上遇到宣王府中人亦是百般挑衅侮辱,明目张胆处处为难。

荣景好性子不去御前告她,但朝中的御史们可不是吃素的,递了无数春五跋扈,依仗军功欺辱皇亲的折子上去,皆是石沉大海。

宏帝对她的宠信可见一斑,所以她能做出抢亲这种事来,也不算十分意外。

如今朝臣们热切讨论的也不是这事是不是春五做下的,而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春将军和宣王不睦时常挑衅不假,但从来都是明面上动手,这次做下劫掠王妃这种大事只留下名号,难道是知道兹事体大,害怕龙颜震怒?

虽然宣王执拗,回绝了宏帝指婚的宰辅之女,执意娶工部小吏宋子召之妹宋蒲柳几乎触怒宏帝,但宏帝终还是准了这门婚事。

昨日的宣王府皇亲贵胄盈门文武百官充道,何等喧嚣热闹,当轿门掀开露出那块大石头时,从来以脾气好闻名的荣景终还是按捺不住,命人报官,自己带了府上亲兵前往春府要人,却吃了闭门羹。

春五对家奴从来纵容,看门的一点不怕盛怒的荣景,施施然跪地禀奏道:“我们将军一早就出城狩猎去了,晚间才能回来,王爷可愿等候?”

于是一身盛装喜服的荣景便在春府门口直等到城门即将落锁,才等来鞍前蹲着猞猁肩上站着苍鹰,呼朋引伴满载猎物而归的春五。

听说荣景是来要失踪的新娘的,春五笑得差点跌下马来:“王爷是来寻春五开心不成?我虽然偶尔和人到青楼妓馆听曲寻乐,但我可听说宋子召这个妹妹只专女红,诗书画乐全然不通,我抢她来何用?总不会是缺衣裳穿,抢她来给我做衣裳吧?”

春五松松挽着缰绳跨在马上,嘴角噙着笑将他望着,那悠闲的样子,好像看着落入陷阱的猎物一般。

这些年春五虽然变着法地找他麻烦,但她常年在外领兵找麻烦也不亲自出面,他们已经有好几年不曾见面。少女的骄矜羞涩褪去,如今的春五在沙场上拼出一身锐气,笑眼看人也叫人胆寒。

荣景却似不怕她,仰头蹙眉将她望着,柔声说:“这事做得太过了,将她还给我吧。”

是商量的语气,春五又笑了,慢腾腾翻身下马,又围着他转了一圈,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那年你说要娶我,我一夜没睡,心里一直想着你穿上大婚礼服该是什么模样——今天见着,果然好看。”

荣景一僵,退了半步。

春五嗤笑一声,近了半步:“还给你?我把她还给你,谁把你还给我啊?”说着伸手在荣景肩上一点,荣景大退几步怔怔将她望着,她却冷笑一声,转身进门去了。

那背影端正挺直,却透着几分萧索。

荣景无功而返,婚宴取消宾客散去,一时间宣王被春将军抢了媳妇的事传得满城皆知,当然也传到了朝堂之上,九五之尊耳中。

4

春五没有像百官猜测的那样避不上朝,她不仅来了,还站到了宣王身边,甚是嚣张。

御史们接二连三地站出来举例她种种罪状,更言之凿凿咬定宣王妃失踪一事是她所为,龙椅上的宏帝都蹙起眉头,厉声喝问道:“春五,御史所诉之事可否属实?你真的劫走了宣王妃?”

春五一脸无辜:“陛下圣明,微臣也是昨日宣王殿下找上门来要人时才知道宣王妃失踪,此事与微臣并无关系。”

朝堂上一时间吵嚷如菜市,御史言官包括昨日在场的刑部大理寺等官员列出种种证据指出她的嫌疑,宏帝怒了:“宣王!你说,为何昨日宣王妃失踪,你马上就认定了是春五将她劫走,到春府去寻人?”

荣景站出来,拱手道:“臣弟并非认定此事乃春将军所为,只是我同春将军素有嫌隙,那顽石之上又刻着五字,一时只想到春将军罢了。昨日我已经问过春将军,事发时她在城外狩猎,相信此事并非春将军所为,众位大人怕是像我昨日一样,对春将军有什么误解也未可知。”

一句话把春五的嫌疑摘得干干净净,反说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春五扫他一眼,有些想笑。

一时争论平息,宏帝命人加紧寻觅宣王妃下落,又留春五和荣景用膳。

宏帝口中的家宴摆在大殿中,早产体弱的太子亦有出席,缠着春五要看她的落春刀:“五姨,你教我用刀可好?”

春五笑着答应,被春想容拉到一边,低声道:“你真劫了宣王妃?”

“嗯。”春五一脸无所谓。

春想容掐住她手腕:“你不要一时兴起开罪了他,误了我们的大事。”

“怎会,阿姊莫慌张,我心里有数。”春五抽出手来。

“你为何劫她?”春想容不解。

“……要想他为我所用,总得拿住点筹码。”

说这话时春五看向倾杯而饮的荣景,自己都有些信了:他这样失落,是为那容貌平平性情木讷的新娘子宋蒲柳吗?

他竟如此在乎宋蒲柳。

月前春五凯旋,在御前领赏出来听到朝臣说起宣王大婚在即时,春五心里的失落真是骗不了自己。

那时她握紧刀柄努力放缓呼吸,笑道:“哦?这可真是一桩大喜事。”与此同时,搅乱荣景大婚的念头也在她心头种下。

春五从来就不是爱纠结的人——你既然说过要娶我,哪怕世事无常你我再无缘分,你也休想在我眼皮子底下娶别人。

一旦有了目标,自然有人为她将计划完善,在接亲的混乱时刻将新娘劫走,留下一块冷冰冰的石头。她用手中的刀在石头上削刻出自己的名字,涂上猩红的漆——那是嫁衣的颜色。

她就是要让荣景一看便知,是她要他赔上一生,与她各自孤独终老。

只有这样,她才痛快。

然而此刻亲眼见到荣景为宋蒲柳难过,她的痛快变了滋味,让她想要抓着荣景的领子质问他,问他为何、他怎敢移情?

昔年种种刻在她心上,在沙场血拼时,在噩梦重重中她都不曾忘,他怎敢忘?

“……这世上没有几个人会像你,永远拘泥过去,不愿向前看。”春想容当然知道她在瞎扯,筹码?何须拿什么筹码,她们不是要要挟他。

她们只需要他作壁上观罢了。

“你像我呀。”春五望着春想容,姊妹二人对视一眼,各自走开。春想容回到她九五之尊的夫君荣桓身侧,语笑嫣然,给他斟一杯酒,祝他荡平四国,君威永盛。

那是一杯至醇的美酒,掺了春五遍访天下寻到的能杀人于无形,一点一滴吞噬生命的毒。

而这毒是春想容亲手兑入摇匀,送到荣桓唇边的——这个她爱之深,恨入骨的人。

昔年初见,她在廊下抚琴,荣桓在雨中伫立着听,湿透了衣履才知道躲避。她当然知道他也同别的求亲者一样是在讨好她,但招数总是呆傻可爱,让她慢慢动了心。

她在这样权势无双的家族里长大又聪慧过人,当然知道嫁给皇子便意味着整个家族都择定了立场,也知道事关紧要不能选错了人。可是当父亲与她分析说荣桓城府太深,又过于看重权力,怕是会过河拆桥时,她被爱意蒙蔽,一定要嫁他。

在权力的旋涡中,谁又真的没有城府,不擅心计?哪怕从来表现得与世无争的荣景,世代忠良的春家,都在这权力场中沉浮,都有自己的算计考量。她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十分自信,相信荣桓不过是想要得到皇位,也相信他并非绝情寡义之人,若春家能助他一臂之力,他必然感念在心。

后来她嫁给了他,果然样样顺心遂意——直到父兄领兵北上捷报连连之后,她无意中发现北冥三皇子之死是荣桓与北冥二皇子密谋安排,北冥二皇子想要除去皇位上的阻碍,而荣桓假意帮他其实是要激北冥王出兵然后让她的父兄去为他抵御,为他开拓疆土然后取她父兄性命之后,她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荣桓喜征伐,一心想要开拓疆域留下万古美名,早有攻打北冥之意,春秣却上奏说如今各国兵力强盛正该守住边防与四邻交好,使黎民百姓安居乐业,而非盲目地去开拓疆土。他表面纳谏,背地里却使尽心计,安排了这出一石二鸟的好戏,激得北冥来犯,让春秣不得不带兵出征。

原来北冥三皇子也是应他之邀前来观礼,他早打听了这个皇子喜欢英气女子,故意让三皇子见到春五,果然如他所料对春五一见钟情。三皇子甚得北冥王宠爱,而春秣又溺爱春五不会让她和亲,若是三皇子求亲不成怂恿北冥王南下攻打,春秣不得不领兵抗敌。

春秣是千古良将,却不贪战,春家又过于势大,荣桓已经决心要除掉他。他早已细细估量过若春秣挂帅,北冥不足为惧,此战不仅能荡平北冥,也可设计除去春秣父子。却不想三皇子个性洒脱,于感情之事并不强求,意外地与春五成了朋友,这才让计划落空。

一计不成干脆破釜沉舟,将北冥三皇子杀死嫁祸于春五,终于如他所愿。

而一同北上的监军李明珠,便是他安排给春家父子设陷之人。

春想容这才知道,她的夫君,她的枕边人原来真的如父亲所说,要过河拆桥了。

虽然惊骇之下胎气大动,但春想容出乎常人的冷静,假作一无所知,命人秘密传信给正与北冥作战的父兄小心,却终是晚了一步。

父兄的尸体被运回,她的妹妹春五揪着扶柩而归的荣景讨要说法,她急痛之下产下孩子,分娩的时刻脑中想的只有一件事。

她要复仇,为父兄,也为自己。

荣桓利用了她,给她设下感情陷阱,将她捕获,也将她的父兄们一网打尽。

或许是觉得没了后患,荣桓更加宠她,封她的儿子做太子,让她的妹妹承袭爵位。或许是他自信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春想容对他依然一往情深,也觉得春五不过区区女子,春家再难复当年盛况,不足为虑。

她将这一切告诉春五时,春五与她一样决心复仇,却也恨上了荣景。

“当日北冥三皇子死在我房里,他的种种表现如今看来是知晓荣桓嫁祸之事,后来反对出兵也是明白其中有诈,可是他却不曾揭露只说什么会保我父兄平安——其实他只是想要自保,保住他的闲散王爷之位罢了。”

荣景明明是先皇后所生的嫡子,却在当年先皇后毒死荣桓之母获罪后失去先皇圣心,因为感念荣桓的宽容庇护之恩,便失去了与他争夺皇位的想法。

他未必不知道荣桓的宽容是假象,可是他选择相信,并为荣桓遮掩,在运回她父兄尸骨后也不曾吐露实情,只说一句对不住了。

对不住谁,她吗?

他对不住的何止是她和她惨死的父兄——他对不住的是他顾念虚假的兄弟情义而拱手让给荣桓的天下,以及饱受荣桓穷兵黩武之苦的天下人。

5

那杯毒酒荣桓毫无察觉地饮下了,他的生命将在数月内慢慢被吞噬,除了春想容和春五外没人会知道原因。

春五余光瞄到荣桓饮下毒酒,她走到荣景案前,满饮杯中酒后嗤笑道:“听闻宋蒲柳女红了得,她定为你缝过荷包手帕一类定情之物吧?如今她失踪,你睹物思人,日子怕是不好过吧?”她想要嘲讽他刺痛他,以为这么做了便能让她心里畅快一些,谁知话一出口,却透着难掩的醋意。

荣景抬眼看她,语带无奈:“春将军既然知道内人失踪我心急如焚,就莫要拿我和内人取笑了。”

明明还没有拜堂成亲,他却一口一个内人,刺耳又钻心。

春五在他身旁坐下,夺过他手上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又一杯,最后醉态难掩附在他耳边道:“荣景,你当真忘了当年在这里说过的话?还是我当时听岔了,你说的其实不是要娶我?”

她真醉了,醉到半倚在他身上,忍不住语带委屈。

或许是觉得她可怜,荣景没有及时推开她,好一会儿后才唤宫娥将她扶走。

迷迷糊糊地,春五听到他说了一句:“我只愿你平安一世,再不贪求别的。昔年说过的话你忘了吧……是我对你不住。”

春五想要揪着他的领子吼她不要什么平安喜乐,她要快意恩仇,要与他不死不休,却是醉得深沉怎么也聚不起力气,被宫娥架出殿外,送回春府。

当年也是在这殿上,宏帝新登大宝与春想容恩爱非常,春家一门俱全,荣景潇洒惬意,春五执刀而舞,何等的欢乐和美。如今六年过去,只余下刻苦的恨与不肯消散的情,再也回不去了。

她们计划毒杀宏帝扶太子登基,荣景怎会甘休?就是不争帝位,也绝不会原谅她杀死自己的兄长吧。

事到如今她也不求能同荣景圆满,何必问谁负了谁,谁又对不住谁,她要的只是不死不休——后来种种,是一语成谶,或是一念成魔?

那日大醉而归后春五消停了一段时日没去找荣景麻烦,暗地里安排人将宋蒲柳送出城安放别处,整点兵马预备着宏帝毒发后扶太子上位事宜,似乎一切都按计划进行,谁想又变故突发。

北边再起狼烟,昔年逃走的北冥二皇子卷土重来,不过半月就将春家父子打下来的疆土占去了一半,而且一路南下,丝毫没有停歇之意。

宏帝召春五入宫,命她带兵北上迎敌,春五欣然领命——父兄当年是被算计,但那千里疆土确确实实是他们浴血得来的,最后还将命都葬送,她有责任为他们守住。

北冥二皇子积蓄力量企图卷土重来之事她早有注意,虽然比她预料的发动时间早了几年,但已经顾不得了。

让她大感意外的是荣景居然请命要与她同去,理由是他当年也曾同北冥二皇子交战,知己知彼方能得胜。

宏帝先是不允,后来又允了——就同当年一样。

春五辞别春想容,春想容面色苍白,拉着她的手说:“你不该去。”

“阿姊莫怕,只需安心等待荣桓毒发。太子登基名正言顺,我也做了安排,定能保你们无恙。”春五安慰她。

春想容却是神色黯然,又说对不住她。

“真是怪事,个个都说对不住我,你哪有什么对不住我?阿姊莫说傻话。”春五打马而去。

她与荣景领兵北上,走的是当年父兄走过的路,与昔年父兄的对手交战,却也中了当年父兄同样中过的计——宏帝运筹帷幄,再次将她送进了陷阱。

宏帝的城府之深,远超过所有人预料。

当年设计挑起战火,逼春家父子北上再卸磨杀驴,样样都在他掌控之中。唯一脱控的是他的弟弟荣景,识破了他的计谋百般阻拦,最后还杀了他安排去送春家父子上路的监军李明珠,并且断了北冥二皇子一臂。

这些他都知晓,却不是十分在意:虽然不赞同他一石二鸟的计划,但也没有真正碍他的事。重情义,这是荣景的死穴,一心想为生母赎罪,不与他争储,亦不会为了春秣父子与他反目。

春家权势过重,有能力扶他登位,自然也有能力扶持别人,不除不行,想来荣景也知道其中利害。

他知道荣景与春五有些情愫,但还不至于使荣景为之背弃他。他曾试探着要让荣景娶宰辅之女断了春五的念头,荣景虽然拒绝却还是答应娶妻,足见春五在荣景心里分量不足——可是谁想春五抢亲,而荣景居然为她开脱掩饰,这就有些奇怪了。

后来宴席之上春五醉酒失态,荣景那极力掩饰关心的样子更是颠覆了他的猜想:这两人居然情深至此,若是摒弃嫌隙联手,自己岂不是养虎为患,反受其害?

正好当年被他摆了一道的北冥二皇子在北边蠢蠢欲动,他将计就计,故意撤走北境守军,让多年前安插在北冥二皇子身边的人怂恿其提前南下,用同样的计策逼得春五北上。

荣景要随她去那儿就去吧,此番能除掉他们两个最好,最不济也能保证除去一个——若这两人果然情深,只有抢着去送死的道理。

等到除去他们,再让安排好的北境守军将北冥人一网打尽,到时候得到的疆土只会更广阔,让他名垂千古,谁会记得这两个愚人?

后来事情果然如他安排,春五和荣景被团团围困,需要有人冒险去斩北冥二皇子首级时,春五和荣景果然起了争执,争着要去送死。

“我曾答应过你的父亲,要保他的女儿们一生平安,此番定不会食言了!”荣景拦住春五。

当年春家父子中计,荣景舍命营救无果,春秣濒死之时交代给他的遗言便是这个。无须告知她们真相,更不要她们报仇,而是保证她们一无所知,平安和乐度过这一生。

所以后来春五袭爵他才会出来反对:若做了将军,怎还能平安?

春五冷笑:“你真是个傻子,我与阿姊早已知晓,也立志报仇,已经给荣桓下了毒。你的哥哥活不了几天了,你竟不杀了我给他报仇,还要抢着去送死吗?”

荣景大惊,却还是一步不让,直到春五假意屈服后寻机用刀背拍在他颈上,让他昏迷过去。

他做了个梦,梦中全是春五。

6

那年他十五岁,在御花园中第一次见到春五。

遇到春五前他去了冷宫,见被幽闭重病濒死的母亲。翻墙出来后在莲池边忍不住落泪,春五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看他流泪没有安慰他,却要和他比武。

他实在吃惊,冷不防被她推入莲池,呛了几口污水后才清醒。爬上岸去,春五望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倒让他颇感安慰。

自从母亲犯下大错,他从来活得如履薄冰,亦觉人生无趣,遇见她才有了转机。

他想要同她亲近些,却又怕这会害了她:她是何等的无暇自在,而他背负母亲的罪夹缝求生,若是靠近她,定会遮掩了她身上的光华。

他努力让自己离她远些,又时时刻刻都在注意她,渐渐地也发现她其实喜欢他——这真让他开心,也真让他难过。

他强忍着不同她表白,也回绝了她的父亲让他娶她姐姐扶他登上帝位的建议,直到兄长与她的姐姐成婚登位尘埃落定,他才敢有旁的打算。

这样谨慎隐忍,是因为他深知自己的兄长聪明绝顶世人所不能及,亦有登位的决心。若是早知道他和春五互相有意,定会想方设法拆散防止他和春家结盟。

正因为隐忍过久,那日他才会那么突兀地,忍无可忍般就说出要娶她的话来。看她为此惊慌,为此面红耳赤,让他觉得此前多年的忍耐都是值得的。

谁知第二日北冥三皇子跳出来说要春五和亲,而他知道,这是兄长的计谋。

他的兄长何等城府,虽说对春想容确有真情,却不似他沉溺情爱,要的从来都是天下和更大的天下,以及金瓯永固的皇权,那里容得下春家这样的家族存在。

他谏言过,劝过,都是无用,又不能真的背叛兄长,只能想方设法营救。最后失败,春秣濒死时要他发誓保两个女儿平安,却也相当于要他放弃同春五在一起的所有可能——他不是没想过要釜底抽薪,将不仁不义诱杀忠臣的兄长赶下皇位,与春五光明正大走到一起,可是这必然会伤害春秣的另一个女儿春想容。

他知晓兄长的一切计划,春五又执意要袭爵做将军,兄长怎会不防备,又怎会容他和春五有结果?

他和春五,此生再无可能了。

为此他消沉放纵,春五却不放过他,处处找他麻烦,他不会为此动怒,却也不得不在意,又忍不住去推想她这么做是因为恨他,还是对他不能忘情?

真可悲,明明互相有意,却又不得不假作无情。饶是这样,兄长也不放心,不时试探不说,还安排他娶宰辅之女,他拒绝了,兄长言语之中对他和春五的猜疑更甚,他才选中宋蒲柳。

他没有见过宋蒲柳,只是偶然听说小吏宋子召的妹妹容貌平平大龄难嫁,随手点了罢了。春五劫了她,竟让他心中暗喜,却又忧心,害怕兄长会起疑,对春五不利。

后来担心沦为现实,他只是没想到,兄长居然能将手伸得那么远,几乎左右了北冥二皇子。故技重施诱他们北上,再一次将他们送入绝境。

亦不曾想到,春家姊妹竟早已知晓一切,而且破釜沉舟,给兄长下了毒。

事到如今,他在乎的只有春五,他要她活下去,哪怕需要他的命来为她博一条生路。却不想,连这一件事,他也没能做到。

荣景醒来时战事已毕,春五带小队人马冲入敌阵,万军中斩下北冥二皇子首级,北冥残部溃散,被赶来的北境援军消灭殆尽。

他们带来的还有宏帝驾崩的消息——荣桓机关算尽,却没有算到春想容会给他下毒。

春想容还有一封信送给春五,信上说太子已经即位,但需要春五速速赶回去。告别时春想容说对不起她,春五如今才知道缘由:春想容竟然也喝了与宏帝一样的毒酒。

明知深情错付,到终了,却还是放不下。

可惜春五赶不回去了,她重伤濒死,迟迟不肯撒手,只是在等荣景罢了。

春五和荣景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总能抢赢你,从珍宝良驹到女人,甚至是死,也能先你一步抢到。”若说不怨他,那是假话。

怨他处处退让使荣桓得势掌控一切,过分谨慎优柔寡断,使她和他虚耗年华,没能相守。

立志要与他不死不休,如今一语成谶了——她死期将尽,只能休止。

所以她说了心里话:“我喜欢你。”

从少年相识到后来反目,再到同赴北境合力杀敌,至如今伤重濒死,她从来都是喜欢他的。只是这一腔情意放在心里发了酵,酿出恨来,让他们不得始终。

荣景却像是疯了,拥着她,颠来倒去说什么不许她死一类的傻话。

春五听着,心里甜蜜,却忍不住落了泪。

荣景慌了神,为她拭去,自己的泪却落到她颊上,瞬间湿了她的面容。

春五挣扎着将登位的太子托付给他,要他辅佐太子到成年,又告诉他宋蒲柳被藏在了哪里,最后由他拥着,望着他,直到黑暗降临,再也望不到。

荣景拥着死去的她,像拥着自己的余生——他最终践行了诺言,以摄政王的名义辅佐春想容的儿子,却没有接回宋蒲柳。他为宋蒲柳寻了好婆家,他终身未娶,直到小皇帝长大亲政。

他去了春五墓前。

那日春光正好,尤似与她初见日,也像同她诀别时——只是春光再好,世上已无春五,他也再没有牵挂。

荣景握着落春刀,拔刀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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