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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东润的“唐调”吟诵录像

时间:2024-05-04

沈佳惠

在泰兴市鼓楼南路鞠家巷东首的朱东润先生纪念馆内,保存着一段录像,时长约一小时,收录了朱东润先生吟诵古典文学的珍贵镜头。那是1981年冬,朱先生已是85岁高龄,应复旦大学中文系邀请,为学生做吟诵示范。主持人是当时复旦中文系教师柳曾符,他简要介绍了录制的目的和朱先生的教学成就。他说:“为了搞好古代汉语、中国文学史的教学工作,复旦大学中文系与电教中心共同录制专题片。朱先生在古典文学方面造诣极深,有六十多年中国文学研究和从教的经验,博闻强记,德高望重。我们十分有幸邀请到先生,下面恭请先生!”

录像中,朱先生头发稀疏花白,身穿灰色中式棉袄,精神矍铄,思路敏捷。一开口便是带有浓郁家乡泰兴口音的普通话,但字字清晰,铿锵有力,泰兴人听来既熟悉又亲切。按照预先安排,朱先生要吟诵四篇古文——《送董邵南序》《张中丞传后序》《秋声赋》和《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他没有直接吟诵,而是先进行了师承介绍。他说:“我学古文师从太仓唐蔚芝(文治)先生。唐先生搞古文,在东南一带很有名,可算是第一。他在南洋公学当校长,教法很‘奇怪,从中学到大学,每班选两人,每星期日上午集中在大礼堂亲自教。我当时15岁,还是个小孩,师大的廖世承比我大了四五岁,我们也在一起学。唐先生从不讲,就是读,或慷慨激昂,或低回宛转,读几遍后,叫我们共同读。他在教室四周转,有时会搬过一张凳子,坐在我后面,用手拍拍我的肩膀,说道:‘老弟,我们一道读啊。后来我在英国,看到他们十七世纪的黑字本,也是这样读的,这是一种教法。”说到此时,朱先生在沙发上微微欠了一下身子,神情中既含敬佩又有一絲自豪,“每年8月,学校组织考试,自己只是个小学生,和大同学一起考试,考了第13名,我非常高兴。中国古代有个故事叫‘和凝衣钵,五代时和凝(文学家、法医学家)特意将范质(五代后周时期至北宋初年宰相)列于第13名,用以继承自己的衣钵。(效仿这个典故)说明老师很看得起我,不过很可惜,我现在不再专门作古文,改作传记文学了。毕业后,只偶尔作过五六篇古文,觉得很对不起老师。因为时代不同,我们这个时代,不一定走那条路,但一定要走过才懂得。”

朱先生口中的“读”,实为吟诵,是我国传统的一种古诗文美读方法,也是历代文人欣赏和传授古典文学的一种独特手段。我国吟诵文化源远流长,从西周官学中的“以乐语教国子”,到春秋战国孔子的“弦歌诵书,终身不辍”,吟诵之学长传不衰,吟诵之风遍及神州大地,宋元明清时更是得到进一步继承和发扬。朱先生提到的这位教法独特的唐蔚芝先生,是江苏太仓人,近代著名理学家、古文家、教育家。他不但精通经学、文学,还擅长吟诵,创立了独树一帜的读文方法,他的学生将这种吟诵调称之为“唐调”。唐蔚芝师从桐城派古文学家吴汝纶,主张“因声求气”,根据文章性质来确定适当的读文法,体现了“阴阳刚柔”学说,并在此基础上创立“三十遍读文法”,用于教学实践。现在“唐调”已被列为无锡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并有望成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后人喻其为文化的一座金矿。

作为唐先生的得意门生,朱东润先生通过口传心授,很好地继承了“唐调”的吟诵方法。他吟诵时,故意放大、加强、夸张字音,时而拉得很长,激情澎湃;时而压得很短,急促有力。但充沛的情感始终贯穿其中,随着高低起伏的音调,一种优雅美妙的唱腔不绝如缕,似音乐般萦绕其间。慢慢地,听者被带入到文中情境,理解了文中之意,竟也和吟者感同身受了。朱先生在读《送董邵南序》时,末尾字音拉长,对董生“郁郁不得志”的同情、惋惜之情表露无遗;读《张中丞传后序》时表情庄重,音调平和,语气中肯;读《秋声赋》时节奏缓慢,诗意饱满,富有韵味;读《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则满含悲痛、凄怆和无可奈何的感情。

在读每篇古文之前,朱先生都对事情的缘由、文中人物或局势变化等情况进行一番讲解。对《送董邵南序》,先生分析了当时的政治形势,指出韩愈明写“送”实为“留”。对《张中丞传后序》中的“序”字,发表了自己新的见解,他认为“序”应写为“叙”,因为“叙”是叙事实,而“序”是序一篇文章。并大胆指出姚鼐在《古文辞类纂》、曾国藩在《经史百家杂钞》中将此篇列入赠序类,是个错误,应放在杂著类。先生还谦虚地说:“这不是我的学问高,更不是个人的聪明,而是我比姚鼐多受了200年的教育。”可喜的是,如今朱先生的“新”解在一些书刊中已经得到了更正和推广。对欧阳修的《秋声赋》,先生一再强调“赋”的写作,不要墨守陈规,一味模仿前人,要大胆创新。在读《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前,先生介绍了许君和哥哥许元的境遇,认为作者王安石在借他人之事,抒发自己的感慨,隐含强烈的悲愤。

这一系列的解释看似多余,实则十分重要和必要。目的是为了让听者更好地把握文意,就像磨刀不误砍柴功一样。朱先生在三言两语间很自然地完成了解释,这实则是一种铺垫,更是一种教学手段,能充分吊足听者的胃口,激发听者的兴趣,待水到渠成时讲正文,增强教学效果。这种方法对朱先生来说驾轻就熟,信手拈来,与他从事教学工作近七十载,教学理论烂熟于心,教学心理研究透彻,教学方法娴熟自如密不可分。他的教学方法大受学生们的欢迎,并给他们留下很深的印象。在《忆润师》中,朱先生的学生陈征写道:“润师讲课,从不念讲稿,只写个简要提纲,抓住重点,深入分析。在阐述某一理论精义时,则提出鲜明的观点,进行有根有据的解释……听众往往被所讲内容吸引,感到时间太短,好像才上课就马上下课似的。学生们都喜欢听他的课,许多别班的同学还跨班来听。因而每逢润师讲课,教室里都挤得满满的。”

朱先生录制的这种“唐调”吟诵方法,最直接的用处是提高识文断句的能力,进而探索古文的奥秘。根据唐蔚芝的理论,在读了三十遍甚至更多后,自然就会“其义自现”了。朱东润先生在南洋公学,经过名家指点后,受益匪浅,打下了扎实的古文功底。他在《朱东润自传》中这样写道:“符号只是一种指示,指导我们怎样去诵读,倘使我们不能诵读,那么这些符号的意义是会丧失的。”而一旦掌握了吟诵,“你会听到句号、分号、逗点、顿点,连带惊叹号、疑问号。”1971年,已年届古稀的朱东润接受中华书局邀请,参加了《二十四史》中的《旧唐书》《旧五代史》校点工作。1974年,《旧五代史》等校点结束后,又参加《春秋左传》《玉溪生诗集》《于湖文集》等书的校点工作,历尽艰辛,贡献巨大。这项古籍整理工程代表了新中国古籍整理研究的最高水平。进入21世纪,朱先生的学生著名文献学家陈尚君教授接过先生的“衣钵”,带领团队完成了《新五代史》的点校整理工作,顺利完成文化传承。

朱东润先生是我国著名的传记文学家、文学史家、教育家和书法家,1896年生于江苏泰兴,1907年离家去上海求学,考入上海南洋公学(交通大学前身)附属小学,后入中学部,1913年赴英国入伦敦私立西南学院留学,1916年放弃转为公费留学生的机会,回国参加讨伐袁世凯的斗争。1917年开始执教,先后传道授业于广西省立第二中学、南通师范、武汉大学、中央大学、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江南大学、齐鲁大学、沪江大学等,从1952年10月起,转至复旦大学任中文系教授,后长期担任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一生以“教师终于讲席”自励,治学严谨,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1988年,先生临去世前还在继续传记写作及博士生论文指导。

这段黑白录像,像素不高,偶有卡带,看似平淡无常,实则珍贵异常,信息量巨大。它不仅仅是朱东润先生对“唐调”的真实示范,而且是先生教学方法思维创新的成果展示,体现了他不囿成说、敢于质疑权威、锐意创新的精神,也为传承和研究“唐调”提供了重要资料。朱东润先生一代师表,风范长存,如今他的老宅被辟为纪念馆,以“东润”二字命名泰兴新区主干道,各大中小学校纷纷以“东润”命名教学楼,开展主题征文活动等,家乡人民正以各种方式纪念这位学术成就卓越、引以为豪的先贤。

(责任编辑:刘跃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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