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明秘访庐山

贺　伟

1959年8月5日，新华社乌鲁木齐电：“越南劳动党主席、越南民主共和国主席胡志明2日上午由赛福鼎、郭鹏、陶峙岳、张仲瀚等陪同到生产建设兵团石河子垦区参观，受到男女职工的热烈欢迎。”电文中没有说胡志明是从哪儿到新疆的。

几十年过去了，揭开历史的面纱，人们终于得知，胡志明是从庐山机场直接飞往新疆的。1959年7月26日至8月1日，胡志明秘密访问庐山，与正在庐山开会的中共领导人会晤。新华社1959年8月13日电文中说：“胡志明主席在苏联休假后回国途中参观了我国西北地区以后，今天中午乘专机到达北京。”其中也丝毫未提及胡志明此前在庐山逗留7天的过程。

一

1959年7月下旬，胡志明结束在苏联的休假，于回国途中到了北京，想和中国领导人见面。留守北京的陈毅副总理说中共领导人都在庐山开会，而且还要有一段时间。胡志明执意要与中共领导人见面，经中共中央批准，请胡志明秘密前来庐山，对外不作报道。

7月26日上午，专送胡志明的“伊尔14”号专机降落九江十里铺机场，身穿白布褂子、头戴灰色布帽、脚穿黑色布鞋、长须飘冉的胡志明率先走下飞机。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时任江西省副省长的汪东兴连忙迎上前去欢迎。胡志明操着熟练的汉语，有些意外地说：“不是说好不来接的吗？你们怎么又来了？一家人，客气什么。开这么大的会，你们一定很忙。”杨尚昆紧握着胡志明的手说：“毛主席、周总理派我们来接胡主席，陪胡主席一道上山。”杨尚昆还特意将同来的一位青年干部庐山交际处副处长程先喜介绍给胡志明，说胡主席在庐山的日常生活由他具体负责。胡志明极亲和地握着程先喜的手说：“要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程先喜紧握着自己敬仰已久的胡主席的手，非常激动。

杨尚昆等人陪同胡志明在庐山管理局驻九江招待所稍事休息，吃过午饭后便驱车上山。杨尚昆、汪东兴把胡志明送到下榻的别墅前便告辞了，胡志明希望能尽快与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见面，杨尚昆说马上便向毛主席报告。

程先喜陪同胡志明及随行人员向别墅走去，不一会儿便到了“394”号别墅前。别墅里的工作人员和服务人员都聚集在别墅门口，欢迎胡主席的到来。胡志明向大家招着手，问候大家好。胡志明端详着“394”号别墅，不由脱口赞道：“好漂亮的别墅。”这是一栋别致的美式别墅，一层石构，坐东朝西，建于1915年。别墅主立面为矩形，左边却转了一个弧形，显出线条的摇曳多姿。别墅长廊的护栏板图案繁复精美，屋顶由几个“四坡水”和人字形组成，十分生动。胡志明兴致勃勃地走进别墅，东看看西看看，非常满意。

当晚，刘伯承、叶剑英、杨尚昆、罗瑞卿都来看望老朋友胡志明，江西省党政领导杨尚奎、邵式平、方志纯、汪东兴也前来拜访。杨尚昆告诉胡志明，毛主席、周总理特意安排时间，将于明天上午在“美庐”别墅与胡志明会晤。胡志明听了非常高兴。

二

第二天上午，程先喜陪同胡志明乘车来到毛泽东下榻的“美庐”别墅。“美庐”别墅原是蒋介石在庐山的官邸，别墅庭园的一块巨石上刻有蒋介石1948年8月最后一次离别庐山前手书的“美庐”两个大字。毛泽东十分喜爱这栋典型英式风格的别墅，1959年、1961年在庐山开会时均下榻于此，使“美庐”别墅成为中国惟一一栋住过国共两党最高领导人的别墅。“美庐”别墅1996年被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程先喜引领胡志明穿过庭园，毛泽东、周恩来已在别墅前迎候。胡志明伸出双臂，先与毛泽东紧紧拥抱。胡志明1925年在广州举办越南干部学习班，不久便与在广州举办农民运动讲习所的毛泽东相识。他后来在领导越南人民抗击日本侵略军和法国侵略军时，十分注重研究毛泽东的军事思想，并将其运用于越南的民族解放斗争。胡志明1951年2月在越南劳动党第二次代表大会的政治报告中说：“依靠中国的革命经验，依靠毛泽东思想，我们进一步懂得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这是我们越南革命者应该牢记和感谢的。”接着，胡志明又和迎上来的周恩来紧紧拥抱。胡志明1920年在法国加入共产党，组织在巴黎的殖民地和半殖民地青年成立各民族联合会，并办了一份《穷苦人报》，影响很大。来法国勤工俭学的周恩来、邓小平、李富春、蔡畅等人由此结识了胡志明，亲切地尊称他为胡大哥，他们经常在一起探讨马列理论，探讨民族革命之路。1924年后，胡志明与任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的周恩来在广州接触密切，1925年，他还参加了周恩来和邓颖超的婚礼。几十年的相知，使两人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毛泽东、周恩来将胡志明迎进别墅会客厅，胡志明一眼便看见厅旁书案上放着一根又长又粗、做工极精细的透雕象牙。别墅管理员余宝山向胡主席介绍道，这根象牙长1.2米，整体镂空透雕，不仅有山水、楼台、树木，还有很多动物隐身其间。这根世间罕有的象牙工艺品是1942年2月蒋介石出访印度时，印度民族解放运动领导人甘地、尼赫鲁赠送给蒋介石的。胡志明听完介绍，极有兴趣地辨认着牙雕中的动物，很快就发现了两只小猴和一头猛虎。毛泽东不由抚掌笑道：“你一看就看到了猴和虎，我这个人身上，猴气有一半，虎气也有一半，都让你给看透了。”

三人亲切地交谈着，会客室里不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临近中午，毛泽东请胡志明就在“美庐”别墅里吃饭，刘少奇、朱德也过来作陪。胡志明请毛泽东坐上席，毛泽东摆摆手说：“我们今天是兄弟会面，兄弟们在一起吃饭，长者为尊，我们今天就按长幼排座位。”朱德年龄最大，坐了首位；胡志明比毛泽东大3岁，便紧挨朱德坐下；刘少奇比周恩来小几个月，坐了末位。

众人说说笑笑，亲密无间地饮酒吃菜。毛泽东挟起一筷子石鸡放在胡志明面前的碟子里，介绍道：“这是庐山的特产——石鸡，就是长在山沟沟里的青蛙，比田里的个头大，味道鲜美。我们以前在井冈山也常抓来打牙祭。这是韩先楚昨天捉来给我尝鲜的，他捉这个是把好手，我说留到今天请胡主席也尝尝。如果胡主席喜欢，那就请韩司令再费费力。”说着，毛泽东又从另一个盘里挟了几块腊肉片放在胡志明面前的小碟里，继续说道：“这是湖南的烟熏腊肉，是湖南来开会的同志带来的。他们晓得我的脾气，从不敢给我送什么礼，带几块自家熏的腊肉给我解解馋，那我还是要笑纳的，在北京吃不到这么地道的熏肉。不知胡主席吃得惯吃不惯这烟熏味？恩来就吃不惯。”餐桌上的亲密无间充分显示了胡志明那一著名诗句中的内涵：“越中情谊深，同志加兄弟。”

午饭后，程先喜陪同胡志明回别墅。胡志明依然兴致勃勃，不停讲述着他和中共领导人的情义。

第三天上午，胡志明还专程去刘少奇下榻的“124”号别墅看望，两人谈了两个多小时。

当天晚上，刘少奇偕王光美、朱德偕康克清、周恩来偕邓颖超、李富春偕蔡畅一起到“394”号别墅看望胡志明。胡志明看到这么多老朋友前来，喜不自禁。他对邓颖超说：“小超，这么多贵客，我应该怎样来招待？”一声“小超”，叫得周恩来、邓颖超心里热呼呼的。1924年前后，胡志明在广州常听见周恩来“小超”、“小超”地叫，他也跟着叫，一直叫到现在。邓颖超说：“我们就是想喝胡大哥亲手煮的咖啡。”众人都拍手叫好。胡志明在几十年极为艰辛、紧张的斗争经历中，为了提神，养成了喝咖啡的习惯，并练就了煮咖啡的好手艺。每次招待贵客，他都要亲自煮咖啡，常赢得来客的赞赏。在这个凉爽宜人的庐山夏夜，咖啡的浓香穿过“394”号别墅，在山谷、密林中飘荡……

三

在秘访庐山的7天时间里，胡志明不但频繁与中国党政领导人会面，还尽情游览了山上、山下各著名景点。初上庐山的胡志明对庐山并不陌生，他早已通过许多中国古典诗文熟知了庐山，而就在几年前，他还亲历过一件与庐山有关的大事。

上庐山的第三天下午，胡志明问程先喜：“庐山是不是办过一所越南子弟学校？”程先喜点头说道：“是啊，几年前办过一所越南学校，来了一千多名越南少年。”胡志明说想去原校址看看，程先喜就马上带他去庐山大厦和原“牯岭美国学校”。

庐山越南学校的事还是胡志明亲自促成的。

1953年6月，胡志明领导的越南人民抗法救国战争正处在最艰苦、最激烈的阶段。胡志明深谋远虑，为了培养抗法战争结束后建设祖国的大批人才，他亲自给中共中央和毛泽东写信，请求中国能为越南创办几所学校，尤其是创办一所越南干部子弟学校。中共中央尽管面临新中国百废待兴、抗美援朝战争还在进行的巨大困难，仍然同意了胡志明的请求，决定在庐山创办一所越南干部子弟学校。同年7月9日，越南教育部部长阮文萱签署了在中国江西建立“庐山越南少年学校”的决定。8月下旬，1200余名越南党政军高级领导干部的子女和部分烈士子女分8批陆续来到庐山，其中大的15岁左右，小的只有八九岁。中国方面配备了大量工作人员、教师和服务人员为这批越南少年服务。庐山冬天很冷，而当时的保暖条件有限，使习惯在亚热带地区生活的越南学生难以适应，一年后越南学校就整体迁往广西桂林，1956年后陆续迁回越南。

越南学生当年分住在“牯岭美国学校”和相邻的庐山大厦。程先喜带胡志明先来到美国学校大楼，他告诉胡志明，庐山虽出名几千年，但牯岭山城却是从1895年才开始由英国传教士李德立开发、建造的，距今不到百年。这栋大楼建于1921年，当时庐山已有几百栋别墅，常年居住着几千名外国人，美国人专门建立的这所学校可容纳几百名学生。接着，程先喜又带胡志明来到庐山大厦。他告诉胡志明，这栋六层大楼是蒋介石亲自选址，亲自审查图纸，于1936年建成的，主要是为举办庐山军官训练团而用，可容纳七八百人居住。

胡志明在庐山大厦里逐层参观。程先喜告诉他，几年前举办越南学校是庐山的一件大事，庐山人民从各方面尽力配合学校工作。1953年冬季特别寒冷，庐山党政机关、事业单位及居民宁肯自己挨冻，也要优先保证越南学校的煤炭、木材供应。每当下大雪，庐山人民便扛着大扫把、铁锹，把越南学校四周的积雪、冰冻打扫得干干净净，决不能让从未见过冰雪的越南儿童摔着。胡志明听了，连连点头说：“中国人民给我们的帮助太大了，这批儿童将来就是国家的栋梁，他们不会忘记中国、忘记庐山的。”胡志明的预见很准确，当年来庐山的一千余名越南少年后来成为越南党政军和各条战线的重要领导和业务骨干，其中有2006年6月才卸任退休的越共政治局委员、前副总理武宽和前越共组织部部长陈庭欢；2006年6月当选越南总理的阮晋勇也在由庐山迁往桂林的越南干部子弟学校读过书。2005年9月23日，越南越中友协副主席、秘书长武高潘专程来到他曾读过书的庐山，代表越南政府向庐山77岁的老人丁盛璜授予“和平友谊勋章”，以表彰他50多年前在庐山越南干部子弟学校的出色工作。武高潘在致辞中说：“每个人的成长历程不尽相同，但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做过对不起越中友谊的事情，这是我们共同的欣慰和自豪。”“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的头发变白了，当年的老师、保姆、叔叔阿姨们逐渐离开了我们，这是无法抗拒的规律，但庐山越南学校将在越南革命史和越中关系史中永远长存。”

当胡志明正与大厦里的工作人员挥手告别时，忽然听到一人用越语高声喊道：“胡伯伯，胡伯伯！”胡志明不由一愣，只见一位中年男子来到身旁，激动地用越语说道：“胡伯伯，您好，能在庐山看到您，我太高兴了！”程先喜忙向胡志明介绍道：“他是我们庐山著名的越南籍老八路阮文仁。”胡志明一听，忙伸出双手，和阮文仁紧紧相握，微笑着问他的经历。阮文仁告诉胡志明，他生于1928年，1943年进入与中国云南交界的河江巿一家公司做工，秘密向中国境内输送大批抗战物资，后被日本人察觉，他便逃入中国境内，1944年10月在山东正式参加了八路军。1952年他随志愿军入朝作战，后来受了重伤，被送回庐山脚下的解放军第171医院救治，康复后就转业来到庐山工作，现在庐山大厦管理后勤。胡志明听后高兴地直点头，亲切地对他说：“中国人民是越南人民的亲兄弟，给了越南人民太大的帮助，你能为中国的解放事业和经济建设出一份力，我很高兴。你要把中国当成是自己的祖国，好好干，为中国人民服务就是为祖国人民服务！”阮文仁激动地说：“我一定记住胡伯伯的话，一定好好干，用好成绩向胡伯伯汇报。”胡志明高兴地与阮文仁单独合影留念。已经80岁的阮文仁回忆起当年和胡志明见面的场景，至今仍激动不已。

四

在庐山的7天，胡志明总是处在欣喜之中，笑逐颜开，但程先喜也见过胡志明浓眉紧锁、凝神深思的模样，印象极深。

那是7月29日，程先喜陪同胡志明去庐山东南麓的秀峰游览。秀峰是庐山东南麓山水总称，景区内有李白吟咏的开先瀑布、状如香炉的香炉峰、如同双剑对峙的双剑峰，还有鹤鸣峰、姊妹峰、龙潭等美景。胡志明深深陶醉其中，他走热了，干脆脱下布鞋、布袜，将裤腿高高挽起，把双脚浸泡在清凉的山泉之中，面对着开先瀑布大声吟诵李白的千古绝唱：“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同行的警卫、医生等工作人员都深受感染。

秀峰景区景色迷人，秀峰寺四周的碑刻也堪称一绝，1959年5月被整体列入江西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6年5月升格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汉学造诣深厚的胡志明自然不会放过欣赏的机会，他细细观摩清朝康熙帝、皇子胤礽以及历朝王公大臣的题刻，细细观摩历代大书法家颜真卿、米芾、苏东坡，黄庭坚、王阳明等人的碑刻，不时点头赞许。胡志明在龙潭石壁上看到一幅石刻曰“笑啼岩”，不由有些费解，便向陪同的当地文化官员请教，得知“笑啼岩”是韩国一位名叫李宁斋的爱国志士于1932年所题。这位因祖国被日本吞并而流亡中国的韩国前高级官员在浏览秀峰时触景生情，想起家乡的好山好水，面对眼前美景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因而特题“笑啼岩”三个大字。胡志明听后频频点头，默然了很久，笑容也渐渐从脸上消失，众人都没有去打扰他。胡志明肯定也想起了越南长期饱受日本和法国侵略军的蹂躏，越南南方至今还在法国人统治之下，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祖国的统一、人民的富强……

直到离开秀峰、返回庐山的途中，胡志明才渐渐恢复了常态。

8月1号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节，也是胡志明在庐山的最后一天。他上午去向正在紧张开会的毛泽东、刘少奇、朱德、周恩来等人简单辞行，下午又特意请邓颖超、康克清、蔡畅、王光美、汪荣华（刘伯承夫人）几位夫人到别墅做客，像兄弟姐妹一样倾心畅谈。吃晚饭时，胡志明请各位夫人多喝几杯酒。邓颖超知道胡志明有越南南方不解放决不结婚的誓言，就对他说：“希望下次能喝到您的喜酒。”胡志明捋捋飘洒的长须，仰天大笑说：“南方解放后，一定请你们喝喜酒。”

众夫人告辞后，庐山管理局的几位领导特意来看望胡志明，征求他对庐山方面接待服务工作的意见，同时请他题字留念。胡志明非常感谢有关方面热情、周到的接待，由衷赞美了庐山优美的环境、宜人的气候和丰厚的文化底蕴，还特别对庐山政府和人民对几年前所办越南少年学校的大力支持表示衷心感谢，并欣然同意为庐山题字。程先喜赶紧备好笔墨、宣纸，胡志明来到桌旁，提起毛笔看看，觉得小了点，于是就用右手食指往砚台里一蘸，在宣纸上写下了“庐山好”三个汉字，然后洗了洗手，用毛笔题上“一九五九年八月胡志明”的边款。胡志明的手指书法使在场的人都很惊奇，连声说：“写得好！写得好！”

而今，胡志明住过的别墅已成为“庐山好”宾馆的主楼，胡志明手书的“庐山好”三个大字招牌高高地悬挂在马路旁。每当入住客人和游人问起宾馆名称的来历时，庐山人民便会充满深情地回忆起胡志明当年在庐山的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