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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墨冰川

时间:2024-05-04

冷冰川曾受邀为张爱玲的遗作绘制插图,张爱玲身携旧上海的华丽烟火终老洛杉矶,绚烂归于冷寂。而冷冰川的作品亦是富丽而冷艳的,有时甚至显得不近人情。张爱玲的文,冷冰川的画,策划者实是慧眼独具。

刻墨是冷冰川独创的技法,不知是先有美学的追求后有技法的创造,还是相反,总之,冷冰川的刻墨不仅是一种新的技术语言,也创造出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美学天地:慵懒裸身的女子,百叶窗斑驳的光影,凌乱摆放的书籍,身形伟岸的冷冰川居然如此细腻入骨的营构出少女的春意草草。大块的黑白对比如琉璃般影射光晕,胴体的线条如水般游走,牵引着观者的思绪。繁复的铺排与优雅的勾勒,像写意与工笔的融合,像繁复的交响乐弦管中一声悠远寂寥的古琴音……这份略带颓废的华丽,让人联想到古代春宫画、洛可可、楚辞、宋人花卉。此样情愫,当今已如雪泥鸿爪。

温和而清逸,华丽而冷寂,冷冰川的艺术世界似乎与当下时代无关,他全身心徜徉在一个属于自己的不辨东西,无古无今的美的世界里。正如深山里的花,正是拒绝,赋予它那份清雅秀逸;正是远离喧嚣,成全了那份淡淡的自足。

冷冰川的艺术是世界艺术史在中国文化中的际遇的典型个案,他既不是一个传统主义画家,又不是一个西方学院主义画家,而且疏离于中国当代主义艺术运动之外,完全依赖其极为奇特的才能,在他温厚的为人处世之间,将骨子里面异于同辈的对视觉感觉的特别敏感,与不动声色的反叛结合起来。这种敏感是一种天赋,确实很少见,幸运的是他在人生少年时就用这个天赋进入了一个正确的行业,去做一种画,这种画就是刻墨。

他的刻画慢慢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这种风格是他的独创,也是历史的机遇,也有传统的渊源,或者称为艺术史的渊源。因此,他自己将这种作品称为“刻墨”,这个称谓很准确。

每次看到他的画都被他画中的一种形象吸引,因为他刻画得优美而妖娆,有时过于“漂亮”,这种“漂亮”引发一种人和色相之间的幻想,是看者沉迷于感官的愉悦,犹如似是而非将到而未至之暧昧,因为这个色相并不是一味的情欲,而是经由刻画出来的细致坚挺的细线铺排而成的,以及这些细线之间被挑拨、残坏和折磨而构成的一种图像的关系形成的视觉盛宴,这种关系形成一种魅惑,只有在他的图画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平面上才会制造出一个既是空间,又是图画,既是想象,又是梦幻的结果,但是盯着画幅,形象又好像不在画里面,离开画面,形象虽在心头,又无从忆起,大概他画中的那种吸引人的形象发生在观看当场时人与画的相遇之中。线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有点像诗歌里的韵律,每一条线都在对形象的依附和超越之间,就像韵律在对物象的依附和超越之间,确实画出了具体的对象,或美人花草,或风帘云霞,而超过线表达对象的,却是出自他的特殊手段,被他表现的对象永远在线的交织、排列、分叉、动荡和纠缠中显示出自我的形象,形象似乎时刻躲闪、隐藏到了线自身的组合和结构里面,盯住了看似乎又化在一根根线里面,不盯着看,形象从线里逃脱了出来,这种造型的特殊能力就是画中的诗意,诗意超过了形象到达境界,却或有或无地在面前闪现,而终于消失,而当面对画面的时候,它又再度动荡、流变开来,这样一来一回就使得每一次的重新观看都非常有趣,这种观看就成为不间断的观看,对一幅图画的欣赏也就变成永无止境的欣赏。这就是我觉得冷冰川特殊的才能留给艺术的贡献。

我们从事当代艺术研究时,首先是在考察一个人能对艺术到底做出什么样的根本贡献,以评论和看待一个艺术家的作品的价值。特殊才能营造的画面效果这样的问题经常被有意识地忽视和悬置,因为研究者警惕自己在面对一件美好的作品或者一个艺术家杰出的才能时,被艺术家的能力、情性所吸引从而出现了一种沉迷的状态。所以我觉得这位温厚的冷冰川却在其冰冷的表面之下涌现出一种川流,而这种川流中间是一种岩浆,这种岩浆的温度是在表面凝固不动中蕴含着爆发的力量,因此,当冷冰川把这种力量冷冷地用黑的底子和细腻的线条来表达的时候,这种力量就会变得尖刻而深沉,并且拨动人的心弦,让人一触则忘记戒备,任其诱惑驱使。也许他的线条就是一种从不同人的肉身里拈出来的“心弦”吧。

冷冰川的手法,除了其图画本身的超越于技艺的意蕴之外,他在技术上还有一种艺术史上的特殊贡献,即刻墨。关于刻墨,它分为墨和刻两个方面。

墨如何承载质和光,成为一种奇特的衬托?冷冰川的墨,上面有一种光,这种光本来是中国的墨的缘起,经过千年的等待和观望以对应天地间精华的吸收,油烟和松烟燃烧的是在深山里成长的树木,经过燃烧,收集烟尘,在寒砧上伴着风雨锤打千万次,产生为一种特殊的颜色。墨之黑呈现出来不是煤黑,不是炭黑,不是油黑,而是一种轻盈而收敛的烟黑。似乎带上了在山中烟霞具有的轻盈之光亮,将天地流动吸纳于其中。每个艺术家用墨的原由不同,信念不同,墨的质量因而获得不同的呈现。如同我们看到德加的画,如果不是通过一种monotype单色油墨的技术,一种发自中世纪天主教圣像作坊的渊源,不可能出现那种偶然的、指间印痕的效果,德加用这种油墨的效果带出了他作品的一种迷茫以及或有或无的松懈、松泛的感觉。由此不同的墨带起的是一个文化的记忆。冷冰川的墨的记忆有绵远流长的渊源,从墨写在竹简绢帛上的痕迹,一直到成为碑铭、成为历史、成为永恒的象征,然后再进一步地被人锤拓点染下来,把这种文化的记忆反复地吟诵,反复地传播,最后成为对人的本性和人的作为的一种超越,以及对生死的超脱。人意识到自我的生死必将到来,但只有用永恒才能把这种局限放大为无限的可能。所以在墨里面,在其幽暗的光里,实际上已形成了对无限的永恒的追索,而这种追索因为其幽暗而变得无穷无尽。

再说刻。在冷冰川的刻墨图画上,刻同样是痕迹。这条痕迹在墨底上呈现为白色的纹路,远绍中国过去的拓本,汉代的绘画,其实就是浮雕和线刻的拓本,以至于人们忘却了这些作品原来是门阙宫墙陵墓上的石头雕塑,而将之认作墨底白线的图画,史称汉画。更进一步把汉画当做汉代艺术的代表,所谓浑厚,所谓博大,本来并不是汉代艺术的特征,仅是因为石雕变为汉画,一如刻墨,造成千古误解,竟把墨与线的印象,错作汉代原本。再到后来,碑刻大兴,留下法帖,带动中国艺术的核心审美价值流芳千古,曾经用来记录历史,也记录了图像文明的道路。近代以来,在西方文明的影响之下,中国艺术家,包括冷冰川本人,都是长期地在西方的绘画方法的教育之下,把mimesis (模仿造型)当作是艺术的重要来源,这在任何一个经历了新文化运动的中国现代的艺术家身上都不可能避免。但是,艺术家可以避免的是受其局限,在探索的过程中重新把一根线看成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并且在线里面找到人的存在的意义的寄托,那么这根线就脫离了其形体和形态,具有了本身的力量,这种力量会发展为一种痕迹,这根痕迹正是一种“刻”,一刻,直达秦汉,深得汉画之三昧。刻,因为其深刻,因为其摹刻,因为其刻琢的方法,线条迟疑和平滑,从而使得我们很多无尽的、永恒的追求变成个性的显现,由此与碑刻传统勾连。刻墨,墨上再刻,这条刻线又是什么呢?这条刻线实际上就是碑刻的来源。碑刻实际上是刻在墨底上出现的白线,这种白线把黑白颠倒,在颠倒过程中,这条线就有了一种执着的力量,它就迟疑起来,它就不再仅是一个线条,而是一条线条在耕作、在迟疑、在腐蚀的过程中产生的感觉。一旦这种感觉再被流动化,这种流动的迟疑就变成了冷冰川刻墨的品质。

刻墨作为一种方法由此而建立起来,我们看到了这一点,看到的就不仅仅是一个艺术家的杰出的动人的作品,而是一个对文化的创造和建设。

朱青生:北京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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