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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落尽柳如烟

时间:2024-05-04

施立松

张荫麟见到伦慧珠后,才发现没有爱情的青春岁月就像以诗织锦,再华丽,摸上去亦是冰凉的、轻飘的、空洞的。

去伦家当家庭教师,张荫麟心里不是不委屈。在清华大学,他才情出众,与钱钟书、吴晗、夏鼐并称为“学院四才子”。十八岁初入清华校门,他就发表文章大胆质疑梁启超对老子的考证,一副初生牛犊的架势。好在梁启超不以为忤,反而称赞张荫麟是“天才”。

张荫麟幼年丧母,读大学时父亲去世,家道中落。迫于生计,他才到先贤伦明家中担任家庭教师,为其掌上明珠伦慧珠教习国文。

张荫麟看到伦慧珠第一眼,心底便浮现出《诗经》里的一句诗,“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她像袅袅飘香的水仙,亭亭地立在梅树下,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扶她一把。张荫麟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汹涌起来,变成一条川流不息的多瑙河。

那阵子,伦慧珠身体不好,总在吃药。灯下,她离他那么近,身上的药草气息幽幽萦绕着他。教习的国文课于他而言再简单不过,他却频频出错。原来爱就是这个样子,无需长风浩荡,无需春光明媚,光阴里平淡琐碎的点点滴滴都浸染了山的苍翠、水的温柔。

他每天都盼着给她上课,可真正面对她时,他又手足无措,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他想告诉她自己的心意,可那些话总像不听话的小鱼,从指间轻轻溜走。说不出的爱像水藻一样疯长,他苦恼极了。终于,一天课后,他将写了整整一晚上的情书夹在书里递给她,然后落荒而逃。

也许是他不善表达,也许是豆蔻年华的她还不懂爱情,几天后,他收到她的回信:我年龄尚小,还不想谈恋爱。

张荫麟失恋了,可他仍不断给她写信,以为她终有动心的时候,终有爱他的可能。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爱情仍毫无进展。

他想,也许应该“先立业,后成家”,为心爱的人博得锦绣前程。如果远远地走开,醉心于读书,或许能减轻失恋的痛楚。一年后,他获得公费赴美留学的机会。出国前,他特地去向她告别,她却外出了,他久等未果,只好留下一封信后悻悻离开。启程那天,送行的师友来了一批又一批,汽笛声响了,张荫麟还在四下张望。他多希望最后的时刻能看到伊人的身影,哪怕只看一眼,但他失望了。

到美国后,他选习的功课很繁重,伦慧珠仍像烙在心底的朱砂,让他难以放下。夜深人静,他眺望东方,把爱和思念向心上人诉说。他改字为素痴,表明自己向来都是痴心一片。也许是他的痴情感动了上天,他的执着终于软化了伦慧珠的心。三年后他获得了硕士學位,正当同学们给他开祝贺晚会时,一封家书辗转到了张荫麟手里。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大家都停止喧闹看向张荫麟,只见他把信纸往空中一扔,狂喜地跳起来喊道:她来信了,她说爱我了!

那一夜,张荫麟喝醉了。那颗渴望爱情的心像风干的芦苇,伦慧珠的爱是一粒火星,又是漂洋过海而至的一阵劲风,张荫麟的心田蹿起了燎原的爱火!他们开始了鸿雁传书。张荫麟的公费留学资格原本是五年,但他无法忍受天天对着照片和书信画饼充饥,于是决定启程回国。老师和同学纷纷劝阻,但热恋中的张荫麟丝毫不为所动,他说:“为爱情牺牲一切,在所不惜。”

伦慧珠在香港码头上迎接日思夜想的恋人,久别重逢,他们相拥而泣。回北平的路上,他们相互依偎,情话喁喁。后来,他们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举办了婚礼。婚后不久,儿女也相继出生,给生活平添了许多温馨和快乐。

可生活本是寻常的,声裂金石的爱情在柴米油盐里也会渐褪原有的光彩。他疯狂地爱她时,把她过分地理想化了,因而现实让他颇为失望。

伦慧珠从小身体孱弱,深得父母宠爱,难免任性急躁。张荫麟本是随性之人,也不善于照顾自己,现在不但要照顾一家人的饮食起居,还要关照她的情绪,时间久了自然就失去了耐心。结婚四年,爱情的城堡塌陷了,浮在婚姻外表的玫瑰色光彩也渐渐消散。夫妻间的龉龊在所难免,口角不断升级,家变得像噩梦般,他再也不想回。当初不顾一切地奔她而来,如今却一心想要逃离。后来,为躲避战乱,伦慧珠独自带着儿女随父母回了广州老家。

有些人是不能没有爱情的,他们对爱无能为力,像蛇被拿住了七寸。张荫麟又恋爱了,他爱上了同事容庚的女儿容琬。

与伦慧珠的感情出现裂痕后,张荫麟成了容家的常客,他与容庚是肝胆相照的朋友。容琬清纯活泼,如一树春花,静美而绚丽地开放,与伦慧珠是完全不同的类型。被失败婚姻折磨得意兴阑珊的张荫麟看到容琬,像深陷沼泽的鱼突然呼吸到新鲜空气。但张荫麟不敢再像从前那样放纵,他是有家室的人,而容琬又是好友的女儿,再深的感情也要收敛。

他试图修补伤痕累累的婚姻,来增加自己拒绝容琬的勇气。他的犹豫退缩彻底伤透了容琬的心。这时,一个留洋归来的外科医生向她求婚,她答应了,但内心深处仍放不下对张荫麟的感情。藕断丝连,欲罢不能,最是磨人。她迅速憔悴下去,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却无能为力,只是劝她与未婚夫结婚。容琬不肯走,大哭着一声声追问。她的情感尚未从春潮般的热烈中冷却下来,张荫麟又使出了杀手锏—写信让伦慧珠携儿女到昆明团聚。

张荫麟的逃避让容琬的情感世界成了废墟,她含恨离去。他和伦慧珠的婚姻也像漏底之船,再也无法重新启航,争吵一次比一次激烈,当初极致的爱变成了极致的恨,她又带着他心爱的儿女远走他乡。

爱情走远了,人生的快乐也离他而去。《中国史纲》出版后,史学界一片赞许,张荫麟被誉为新史学的开山大匠,可他已高兴不起来了。他不愿与人交流,躲到闭塞的遵义,没日没夜地看书写作。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肾病复发,浑身浮肿。临终前,身边只剩下他的学生们。他一遍遍地吟诵着庄子的《秋水》,也许庄子的超脱和飘逸是他唯一的向往和安慰。那年,他仅三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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