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陈家豆腐
【现在】
江善没想到还会再见到叶允真。
那时她刚刚参加完N市绿色企业联盟的年会,会场外边是一大片绿地圈绕的塞车道,Z跑车为了宣传新出的车型出动了一整个跑车车队环场。她擦着包围赛道的条幅经过,这时跑车中的一辆后盖里突然冒出浓烟,在行进中险险停下,引得跟随其后的其他跑车也是一阵急刹。
事故车的车手被负责人从驾驶室里拎了出来,劈头就是一顿痛骂。江善挤过重重围观的人走上前,那个负责人看到是她,立刻收起一脸怒容,挤出一个古怪又僵硬的笑。
“江……江记者,怎么是你?”
江善看了一眼那个被骂得垂头丧气的车手,他的脸藏在头盔里边,也看不见是什么表情:“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没……没事,”负责人紧张得直搓手,“可能是操作不当引发了一点小故障,呵呵呵,这种小事故也是很正常的嘛……”
他明显在说假话,江善越过车手的肩膀看到他身后那辆还在冒烟的崭新跑车。如果换做十年前,她会毫不犹豫地深挖这宗事故的原因,但她如今的高度和地位都太过来之不易……江善飞快做了一个选择,最后决定当作什么都没看到。她对着负责人笑了笑,转过身准备离开。
几乎是她转身的同时,那个一直沉默的车手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你还有脸哼!”负责人明显是被那声冷哼激怒,也顾不得江善还没走远,“你说说为什么所有的车都没出问题,一到你这里就冒烟了?!我告诉你,今天这里全部的损失都要由你一个人来赔,叶允真!”
江善的身体在听到最后那三个字时倏然绷得僵直。
负责人一只手直接戳上车手的头盔,仍在喋喋不休:“把头盔拿下来,衣服也给我脱下来,这全部都是公司的东西!明天起你……啊!江……江记者……你怎么又回来了?!”
江善却并不看她,只是怔怔看着那个冷哼之后就再无声息的车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叶……叶允真?”
被叫到名字的车手只是稍稍向她的方向偏转了下头,像是连回答都懒得回答。他解下头盔的拉扣丢回给还摸不清状况的负责人,转身就走。擦过江善的时候就像越过某个丝毫没有存在意义的障碍,江善却看清了他的脸。
真的是他。
“叶允真!”
她已经顾不上负责人张大到可以吞下一整只鸡蛋的嘴,跑了两步拽住叶允真的袖子:“我是江善,十年前报道那宗车祸的记者,你还记不记得我?”
叶允真的脚步终于顿住,回头看她,眼神和声音却都冷得像是要把她冻成冰块。
“滚。”
【过去】
“你真的确定他是那个叶允真?”
“废话,N市能有几个叶允真!”
十年前江善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记者,空有一腔想要惩恶扬善的热血,在高手云集的电视台却连独立采访新闻的资格都没有。
那时已经将近夜里两点,在交警大队的表弟却突然打电话给她:“姐,我现在正在出警,平衡大道上发生了一起车祸。”
“哦……”江善睡得迷迷糊糊,并不明白平衡大道上的车祸和她有什么关系。
“姐!”电话那头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咆哮,接着又重新压低了声音,“我刚刚检查过那个肇事司机的驾照,他叫叶允真。”
江善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叶允真,叶允真,N市谁不知道副市长叶和宝贝得不得了的儿子就叫做叶允真。她飞快地下床换上外出的衣服:“现在情况怎么样?”
“被撞的是个五十几岁的男性,好像伤得挺严重的。救护车估计很快就到了,你赶紧来!”
“我马上到。”说话间她已经走到玄关换好了鞋,又想起什么,顿了顿,“这件事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
“没有啦,我是背着老大跟你打电话的,你快点呀!”
平衡大道附近的路都在翻修,江善赶去的时候救护车还没到。肇事车辆在撞到人之后刹车不及时又撞上了路边的绿化带,这时整个车前盖都已经严重地凹陷进去,挡风玻璃也碎了,可以推断出事时的车速有多快。她对执勤的交警出示了记者证,终于在路边找到了抱膝蹲在地上、一脸彷徨的叶肇事人。
“你好,我是市电视台的记者江善。”
路灯下叶允真抬起脸望向她,在看清她手里拿着的迷你DV时,眼中终于再也藏不住害怕和慌张。
“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们都知道这起事故的性质有多严重,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二起官员子女驾车超速引发的车祸,上一起车祸的肇事者生生碾断了一个小学女生的双腿,结果肇事者父亲给了受害人一大笔钱,最后法院判得极轻。
判决下来,舆论哗然。几乎全部的言论都一边倒地偏向了那个小学女生和她的家人,所有人都认为是那个肇事者的家庭在背后使力歪曲公正,民众的愤怒也被掀到了最高点。这种时候如果叶允真的新闻被报道出去一定会引起社会高度的关注,而作为第一个报道这起事故的记者,她也一定可以重新得到台领导的重视……
不远处那个躺在血泊之中的身体动了动,江善吓了一跳,转身打算去那边查看,叶允真却突然拉住了她的衣角。
“求求你……这件事和我爸爸无关……”
他的目光写满哀求,江善的手心全都是汗,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了片刻,她硬着心肠甩开了他的手。
【现在】
江善跟着叶允真走了整整七条街,最后在一排矮旧的平房前面停下。两个黄毛的年轻人穿着背心从里边走出来,笑嘻嘻地勾上了叶允真的肩,等看到他身后不远处的江善时都愣了一下。
“哟,这不是江大记者吗?”其中一个首先反应过来,一边搓着手一边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怎么江大记者终于要报道一下我们这些穷苦人民水深火热的生活了吗……啊啊啊让我去做个造型先!”
江善无视掉他话里嘲讽的语气,目光始终定定落在叶允真笔直的背脊上。他却如同根本察觉不到她的存在,淡定地擦过那两个黄毛男人的肩膀进了屋子。
“江大记者请!”
两个黄毛年轻人一起做出一个“欢迎光临”的手势,她顿了顿,然后跟了上去。
等进到屋子里,江善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能够第一眼就认出她来。正对着大门的一面墙上贴满了报纸,各种各样的,全部都是和她有关的报道。最显眼的那一幅照片还是她在采访国外元首时两个人的合照,她穿着职业套装站在元首的身边,报纸上印着她脸的部分却已经被人用刀从中间划开。
叶允真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啤酒,自顾自地走到沙发上坐下。那两个黄毛男人本来是有事要出去的,这时候却看热闹一般地挤在门口小心观察着江善的表情。
“哟哟,江大记者害怕了……哈哈哈,你输了,十块钱拿来!”
江善站在原地,觉得既尴尬又难堪。她其实也不是很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跟过来:“叶……叶允真……”
“看够了?”叶允真盯着手里的啤酒罐,语气像是压抑着巨大的愤怒,“看够了就滚吧!”
“叶允真……”江善盯着那一整面墙上被人划得面目全非的照片,突然有些无语,“你是不是……很恨我?”
“恨?”叶允真突然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冷笑,“一个简单的‘恨字哪里能够概括得了我对你浓烈的感情啊江善,刚刚出狱的那几年里,我每天都在想着怎么杀了你,划烂你的脸,让你把我这十年体会过的痛苦都从头体会一遍……”
“就算你恨我,那起车祸本来就是你一手造成的,我只不过是把真相报道出去了而已……”
她余下的辩白消失在叶允真阴沉的眼神中,两个围观的黄毛男人终于忍不住插嘴道:“江大记者你还不知道吧,允真的爸爸妈妈在他出事一年之后都死了。这还要谢谢你呢!”
【过去】
“先生,先生你怎么样了?”
那个男人看上去年纪很大了,躺在血泊中央一动不动。他看到江善,费力张了张唇,好像想要说些什么。
“我……”
江善俯下身子靠近他,他却突然死死抓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是冰凉的,掌心的血液却还温热,这种触感让江善心惊肉跳。
“我……还有一个……女儿……”
这一段后来也被播进了新闻里,这个男人的名字叫做周秦,失业在家,却从孤儿院领养了一个小女孩独自抚养长大。他的女儿叫做周青青,周秦出事的时候,青青只有九岁。
江善最后那一点犹豫也消失不见,她拿起DV的镜头对着自己的脸。
“各位观众大家好,我是记者江善。现在是夜里两点十二分,我在平衡大道,刚刚这里发生了一起严重超速致人重伤的交通肇事案件,肇事者的名字叫做叶允真……”
周秦最后还是没有挨到医院,他在救护车上的时候就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这则新闻播出之后带来的影响远比江善之前预计的要大得多。那几个月里,几乎每天的报纸头条都写着叶允真的名字。
法院顶着巨大的压力发下了最终的判决,叶允真没有酒驾或者事后逃逸等加重情节,只被判了三年的有期徒刑。可是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叶和利用权力从中作梗强迫法官轻判。叶家赔给了周家一百多万,在根本没有办法平息的舆论里,那一百多万被传成叶和贪污的赃款,他最后终于还是从职位上撤了下来。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有群众自发地组织起来去叶家周边的道路上示威,叶家人成为了真正的过街老鼠。
直到叶允真入狱,这件事才终于渐渐淡去,除了偶尔被作为官二代肇事的典型教材回忆一番,也已经很久都不再有人提起。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亘古不变的世间公理。江善从来不觉得她亏欠了叶家什么,只是就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她会一记就是这么多年。
【现在】
“允真,又有女人在外边等你啦!”
屋子里的一圈人在乌烟瘴气地搓麻将,黄毛男从外边进来,笑嘻嘻地将一只手搭在叶允真的肩上,“她天天都来,是不是看上你了呀?”
叶允真面无表情地拍开肩膀上的爪子。
这一片基本上算是N市的贫民区了,一栋平房里边基本上都要挤七八个人以上,治安也比较混乱。江善穿着的白色套装与周围脏乱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她觉得尴尬,却依旧坚持着想等到叶允真出来。
“哟哟哟,看我瞧着谁了?”
江善身后人来人往,她原本也没太在意,直到传来一个尖厉的声音。她转过脸去,是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左边脸颊上横着的一道刀疤看起来有点眼熟。
“江大记者又来伸张正义了?”刀疤男摸着自己的下巴转向身旁其他人,“这就是上次断了兄弟们赌坊的江记者,哦,我想想那一期报道叫什么来着……我们的身边藏着毒药?”
江善终于想了起来,她觉得这道刀疤眼熟的原因,五年前她和电视台的男摄像一起混进了一家潜藏在居民楼中间的赌坊,被人发现后赶了出来。那时候这个刀疤脸的男人还带着人堵过她回家的路,威胁她要是敢把这件事情曝光出去就要她的命。后来她还是报了警,那个窝点被端毁了,几个聚众赌博的主要人员也都被判了刑。
毕竟做了十年的记者,江善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出危险,想要离开,退路却已经被人堵住了。那个刀疤男脸上带着亲切的笑意,却恶狠狠地将她推倒在地上。
“江大记者来都来了,今天我们就有仇报仇了嘛!”
“允真,你真的不去啊?”
黄毛男扒在窗户上看了一会儿外边的情况:“常庆带着人把她围起来了。”
常庆是这一带有名的地痞,叶允真抿了抿唇,摸牌的速度丝毫不减:“八筒。”
“啊!他打她了!”
“……五条。”
“他踩她的肚子了,哎呀,真疼!”黄毛男随时随地现场直播,脸色突然转白,“允真,常庆他……拿了把刀出来。”
皮鞋踩在白色套装上,很疼,真的非常的疼。
江善对着一群男人几乎没有还手的力气,只能护住头躺在地上蜷缩成一个虾米。从他们对她动手开始这周围的人都好像有意识地避开了一样,她连一个求助的对象都找不到。这时候能够呼救的只有叶允真,可是叶允真看到这一切,只怕还要欢呼着再上来补上两脚吧。他是那么恨她。
为什么要恨她呢……明明撞人的是他自己,她不过是做了一个公平公正的报道而已……江善用十年的时间做到现在人人见她都要尊称一声“江大记者”的高度,并不是在有冷风机的办公室里凭空捏出来的。她顶着烈日顶着暴雨跑过那么多次的新闻,甚至还无数次都面临着生命的危险。
她没有错啊!
“是不是很疼啊江记者?”刀疤男笑眯眯地从身后的人手里接过一把长长的刀,“每次看到你出现在新闻上,我都真想像现在这样在你身上捅好几个窟窿呢!”
“刺啦——”
月光下泛着银光的刀身没入江善的腹部,鲜红色的血液溅到周边白色的布料上,刀疤男满意地欣赏着她脸上痛苦的表情,抽出刀来还要再继续。
“啊!”
江善闭紧了眼睛,预料中第二波的疼痛却没有如期落下,她听到头顶的刀疤男发出一声惨叫……叶允真扣住了他的手。
“滚!”
黄毛男从叶允真身后的屋子里跑出来,手里还举着电话:“喂,是110吗?这里有人砍人啊喂!”
警察对这些人还是有些震慑力,刀疤男恨恨地瞪了一眼叶允真,又对着江善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算你走运!”
江善的意识这时候都已经有些模糊了,血依旧源源不断地从她的腹部涌出来。黄毛拿来一条脏兮兮的毛巾按住伤口,叶允真突然将她扛起来:“这里车进不来,我先背她去街道口!”
“叶……叶允真……”
她还在他肩膀上发着一些微弱的音符,叶允真健步如飞。
“别自作多情,我很想看着你死,只不过不是在我家门口。”
【现在】
江善醒来的时候,叶允真正低着头被一个小护士训。病房里边不准抽烟,他在看护江善的时候丢了一地的烟头,弄得整个房间都乌烟瘴气的。江善躺在床上看着叶允真拘谨不已的样子,突然就有些疑惑。
一个交通肇事的副市长公子和一个被小护士骂得头都不敢抬的男人,这两种形象无论如何都难以重合到一起去。他真的是叶允真吗?
大概是感觉到她的注视,叶允真微微偏过头对上她的视线,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失望。
“医生说你醒了就没事了,帮你垫付的医疗费记得还给我,卡号我写在纸上放你枕头旁边了。”
他说完就转身想走,江善浑身都疼,却依旧强忍着出声。
“叶允真。”
“……”
“你能不能帮我……拿一下包里的东西?”
叶允真抿着唇盯着她看了片刻,像是在确定江善的虚弱到底是不是装的。他依据江善的形容在她钱包的夹层里找到一张名片,是电视台人事部的主任。
“你拿着这个去找宋主任,他能……给你安排一份工作。”
江善始终看着叶允真,奇怪的是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叶允真脸上重新出现了那种近似于忍耐的表情。他几乎想都没有想就立刻把手里的名片撕碎扔在了她脸上。
“姓江的,我不需要你在这里假惺惺地装仁慈!”
叶允真烦躁地在病房里走来走去,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冷静一点。他重新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冷冷看着她。
“你是不是觉得你是女英雄,十年前报道了那起车祸,十年后又不计前嫌教诲我这个杀人犯重新做人?你以为每天在我家门口等我我就不恨你了吗?你以为给我介绍一份工作我就会涕泪交加地跪在你面前感激你了吗?”
“你……为什么要恨我?”
叶允真猛然顿住,灯光下江善看到他的眼眶竟然隐隐泛红。
“是你害死了我父亲。”
叶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江善并没有关心过。不过这些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N市的副市长,叶允真的事情被曝光之后所有的指责都倒向了他。那时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之下,但凡有一个人为叶家说句话都会被立刻打成叶家雇佣的枪手或是抱官员大腿的走狗,于是持不同意见的人都纷纷选择沉默。叶和从位置上退下来没多久就自杀了,叶允真的妈妈受不了同时失去儿子和丈夫的打击,也跟着病倒了,并且再也没有好起来。
“我……”江善张了张唇,却找不到一个为她自己辩护的理由,“我没想到会这样……”
“你想到了,”叶允真看定她,“我只问你,如果那天撞人的不是我而只是一个普通人,你还会报道吗?”
“……”
她还会报道吗?全国每天都在发生那么多起车祸,除了情节特别严重的,几乎都只能在新闻里占据一个一两秒的小窗口甚至根本不会被报道。而那些看到这些报道的人,大概也只会发出一声“真可怜”的评论。
可他是叶允真。
“你看,你其实一开始就明白。”叶允真目光如刀,割在江善脸上,“你知道我是叶允真,也知道这条新闻一旦播出去所有的矛头一定都会指向我的家人。我求过你,可是你还是播了,你敢说这全部都是为了伸张正义?”
“可是你把那人……撞死了。”
“我是撞死了一个人,就连在法律上对这件事的判定都只有三年。而现在,江善,我们家赔了两条命和我的一生。”
江善终于再也说不出话来,叶允真转身离开,临走前又重新回头看她一眼。
“我以前很想杀了你,可是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十年前的那些事情就当我上辈子欠了你的,以后你也不要再来找我了。”
【现在】
江善再见到叶允真是在电视台大楼附近的建筑工地上,很少有单位愿意正式录用一个有犯罪前科的人,于是他们都只能接一些短期的散工。叶允真戴着安全帽刚刚从楼房的升降梯上下来,黄毛男颠颠地跑上前去跟他说了什么,最后还指了指江善所在的方向。
叶允真跟工头告了假,很快就走到她身边,一脸不耐烦:“你到底想干吗?”
江善有些尴尬地捏着自己的衣角,她伤愈出院之后却总是失眠,脑海里一遍一遍全部都是那时叶允真在病房里边对她说的那些话。她总觉得应该做些什么。
“我……我们电视台最近在做一期回顾十年法治的专辑,我想……能不能采访你?”
叶允真厌倦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要走,江善一把拉住他:“叶允真,我是认真的。我去查过你父亲的资料了,他是个好人,难道你不想为他平反吗?”
“……”
“现在舆论已经慢慢平息了,大家一定能够重新心平气和地去审视十年前那起车祸。我知道你已经为当时的行为付出了代价,也知道这一切原本和你的父亲没有关系,这些你都可以对着电视机前的其他人说出来啊!”
叶允真抿紧嘴唇,久到江善以为这趟百分之百又是白来了之后才终于缓缓点头。
“好。”
电视台的专辑采取的是倒叙回顾的形式,从最近的一年开始往前。叶允真的案件排在最后面,于是少不得又要跟着江善到处跑。他意外地发现很多隔了很久的采访对象在见到江善的时候居然都还记得她,他们把叶允真当成了江善的助理,总是一个劲儿地跟他唠叨江善当年的英勇事迹。
“啊那个时候我们这边的空气脏的哟,出门都要捂嘴巴咧!结果那个工厂的头头和省里的人认识哦,威胁我们不准到处乱告,结果江记者一来就被电视台曝光了!”
在无数次类似的喋喋不休之后,叶允真看向江善的目光已经有点无奈了:“你喊我来,其实是为了听人讲你有多伟大的吧?”
江善蹲在河边洗手,这时候抬起眼去看着他,眼睛里像是有细碎的光点在闪。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会,心头都是一跳,叶允真却率先移开了视线。
“我真的只是想做个好记者。”
节目组的最后一站是十年前车祸受害者之一周青青的家,那里已经空了很久了。他们顺着乡亲们给的线索找到周青青的时候,居然是在一家夜总会里。
“你是……周青青?”
周秦死的时候周青青只有九岁,如今她已经十九岁了,站在江善面前的时候却让江善完全没有办法相信。眼前这个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女人真的是十年前镜头前面那个无助又害怕的小女孩。
“是你啊……啊……叫什么来着,江善?”
“我们想就你父亲的那起车祸再采访一下你。”
周青青透过化得浓重的眼影打量着江善和叶允真,三个人安静了一段时间,她却突然笑了,轻轻吐出一口烟。
“有料爆的话,给钱吗?”
“啊你们先等一下,”夜总会里吵闹又拥挤,周青青好像看到了什么人,举起手来隔着人群向着另一边喊,“刀疤!刀疤!”
过了一会儿就有个高瘦的男人挤了过来,她小鸟依人地靠在那男人的肩上:“跟你们介绍一下,这个是我男朋友。”
江善和叶允真都愣住了,应该说真巧还是世界真小,周青青的男友居然就是那天在叶允真家门口殴打江善的刀疤男。
“哟,江大记者啊,又见面了!”
江善侧过脸去并不理他,刀疤男脸上仍旧笑眯眯的,却把周青青拉开了一段距离,“青青啊,来这里,我跟你说些话……”
叶允真看着那边窃窃私语的两个人皱了皱眉,刀疤的心狠手辣在这一片都是出了名的,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我们今天要不要先走?”
“不用,”江善摇摇头,“这里是公共场合,他不敢怎么样的。”
过了一会儿,周青青又妖妖娆娆地走回来了,脸上带着笑。
“不是要采访我吗?这里吵,我们去楼上的包间聊吧?”
他们一起进了二楼的一间包房,周青青又说要先把妆卸掉换身衣服再来接受采访。临走时江善叫住她,“你刚才说有料爆是怎么回事?”
“哦,那个啊……”
周青青微微侧转了头,逆着光,她的笑容显得有些凶狠。
“那个男人早就该死了,他要是早死几年,我也不用受那种罪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父亲?”
“父亲?怎么?你不知道吗?他表面上是收养我,背地里却不知道已经对我做过多少恶心的事了。”
“……”
“说起来我还真要谢谢那个撞死他的人。因为就算没有那件事,等我长大之后也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现在】
周青青关上门离开,江善和叶允真一起坐在宽敞的包间里,却都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我们家就因为这样一个人赔了两条命。”
叶允真沉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来,显得都有些不真切。江善仍旧强行维持着最后的镇定,“就算他对青青做过什么,那也不应该死。”
“所以呢?”叶允真竟然笑了,“我的家人又做了什么你们一定要逼死他们才甘心?我撞了人,所以我就必须付出家破人亡的代价?”
“……”
“江善,有时候我真奇怪你们判定的标准到底是什么。你们口口声声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是你们可曾真正对我公平过?”
走廊上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门外隐隐约约有人在喊些什么。叶允真起身走到门边听了一阵,突然变了脸色。
“着火了。”
他想打开门去查看一下失火的情况,握上门把手的时候却发现门已经从外边被人锁死。这一切都是被人率先设计好的。
是刀疤。
江善第一时间掏出手机向警方拨打电话求救,叶允真用力踹了几次门依旧纹丝不动,终于放弃尝试:“来不及了。”
她抬头看他,叶允真的眼中透着决绝:“这里离警局有一段距离,而且现在是车流高峰期,等到消防车赶来真正将火扑灭的时候只怕我们已经被烧成灰了。”
“那怎么办?”
叶允真抬头环视这整间屋子,包房里没有窗,只在墙面的左上方有一道狭窄的通风口,他找了根长棍将上面的纱窗捅掉,转向江善。
“这个宽度你过不过得去?”
江善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个通风口并不宽敞,好在她这些年一直很瘦,要通过虽然有些吃力却还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可是叶允真跟她的体格完全不一样:“那你怎么办?”
房间已经被锁死了,唯一的出口他又过不去,怎么办呢?
叶允真沉默片刻却突然轻松地笑了。
“好像每次遇见你都没有好事情。”
叶允真第一次遇到江善,他撞了人的新闻被她报道出去,叶家的噩梦从此开始。叶允真第二次遇到江善,好好的车队里只有他的车后盖着了火……这次,大概就是“叶允真最后一次遇到江善”了?
“也许我真的上辈子欠你也说不定。”
他明明是玩笑着说这些的,那一刻,江善的眼泪却终于再也抑制不住从眼眶里落了下来。
叶允真站在沙发上,让江善踩着他的肩膀去够头顶上方的换气口。江善一边使着力,泪水却不断从脸上落到他的头顶,像一场毛毛雨。周围的温度已经明显地升高了,门缝外有呛人的烟不断逸散进来,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江善终于攀到了换气口的边沿,叶允真扶着她的腿帮她挤过了最难过的地方,好在换气口的外边就是一直连通到一楼的金属管道。她双脚站在管道上回过头来与他对望。
“走吧。”叶允真挥了挥手。
“叶允真!叶允真!”
江善的眼泪已经糊满了整张脸,只会反复叫着叶允真的名字,他却费力地伸出手摸了摸她。
“江善,我已经不恨你了。”
“记得告诉其他人,我父亲是个好官。”
【将来】
电视台的周年庆,评了个“新闻界十五年十五人”出来,江善毫无悬念又拿了奖。她在一众新人艳羡的目光中缓缓走上领奖台,停顿片刻,开始为整届大会致辞。
“作为一个媒体人,手上握着能够决定舆论导向的钥匙,我常常疑惑到底要做些什么才是对的。我希望好人得到褒奖,坏人得到惩罚,可有时候连我自己也无法区分一个人到底是好还是坏。我希望善良得到伸张,罪恶付出代价,却又害怕因为过于注重惩罚而忘记了救赎的目的。”
叶允真,又过了五年,你现在过得好吗?
五年前夜总会纵火案引起的风波已经平息,火灾现场一共发现了五具尸体,叶允真不在其中。刀疤和其他几名纵火犯也已经被捕入狱。
十年法治的专辑剪辑出来,最终还是没有把对周青青的采访收录在里面。周秦是作为一个国民好人而死掉的,背后的那些秘密,江善没有再深挖。专辑里重新回顾了叶和的执政生涯,连带着法院当时审判的法律依据,也终于有一些人重新为叶和感到可惜,不过也仅仅是可惜而已。
江善从那次火灾的死者和伤者名单中都没有看到叶允真的名字,他最后不知道去了哪里,可她这些年一直都在找他。
她还有一句话没有告诉他。
黄毛兄弟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江善偶尔回去看他们,那一面墙的剪报她还留着。她的每一张照片都被用刀划过了,叶允真一开始那么恨她,最后却还是救了她,还救了她两次。
他到底是不是一个善良的人呢?
那段时间她常常失眠,满脑子都是十年前的车祸现场和叶允真现在的样子。一开始她以为只是内疚,可到后来她慢慢帮着叶允真录制节目还原十年前的真相了,那种奇怪的感觉也并没有散去。江善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整个心莫名其妙被酸痛胀满。直到叶允真消失了她才终于想明白。
因为她还有一句话没有告诉他。
叶允真,如果这次能找到你,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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