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玉蝉
(一)
首饰店的老板说刚刚来了几个新款式,李太太、成太太立即让老板取了出来,然后兴致勃勃地凑到一起对比哪个更好看。
九九百无聊赖地靠在柜台上透过落地窗往外看,黄包车、汽车、行人来来往往。此时是上午十点,正是热闹的时候。忽然,一对俊男美女出现在人海中,九九的瞳孔骤然一缩,指甲狠狠掐进了掌心。
孟平夷。谢暖云。
鬼使神差地,她悄悄跟了上去。
孟平夷带着谢暖云进了一家旗袍店,出来的时候谢暖云换了一身宝蓝色的旗袍。他们又进了旁边的一家首饰店,出来时谢暖云手指上戴了一颗大约三克拉的戒指。最后孟平夷搂着谢暖云进了一家西餐厅。
九九站在路的这边,望着那家西餐厅出神,忽然就想起了与孟平夷成亲那天。
他们是奉父母的意愿结婚,传统婚礼。那天天气也是这么好,艳阳高照,唢呐锣鼓声响彻了天际。那时候她才十五岁,面对婚礼紧张不安,却因为嫁的是她一直喜欢的孟平夷孟哥哥,所以又充满了期待与兴奋。从盖上盖头上花轿,她一直以为是在梦里。直到下花轿时,他向她伸出了手,她握住他的手时以为握住了幸福,完全没料到他把她接到家中就走了。一走就是五年,五年后他终于归来,身边却已经有了其他女子。
这个女子跟着他住在郊区的督军府,而她则陪着他的母亲住在祖宅。
他所有的朋友下属都知道他身边有个姨太太谢暖云,却几乎没人知道他还有个夫人叫戚九九。
想到这里,九九不禁握紧拳头,指甲再次掐进肉里,疼痛让她的神思迅速恢复清明,蓦地,便看到谢暖云鬼鬼祟祟地从西餐厅里走了出来。
九九蹙眉,立即跟上了她。
谢暖云先从报童手里买了份报纸,稍稍挡了挡脸后迅速拐进身边的一条小巷子。九九往巷子里看了看,然后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巷子,大约两百米处,两条胡同实际上只剩一墙之隔。而此时,墙外隐隐传来了说话声。
“暖云,希望你还能记得自己的身份,别做一些让大家都不好看的事情。”
“先生为什么这么说?”女子的声音有些急切,“暖云一直记得自己的任务,这段时间实在是因为孟平夷缠我缠得太紧,我根本没办法脱身。”
男子嗤笑一声:“看来他对你真的上了心。”
女子的声音稍显窘迫:“暖云心里只有先生一人。”
男子叹了口气:“你大可不必这样为难自己。暖云,如若你真的爱上了孟平夷,告诉我一声,我不会让你为难。”
“先生……”女子顿了顿,“现在时机已经成熟,只要先生说什么时候杀了孟平夷,我会立即动手。”
“那么,记住你的话。”
九九的呼吸都停顿了,紧张得甚至都能听到自己心脏怦怦乱跳的声音。她的身子紧紧贴在墙上,嘴角钩出一抹弧度,像是发现了鱼的猫,眼睛里闪烁着兴奋与诡谲的光芒。
(二)
和谢暖云接头的那个男人叫李墨,是为数不多的知道孟平夷正房太太是谁的下属官员。
九九远远地跟在李墨后面,直到他进了灯红酒绿的夜未央。
夜未央门口车来车往,进进出出的都是西装革履的上层人士,他们大多数臂弯里都拥着妆容精致的美人,嬉笑怒骂间暧昧横生。
九九在门口站定,狠了狠心,抬脚迈进了门。
夜未央里情未央,九九左右扫视了两圈都未寻到李墨的身影,顿时有些尴尬。正当她转身准备退出去的时候,被忽然伸出来的一只胳膊拦住了去路。
“小姐是刚来的吗?怎么从来没见过?来来,陪我喝两杯如何?”
那人将酒杯凑到九九面前,九九连连闪躲,闪躲不开又被人抓住了手腕,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这小小的骚乱引来了不少人的注视,九九心中又急又恼,没办法只能接了酒杯,刚刚要喝倏地被人拦了下来。
抬眸,对上了李墨似笑非笑的双眸。
九九心里咯噔一下。
李墨三言两语便把那男人打发了,然后带着九九来到角落里,为她点了一杯果汁,款款如绅士般问好:“夫人怎么独身一人到这种地方来了?”
“我并不知道这里不能一个人来。”九九垂着眼眸,咬着唇,许久才抬眸对上李墨的目光,“事实上,我是跟着你过来的。”
显然,九九的坦诚取悦了李墨,他眼底流转的杀机变成了兴味,挑着眉问:“夫人跟着我做什么?”
“李先生,”九九的表情仍旧怯懦,声音带着恳求,“我知道你喜欢谢小姐,但是……但是她喜欢的是孟哥哥,孟哥哥也喜欢她,他们……他们相互喜欢。”她有些慌张,因此说出来的话也颠三倒四,“你能不能……能不能像我一样,祝福他们,不要再打扰他们?”
隐藏的杀机再次出现,李墨眯了眯眼:“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九九低声说:“我看到你和谢小姐在巷子里,你拉她,她推开了你。”
“你听到我们说什么了?”
九九摇头。
“你没听到我们说什么,为什么就认定是我纠缠谢小姐,而不是谢小姐纠缠我?”
九九霍然抬头:“不许你这么说!我知道你是嫉妒他们幸福。”
李墨哈哈大笑,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伸手摸摸九九的头发:“我看是你嫉妒吧,孟太太?”
“不,我不嫉妒。母亲说,为人妻子要大度,为夫君纳妾是本分。”九九极为认真地说着这些话,可眼睛里分明写满了落寞,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来,眼泪啪啪地滴在衣服上,“我不能嫉妒。”
“真是傻姑娘。”李墨抬手擦过她眼角的泪水,“你母亲教给你的那些已经过时了,现在是民国,你可以提出自己的不满,追求自己的幸福。”
(三)
泪水是女人最有利的武器,生长在宅门里的九九深知这一点,可惜她一直没有机会将这个武器用在孟平夷身上。
接下来,她要搬到督军府里去住,但是这件事不能由她来说,孟平夷从来都不违抗母亲的命令,所以九九在孟母身上下了手。
方法很简单,九九接了姐姐的孩子来祖宅住,故意在孟母经过的地方与那孩子玩得开心。与孟母说话的时候只需要垂一垂眼表现出一两丝落寞,孟母就十分配合地想起:“九九今年二十了吧?当时看你年纪小,也就没催着你和平夷圆房。那个,你愿意搬到城外的督军府和平夷住在一起吗?我老了,早就想抱个孙子了。”
谁也没看到九九偷偷钩起的那抹笑,只听到她战战兢兢地回答:“都听母亲的。”
孟平夷回家陪孟母吃饭的时候,孟母便向他提起了这件事。
似乎若非孟母提起,孟平夷便要忘记了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妻子。他的目光在九九战战兢兢的身子上一转,只见她五官小巧精致,脸颊上浮上了一层红晕,裹过的小脚不安地藏在裙子底下,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传统闺秀模样。
他不禁有些失望,不过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让暖云放心吧。想到谢暖云孟平夷的神色慢慢柔和下来,他微微沉吟一声:“都随母亲的意思。”然后放下筷子对九九说,“你先准备准备,我过几天便来接你。”
九九飞快地、含羞胆怯地看他一眼,然后忙不迭地点头。唯有藏在袖子里的拳头,几乎已绷出了青筋。是你需要先准备准备告诉谢暖云一声吧?她饱含嘲讽地想。
第二天,九九又去了夜未央。
这一次她要了很多酒,一杯一杯地喝着,然后红晕蔓延到整张脸上,眼神也渐渐迷离。她在赌,赌李墨今天会来,赌李墨看到这样的她会情不自禁地走过来。
虽然调制过的酒水最易醉人,但没人知道,九九的酒量究竟有多好——那是她在等待孟平夷归来的一千七百多个日夜里锻炼出来的。
终于,在她微微感觉到一丝醉意的时候,背上忽然多了一件衣服。
李墨在九九身边坐下,一把夺过她的酒杯说:“不要再喝了。”
九九一边伸手去抢一边口齿不清地念叨:“我没醉,你给我……”这么扑身一抢,便扑到了李墨的怀里。
九九抓着李墨胸口的衣服,醉眼迷蒙地抬头看他:“你讨厌我吗?”
“说什么傻话呢。”李墨揉揉九九的头发,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时的他一脸宠溺。
“我知道,我比不上谢小姐,我也不想搬到你们的家去碍你的眼,可是……可是母亲想要个孙子,我……”
李墨身子僵了僵,他抬手钳住九九的下巴:“你仔细看清楚,我是谁。”
九九微微眯了下眼,然后胡乱点头:“我知道,你是李墨,你对我好,我喜欢你。”她努力压制住内心的惧怕与紧张,心一横,闭上眼睛便亲了过去。
嘴唇的触感那样清晰,缠绵的夜晚是那样醉人。
在他进入她的那一刻,她甚至分不清那撕心裂肺的疼痛究竟是身体上的,还是心上的。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眼泪如泉涌。李墨没料到九九居然还是处子之身,震惊的同时还带着无比的喜悦,他一边亲吻着她的泪痕一边轻声安慰:“九九,九九,我会对你好的,你和他离婚吧。”
(四)
取得一个男人的信任,首先要让他得到你的身体,这是九九从谢暖云身上学到的。她下车时神色诡异地瞥了眼站在二楼的谢暖云,然后脚下一崴,便扑到了孟平夷的怀里,又慌张地站直身子,战战兢兢的表情难得勾起了孟平夷的些许同情与怜悯。于是平日里最讨厌陌生人碰触的孟平夷给了九九一个安慰意味的笑容,又叮嘱了她一句小心点。
只是这一件小事,便立即引起了谢暖云的强烈反应。
九九躲在房间,听外面谢暖云和孟平夷大吵大闹。谢暖云说:“你口口声声说着爱我,那为什么还要把你那个夫人接来碍我的眼?你不能娶我没关系,可她,她身为你的妻子,你让我在她面前如何自处?你如果和她亲近了,我又要用什么身份去嫉妒去阻止?!”
孟平夷说:“我不会和她亲近的。暖云,你只需要将她当成家里的一件摆设就行。”
果然。九九捂着心口顺着门瘫坐到地上,许久,轻笑一声:“我就知道,如果不除了谢暖云,即便我为你守一辈子的身,你也不会碰我一下的。”
谢暖云,是不是能让你死的,只有李墨?
谢暖云和孟平夷冷战了,九九弯弯眼睛,亲自去厨房做了一碗粥,又亲自送到了谢暖云的房间。
大约是孟平夷对九九老实本分的形象太过放心,这一路居然畅通无阻。
谢暖云的房间是二楼的主卧,而九九住的,则是客房。
真是个讽刺的安排。九九心里冷笑一声,仔细打量了一番房间的布置,浅蓝色蕾丝床帘与欧式沙发水晶灯、床铺相得益彰,墙上还挂着几把枪,显然是孟平夷与谢暖云同吃同住已久。心口又开始犯疼,她连忙敛了目光:“暖云,姐姐,我可以叫你姐姐吗?”
正坐在钢琴前弹钢琴的谢暖云听到声音诧异回眸,略显尴尬的神色一闪而逝,淡淡道:“可以。”
九九上前,将手里的粥往前一递:“这是我亲手做的,你尝尝。我还会做很多东西,你……你别赶我走。”说着说着,她垂下的睫毛微微湿润,“我知道,你和孟哥哥两情相悦,我也不想来打扰你们的……”说着,她的眼角忽然瞄到门缝里露出的黑色军靴,顿了顿,继续说,“孟哥哥是真心喜欢你的,你以后不要再见李墨先生了,好不好?”
谢暖云一惊,她习惯性地抬手撩头发,却被九九端过来的碗一碰,一碗滚烫的粥便尽数倒在了她的身上。
九九本打算惊呼一声,忽然被大步赶来的孟平夷推到了一边,她灵光一闪,眨眼间便狠狠撞到了一边的书架上,书架上的书噼里啪啦地尽数砸下来。
这巨大的声响引得孟平夷诧异回头,便看到九九已经晕倒在了书中,额头上渗出了鲜红的血。
(五)
九九原本打算是使一出苦肉计,让孟平夷因为误伤了自己而心生愧疚,她没有料到的是医生居然诊出她已有一个月的身孕。
孟平夷震惊,但显然,九九更加震惊。
那一晚的恶心与惶恐像是附骨之疽,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与此同时她不断地想着一个事实: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会嫌我脏,他会赶我出去!
她瞪着无神的双眼望向床边的孟平夷,将绝望以及恐惧无限制地传达出去,让明明被戴了绿帽子的孟平夷生生咽下了质问的话,只皱着眉问:“是谁的孩子?”
瞬间,九九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死死握着拳头,咬紧着下唇,一直摇头:“我……我不知道……那天……那天……”她的目光空洞地穿过他,似乎落在很远的地方,“你说接我来官邸,我怕暖云姐姐不喜欢我,就准备上街给她买件礼物。后来经过一条无人的小巷子的时候,脖子一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醒来的时候……”她说不下去了,小小的身子蜷曲成一团,一直在颤抖。
孟平夷垂着眼眸思索了一会儿,转身欲走,却被一只小手给抓住了衣角,那露出来的一小节胳膊细腻光滑,是粗生粗养的谢暖云比不来的干净剔透。没由来地,他内心生出了一丝异样,抬眸看她一眼,声音异常温柔:“还有什么事情?”
九九可怜巴巴地抬头看她:“求求你不要赶我走,我知道我脏了身子没资格住在这里,可是……可是我娘会打死我的……求求你,求求你,我保证只吃很少的饭,我还可以洗衣服做家务,我……”
“我不会赶你走的。”孟平夷打断她,“你大概是被我连累了,是我没保护好你。”他叹了口气,“你如果想把孩子生下来,我会告诉别人这个孩子是我的。如果你不想,那么出了这个房间便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你怀孕了。”
九九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谢谢……谢谢你。”
孟平夷走后,九九抬手捂住自己的小腹,忽然笑了起来,又怕别人听到,只好死死咬住了另外一只手,闷声笑,一边笑一边流泪。许久,她眼里厉光一闪,闷哼一声。
这个孩子,虽然让她想起了那个令人恶心恐惧的夜晚,但不得不说,来得可真是时候。
九九又去找了李墨。
这次她找到了李墨住的地方。眼睛红肿,额头上还缠着纱布,九九用力按裂了伤口,纱布上重又渗出的血迹——李墨见到的便是这样狼狈的九九。
九九看到他,就像溺水之人看到了救命稻草,紧紧抓住他的袖子说:“求求你,快带我走,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了?”
九九呆滞地望他一眼,而后又慌张地说:“我怀孕了,他知道我怀孕了,你带我走吧,你……”她缓缓松开了抓着他袖子的手,“你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她的神情恐惧而又可怜,李墨一把将她搂到了怀里,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安慰:“怎么会呢,九九,咱们有孩子了,你不高兴吗?”没等九九说话,他又问,“你是不是找谢暖云说过什么?”
九九愣了愣,似是在思索,然后说:“我去求她不要再和你联系,她都抢走孟哥哥了,我不想她再抢走你。”
李墨,你是相信一个被敌人百般宠爱的女人,还是相信你孩子的母亲?藏在李墨怀里的九九钩起了嘴角。她当初和谢暖云说那些话,就是为了刺激谢暖云,让她来找李墨告发自己,然后李墨大概就会怀疑了吧,怀疑谢暖云是不是已经被孟平夷的爱冲昏了头脑,连吃醋都吃到他这里来。
果然,李墨选择了她。
九九安静地坐在一边,看着李墨当着她的面打了个电话,他说:“收网吧。”
(六)
丫鬟里私下都说,谢暖云是奸细,昨晚刺杀孟平夷未得手,被顾念旧情的孟平夷放了。
她当然不能得手,因为那杯被她下了安眠药的茶并未进孟平夷的肚子。虽然九九换过了茶杯,虽然她相信孟平夷即便是睡着了也有警觉性,可到底是不放心,整个夜晚都守在他们的卧室门外。
她听到他们在屋里翻云覆雨,内心的嫉妒与愤恨几乎要冲破理智,掌心被指甲掐得血肉模糊,偏偏她忍了下来。黑夜里,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将耳朵贴在门上听着,不放过里面任何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里面安静了下来。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里面传来了枪声。
孟平夷说什么九九已经不在意了,她只需要确认谢暖云没有得手就好,然后木木地站起来转身回了房间。
第二天,她又去找李墨。
她像是马上就要去烟馆吸食大烟的烟鬼,眼睛里闪烁着兴奋与恶毒的光芒。一路上,她不断想象着谢暖云受伤躺在床上的模样,想象着她看到自己和李墨卿卿我我的模样,想象着她气愤嫉妒到无力的模样,就觉得异常兴奋。
她没有猜错,谢暖云果然在李墨的一处别院里。
她进去的时候两个人正在说话,她看不到李墨的表情,但听他说话的声音也能想象得出他此时此刻是多么气愤:“我当初就不赞成你去执行这项任务,谢暖云,你果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是不是在向他举刀子的时候犹豫了?是不是不忍心下手?我告诉你,你如果暴露了我,就等着你的家人给你陪葬吧!”
谢暖云的脸色惨白,不知是因为伤重还是因为李墨的话,她的眼珠一转,恰好对上了九九幸灾乐祸的目光。
九九迅速换上了急切关心的表情:“阿墨,你让暖云姐姐去杀孟哥哥?你怎么能、怎么可以这么做?”
李墨听到九九的声音,身上的煞气收敛,偏过身子冲她温柔笑笑:“你怎么过来了?小心肚子里的孩子。”
九九走到李墨的身边,面露担忧,眼眸却兴奋地看着谢暖云瞬间更加苍白的脸色:“阿墨,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暖云姐姐杀孟哥哥?大家都好好的不行吗?”
“我这不是为了咱们能在一起吗?孟平夷不放你离开,我……”这时候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李墨转身去外间接电话,房间里只剩下九九与谢暖云。
九九缓缓走到谢暖云的床前,伸手压在她心脏旁的伤口处,然后用力一压,看着谢暖云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九九笑了:“孟哥哥居然没杀掉你,真是可惜呢。”
“他那么爱你,你怎么能伤他的心?你因为我的事吃醋发脾气,不让我接近孟哥哥,心里却又都是李墨的影子,你怎么能这么贪心?谢暖云,你抢走我的丈夫,我就抢走你的心上人。”她眸间厉色一闪而过,转瞬又变成了似笑非笑的模样,“你恨我吧,就像我恨你一样恨我。你知道看着自己丈夫与别的女人卿卿我我的滋味吗?你知道作为妻子却要看小妾脸色行事的滋味吗?你知道被别的太太嘲笑栓不住丈夫的心的滋味吗?你知道一千七百多个日夜的等待,却等来了丈夫与别的女人相爱的消息的滋味吗?你霸占了我夫君的感情,却又将他的感情弃若敝屣——你知道我有多么恨你吗?”
九九说完这段话的时候眼角正好瞄到氧气管与氧气罐的接口处,她诡异一笑,然后走过去轻轻一踢。
(七)
九九回家的时候买了两个面人,一男一女,卖面人的人说,这是七仙女与董永。
她把面人送给了孟平夷,正坐在办公桌前批阅文件的孟平夷看到这两个小玩意不禁一边摇头一边轻笑:“这是小孩子的玩意。”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你把我惹哭了,怕母亲怪罪,便花光了所有零钱买了这样两个面人哄我。”九九在孟平夷身边把玩着两个面人,眼睛亮亮地看向他。
孟平夷回忆了一番,轻笑:“那时候你是第一次来我家做客,那么小小的人儿,因为我贪玩怠慢了你,就像个老学究一样教育我。我嘲笑你封建老思想,笑你裹出来的脚难看,生生把你给惹哭了。”
“难为你还记得。”九九神色黯然了一下。也就是那个时候,她开始偷偷接触新思想,也是那个时候,他在她心里种下了情根。
明晃晃的灯光下,九九垂下头时露出一截玉白的脖颈,看在孟平夷眼里,呼吸猝不及防地乱了乱:“九九,过去的事情便过去了,没必要再追忆。”
九九霍然抬眸,目不转睛地将孟平夷望着:“那么暖云姐姐的事情也过去了吗?我知道,你心里只有她,可她……”
“不要再提她了。”孟平夷闭了闭眼,手指用力按住太阳穴,一副不欲再提的样子。
谢暖云之于他,是恋人,更是知己。他们两个性格相像,常常一言不合便把枪相向,很多时候他感觉累了,但从来没有抛弃她的念头。这一次,在痛恨的同时,却更多地感觉到深深的无力。好似他们前面那些故事,一幕幕都是为了今天的结局,结局来了,他也只能颓然接受,最后放她离开。
他回忆过去的时候,九九一直在观察他,看他似头痛难忍,便走到他身后帮他按摩,渐渐地,他紧蹙的眉舒展开来。
九九说:“快到你的生日了,我帮你办个生日宴会热闹热闹吧。”
孟平夷闭着眼说:“不用。”
“办吧,不办的话,李墨就没办法进行下一步的行动了。”九九的口吻淡淡的,明显感觉到手下的人忽然紧绷,周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九九深吸一口气后继续说:“孟哥哥,我知道说出来你肯定会嫌弃我,但是我必须要告诉你,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李墨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忽然,她的手腕被人握住,然后一股子大力扯着她摔向一边。意料之中的疼痛袭来后,她努力撑起了身子,仰着头看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男人,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做的所有事一一道来。
孟平夷居高临下,眸中的厌恶流转:“所以,谢暖云刺杀我的事情是你一手促成的?”
九九钩了钩嘴角:“也可以这么说。”她直勾勾地望着孟平夷,“你知道吗?我从小就喜欢你,十五岁之前,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嫁给你。后来你有了谢暖云,我虽嫉妒不甘心,却也从未做过什么伤害你们的事情。是她谢暖云不知珍惜!是她谢暖云将我视若瑰宝的感情弃若敝屣!我深知你心里全是她,我人微言轻你必不会信我,便让事实摆在你面前让你不得不舍弃她。可最后,你还是舍不得杀了她。既然你舍不得,那我就帮你一把……啊!”
孟平夷飞出一脚,正好踢在九九的肚子上,九九条件反射地猛地一缩,感觉到一股子锐痛由小腹向下坠去,然后一股暖流流了出来。
九九的脸色惨白,连呼吸似乎都十分困难,可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好,好像终于摆脱了几乎将她压垮的包袱。她惨笑了一声,说:“踢得好。”顿了顿,“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你能平安。你若是厌恶我,待这事过去,我随你处置可好?生日宴会必须要办,我也必须要出面,这次机会难得,不能……不能……生出变……”变故。
她没能说完后面的话,晕死了过去。
(八)
有这样一个女子,她聪明决绝,用尽了生命与手段去保护你、去爱你,明明可以欺骗,却又不在你面前隐瞒任何事实,只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露在你面前——
有这样一个女子,她叫戚九九。
华灯初上,督军府外的汽车如龙,来往宾客一个个都挂着客气的笑容。
水晶灯光闪烁的宴会大厅内,九九一身橘红色旗袍温婉婀娜地站在孟平夷的身边,大方地朝每一位目光在她身上停顿的客人问好。
她用这样的方式,站在孟平夷身边,告诉在场的每一个人她才是真正的孟太太。
即便是刚刚小产身体不适,可她照样容光焕发。她轻声对身边的男人说:“我真高兴,很久之前我就梦想着有一天能这样与你并肩而立,没想到梦想真的实现了。”
男人没说话,只淡淡瞥她一眼,唯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一两分心事。
“平夷,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孟平夷不悦地蹙眉:“身体不适就回房间,今天可不是谈情说爱的日子。”声音一贯的清冷与拒人千里之外。
九九叹了口气,不再继续说话。
等待的目标终于进门。李墨还是那样玉树临风,与孟平夷寒暄时锐气收敛,一副认真尽责好属下的模样。他与孟平夷说话的间隙偷偷瞅了九九一眼,九九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之后宴席开始,九九告退说是亲自去准备酒水。不久,酒水上桌,大家共同举杯庆祝孟平夷生辰。欢快的钢琴曲还没结束,这边酒已入肚的人便纷纷倒地,眨眼间,数十人持枪闯入,将所有人围在了中间。
站着的只剩下九九、李墨以及跟着李墨准备篡权的一些人。
李墨张狂地笑了起来,对九九说:“干得好。”
九九扯扯嘴角,疏远而有礼地说:“我也这么觉得。”
李墨忽然察觉到不对劲,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枪声响起,那些追随他的人便一个个倒地了。
原来二楼有兵似是从天而降,对着李墨的人一阵扫射。
李墨回头,发现好些刚刚因迷药而倒在地上的人都站了起来。而孟平夷正好整以暇地把玩着手里的枪,对李墨抬抬下巴说:“你输了。”
李墨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他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微笑着的九九,顿时明白这个女人虽然在酒里下了药,但早已提前知会了孟平夷。然后和孟平夷里应外合玩了一出请君入瓮的好戏。
上一次九九过来找他,说是要在孟平夷生日宴会上动手脚,他们里应外合,定能把孟平夷做掉。他当时居然满心感动,许诺待他登上督军之位,她还是督军夫人。没想到这九九,根本就是孟平夷派到自己身边的奸细。李墨这一番思量后,不禁哈哈大笑:“孟平夷,你找不到除掉我的理由,居然能以身涉险玩这出把戏。而且自己的妻子都能利用!我李墨,佩服你!”
九九的脸色忽然惨白,她死死抓住旗袍的边角,条件反射地站出来打断他的话:“是我……”话还没说完,突然被李墨伸出的手一钩,一把枪便顶在了她的太阳穴处。
孟平夷眉心一蹙。
李墨说:“我知道大哥你是个重情的人,这个女人为了你委身于我这等背信弃义的小人,你应该会留她一条性命吧?”
九九甚至能感觉到李墨说话时吐出的热气,她浑身僵硬,恶心的感觉止也止不住,只能握紧了拳头死死盯着孟平夷。好像只有看着他,她才有站直的勇气。
许久,孟平夷抬了抬手:“放他走。”
(九)
孟平夷派出了所有的下属,却始终没能找到九九。
很多时候,人都是在失去后才知道珍惜。他一遍遍地安慰自己,对于这样一个蛇蝎女子,他这样已经很对得起她。可是在夜晚,在无数个梦里,梦到她笑着对他说开心的样子。
你看,其实她这样容易满足。
这个女子,八岁时喜欢上了你,十五岁嫁给你,守了你五年,为了你失去了贞节,你却从来吝啬多看她一眼,最后连唤你名字的机会都不给她。
你无数次骗自己只当她是妹妹,可妹妹,不会出现在你泛着桃花色的春梦里。
之后,戚九九的名字成了孟平夷的禁忌,没人敢触他的逆鳞。
直到两年后的一家青楼,一位浓妆艳抹的姑娘巧笑着提起。
他倚在沙发上,吸了口雪茄,然后吐出烟雾,浓浓的烟雾遮住了他疲惫与怀念的眸色,声音喑哑,淡淡地仿佛说着别人的故事:“我的妻子……大约已经死在哪个地方了吧。”
“你怀念她吗?”
孟平夷嗤笑,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怀念?那是她自作自受,是她应得的。”好像只有这样说,才能掩饰他内心浓浓的懊悔与情深。
之后,那个姑娘幽幽问:“那么,你还记不记得她的模样?”
孟平夷闭了闭眼,抬手按住太阳穴,叹息般说:“不记得。”
他这话刚刚落下,前面那位端坐着拨弄琵琶的女子忽然纵身跃起,她手里的银光像流星一般闪过,最后停顿在一声枪响里。
啪嗒——刀子掉在了地上。
女子扑到了孟平夷的怀里,而她的胸口,是刺目的鲜红。
孟平夷收起枪,皱着眉一脸厌恶地刚要把女子踢开,却听到她细若游丝的声音:“原本他带走我也只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可他哪里知道孩子没了。他认定了我当初说怀孕也是骗他,因此恨极了我,把我卖入妓院。
“我跑了很多次,很多次都被打得半死,可我不能死。
“其实我强撑着活到今天,也只不过想知道一个结果,如今,结果有了,我却不甘心。”她撑着身子抬起头,撩开了遮住半张脸的刘海,似努力望着眼前的男人,可视线渐渐散开,“如果……我死在了你的手里,你是不是就能记住我的模样了呢?”
“九……九……”孟平夷颤抖着手捧住九九的脸,“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我找了你那么长时间,你怎么能死?”他试着将九九抱起来,试了几次都不能成功,只能抻着脖子往外喊,“来人!来人!”
他试着去堵她胸口汩汩流出的血,最后双手染得与眼睛一样红。
他还说了很多的话,诸如我刚刚都是骗你的,我一直记得你的模样,我一直偷偷让人找你。我后悔了,求你别死,我求求你不要死之类。甚至,他哭了。
可这些九九都看不到听不到了。
浓香旖旎的青楼妓馆,又多了出艳丽而又悲情的诀别戏。
(十)
九九,谐音久久,取长长久久之意。可她到底没承住这名字的福分,死于一九三一年春,年二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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