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鱼蝉
游园惊梦
(一)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鼓声锣声响起,台子上的戏子,正捻着腔调唱这一阕皂罗袍,依依呀呀,端的是濡软绵长。
新来的那个花旦据说是南京城里的名角,不少老爷夫人们都来戏楼观看。大约是唱的真的极好,不少人都摇头晃脑跟着哼唱。
苍苍爱极了这热闹氛围,她贼眉鼠眼地满场遛着转,看准了机会便顺几块大洋,一场戏目下来的收获,能顶平常日子的五倍之多。
摸着鼓囊囊的口袋,心想着终于能把自己那赌鬼爹欠下的债还清了,脸上的喜色是掩也掩不住。
却没料从她进了戏楼偷第一块大洋的起,便被人盯上了。
二楼的包间里,一位穿白色中山装的男子轻轻敲着窗沿,手指忽然一顿,偏过脸来对身侧的人说:“你不是正愁拿不到傅远征的账簿吗?我瞧着,这里倒是有个人可以用。”正说着他的食指向下点了点。
身旁的人探过头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略有些疑惑地问:“他行吗?”
“这小子从进门起到现在一共偷到了十三块大洋,周记金铺李掌柜的玉佩一枚,正中间椅子上那位夫人的戒指一枚,你某个手下的怀表一块……”
“兄弟,这事要是成了哥哥我请你去夜魅吃饭,找台柱红牡丹作陪。”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拿起桌上的警帽戴在头上,匆匆离开。
留下的男人勾了勾唇角,目光又移回楼下,不想竟和那小贼看对了眼。那小贼大约是心慌,眼神闪烁间竟堪堪撞上了送果品的小二,当下只听一阵忙乱之声,瓜果四散,托盘落地,他藏在帽子里墨缎般的乌丝瞬间飘落。
一根根发丝似乎还飘着香,他忍不住伸手去碰触,却抓了一手的空气。回神后忍不住呵呵一笑:“原来,是个姑娘。”
(二)
再说苍苍,她原本是感觉到有炙热目光盘旋在头顶才向二楼包间望去,却未料竟看到了位长得颇好的年轻男人。男人的唇角若有似无地勾着,侧脸俊逸,忽然转过脸来,倒把她吓了一跳。
身边的小二仍然骂骂咧咧,她怕吵闹声惊醒正看戏的老爷夫人们,嚷嚷丢了东西。便匆匆笼了头发绕到了戏楼的后院中,刚想推开后门偷偷溜出去,忽然从门缝中看到两个警察守在外面。
苍苍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迅速扒掉了套在外面的男装露出里面蓝底碎花褂,又三两下编了两根麻花辫,转身,往戏楼正门去了。
出门时,这姑娘还特意在门口顿了顿脚,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扑哧——”跟在她身后的潘少宗见到这一幕忍不住笑了出来,也学着她的模样在门口顿了顿脚,顺便问候了下好友:“可抓住那小贼了?”
“若不是怕扰民,我早就派人在楼里面抓住他了!”李行舟一边说着一边搓了搓手,冬日天寒,在门口守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浑身哆嗦了。
潘少宗呵呵笑了声,拍拍好友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那你先守着,我忽然想起来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了。”
他说完抬脚就走,瞅准了苍苍拐入的那条胡同,拔腿就从侧面绕了过去,正正好好堵在了苍苍面前。
“在下潘少宗,敢问小姐芳名?”
正低着头匆忙赶路的苍苍被这忽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竟看到刚刚在包间里坐着的中山装男人,一时惊疑不定,倒退了两步。
“我不是坏人的,小姐不要害怕。”
认出他便是戏楼里的那个英俊男人,苍苍反倒静下了心来,上上下下将潘少宗打量了一番:“说吧,你跟着我究竟有什么目的?”
潘少宗挑眉,未料到眼前这小姑娘如此激灵,稍顿片刻后爽朗地笑出声来:“你怎知我不是看上你了,所以专门来追求你呢?”
苍苍听闻此话脸颊一红,斥骂的话立刻就要出口,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后,忽然转了话:“那我也看上你了,你娶我做姨太太吧。”
混迹于市井又生得一副好相貌,这么多年来听过的浑话能装下一火车了,诚然一时被潘少宗容貌若惑,但脸皮委实是很厚实的。
潘少宗被噎得一时无语,将面前明明羞窘却强装豪迈因此眼神躲躲闪闪的小姑娘望着,蓦地哈哈大笑:“好,我娶你做姨太太。”很有兴味地仔细看着小姑娘表情瞬息万变,顿了顿又说,“不过,你要帮我做件事。”
(三)
苍苍的案底,只要有心便能查出来,于是潘少宗很淡定地向父母坦白了她的身份。
潘家大少爷要娶个偷儿做姨太太,潘老爷自然是发了雷霆之怒,表示决不允许她进门。潘少爷便跪在潘老爷面前,用力扯开了衣服,拿刀抵着自己的心口深情表白:“没错,她是个小偷,可这次她偷走的是儿子里的心!您若是不同意儿子和她在一起,那儿子的心也就没了!”
潘老爷连连怒骂逆子,最后拂袖而去,算是同意了这场婚事。
这件事在丰城县流传甚广,潘少宗也迅速成为少女心中的痴情种,一个个皆要比照着他找对象。
当然,也传到了李行舟的耳朵里。
靶场。
潘少宗示范了一遍握枪的姿势与开枪的方法后,就让苍苍自己练习,自己则拐到一边在李行舟身边站定,并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瞧你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想什么呢?”
李行舟移开目光定定落在潘少宗身上,蹙着眉心:“城里的传闻……”他顿了顿,“即便是偷账本的事情非她不可,似乎也并不需要你娶她做姨太太,更不需要你亲自教她用枪——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潘少宗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苍苍身上。枪声一响,排成一排的玻璃瓶未碎一个,苍苍撇着嘴回头,两人目光正好撞上。潘少宗笑着安慰:“你第一次拿枪,打不中很正常。”
苍苍甩甩手:“手都麻了。”
他宠溺地摇摇头,指了指苍苍:“是你自己要学的。”
苍苍转回头去继续练习,这边潘少宗才转过头来问好友:“你刚刚说什么?”
李行舟张张嘴,最后叹气:“没什么。”
回家的车上,潘少宗低头揉捏着苍苍的手,神情专注迷人。苍苍痴痴看着,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成为潘家姨太太的这么多天以来,用各种无理取闹的方式试探着潘少宗的底线。而潘少宗似乎真的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对苍苍痴心不悔,各种宠溺纵容。
这让苍苍很不安。外面的行人建筑飞速倒退,车内的气氛越来越安静,她终于忍不住问:“帮你们偷完东西,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潘少宗抬头,疑惑的目光转瞬而逝,似笑非笑地问:“为什么这么说?”他相信苍苍的回答会非常有趣。
果然。
田姑娘很紧张地开口:“你对我这么好,这多像断头饭啊!”
潘少宗忍了又忍,忽然哈哈大笑。他一把将苍苍搂在怀里,用下巴蹭着她的头顶:“傻姑娘,你不会死的,我保证,你能长命百岁。”
从来都没有一个姑娘能让他这样快乐,他甚至觉得,如果能和这个姑娘过一辈子,他都是心甘情愿的。
(四)
潘家。
明天便是傅老爷的五十大寿了,苍苍会以潘大少爷姨太太的身份陪着他参加,因此为了潘家的脸面,潘夫人果断决定自己亲自为苍苍挑选出席穿的衣服。
挑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这粗心儿子根本就没为自己姨太太添置什么适合出席正式场合的衣物,然后立即打发自己那儿子赶紧领着苍苍上街买衣服。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单独逛街。
川流不息街道上,潘少宗将苍苍护在了里侧,每逢首饰店与服装店,总要拉着苍苍进去扫荡一圈,出手阔绰好似要把整个丰城县买下来送给苍苍一般。
这很容易就让苍苍想到那日潘少宗告诉潘老爷要娶她的情景,身边的这个男人拿刀抵着自己胸口,好像她是他的整个生命。
刚刚认识的各家贵妇们常常用很羡慕的口吻说,你真是嫁了个好夫婿。她笑着应付的时候常常会琢磨,他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喜欢上了自己,一如现在的自己喜欢上了他。
“苍苍?苍苍,想什么呢苍苍。”
“啊?”苍苍连忙回神,问,“你刚刚说什么?”
潘少宗忽然抓住了苍苍的手,很是严肃地重复:“明天你便出任务了,一定要注意安全。”
苍苍全身的感官都好似涌到了手上,她被那份滚烫包围着,只觉心尖都跟着颤了颤。
“还有一件事。”潘少宗往四周看了看,“回家后我会给你一本账本,明天你偷到傅家账本交给行舟时,悄悄换成我给你的。”
苍苍顿住脚步,满脸诧异地抬头望向潘少宗。
潘少宗又重新握回苍苍的手,牵着她一边走一边说:“我和行舟一直怀疑傅远征与日本人有军火来往,从很早之前就开始调查了。后来我父亲知道了这件事便告诉了我他和傅远征私下里的合作,都说忠孝难两全。”顿了顿,“我给你的那本账本里,只不过是抹去了所有傅远征与父亲的交易记录,其他仍旧是真的。你偷来傅远征的那本账本交给我,若是他狗急跳墙揭发父亲,也拿不出什么证据。”
苍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潘少宗面上闪现了丝脆弱:“苍苍,你会帮我的对吧?”
苍苍心底抽丝般地疼了下,望着他的眼睛很郑重地点头。
这一夜潘少宗格外温柔。
苍苍感受着他在自己身体里的律动,一下下地撞击都好像撞在了她的心上,滚烫颤抖肆意呻吟与小声的哽咽。
她忽然想起了明日的寿宴,在汗水与泪水交替间隙里,忽然低声问:“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四月二十六。”
似乎,很快就要到了。
(五)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傅老爷的五十大寿,请地是那位最近红遍了全丰城县的南京名角,只听这依依呀呀的软绵唱腔,连从不喜欢听戏的潘少宗都忍不住赞叹。
苍苍偏过脸来问:“你喜欢?”
“中华之底蕴,为何不喜欢?”潘少宗指指那位正在念唱词的女子说,“我在南京曾看过她的一场戏,当时连外国人都为之赞叹呢。”
“这样厉害。”苍苍赞叹着,再看向戏台上那女子时眼睛闪过一道流光。
“潘哥哥最喜欢的就是这出游园惊梦呢。”一位身姿窈窕,面容娇俏的小姐擦着苍苍的肩走了过来。她手里端着个高脚杯,高脚杯里盛着醉人的红酒。她在潘少宗面前站定,亲密地靠着他,对苍苍说:“我叫李清扬,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的清扬。”
潘少宗稍稍移开身子,一边补充:“李行舟的妹妹。”
苍苍心里刺了刺,并未接话。
后来开了饭,男人与女人分开用餐。宴席进行了大概一半的时候,苍苍注意到了李行舟的眼神,她连忙起身说是喝了太多酒出去透透风。
此时她脸颊如抹了云霞般格外动人,各位小姐夫人们免不了又要打趣一番。苍苍红着脸瞥瞥潘少宗,只见他对自己微微笑着,一时心下大定。身姿款款地绕过主位上的傅远征,在潘少宗跟前站定。
寒暄了几乎话后,苍苍再次用出门透透风的理由离了场。待出了门,她才在无人注意到的地方摊开手心,看着上面那把银色钥匙,嘴角勾出抹得意的微笑。
偷东西这件小事原本就是苍苍的拿手好活,更何况还有李行舟各种调查资料的支持。避开人偷偷溜进傅远征的书房,扭动桌面上的笔筒机关,原本挂着一幅画的墙面露出一个密码箱。苍苍将耳朵侧过去,轻轻转动密码锁,轻轻的啪嗒声起,密码被破解。密码箱里面还有一个小盒子,偷来的钥匙便是用来打开这个盒子的,盒子里面便是李行舟要的那一本账本。
春寒料峭,幸好她今日穿得是皮草大衣,可以将账本塞进去。
原本应该直接回宴席,可鬼斧神差地,她居然绕到了傅府后院。民国初年,老一辈还是喜欢住在老式的高门大户里,回廊曲折,檐牙高啄。
远远地听到吊嗓子的声音,苍苍绕过一个回廊过去,恰好看到一袭杜丽娘打扮的女子站在院门口。
大概是刚刚唱完自己的那个戏目从前面花厅回来,她脸上还有浓浓的妆容,但这并不能遮掩那份妖娆的美貌。
“杜小姐。”不知怎么,就唤出了口,更神奇的是,将那个女子唤回了头。苍苍尴尬地搓搓手:“是这样,我迷路了,您知道前厅怎么走吗?”
“顺着这条路往前走,过了第一个拱门后有个廊子,顺着廊子往前走就是了。”女子葱白的手指轻轻指了个方向,顿了顿又道,“我叫冷如梅。”
苍苍呐呐:“冷小姐。”
待那一抹倩影消失在视线内,苍苍这才抬脚回了宴席。
(六)
自从苍苍将潘少宗准备好的账本交给李行舟,那傅家的案子便轰轰烈烈地展开了。潘少宗作为法官,也为这件案子忙得不可开交。大约过了十几日,那傅远征的罪名终于落定后,他才注意到已经很久不见苍苍了。
被潘夫人派过来伺候苍苍的一个小丫鬟说:“前几天一位嫂子来寻姨太太,说是姨太太的父亲病了,姨太太得了夫人的允,便回家照顾父亲去了。”这话说得算委婉,事实是苍苍的父亲在赌坊被人打了,那位嫂子是叫苍苍回去还债的。
“怎么没人告诉我一声?”潘少宗蹙着眉,很是不悦地说。
“姨太太知道少爷工作忙不想让这些小事扰了您清净,便叮嘱了我们什么时候少爷您问起,什么时候告诉您。”
这便是苍苍的私心了,大约证明自己在爱人心目中的分量是每个陷入爱情的傻姑娘都会做的事情,她想,若是潘少宗心里她的分量极重,肯定当天就发现她不在家。
潘少宗自然明白苍苍的这一番小心思,他先是低头轻笑了声,蓦地呼吸沉重,又问:“她回家几天了?”
“七天。”
“若是苍苍问起,你告诉她她离家第二天我便发现她不见了。”
丫鬟还在诧异,潘少宗已抬脚离开了房间。他眉心紧紧蹙着,行色匆匆,从游廊拐出去到了外院,忽然听到李行舟的呼喊。无奈只能停住脚,转头问:“出什么事了?”
李行舟站在花厅中央明媚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表情有些晦涩。可等潘少宗一脚迈入花厅,他的表情又活络自然起来:“警察局又接了个任务,调查冷如梅的身份。”
“冷如梅?”
“那个从南京来的名角。”顿了顿,忽然转了话头,“苍苍这几天是不是经常不在家?”不等潘少宗接话他继续道,“你不用替她遮掩,我派出去跟踪冷如梅的人回来告诉我,有个女人和冷如梅的关系很微妙,并常常出入赌场夜魅等场所,接触的也都是一些可疑人物。那个女人,就是苍苍。”
“你怀疑她?”潘少宗抬眸将李行舟紧紧望着,压下心里莫名的担心,忽然嗤笑一声,“这事我知道,她是觉得在家闷得慌,出去玩玩罢了。”
这话刚刚落下,一个小丫鬟便追着潘少宗的脚步进了花厅,她胳膊上挂着件灰色风衣,进门便道:“大少爷,您忘了穿风衣。”
潘少宗接过衣服后小丫鬟便转身欲走,李行舟忽然上前拦住了她离开的脚步:“你是在苍苍身边伺候的吧?知道她这几天去哪里了吗?”
小丫鬟答道:“姨太太的父亲病了,姨太太回家照顾父亲去了。”
“她亲口这么说的?”
她一愣,偷偷瞥了眼潘少宗,想到潘夫人叮嘱的家丑不可外扬,只能硬着头皮撒谎:“是的。”
(七)
苍苍还来的钱根本就不够田老头欠下的数目,赌坊的人建议她去向潘少宗要,否则就剁掉田老头的一根手指头。苍苍面无表情地说:“你剁吧,”然后是田老头撕心裂肺的惨叫。
赌场的人皆说苍苍心狠。
谁也没想到,苍苍会因为心狠而招来第二朵桃花。赌坊的幕后老板要让苍苍做自己的情人,条件是全丰城县的赌坊再也不让田老头踏进一步,否则,下一次会让田老头来用自己女儿下注。
苍苍听罢,带着蕾丝手套的手撩了撩头发,嫣然一笑:“原来老板您最爱别人穿过的破鞋。”然后抓起沙发上的包扬长而去。
事情却并没有这样简单的结束。
第二天十几个人拿着欠条来到了田老头住的那个四合院,纷纷追要多年前的欠款。当初田家破产,田老头便是为了逃这些债才躲到了丰城县,多年来一直风平浪静,如今一夜之间债主忽然找上了门,这其中猫腻自不需言说。
苍苍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向潘少宗求助,可拿起电话的那一瞬间,忽然想起傅老爷大寿那日,潘少宗与李清扬并肩而站那般配的样子,又默默放下了听筒。
四月十日,苍苍永远记得这个日子。
那天她再次找到冷如梅,求她带着自己去见赌场老板。精致的小洋楼里,冷如梅带着蕾丝手套的手习惯性的撩头发,偏头勾出个妩媚的眼神:“也好,我正要去夜魅,你也跟着来吧。”
烟雾缭绕,娇喘嘘嘘,一片旖旎放荡。
苍苍被推搡到了那个老板的身边,那位老板的手刚刚摸到她的腿上,她还没来得及推开,碰地一声忽然炸响在每个人的耳侧。
一队警察举着枪闯了进来,他们一边叫嚷着不许动一边慢慢挪到这包厢里每个目标的身侧。
苍苍呆愣愣地将这队人中的某个俊秀男子望着,而这个男子也正一脸阴郁地盯着她。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可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
枪声响起的时候,她仍旧呆愣愣的,直到那个男人像豹子一样向她扑过来,她条件反射地搂住他宽阔的脊背,然后摸到了一手粘腻。
鼻子里还嗅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苍苍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连呼吸都被压制住了。她的眼前一片血色,血色里是潘少宗揪成一团的脸。
“为,为什么?”救我。
潘少宗漆黑的眸子如漩涡,深深将苍苍望着,不答反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我,我不是故意来这种地方的,我,”潜意识里,她仍旧不想把真相告诉潘少宗,眼珠子一转看到角落里的冷如梅,立即道,“我是来找冷小姐的,过几天不是你的生日吗,我知道你喜欢听她唱曲,我……”
苍苍还没说完就被慌张冲上来的李行舟提着领子扔到了一边,她挣扎着爬起来转身又要凑回去,却看到一头冷汗地潘少宗偷偷给她做了个口型——快滚。
(八)
她真的没有背着他勾搭别的男人,可他会相信吗?苍苍脸色苍白,浑浑噩噩地在街头走着,脑子里全是潘少宗那厌恶的眼神。
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潘府门口,她的目光定定流连在大门牌匾上。许久,她忽然握紧了拳头。就一口咬定是为了给他准备生日礼物好了,只要他看到那张录制好的唱片,一定会相信她的。
下定了决心后苍苍抬手推门,这时候门突然打开,从里面走出来的潘夫人看到苍苍后眉心一蹙,训斥道:“你去哪里了!自己丈夫受伤住院了你知不知道!”说着就扯住苍苍的袖子往外走。
苍苍踉跄了下,忙道:“妈,我一会儿再过去……”
“有什么能比得上你丈夫重要!”
苍苍抿了抿唇,她也是十分担心潘少宗的伤势的,刚刚被感情冲昏了头脑,现在潘夫人的一声呵斥像是一盆凉水从头浇下,她立即为自己的小心思懊恼,最后往院子里看了眼转身跟着潘夫人走了。
车子很快驶到了医院门口,潘夫人因为焦急儿子伤势,下车后就急慌慌地进了楼。她没注意到,一直跟在她身后的苍苍被几个忽然冒出来的男人扑倒,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苍苍扔到了另外一辆车上。
苍苍直起身子抬头,恰好对上了李行舟冰冷如毒蛇信子的双眸,他笑着道:“任你本事再大,最后不还是落到我的手里。”
苍苍背后升起一股子寒气:“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行舟从包里掏出一叠照片,一张张翻过去,居然都是苍苍和冷如梅以及某些老板见面的场景。他呵呵笑出了声:“冷如梅的间谍身份已经暴露,多年来她以戏子的身份接触众多贵人套取各种各样的机密,死不足惜。”顿了顿,他续道,“只要你主动承认接近少宗的目的,我便饶你一死。”
猛然间,苍苍想起那个赌坊的老板就是姓李。她深吸一口气,也跟着笑了:“你做好了套让我钻,就是想让我离开少宗是吗?”
“田小姐是个明白人。”李行舟很大方的承认。
“是为了你妹妹?”
李行舟没有应声,眸内却有流光闪过。
苍苍轻笑出声,高高上扬的唇角勾出一抹嘲讽:“你觉得他会相信你还是会相信我?他愿意为了我挡枪呢。”
李行舟的脸色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变得难看,相反,他顺着苍苍的意思说:“他当然会相信你。”
(九)
他当然会相信你。
因为你会亲自承认,接近他是另有目的。为什么呢?因为你爱他。
当李行舟把一本蓝色的本子扔到苍苍面前后,苍苍的脸色刷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她捡起地上的本子翻了翻,上面的每一条关于潘老爷的军火记录都让她脊背发凉。稍稍平复了下心底的波澜,努力装出镇定地样子淡淡开口:“如果我不认罪,你就要用这个揭发少宗吗?”
审讯室里一时寂静无声。
李行舟的目光移到她的手铐上,那上面有明显动过的痕迹,想到苍苍的身份,他心底最后一份愧疚也消失了,一板一眼地陈述着事实:“不是我要揭发少宗,傅远征被压到南京后拿出了私藏的备用账本,少宗私自换账本的事情已经遮掩不住了,所以必须出来一个人顶罪。”他顿了顿,看向苍苍,“你是最好的选择。”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站出来顶罪?”
“凭你爱他。”
这四个字像是魔咒一样盘旋在脑海,最后将苍苍的坚强一点点吞噬。她再次学着冷如梅地撩了撩肩头的头发,用装出来妩媚的姿态掩饰心底的凄凉,又问:“那么卧底又是怎么回事?”
李行舟往椅背上靠了靠:“我想,你应该不希望少宗孤孤单单地念你一辈子。”
“哈。”苍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出了眼泪。蓦地,笑声戛然而止,她的指尖抹过眼角的晶莹,客气道:“真是太感谢您了李先生,谢谢您替我考虑这么多。”
“不必谢我,我也是为了我妹……”话说到这里便消失在苍苍的嘲讽目光下,李行舟抬手干咳了声掩饰尴尬,停顿了一会儿后,他将面前的材料往前推了推:“那么,就签字吧。”
田苍苍承认,她是因为任务而接近潘少宗,后来与冷如梅接上头后,勾结了傅远征对潘老爷进行陷害,傅远征后来拿出的那一本账本,实则田苍苍亲自编写。
傅家潘家的案子就这样不了了之。
而李行舟给潘少宗看的认罪书只截取了前半部分,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医院内,潘少宗捏着卷宗的手微微颤抖,最后手指一松,那片纸就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李行舟弯腰捡起,长长叹了口气:“我知你心系她,打算偷偷换了个死囚犯替她行了枪决。”抬眼看看病床上那人的表情,试探着问,“事情落定后,你打算怎么安置她?”
潘少宗闭着眼睛好似睡着了一般,唯睫毛微微颤抖,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道:“谢谢你。”声音哭过了似地沙哑,说完又闭上了眼睛,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说下面那句话,“我不想再见她,你把她送走吧。”
病房外,苍苍无力地靠在墙上,她仰着头,努力不让泪水流下来。
(十)
十年后。潘府。正是春光明媚时候。
因为战火的蔓延,潘家和李家准备一同迁往香港。潘少宗邀李行舟最后一次逛逛这潘家大院,游廊交错,假山与屋檐高低错落,青草蔓藤从角落里窜出,满目皆葳蕤,到处生机勃勃。
一个小男孩蹦蹦跳跳地从游廊跑过来,他手里抓着一张唱片,远远地喊着:“爸,妈妈在那个废弃的房间里翻到了这个!”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留声机依依呀呀地唱着,不知是年代久远还是录制的人跑调,这曲游园惊梦生生让潘少宗笑出了声来。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少宗。”
白色的摇椅蓦地一顿,摇椅上的人也跟着颤了颤。
“少宗,祝你生日快乐!这昆曲好难唱,我才跟着冷姐姐学了几天,唱得不好你可不要笑……”少女的娇俏的声音停了停,只剩下呼吸声,一小会儿后,“嫌难听也没关系,我还有第二份生日礼物。”
潘少宗的脊背绷得笔直,心脏呼吸好像都停滞了般。
少女羞涩的声音说:“我怀孕了,你要当爸爸了!”
“啪”杯子碎了一地,茶水迸溅地到处都是。
恍惚中,又回到了十年前那段时光,他和她相遇在戏楼,戏台子上的名角唱得正是这一出游园惊梦。
他回头看向楼下,对上那一双明亮的眸子。眸子的主人惊慌失措地撞上了送茶水的小厮,藏在帽子里的青丝纷纷飘落,带出缕缕清香。
再见面,她巧笑嫣然:“那我也看上你了,你娶我做姨太太吧。”
他装模作样地对父亲说:“没错,她是个小偷,可这次她偷走的是儿子里的心!您若是不同意儿子和她在一起,那儿子的心也就没了!”说完还偷偷用眼角瞄了瞄屏风后面苍苍的反应,心底暗暗欣喜。
他在车上嬉笑着做出那个郑重的承诺:“傻姑娘,你不会死的,我保证,你能长命百岁。”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其实后来很多时候他只是不愿多想,去破坏他与李行舟之间的情谊,于是他装作那不过是春日里一场泛着桃花色的梦。至于李行舟的妹妹,他自然没有娶。
潘少宗狠狠捂住自己的胸口,舒缓着积压了多年的思念与折磨:“她,后来怎么样了?”
李行舟的目光闪了闪:“后来她嫁了人,生了个儿子。战争一起,便散了联系,如今也不知道她如何了。”
“哦,那就好。”
(十一)
十年前的四月二十六日,潘少宗的生日。
罪犯田苍苍被执行枪决。
那一日天灰灰的,无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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