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鹿屿森
终审意见:
作者文笔不错,故事情节环环紧扣,转折流畅自然,细节描写中不乏深意。
简介:采薇很幸运,身份卑微却能与王上的大公子苏夷青梅竹马,苏夷被万千少女仰慕却对她情有独钟,给了她最温柔的爱;采薇也是不幸的,不知不觉踏入佞臣谢熠的陷阱,痛失所爱……
楔子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小宫女总听宫里的姑姑唱起这首歌,不厌其烦,从春末唱到隆冬。
妇人的记忆力已经没那么好了,这首歌却还记得那么清楚;眼神也没那么好了,却依然能看清景色已不是从前的景色,宫阙也不再是记忆里的宫阙。
只是半梦半醒时,总能回望当年的亭台楼阁。
她等的人迟迟不来,她不耐烦地用脚去蹭地上的石子,嘟着嘴巴咒骂不停。
可是当她回头看见少年眼中掩藏不住的温柔笑意时,在那一瞬间,她竟觉得就算是为他死了,也是好的。
1
作为一名学渣,采薇觉得再没有比读书更令人头疼的事情了。
上周夫子要求课后完成一篇习作,一张竹简却被原封不动地呈了回去,上书:不会。
“采薇,你给我站起来!”
缓缓起身的少女眼睛瞪得大大的,眨呀眨地装无辜,把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直接将人拎到堂外,赏了二十戒尺,顺便罚站。
一片哄笑声里有人兴奋地碎语:“苏夷公子来了,苏夷公子来了!”
“苏夷公子,关于这次的习作,我们都想听听你的高见呢。”
苏夷好似乐在其中,眼神若有似无地冲堂外飘了飘。接着他轻笑了一声,声音清朗而温和:“古之成大事者,无非从三事着眼,家,国,天下。然何谓家,何谓国,何谓天下?家乃国之根本,家不动则国不乱,国兴则天下兴。然天下之大,吾辈之眼界,又实属九牛一毛。”
“好,好!”夫子高声赞叹了几句,“大公子有如此觉悟,将来必有所作为。不像某些愚钝之人……”夫子往堂外瞪了一眼,叹气道,“唉,真是不可教!”
被点名的少女低头扁扁嘴,并不服气。
昨日她分明特意拿习作去问苏夷,苏夷死活不帮忙,今日害她挨罚不说,竟还在人前故意显摆!
“怎么,又被夫子罚了?”苏夷走到采薇面前,朗声问。
采薇抬起头瞧瞧那双闪烁着笑意的眼,那张漂亮的脸,隐约间,还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气。她登时摊开被戒尺量过的红肿的手掌,故意学着别人矫揉造作的声调,掐着嗓子可怜兮兮道:“公子你看,我这副鬼样子,回头还怎么伺候赵夫人呢?”
苏夷深深地叹了口气,握住采薇的手掌贴在眉心,眸子藏着诘责,声音温柔似水:“活该,谁叫你不好好读书。”
采薇气得抬脚就往他镶着金线丝边的鞋面上踩过去,他竟灵巧地躲过,还冲她挑挑眉,笑得有些狡黠。
苏夷只是嘴巴坏,实际上还是挺关心人的,当天下学后就派人送去了药膏。
跟调皮捣蛋的采薇截然相反,苏夷从小便智谋超群,长得又好看,宫里同龄的小姑娘几乎都在明里暗里喜欢着他,同龄的王孙公子都在明里暗里嫉妒着他。
只不过苏夷是王上的嫡长子,没有意外的话将来就是储君,也就没人敢当面与他作对。
采薇随意往手掌上涂了几下药膏,端起为赵夫人准备好的花果茶,前往寝殿。
赵夫人是苏夷的生母,打从记事起采薇便侍奉在她身边。采薇自小生活在宫中,赵夫人是她见过最温婉美丽的女子,她从不把她当奴婢,如母亲一般給予她呵护与温暖。
“夫人,请喝茶,小心烫。”
赵夫人从采薇手中接过茶杯,拉起她的手瞧了瞧,问道:“苏夷又欺负你了?”
“没有,是我没做完习作,被夫子罚了。”采薇不好意思地缩缩手。
赵夫人把她拉近,抚了抚她的头发。
苏夷有一双与母亲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水光荡漾,像盛着一汪干净清丽的湖水。望着那样的眼睛,她几乎是情不自禁地靠近。
“苏夷平日待人总是温和有礼,唯独对你不一样。我一路看着你们长大,自然了解你们之间的感情,是比其他人更深一些的。”赵夫人顿了顿,又道,“采薇,你已过及笄之年,再过一月便是苏夷的弱冠礼,我会借机请求王上把你许配给苏夷,你愿意吗?”
采薇被赵夫人说得有些害羞,她迷迷糊糊地想,也许她上一世做了太多好事,这一世才会这样幸运。按道理她应该矜持一下的,可是她太高兴了,或者说嫁给苏夷,一直是她从小到大最大的心愿。
于是她下意识地点头如捣蒜:“愿意,愿意啊!”
接着殿外传来一声咳嗽。
那个瞬间,天光明媚得恰如其分,苏夷就立在门口,笑靥如花。
2
苏夷十三岁那年,采薇甫进宫不久。
小姑娘有幸被赵夫人挑中,那时在赵夫人的寝宫里,她第一次见到苏夷。
他已经显出一点儿玉树临风的轮廓,正值对人事似懂非懂的年纪,一见她就跑过来扯她的手:“母亲,我喜欢这个小妹妹,把她送给我吧,她叫什么名字?”
赵夫人笑眯眯地回答:“她叫采薇,刚入宫,你可不许欺负她。”
第二天苏夷便送来一张缣帛,上面写着:采薇妹妹,长大以后你当我媳妇儿吧,我把我最爱吃的桂花糖全给你吃。
他用的词是寻常百姓家常说的“媳妇儿”,如此看来,这个王子当的还是很接地气的。
只不过采薇那时还不识字,傻里傻气地就把缣帛拿给赵夫人看,从此,这件事就成了殿内的一桩笑谈。
采薇从赵夫人的寝殿出来时,苏夷一直跟在她身后:“出息。”他愉快地挑了挑眉,“我就知道是这样,看你答应得那么爽快,想嫁给我很久了吧?”
采薇“呵呵”两声,高声反问他:“你从前写给我的缣帛我还留着呢,你要不要看?”
苏夷霎时住了口,害羞的模样与平日在学堂侃侃而谈时大相径庭。
他把采薇拉到假山后面,假装凶巴巴地伸手去堵她的嘴,贴着她的耳根道:“再敢提这件事,信不信我就在这里亲你?”
谁料他话音刚落,采薇就直接噘起嘴巴,“吧唧”一口亲上他俊俏的脸。
苏夷的脸登时红得像个灯笼,估计他在想,再没见过比眼前这个更不矜持的姑娘了。
半个月后,宫里开始筹备苏夷的弱冠礼,采薇负责核对礼金名单,再整理好送到大殿去。
说到底,她是不愿靠近那座气势巍峨的大殿的。
她总觉得那里缺少许多人情味,寒气森森,或许这感觉与那里的人有关。
王上身边有个叫谢熠的宦官,年纪比苏夷大不了几岁,却位高权重,几乎与王上形影不离。
她依稀记得自己进宫那日,同其他小宫女嬉笑着路过大殿前。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谢熠,分明还是少年模样,周身却散发着那个年纪不该有的成熟气息。他凉薄的眼神始终跟随着队伍的方向,采薇没再回头,却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自那时起,她便有些莫名地忌惮他。
苏夷也曾言,此人深不可测,当远则远。
谢熠从她手中接过名单时的表情几近冷漠,原本俊美的一张脸却让人望而生畏。他的肤色比寻常男人要白很多,漆黑的瞳仁倒映出她的影子,让她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他很久都没出声,她悄悄松了口气,行了礼准备离开。
“站住。”他突然把人叫住,转到面前,饶有兴趣的笑容带着一丝邪气,“你是赵夫人身边的侍女,我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采薇舌头打结,磕磕巴巴地回答:“奴,奴婢采薇。”
“采薇。”他重复了一遍,哼道,“这名字不好。薇者,似蕨而味苦。苦的东西我向来是不喜欢的,只不过……”他忽然伸手抬起采薇的下巴,轻轻捏住她的脸:“我倒是不介意有个例外。”
说完他自顾自地笑起来,深不见底的眼眸里藏着别人看不懂的情绪。
采薇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他一愣,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愠怒的红晕:“你怕我?”
“奴婢不敢。”她屏住呼吸,恭敬且疏离。
好在谢熠没有继续为难她,也许是觉得无趣,他不再看她,衣袍一角划过她的裙裾下摆,挥手示意她离去。
那位谢公公似乎比采薇记忆中的还要可怕,他的眼底透着冰冷,冰冷结成利刃,仿佛可以把人刺穿。在她和苏夷都还在放纸鸢,捉蜻蜓、到处跑的年纪,他就已经总领千百人,甚至连宫里几十年老总管,都要对他礼让三分。
她在对他的恐惧里夹杂着零星的同情,也许身为宦臣,本身就有许多的无可奈何。
3
赵夫人亲手为苏夷的弱冠礼做了新衣,叫采薇拿到苏夷的宫里给他试穿。
水墨般浓郁的颜色,用银线绣着简单却大气的花纹,一针一线都是赵夫人亲力亲为,花费了很多心血。
采薇刚端着衣服走到静心亭的池塘边,却没注意脚下的路——不知从哪儿来的一大块石头,冷不防把她绊了个狗啃泥。脚踝结结实实地被石头扭了一下,骨头“咯噔”一声,疼得她差点儿掉眼泪。
还好衣服没什么事,采薇暗自庆幸,抱紧了怀中的衣服。只不过她现在连站起来都困难,怕是不能将衣服送到苏夷那儿去了。暗骂了句倒霉,本想抓个过路的宫女跑这趟差,却突然听见了一个低沉而温和的声音。
她循声望了过去,低下头小声问安:“宰相大人。”
宰相褚安,地位高高在上,可采薇对他并不陌生。他同赵夫人私交甚好,平日也对苏夷多有照拂,从不苛责下人,是个脾气秉性都很温和的人。
褚安点点头,走到采薇面前看了她一眼,眼睛里有片刻怔忪。
采薇讪讪地冲他笑笑:“奴婢刚刚伤到了脚踝,恕奴婢不能起身行礼。”
他蹙了蹙眉,示意身边的两个宫人把她扶起来。
采薇抬起头冲他展露了一个感激的笑容,他随和地摆摆手,眼光落在她怀中的衣服上。采薇忙道:“这是赵夫人为苏夷公子弱冠礼准备的新衣。”
褚安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这样吧,我正巧路过大公子的行宫,顺便帮你把衣服送去。”
“那便多谢宰相大人了。”
苏夷的弱冠礼如期而至,脚踝受伤的采薇刚勉强能走路,一瘸一拐地跟在队伍的最后。
苏夷穿着赵夫人做给他的新衣走进内殿,眼眸清亮,神采奕奕。那般风华绝代的天人之姿,成功地吸引了这大殿内所有人的目光。
走过采薇身边时他还偷偷对她眨了一下眼,她心下一甜,仿佛脚踝上的疼痛都消减了。
苏夷给王上请了安,接着便开始行弱冠大礼。
人群中的采薇本想悄悄看看苏夷,目光落到殿上的一刻,居然剛好对上那位谢公公的眼神。他规规矩矩地站在王上身旁,仿佛等了她许久。他歪着头冲她笑了一下,嘴角弯成让人难以捉摸的弧度。
采薇身子一抖,心中隐隐不安,差点儿又摔倒。
“礼——毕——”
宫人拖着声音唱完礼,苏夷加冠完毕。王上大喜,大手一挥,预备宣布开始宴席。
殿上的谢熠居然缓缓走了下来,施施然对着王上行了个礼:“王上。”
谢熠用余光瞥向一旁的苏夷,笑着说道:“奴才自知不该在此刻扫了您及诸位的兴,不过,大公子既已行过加冠之礼,那么有些话便不得不说了。”
苏夷蹙眉:“谢公公,你想说什么?”
“奴才听闻,大公子正在修习尚学心法。”
谢熠的声音云淡风轻,说出来的话却仿若一道惊雷——就算是并不十分清楚缘由的采薇也知道,尚学心法是前朝尚家几代鸿儒总结出的学术道义,颇为精妙,很适合研习。但只怪尚家与前朝皇室关系甚密,为朝内所不能提及。王上向来斥之,先前有过大臣偷偷修习而遭到惩处的先例,是万万不可触碰的禁忌!
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苏夷的脸色变了变,他咬咬牙,挤出一句:“谢公公,你不要胡说。”
“奴才有没有胡说,大公子不是最清楚的吗?”
谢熠突然凑近苏夷,眨眼的工夫,只听“刺啦”一声,苏夷身上宽袍的袖口居然被谢熠硬生生拽了下来!
谢熠面不改色的扯出袖口的里衬,而那上面清楚织着的尚家心法内容,却是不容辩驳的事实。
4
王上做事从来不看过程,只求结果。
哪怕他对苏夷再喜爱,也绝对不允许他的儿子忤逆自己的权威。
此刻,有人惋惜,有人幸灾乐祸,据说王上原本打算在加冠礼后直接册立苏夷为储君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怕是难了。
没人追究谢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苏夷的罪责却是摆在台面上的,于是本该是苏夷最耀眼的那天,却成了他这一生中最黑暗的一刻。
苏夷暂时被关在殿中幽禁,赵夫人急得直掉眼泪,却一點儿忙都帮不上,她说:“那衣服是我亲手赶制的,怎么会多出什么谋乱的文字……”
是了,那衣服是赵夫人亲手做的,根本没经他人之手,怎么会出了差错?只有唯一的一次,便是那次……
采薇伤到脚踝那一次,是宰相褚安帮她把衣服带给苏夷的。
可她实在想不透,褚安有什么样的理由要去加害苏夷?
难道他在去送衣服的途中发生了什么?
恍然间,她想起那日谢熠嘴角的微笑,那样的从容与坚定,就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一样……
采薇坐在花园的凉亭间胡思乱想,脊背一阵一阵地发凉。有个小宫女忽然跑来,气喘吁吁地禀报:“采薇姐姐,找你好久了,谢公公唤你过去呢。”
谢熠?
采薇疑惑地皱皱眉,不知他在打什么注意,却还是去了。
谢熠换了一件深色暗纹的新衣袍,愈加衬得他肤白如雪。他悠闲地卧在榻上喝茶,见人进来,眯了眯眼睛。
“采薇姑娘脸色不大好?”
采薇定了定神,暗暗攥紧拳头,直截了当道:“苏夷公子的事情,跟大人您应该脱不了干系吧?”
他露出疑惑的神色,微微翘起的嘴巴显得单纯无害:“奇怪,之前见到我还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怎么忽然转性了?”
说实话,她仍旧是怕他的。可事关苏夷,突然让她有了勇气。
她强压下心中的怒火:“谢公公,大公子于你并无威胁,你为何要陷害他?”
“陷害?”谢熠好似听到了一个笑话,眼神又变得冷若冰霜,“你说我陷害他,你又如何知道,我不过是说出了一个事实而已!”
见人沉默,谢熠又笑起来,美丽的眼睛弯成了一道月牙:“其实你这个姑娘,我倒是不讨厌的。所以我给你机会,让你亲自去问问心上人。”
采薇再见到苏夷时,他正端坐于室内,不紧不慢地同自己下着棋。
他看见采薇进来,眼睛一亮,又惊又喜:“采薇,你怎么进来的?”
“嘘!”采薇草草解释:“是谢熠。”
苏夷脸色一沉:“谢熠此人深不可测,你要小心……经过这次的事情,我才知道他在父皇心中的地位如此之重,他竟有这般城府。”
她应了一声,抬手捏捏苏夷的脸,发现他没瘦,这才暂时放下心来。
苏夷捉住采薇的手笑了笑:“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要替我好好照顾母亲。”
采薇点点头,苏夷竟然半分没提他被诬陷的事情,难不成……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你难道真的在偷偷研习……心法?”
苏夷放开她,抬眼去看棋盘,接着落下最后一枚棋子。
“如今天下初定,百姓未安,尚学之道既能定心神,又能明世理,何错之有?”接着他又挑眉,悄悄补上一句,“父王有的时候就是太专制了。”
“可你会因此获罪的!”她有些着急地对着苏夷厉声道,“你不该这么冒险,你知道赵夫人有多担心你,你知道我有多担心……”
“好了,好了,”苏夷笑着阻止少女的喋喋不休,柔声道,“你别着急,我都明白。”他站起身,低下头轻轻在她的额头印下一吻,貌似安慰,“采薇,别担心,我自有分寸。”
5
三天后,苏夷请旨前往睿阳城做大将军的督军,协助大将军修筑城防。
采薇猜到他是为了将功折罪,可睿阳城距离这里远得很,他这一去,根本不知归期。
王上居然准奏了,说是为了历练苏夷,却没定时限,大有放逐之意。
苏夷是从大殿直接出发的,连个告别的时间都没有。
幸而她不久前才去看望他,有了心理准备,可赵夫人并不清楚,她担心赵夫人的身体,叫厨房准备了一锅补品,炖好了准备给她送过去。
进了前厅后她居然碰到了褚安——他低着头,形色匆忙,见到采薇时脚步顿了顿,眼神闪烁了一下。
采薇草草向他问了安,没有过多在意,便端着补品进了寝殿。
赵夫人正卧在美人榻上闭目,脸颊泛红,腮边还有依稀可见的泪痕。身边的宫人都深深低着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夫人,采薇为您准备了一点儿补汤,”她直接为赵夫人盛了一碗,小心地端过去,“您多少吃一点儿,别急坏了身子。”
赵夫人轻轻抬起眼皮,见到是采薇,雍容而疲惫的脸上才终于露出了些许放松的神色。她长叹一声,摆摆手道:“拿下去吧,我实在没有胃口。”
苏夷托她好好照顾赵夫人,待他回来若见到赵夫人这般憔悴,一定会难过的。她刚想开口宽慰赵夫人几句,便有人来通报,说谢熠在门外求见。
又是谢熠!
采薇气得直咬牙,冲禀报的宫人吼道:“夫人需要休息,告诉外面,谁也不见!”
“哦?咱家何时这么不受待见了?”
话音刚落,谢熠居然直接大摇大摆地进来了。周围的宫人没有一个敢阻拦他的,全部低下头,敛声屏气地立于一旁。
“夫人,奴才并非有意冒犯,此番来,只是想跟您讨个人。”
在这宫中,除了王上,任何人这样做,赵夫人都有足够发怒的理由。
可谢熠是个例外。先前有人向王上检举谢熠的罪状,不但没得到半分信任,反而直接让王上以诬陷罪赐死了。
他是惹不起的人,赵夫人自然清楚。
赵夫人定了定神,扶正身子,淡淡地问道:“谢公公想要谁?”
“她。”他直直地看向采薇,弯起嘴角,“我要她。”
谢熠离开赵夫人寝殿的时候天气阴晦至极,他抬起手来,自顾自地道:“下雨了。”
走在谢熠身边的采薇不知道赵夫人怎么会答应他这种无礼又莫名其妙的要求,却不得不为他撑起伞:“……告诉你,即便你向赵夫人讨了我,我也不会乖乖地听你的话的!”
谢熠抿着嘴角冷笑,眼里藏着淡淡的嘲讽:“赵夫人是聪明之人,她知道怎样做才是对她儿子最有利的,她怎么会拒绝我的请求?”
“谢公公,你未免太过分了。”
谢熠接过采薇手中的伞,紧紧盯着她,咬字清晰:“我过分?在这深不见底的宫闱里,你跟我讲什么道理?采薇,你还真是天真。”
采薇咬咬嘴唇,即便心里承认或许他是对的,却依旧辩驳:“就算宫中谋算深不见底,还是有许多并不在意身份地位的人存在,比如宰相大人……”
“褚安?”
谢熠好似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眯了眯眼,古怪地笑了笑:“你待在这儿这么久,却没一点儿长进。有些事不是表面那么简单,有些人也一样。”
“什么意思?”
“有些人虽表面上善良随和,不显山露水,但是性格阴柔善变,只做对自己有利之事。不然你以为,那日苏夷弱冠礼,是谁在衣服上面动的手脚?”
采薇暗暗打了个寒颤,谢熠的一席话,将她从前无论如何都想不透的事,清晰地串联在了一起。
这么说来,反倒是她间接害了苏夷——若她没有轻信褚安,若她亲自将衣服送去……
竟是她为他们提供了机会。
“你知道我与苏夷的关系,所以你把我放在身边,是为了更有利地牵制他?”采薇的嘴唇颤抖,冷冷地看向谢熠。
“不错,这次学聪明了,但你只说对了一半。”
谢熠模棱两可地回了一句,眼睛看着远方,慢慢地敛去笑意。
6
采薇被谢熠要到身边伺候,而在这段日子里,唯一的安慰便是她时常会收到苏夷寄来的信帛,说他的近况,说他一切安好。
他在信中写:采薇,你再等等,我很快就回去了,别怕。
透过信帛她能感受到他的信心和坚定,便慢慢放下心来。
正如谢熠所说,苏夷很聪明,他懂得以退为进。表面上是远离宫廷,实则这段日子里,他同大将军私交渐笃,等同于手握兵权。
民心与兵权,二者兼具,便掌握了君临天下最重要的要素。只待王上一道诏书令下,他便可拔兵凯旋,涅槃而归。
王上日前正在外巡行天下,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宫内事宜暂由谢熠打理,谢熠的野心几乎到了众人皆知的地步,可他想要的似乎并不只有这些。
他将采薇禁足于宫内,她卻鲜少见到他。他日日天不亮出门,夜幕降临后才归来。
一直到这一夜,蜡烛刚熄,谢熠却突然闯进采薇的屋子,闷声不吭,和衣倒在她的身边。一股浓烈的酒香传入鼻腔。采薇吓了一跳,慌得坐起身来。
谢熠忽然转身,他的双眼紧闭,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色:“好冷……”
“什么?”
谢熠清冷的眸子紧紧锁住身边的人,轻轻开口:“其实很小的时候我便见过你。在这偌大冰冷的宫闱,你一介宫女,手无缚鸡之力,却总是很开心满足的样子。或许是因为你身边有个苏夷陪伴,而我却什么都没有……”
今晚的他似乎与平日里独断冷漠的那个谢公公大相径庭,采薇从未见过这样的谢熠。或者说,这才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样子,也是最脆弱的样子。
鬼使神差地,她伸手抱住了他。
他身体冷得像冰,蜷缩在采薇的怀里,低低呢喃,渴求着温暖。
她刚想凑近他一些,胸口却忽然强烈地闷痛——接着她胃里一阵翻腾,抑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谢熠一瞬间睁开了眼睛,神色立刻恢复成以往的模样,他坐起身,飞快地握住采薇的手腕。三秒钟后,他的脸色霎时冷得骇人:“你、你怎么会……”
采薇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肚子,一股难以名状的情感涌上心头,轻轻抚上小腹。
到了此刻,谢熠的酒似乎完全醒了,他冷冷地笑道:“原来如此。是我疏忽,不该在幽禁那日为你跟苏夷创造机会。”
采薇心下一沉:“你想做什么?”
谢熠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说,若苏夷为王,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什么?”
她不假思索:“除掉你。”
她听见他的笑声:“所以,我不会让他有机会除掉我。”
7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三个月过去,采薇却再没有收到苏夷的来信。
她在屋内焦急地转来转去,终于落笔写下了给苏夷的最后一封信,告诉他她要去睿阳城,要去找他。
“没有谢公公的命令,你不能踏出这屋子半步。”
谢熠的暗卫面无表情地阻拦了她,可她这次是铁了心要走,刚想大吼,谢熠却突然回来了。他见采薇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皱皱眉头:“你要去睿阳城?”
采薇目不斜视地望着他:“你放我去找苏夷,我会感激你的。”
谢熠嗤笑一声,目光落到她微隆的肚子上:“那里兵荒马乱,你要去送死吗?”不待她说话,他的双眸竟黯淡下来,脸上划过一丝不甘与怨怼。
她愤愤道:“你不用再说了,睿阳城我非去不可!”
他的眼神立刻又恢复到了往日的清冷:“你不用去了。王上如今病入膏肓,今早已经下诏,命大公子即刻赶回。”
“……真的?”
采薇将信将疑,可谢熠的样子又并不像说谎。但她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心中的不安隐隐跳动,不断扩散。
与此同时,苏夷的军队走到距离宫外十里的地方停下。
有探子来报,在前方树林间埋伏了一群刺客,将他们剿灭后,在领头人的身上找到了一封信帛。苏夷接过那信帛看了一眼,调转马头就要往回走。
“大公子!”大将军在后面急急地喊他,“您要去哪儿?”
“回睿阳城,”他捏着书信咬咬牙,“谢熠那奸人,竟然把采薇骗去了睿阳城,她会有危险的……我必须去找她,你们先进宫遏制住谢熠,我随后赶到!”
“大公子,”大将军焦急提醒道,“我们快来不及了,必须趁谢熠还没来得及宫变前赶回去!这或许这信帛只是个骗局——就算是真的,您做了那么多努力,断然不能为了一个女人,毁掉自己的千秋大业啊!”
“不……不……”苏夷吸了吸气,摇摇头,轻轻拽住缰绳,“你不明白。如果没有她,我未来的一切和我即将拥有的一切,将变得不再有意义。”
他说完调转马头,转眼间,只留下一个背影。
却是这最后一个背影,叫余下所有的人念念不忘,甚至铭记了一生。
采薇做了一个噩梦。
梦见苏夷陷入了深深的泥淖,她拼命拉住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他陷了下去。
大汗淋漓,一场噩梦。
“醒了?”采薇睁开眼看见谢熠,他抬手用袖子给她擦汗,轻声道,“苏夷死了,外人皆传他是依诏自尽……呵呵,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也算不负他的孝贤之名。”
她的心痛得无以复加,却也只能眼睁睁地望着谢熠。
他微笑道:“我钦佩他是个正人君子。可是君子一生最大的错,就是选择相信别人。”
之前两个月,她收不到苏夷的信帛,是谢熠派人拦下的;而苏夷中途会遇到那个藏有她信帛的“刺客”,也是谢熠派人夺了她的信,事先设计好的。
就像他说的,事情远没有结束,鹿死谁手,不得而知。
他賭苏夷会主动跳入埋伏,他赢了。
她不止一次想过要追随苏夷而去,可她不能。
她还要看着他们的孩子长大,看他长成那双与苏夷相似的眉眼,看他成人,把本该属于他父亲的一切亲手夺回来。
谢熠不带一丝温度的手心贴上她的额头:“我只求你别恨我。”
采薇闭上眼,眼泪划过眼角:“谢熠,你算计一生,有过几句真话?”
他缄默好久,复而开口,声音遥远得好似从云端飘来:“我说过了,其实你这个姑娘,我倒是挺喜欢的。”
8
二十多年前,王上为稳固皇权,扩充疆土,入侵了北部的一个边陲小国,一时间生灵涂炭。当地的皇族谢氏也被押解囚禁,流亡至此。
而谢熠甚至不是嫡传血亲,只因他是谢氏一族,便被殃及连坐,成为宫奴。
如果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战争,谢熠会在父母亲眷的呵护中长大,或许会成为一个年少有为、谈吐不凡的尊贵世子,或许会做个威风凛凛的将军,一展胸襟与抱负。
战争是残酷的,成王败寇,谢熠很早便明白这个道理。他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自己在这荒诞无助的命运里沉沦,因为弱小,因为没得选择。
他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便要被净身为宦官,将永远做不成一个男人。
寒冬腊月里,他咬着被角哭得几乎断气,同屋的老宦官看着心疼,拼了自己的老命帮他躲过了净身,他却还是躲不过这座皇城的囚禁、献上一生的命运。老宦官只能摸着他的头安慰他,孩子,这是命啊,要想活下去,只有认命……
认命?
不,他不愿认命,他绝不认命!
在那样一个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的夜,谢熠立下誓言:总有一天他要站在这天地之间,权力之巅,他只要这世间的一切,轻而易举被他控制于股掌之间,他要让所有人的命运都攥在他的手里!
于是原本活泼机灵的少年,开始变得冷若冰霜,沉默寡言。
他第一次遇到采薇,是在他入宫的第三年。
宫中又新晋了一批小宫女,那群小女孩没规没距,叽叽喳喳地嬉闹,他心下没来由地烦躁。他不耐烦地抬眼瞥了一眼,竟看见一个姑娘在偷偷地瞟他。
她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被他发现后连忙收回眼神,假模假样地继续跟她的同伴们说笑。
那时他的嘴角不经意地弯了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后来他便经常能看到她,看到她像个花蝴蝶般风风火火地从他身边跑过去,挂在一个俊秀少年的身上。
少年望着她,满眼温柔与爱意,却还是假装严肃地训斥她,叫她在外面要知礼仪。
他怎会不认识那个少年呢?王上的长子,苏夷公子。他从出生便是天之骄子,同样的身份显贵,走向的却是与他截然不同的辉煌人生。
他看到他们偷偷去爬低矮的城墙,并肩而坐,璧人成双,那样美好的光景,灼痛了他的眼。
他听到他们手拉手立下誓言,少年的眸子灿若星辰,笑如艳阳。
他却只能默默隐于黑暗之中,他生而黑暗,也只有黑暗。
尾声
二十年后。
丞相谢熠逼杀在位的傀儡皇帝,去帝号,立苏夷之子为新帝。月余,新帝诛杀谢熠及一其党羽,一场横亘宫闱二十年的风波,就此平息。
新帝从小听母亲唱过一首歌。
而现在她走了,他也再没听过这首歌。
他想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了她等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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