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西瓜无籽
【内容简介】她是世家女,他是商户子。本该是门不当户不对,可她与他还是绑在了一块儿。他生得俊朗,性子又温柔谦和,是个能托付终身的良人。却没想到,这一切全是假象。他其实阴险、狡诈、不择手段,不爱别人只爱自己。
【一】
弓玉与顾生的婚事,所有人都觉得是顾生高攀了她。
士农工商,士为首,商为末。可有些眼见的人都明白,皇权统治迟早有一天会被推翻。弓玉的祖父有远见,早在她五岁的时候,就与顾家结了娃娃亲。
顾家世代经商,无权但有钱,弓玉嫁过去饿不着肚子。
祖父待她极好,因此祖父去世了之后,哪怕家里人吵着闹着要跟顾家退婚,她也没答应。后来府里仆妇多嘴,误以为她看上了顾生非他不嫁,传遍街坊四邻,以至于这门婚事成了铁板钉钉的事。
其实她连顾生的面都没有见到过,或许小时候见到过,但时日久远,谁还记得?倒是听了许多传言,说他生得俊朗,待人谦和,受许多闺阁女子的追捧。
生得俊朗她是承认的,但待人谦和,她却不敢苟同。
试问谦和之人会在新婚之夜冷落自己的妻子吗?
她与他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新婚之夜,他就对她表示了厌恶。
“我是被逼的。”这是顾生对弓玉说的第一句话,观察了片刻,兴许是觉得她太平静了,他又补了句,“我不喜欢你。”
他是被逼的,她当然知道。
顾生八岁那年就留了洋,若非顾家百般威逼,他未必会乖乖回来。可他到底是回来了,与她成了亲,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他被逼也罢,不喜欢她也罢,她与他都绑在了一块儿,有了牵扯。
而她既然想安生地在顾家过一辈子,就不能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于是她仰起头,落了几滴泪,凄楚地说:“可我喜欢你啊。”
官场人最擅伪装,弓玉耳濡目染之下暗暗学了个炉火纯青。
弓玉的示弱起了作用,顾生没再说些伤人的话,只抿着唇僵硬地躺在她的身侧。夜半她口渴醒来,发现他依然离她远远的,中间像是隔了条跨不过去的鸿沟。
【二】
弓玉寻思着怎么才能跨过这条鸿沟。
顾家老祖宗喜欢她这个孙媳妇,悄悄地给她支招:“你给生儿生个孩子,有了孩子,就什么都好了。”
老一辈的人都觉得孩子是感情的纽带,是召回失心丈夫的最好工具。她虽不以为然,却不能无视。
于是她揣着老祖宗给她的药包,在某个夜晚倒在了顾生的茶杯里。
兴许是磨蹭的时间太长,被哪个丫鬟瞧了去,告诉了顾生。顾生素来平静的脸上浮现了怒色和被侮辱的神情,把上好的玉茶杯往地上狠狠一摔,愤然道:“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女人!”
茶渍溅在了她的衣角,乌蒙蒙的一团,看得她心颇有不爽。
被人下药什么的,作为男人确实是件耻辱的事。弓玉也不多辩,利索地伏身告饶,说她不该迷了心窍,做出这种龌龊事,该狠狠地打、重重地罚。话罢她抬起一张满是泪的脸,又用了老伎俩。
“只求夫君念在玉儿是想为顾家早些添丁的分上,莫要把玉儿赶出去,玉儿此生,生是夫君的人,死是夫君的鬼。”
都说女人听不得花言巧语,她觉得男人也一样。这不,她刚说完,他的怒气就消下去了不少,复杂而无奈地看着她。
“你过来。”他叹过气,重新倒了两杯茶,一杯给自己,另一杯递给她,道,“方才是我不对,我向你赔罪。”
弓玉先欣喜,后惶恐,挪至顾生身边,低垂着头,眼里还含着泪,一副受训的小媳妇样。她接过茶杯,在顾生的注视下颤巍巍地喝了,余光瞥见他又叹了气。
她自然知道他叹气的原因。他留洋多年,见惯了别国的开放风情,乍然回来,国内到处是封建迂腐,不习惯、不适应、不喜欢。
他让她坐下,而后露出了他这些日子以来最柔和的表情,循循善诱:“知道吗,你不必这样的。你是一个人,你有自己的人生,你无需依傍任何人。就算我们分开了,无论你还是我,依然可以追求自己的幸福,没有谁能阻拦,他们也没有权力来阻拦——”
她知道,这个时候,她该打断他的话,然后装作惊恐的模样,颤声道:“夫君要休了玉儿?”
他张了张嘴,苦笑着摇头。
大概是觉得与弓玉再无话可说,顾生连着数日早出晚归,明明是同床共枕之人,却连面都难见一次,这是不行的。
既然弓玉想在顾家立足,就不能不在意顾生。何况,弓玉退一步想,顾生长得俊朗,为人也还算不错,若是与他共度一生,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于是抛开她喜欢顾生的谎话,她待顾生是真心实意地好。
哪怕顾生离家再早,她都能比他早些起床,为他备好早食;萬家灯火熄灭,唯有她的院子给他留了盏灯;她打听顾生的喜好,吃的、穿的、用的,皆是他喜好的模样。
这种于日常琐事中注入情意的法子,最是能瓦解人心。她注意到顾生待她的态度,已褪去了最初的疏离,顾家上下也都尊她、敬她。
她挺满意的——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情。
【三】
孔家与顾家世代交好,孔家老夫人寿辰,顾家没有不去的道理。于是在老祖宗吹胡子瞪眼睛之下,顾生携着她一同去了孔家。
孔家虽然经商,但祖上是个读书人,底蕴十足。木质红漆大门,端着几个神兽的四方攒尖亭台,雕花拟草的丹陛石,无处不透着厚重。
和大厅里的那一群西式装扮的年轻人格格不入。
顾生与他们是老朋友,无须介绍她的身份,他们率先笑嘻嘻地抱拳叫她嫂子。孔老夫人两鬓花白,温和慈蔼。她奉了礼后就被召过去,孔老夫人握着她的手道:“你和生儿都要好好儿的。”
老人总期望子孙都能平安喜乐,她也愿能承她们的吉言,与顾生好好过。于是她笑了,望着顾生,真心实意地答了声“好”。
顾生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
她笑得更加深了,心想这些日子以来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
顾生待她的好是循序渐进的。先是一点儿,然后加多,加重。这不,饭桌上怕她拘谨,他主动为她夹菜,尽管全是她不喜欢的,她依旧打心底里觉得欢喜。
“顾生,你打算跟嫂子生几个孩子?”他的好友挤眉弄眼地打趣。
顾生有些尴尬,弓玉笑眯眯道:“生几个孩子都行的。”
这是真心话。每每于夜半醒来时看见顾生越来越近的眉眼,她就忍不住想以后,想她和他白了头之后,坐于高堂看子孙绕膝的情形。
但事实证明,她真是想太多了。
孔家有个小姑娘,眉清目秀,聪慧灵动,非拉着弓玉去听顾生他们的墙脚。小姑娘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会被发现,但实际上她们一走近,里头的人就听见了动静。
顾生并不诧异,大大方方地让她们进屋。之后顾生继续高谈阔论,旁的人懵懵懂懂,她却越听越心惊,最后顾生掷地有声:“革命,才是唯一出路。”
她未曾想到,顾生存了革命的念头。
她知道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但没想过会这么快发生在自己身边。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仿佛以前所做的一切都成了笑话。
但事情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回到家,她在顾生面前头一次卸下伪装,以最真实的姿态面对他。
她的眼里不再含有怯懦,她脊背挺直,姿态端严:“你想革命?”
话里的锐利叫顾生愣怔,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半晌,他低声道:“原来,你是这个模样。”
他没有半分被欺骗的恼怒,或许是他早就察觉她在演戏的缘故。她无暇深想,皱紧眉头道:“顾生,你有没有想过顾家怎么办,是否会受你连累?”
他却看着她,没头没脑地道:“我衣扣坏了。”她蹙眉,他接着道,“好些日子了,你都没有发现。”
这是在责备她对他不够上心?
她忽然觉得疲惫,也不想再去想他说这句话背后的意味,只皱紧了眉道:“顾生,我就跟你挑明了说,你若是要参加革命,那我们就只能桥归桥,路归路,划清界限从此再不相干。”
她知道革命是大势所趋,但现下仍是朝廷统治,若是被人知晓此事,莫说顾家,她弓家也逃不了。她决不能让她的家族跟着顾生冒险,她执意履行婚约就是为了在动荡之时能护得弓家周全。
“桥归桥,路归路?”他低声重复,眼睛黑沉沉的,叫人看不出喜怒。
她心头忽然闪过一丝念头,没来得及深想,就见顾生倾身压了上来:“划清界限从此再不相干?”他沉下脸,语气转冷,“弓玉,你想得倒是美。”
“有用的时候,就千方百计地勾着我,没用了,就想一脚踢开撇清关系。你把我顾生当成了什么?嗯?”
如果此刻有人进来,看到如此阴鸷的顾生,必会大吃一惊。
温润谦和,知文达理——这是别人眼中的顾生,亦是她眼中的。
却不承想,这一切原来是假象。原来会耍手段、玩儿心机的不止她一个,他甚至比她玩儿得更好,好到她竟从未察觉。
想想也对,如果没有点儿心思,又如何会说出革命这种话。
这次谈话不欢而散。但晚上睡觉时,他将她搂进怀里,轻柔却又不可挣脱。
【四】
顾生与她亲密起来。
这种亲密是表面的,他不给她任何把柄叫她提出“休妻”这件事,却抓住了她的把柄,她的把柄就是她的家族。她若是执意提出要回娘家,他就有本事叫她的家族一蹶不振甚至家破人亡。
她知道为什么——他需要她的家族给他做掩护,他借助她的家族混进官场,获取消息。
祖父当年定下这门姻亲,表面上是不想让她这个曾孙女受官家那污浊之气,实际上就是想避免这场暗流汹涌的浪潮。却没想到,他亲手将她、将弓家卷进了这场漩涡中。
她在想如何才能让弓家从这场漩涡中脱身,可顾生紧紧拽着她,要她越陷越深。
“给我生孩子。”
从老祖宗屋里出来,他揽着她的腰,亲昵地与她咬耳朵。周围丫鬟小厮皆识趣地避开。她脸上臊热,却避不开他的圈禁,只得咬牙恨道:“你别太过分!”
“过分?”他低笑,“这难道不是你期望的吗?”
她不说话,他便凑得更近:“你在想什么?”
在还没撕破伪装的时候,他的靠近总是令她低首垂眉、羞怯不已,她会小声地推拒,做尽欲拒还迎的姿态。那是大多数男人喜欢看的模样,但不包括顾生。
这时候的她并不知道,比起她小女儿般的娇嫩姿态,他更喜欢她的冷。明明前一刻还在对他百般周全、满口爱慕,下一瞬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就收起了她所有的笑容,冷漠得如霜如雪。
他就喜欢她那股子冷漠劲儿。
“玉儿,其实你并没有什么可想的。就算你我現在分开,弓家也是逃不了的,覆巢之下无完卵,没有哪一个官宦之家能逃掉。但如果有我在,至少能够保得你家人的性命。因此,为了你的家人,你得如从前那般,顺从我,取悦我。”
他的话是对的。
哪怕她现在跟顾家撇清关系,弓家作为官家也会完蛋。但如果继续留在顾家,或许还有机会保全家人的性命。她看得出来,顾生狠厉乖张,在别人都对即将到来的乱世惶惶不安时,他却一副“乱世出英雄”的模样。
她是个识时务的人。于是在他饶有兴味的注视之下,她反握住他的手,与其十指紧扣,笑意盈盈地道:“好,我给你生孩子。”
她说话算话。到了晚上,她命丫鬟将木桶搬到寝屋里,添上水,再撒下采摘来的玫瑰花瓣。她在他的目光之下,脱了衣衫,踏了进去。她媚眼如丝,吐气如兰,勾魂摄魄地将他瞧着。
她雪白柔滑,就像那雾气里的妖精。
顾生没想到,她会以这种方式来勾引他。而他不得不承认,这种调调他也喜欢。
他放下书卷,含笑走近,抚摸她光洁柔滑的肩头,渐渐俯身,将她从水中抱起来。她则搂住他的脖颈,脸含春色,顺从地依偎在他的胸膛。
黑暗中,他吻上她的眉角,轻声喟叹。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听见他在她耳边低声叫着她的名字。
【五】
临入冬的时候,顾生去了海外。
为表体贴,走之前弓玉织了件毛衣。技术不好,顾生穿起来并不合身。他似笑非笑,弓玉刚想要扔掉,就见他随手扔在了行李里面。
“既然是玉儿特意织的,那我还是勉为其难地收下吧。”
话罢顾生抱住弓玉,像寻常夫妻那般恋恋不舍地耳鬓厮磨。他说:“我会尽快回来。玉儿,等着我。”
许是此刻尚在清晨,人的脑子还没完全清醒。顾生的话里含着温柔绵密的情意,而弓玉浑浑噩噩地竟也抱住了他。
算算日子,自成亲之日起已过了两年。两年里,尽管她与顾生互相伪装,在别人眼里却恩爱非常。如此恩爱都怀不上子嗣,那便是有问题了。
老祖宗怕伤了她的心,旁敲侧击地試探她的心思。无非就是让她大度些,替顾生挑选挑选纳个妾。她喝着茶,只当没听懂。
她自己尚且被顾生拿捏着,又如何能替顾生做主?
顾生偶尔会写信给她,捎带着别国的玉饰手镯作为礼物一同寄到她手上。她将这些东西都收置在妆奁里,落了锁。别房夫人看着羡慕,时常说些酸溜溜的话。她心知肚明,却毫无所动。
院落里的海棠花谢了又开,春风冬雪,日子就这么无波无澜地过着。弓玉闲来无事,就和其他房的夫人一起织起了毛衣。她们的丈夫也在外打拼着,听着她们思念丈夫的话,她好像也被感染,一边织着毛衣,一边念着顾生早些回来。
偶尔也翻看报纸,上面大多写着什么人因意图造反被抓了,造反即死罪。而近日来朝廷抓获了一批革命党,报纸上面铺天盖地都是他们被处决的照片。她看得心惊胆战,担心某一天就在上面看到了顾生。
可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所谓的一批革命党根本就是假的,他们打着革命党的旗号推翻了小县小衙,自己却披上了官服四处作恶,为祸百姓。
“听说还有好些这样的人呢,真是太可怕了!”
夫人们凑做一团,絮絮叨叨地讲着外面发生的事。
的确是太可怕了,她也这么想。
五月初夏的时候,顾生回来了。
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个名叫春桃的女子。
春桃对时局有着敏锐过人的洞察力,他俩交情深,私底下或许许了诸多誓言,以至于春桃在某次意外中摔断了条腿后,顾生义无反顾地承担起了照顾春桃下半辈子的责任。
归来那日,顾生扶着春桃站在大堂里,脸上挂着温润谦和的笑。他看见了她,欣喜而情深地唤了句:“玉儿。”但下一刻顾生就昭告所有人,春桃是他的女人,在府里享有与弓玉等同的待遇。
春桃就这样住进了弓玉的院子。弓玉住东屋,春桃住西屋,中间就隔了堵墙,顾生是真正的齐人之福。
弓玉把耳朵塞住,隔绝墙那边可能传过来的一切声音。但到了深夜,一双手将她的身子扳了过来。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只感觉得到对方呼吸的灼热。
“玉儿。”
弓玉听见顾生的呢喃只觉得可笑,冷冷道:“何必喊得这么情深意重?”
顾生的动作顿了顿,而后伏在了她耳边吹着气,低笑道:“吃醋了?”她没说话,但身体的每一处僵硬都表达了她的抗拒。他被这样的她取悦了,行动之间越发肆无忌惮。
她含着隐忍与克制的低吟像猫儿一样,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心。
他埋首在她脖颈间,低声问道:“想不想我?”
弓玉踢了他一脚。
他笑,咬她的耳垂:“我想你,每一夜,想你想得快疯了。”
【六】
她并不想要与春桃争宠。
但为了取悦顾生,她必须做出一副争宠的姿态。比如把妆奁里顾生送的那些金钗银镯往身上一戴,再扬声在春桃面前炫耀说顾生如何如何宠她之类的话。
春桃通常不理她,瞥她一眼就完事儿。但实际上春桃也是个心机深的,看似浑不在意,实则私底下找人调查了她,挖出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然后在某个时间状似不经意地提了几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关于她的流言就在府中散播开了。
她不怕,谁没点儿往事。她不在意,但不代表别人不会在意。
先是顾家长辈来者不善地找她问了话,后是顾生面色阴沉地指着她的鼻子质问:“何忘是谁?”
彼时弓玉已数日未曾见到顾生。按照惯例来,数日不见,顾生该是对她耳鬓厮磨以解多日相思之苦,而她也该配合着与他演一对恩爱夫妻。但现在,他来势汹汹,眼神阴冷嫌恶。
瞧,她还什么都没说,他就先给她定了罪。
弓玉觉得好笑,慢条斯理地道:“你想要得到什么答案呢?”顾生皱了眉,她抬眸望着他,“何忘是我家的教书先生,但我猜,你更想听到的是他是我的情人吧?”
她走近他,弯唇笑得好看,轻易就道:“你听到的消息没有错。何忘就是我喜欢的人,我真正喜欢的人。我嫁给你,费尽心思取悦你、讨好你,目的不是为了保护弓家,而是为了保护在弓家教书的他。这个答案你可满意?”
这番话,无论是哪个男人听到都得生气。顾生一巴掌扇向她的脸,极其响亮、清脆的一声,想必隔壁也是听得见的。
他揪住她的衣领怒目而视。她丝毫不将他的暴怒放在眼里,毫不露怯地回视着他,嘴角挂着讥讽的笑容。
也是她蠢,以为只要讨好了顾生,他能念在她的情分上,在危难之时伸手帮弓家一把。但实际上呢?倒是他先将弓家拉下了水,把本应落在自个儿头上的灾祸推给了弓家。
朝廷决定彻查革命党,他为了脱身,将火苗引向了弓家。如今弓家如履薄冰,他落得毫发无伤,甚至还有力气来指责她。
当真是可笑至极!
“让我再猜猜,你此番前来是为了什么。”她的眼神渐冷,却更是轻声细语,“弓家如今成了你的替罪羊,作为弓家人的我自然也逃不过,我逃不过,就代表你也有嫌疑。为了彻底摆脱朝廷的追查,你必须与我撇清关系。”
“顾生,其实你是来休我的吧?!”
弓玉说得漫不经心,可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吐得准确无比。顾生看着她,伪装的怒气渐渐退去,捏着她脖子的手也渐松。隔了许久,他松开她,颇有兴味地注视着她,就像打量猎物。
“你倒是敏锐。”顾生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弓玉整理了衣襟,道:“我有眼睛,会看,有耳朵,会听。”
哪怕她足不出户,也能知道时局如何动荡。
他笑,抚上她的脸颊:“你怎么这么聪明?聪明得我都不舍得放开你。”
“不舍得?”弓玉笑容渐敛,“但凡阻了你顾大少的路,再是不舍得也舍得的。”
“你说得没错。”他喟叹,将她拉进怀里,“不过玉儿,有一件事你说漏了。”
门从外推开,春桃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白色药包。
“你知曉我的这么多秘密,我怎么能就这样让你带着它们走呢?”他环住她,头搁在她的颈窝,眼里布满缱绻深情。
春桃将药包里的白色粉末洒进茶杯,晃一晃,递到他手上。
他温声安抚:“乖,喝吧,喝了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窗外有雨,啪嗒啪嗒下了起来。
她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眼里看出些什么。
“顾生……”她想问问他到底有没有爱过她,还想告诉他如果能保得弓家周全,她也是愿意支持他革命的。
终究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半晌,只问了句:“这是什么?”
他答:“毒药。”
【七】
弓玉成了废人。
终日只能躺在床上,除了能听能看,什么也做不了。
离开顾家那天,顾生细致周到地抱着她上了马车,末了假惺惺地说:“玉儿,回去要好好照顾自己。”
弓玉不用看也知道此时顾生的脸上必是愧疚与不舍。
他谨慎得紧,不管何时何地都维持着他那温柔谦和的形象,叫旁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他的阴鸷狠毒。
马车晃晃悠悠地沿着青石板路前行,周遭的声音也没个停歇。无非就是说她不守妇道,水性杨花,做了顾家媳妇还不忘勾搭以前的情人。瞧,这不来了报应,以前的情人犯上了事,落了个斩首的下场不说,自个儿也没讨着好处,被顾家赶了出来。
几乎在顾生把火引到弓家的那一刻,何忘就自己自首了。把一切可能安放在弓家头上的罪名都担了下来,这个与弓家密切相连但又毫无关系的书生念着弓家的恩义,选择在这个时候报恩。
虽然仍受朝廷的怀疑,但总不至于莫名其妙地一夜之间倾覆。
尽管如此,弓老爷还是急得焦头烂额。百年家业眼看就要毁在他的手里,他如何能不着急。屋漏偏逢连夜雨,女儿也在这时被休,送了回来。
“顾生这个混账!”
弓老爷气得砸碎了平日里最宝贝的砚台。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她与顾生,根本就算不得真正的夫妻。他们从头到尾互相伪装,从未交心。只是可惜了何忘,这个她年少时期偷偷爱慕过的先生。
十月初的时候,弓老爷偷偷将她与她的母亲送往了苏州,而后自缢家中。
不久,中华民国成立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
再见到顾生,是在五年之后。
他的手臂流着血,仓皇狼狈地闯进她的房间——为了逃命。
外面有人在追捕他,他便躲进了一间民房,没想到遇见的是个故人。此刻,她这个故人躺在床上,一双眸子注视着他,忽而就笑了。
他愣了愣,而后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打开房里的衣柜躲了进去。那群人进来看见弓玉的摸样,并没有翻箱倒柜地搜寻,四下看看没找着他,便走了。他又等了许久,直到暮光降临,才从衣柜里出来。
母亲怕她憋闷,特意将床榻安置在了窗边。此刻,她眼睛茫然地看窗外。
顾生走到床边,定定地看着她。
弓玉很瘦,瘦得如皮包骨头。可她依旧活着,哪怕这种活还不如死了的好。这一切都是他亲手造成的。他威胁她,利用她,欺骗她,逼她喝下毒药,成了如今这副废人的模样。
可是,他竟丝毫没有愧疚感。
【九】
八岁那年,顾生看见了弓玉。
她粉雕玉琢,是一品大臣家的掌上明珠,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
顾生不小心打碎了她爹送来的贺寿礼,她稍稍撒娇,他就免去了打板子、跪祠堂的惩罚。于是从那时起顾生有了一个明确的目的:他要得到她。
有了弓玉,他将不再是不受宠的二少爷。
弓玉的祖父有意与顾家结亲,顾生费尽心思将自己展现在她的祖父面前。后来他成功了,她的祖父选中了他,于是她成了他的未婚妻子,他则因此受到顾家的重视,给他请最好的师父,送他去留洋深造。
顾生因着弓玉,得到了那个时代最好的教育。
她是他的福星,他该感谢她。可他好像天生缺乏了某种情感——他所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他阴险、狡诈、不择手段。他表面上温柔,对所有人都宽容,可他只爱自己。
所以在五年前,他能为了洗脱罪名,毫不犹豫地栽赃陷害弓家,并将她一脚踢开。五年后,当他遭遇险境,他依然能利用她。
追捕他的人猜想他是躲到了这里,返回来守株待兔等他出来,若不是被他发现了,出去必定是死。
恰在此时,弓玉的母亲进屋来喂弓玉吃饭,顾生便趁机挟持了她,躲在屋里拿她当人质。
枪口抵着她的太阳穴,威逼着外面的人。
“顾生,你不得好死!”
弓玉的母亲对他尖叫怒骂,可他丝毫没受影响,只扬声对着外面的人说:“放我走,不然我就杀了她。”
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外面那些人显然十分了解他,隔着紧闭的房门回话:“不要伤人,我们放你走就是。”
“把门打开。”他喊道。
接着门被打开了,外面的人站在两侧,握着枪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把枪放下。”
他们互相递了眼色,慢慢地放下枪。
顾生就挟着人一步一挪地往门外走。
但就在他的脚抬起踏出房门的那一刻,距离他最近的人突起将他扑倒在地,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制住。
弓玉的母亲咬牙切齿,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道:“这是替我女儿打的!”
而弓玉呢,她就躺在床上,偏着头看着这个睽违五年的男人,想,他果然一点儿都没变。
不,还是有些变化的。
下巴长了些青色的胡碴儿,脸上多了条疤。
她一直觉得他可怜,总要戴着面具过日子。以前好歹还有她,能让他偶尔卸下伪装短暂地显露真实。之后她不在了,也不知道遇没遇上能让他坦诚相待的人。
也难怪他要伪装成一个温柔的人,他那狠辣的本性若是显露出来,要叫多少人退避三舍,那样,他也就不能达成他的目的了。
这几年她时常在想,当时若是没有发生那些事,若是他不曾带回春桃,不曾喂她毒药,他与她,有没有可能真真正正地在一起。
是的,她喜欢他。
假戏真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一直以为,自己对顾生好,顺从他,取悦他,都是为了弓家。可后来她终日躺在床上,闲来无聊之时,她就琢磨明白了。
留在顾生身边,不止是为了弓家,亦是为了他。
所以当顾家人提出给他纳妾时,她不予回应;当他离家时,她为他织毛衣;当他给她写信送礼物时,她心底有着止不住的欢喜,并把他的那些礼物藏在妆奁里落了锁。
可这些小女儿家的心思她都不曾察觉。或许是有察觉的,但她只当演着戏。
后来他将弓家拉下水,这种喜欢就不应该了。
于是她将这份情愫压在心底,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拿出来,想着这份不知何时已经划上句号的情感。
弓玉曾想过再见的情形。
中华民国成立,他作为革命的一员,自是有功的,她就想着他大概被许多人尊敬着。
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他竟落得这般狼狈。
她觉得奇怪,怔怔地失神。
母亲以为她受了刺激,流着泪安抚着她。她只看着顾生,想问一问这一切究竟是为何,可直到他被带走,都始终没再回头看她一眼。
有一个人留下来对她们道歉,说意外把她们卷了进来,让她们受到了惊吓,损坏的家什过两天会有人来陪补。母亲心有余悸,可对顾生的憎恨超过了害怕,她问:“他会不会死?”
那人被问得一愣,犹豫了片刻道:“应该会吧,毕竟他冒充我们革命党人做了不少坏事呢,会有法律审判他的。”
原来如此啊。”母亲道。
原来如此啊,弓玉想。
原來,从头到尾,一切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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