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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的爱情

时间:2024-05-04

苏域

简介:骆施因为和陈炳墨亲人相像的声音,被请去贴身照顾目不能视的男人,多少是有些心怀怨怼的。于是她各种想方设法找陈炳墨的茬,但是最后她才发现,陈炳墨请她从来不是因为她曾像过任何人。

1

骆施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瞎子都叫阿炳。

反正她认识的那个,还算交情不浅的瞎子,名字里面就有个炳字。

陈炳墨就是个瞎子,不过这么说他,他会不高兴。所以每次骆施跟着陈炳墨出去,遇上人家嘀嘀咕咕,指指点点的时候,骆施就理直气壮地嚷道:“看不起盲人啊,真没素质。”

好吧,其实最没素质的人就是她自己。

骆施其实是有点怨陈炳墨的。

她当年给动画片配音配得好好的,吃穿不愁日子过得潇洒自在,然后某一天虎落平阳竟然沦落到给陈炳墨一个瞎子当了保姆。

也不算是保姆,她的职责不过就是尽全力地按照陈炳墨的嘱咐,扮演好另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那个死去的女人是陈炳墨妹妹。不愿意面对现实的陈炳墨找到了她,让她扮演好他的妹妹,好让他觉得自己唯一的亲人还活在这个世上。

说来也很神奇,骆施的声音和陈炳墨的妹妹如出一辙。

她不算如花似玉,但对着陈炳墨那张精致白皙的脸扮演另一个人的替身,哪怕工资高得离谱,她还是心怀怨怼。

于是她想方设法找陈炳墨的麻烦,比如说陈炳墨晚上洗澡,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让骆施帮他拿一下衣服,骆施十分响亮地应了一声后,转而去浴室里将他换下待洗的脏衣服递给他,一脸坏笑地看着他笨手笨脚地摸索着穿上。

这是骆施的恶趣味,毕竟欺负一个脾气温和又没有杀伤力的帅哥,简直称得上是一件让人喜闻乐见的事情。

——如果不是陈炳墨一直以德报怨的话。

陈炳墨穿上衣服,微笑着示意她靠近一点。等骆施靠近了,他摸了摸骆施毛茸茸的脑袋,语气很温和很宠溺:“明天是周末,你想去哪里玩?”

他的掌心很暖很宽厚,这么挨得极近温柔地对骆施说话,足以让从小没爹没娘独自打拼长大的骆施心软动容,以至于她本来计划好的“咱们去打高尔夫吧”实在没好意思说出口。

骆施由着陈炳墨像给狗狗顺毛一样摸着自己的脑袋,声音有点闷:“去逛街吧。”

陈炳墨点头应允,接着嘱咐骆施早点睡觉。

而骆施却一直等着陈炳墨睡着了才爬到他的床上去,戳了戳陈炳墨没有反应后,将他放在一边的电脑和耳机移开,很是小心翼翼地脱下了他的内裤,又很是小心翼翼地给他换上了新的内裤。

完成偷梁换柱这一系列动作后,骆施的心里才总算好受一点。

她有时候宁愿陈炳墨的脾气坏一点对她凶一点,也许她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

骆施很是忧愁地叹了一口气,推开门出去的时候,陈炳墨翻了个身。

他其实一直都醒着。

2

陈炳墨的条件很好,他好像有一笔足够他挥霍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遗产,自己又精通多国语言,空闲的时候就听着原文书籍来翻译,久而久之,拿到的翻译费也不可小觑。

但是他除了有一套偌大的房子,佣人和车子什么的一律没有。

骆施曾经建议他买辆车,反正她也会开,平时出门的时候自己开也方便。而她话音刚落,陈炳墨就冷了脸,语气很是不悦:“买什么车,你还嫌北京的空气污染不够严重?”

于是骆施只能怏怏作罢,因而今天和往常一样,她拉着陈炳墨的手去逛街,交通工具是地铁和公交车。

陈炳墨的手又白又细,简直不像是一个男人的手,骆施和他十指紧扣,渐渐就觉得有些心猿意马,所以当陈炳墨出声叫她名字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在意。

“骆施……你的高跟鞋踩到我了。”

骆施一开始没有听到,等到陈炳墨轻轻推了她一把她才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旁边有个女人十厘米高的细高跟不偏不倚地踩在陈炳墨的脚上。

而陈炳墨紧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言,他大概以为是骆施没注意踩到的,连抱怨都没有一句。

陈炳墨本就长得肤白貌美,虽然这么形容一个成年男人可能不大恰当,但因为陈炳墨看不见的缘故,从而比正常人出门要少,皮肤更是白得能看见血管。骆施抬头看着他忍着疼不言不语,心里头又是恨铁不成钢又是有一团莫名其妙的火。

地铁里人挤人,骆施却想都没想就推了那窈窕又性感的高跟鞋女子一把,阴阳怪气地说:“高跟鞋没长眼你自己该长眼了吧,踩到人脚感觉不到啊?你脸上那两眼睛是灯泡吗?”

那姑娘愣了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脸上红了白白了红,反应过来后也不甘示弱:“怎么着,我踩你了是吗?一看你就知道是个乡下来的,浑身一股多管闲事的乡土气息……”

这时候陈炳墨才算琢磨出来,原来踩着他的不是骆施,连忙去拉骆施的手臂,低声示意她不要计较。骆施火气上来才不管这些,当即就红了脸指着那姑娘爆粗口:“你看不起盲人怎么着啊?他就是只有我才能欺负,你他娘的算哪根葱啊?”

那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灯,周围的人没拉住,她一个巴掌就要朝着骆施招呼过来。骆施眼明手快连忙躲开,却没想她这一巴掌的掌风正巧扫到了陈炳墨脸上。

不出一会儿,陈炳墨的脸颊上就出现了红色的指印。

但还没等骆施彻底被惹毛,捋起袖子要上去拼命,就被陈炳墨一声大喝叫停了:“骆施,你给我消停一会儿!”

骆施看着陈炳墨无奈而薄怒的脸,只得恨恨地剜了那女子一眼后作罢。

而因为这个小插曲,骆施也没能和陈炳墨逛成街。她愤怒得厉害,不管陈炳墨怎么说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把陈炳墨送回家后给他开了电脑让他听歌,说自己要出门买菜。

但实际上她揣着陈炳墨的金卡去了4S店,刷了一辆几万块的大众车,又随便挂了一块临时车牌,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家。

骆施哼着歌凑到陈炳墨身边,很是愉悦地戳了戳陈炳墨漂亮的侧脸,在手指被陈炳墨握过去的时候,顺便将那串车钥匙送了过去,义愤填膺地邀功道:“我看不得每次和你坐公交车或者地铁,都要被没素质的人欺负,所以我揣着你的卡去刷了一辆车,以后咱们出门再也不用和今天那种女人吵架啦。”

陈炳墨有好一会儿没说话,骆施以为他是被这从天而降的惊喜感动坏了,刚想调戏他几下,却不防陈炳墨突然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接着猝不及防地把那串车钥匙扔出去,浑身颤抖着转过身来对着骆施,从未有过的严厉:“把车子退回去!”

3

骆施觉得特别委屈。

她觉得自己完全是出于一番好意,陈炳墨不领情也就罢了,竟然还冷下脸凶她。是,她是个没什么话语权的保姆,但保姆也是有自尊和人权的好不好,陈炳墨这个大抠门,连辆车都舍不得买。

接下来一个星期,陈炳墨不答理骆施,骆施一看到他就满肚子火气,更是不想主动答理他。于是她就频频在屋子里看到陈炳墨因为无人指示,不时地磕磕碰碰,不是被桌子绊倒,就是摔在洗手。其间骆施一直咬着牙在冷眼看着,但她等了一天又一天,很是有骨气的陈炳墨竟然也没有出声叫她帮一下忙。

但陈炳墨终究还是没忍住,因为这天的午饭,骆施在菜里放了芥末。

骆施一直观察着陈炳墨的表情,陈炳墨一开始蹙着眉头,大约是想忍而不发,但再吃了一口后终究没能忍住,搁下筷子对着骆施的方向才算开了金口,却不是骆施意料之中的服软搭话。

“你把车退掉没有?”

骆施暗暗啐了一声,暗骂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反正一开始就是陈炳墨委托自己全权照顾他的生活,想买什么都可以。

她据理力争:“没有。我每天出门买菜很方便,为什么要退?”

陈炳墨的眉头皱得快要夹死一只苍蝇,这代表他真的生气了:“我叫你退掉就退掉!”

骆施冷冷地瞪着他,不再说话,忽然却把筷子一摔,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我就不退,不但不退,我还要揣着你的金卡一走了之。你就一个人在这里抠门着等着饿死吧!”

说完,没等陈炳墨有进一步的反应,骆施拉开椅子解下围裙打开防盗门就夺门而去。她一肚子火,又委屈又愤怒,以至于等她出了家门走了老远,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没有带钱包,没有带手机,连钥匙都没带。

而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骆施在小区附近的街市转了一圈,心头一团火转得所剩无几又加之肚子饿得咕咕叫时,才很是没面子地慢吞吞往家里走。

她一边在心里唾弃着自己,一边幻想着回去后陈炳墨肯定会逮着她狠狠地嘲笑,所以当她猛然间听见前方隐约有陈炳墨的声音时,她蒙住了,以为自己在幻听。

当她下意识地抬头定睛一看——

不远处的小区门口,陈炳墨大声地叫着她的名字,他的黑发乱蓬蓬的,白衬衫上的扣子从第一颗开始便扣歪了,裤子更是穿反了,大约是出来得急,他连鞋子都没换,却穿了两只不一样的拖鞋出来。骆施甚至看见了他膝盖上摔倒留下的灰尘痕迹。

有人从他身边经过,被他摸索着一把抓住,不停地问:“你看到骆施没有?”

那人皱着眉头有点怜悯地反问:“长什么样?”

陈炳墨怔了一下,好像忽然被人打了一拳似的,表情怔忪着,颓然放下了手,眼珠是黑的,只是没有光芒,弓着身子垂着脑袋站在原地,一瞬间好像被人抽光了全部力气,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小孩子。

骆施心头一震,如鲠在喉,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一点点地靠近他,走得很近了才听得见陈炳墨在低声嗫嚅着什么,细听之下才发现是——

“爸爸、妈妈和妹妹就是出车祸离开的,我的眼睛也是。不要开车,不要一个人出去……”

原来他一直不肯买车的原因是这个。

骆施死死咬住嘴唇,忽然再也忍不住心底翻涌着的酸涩情绪,几步扑过去死死抱住了他。陈炳墨愣了愣,在这熟悉的气息中很快反应过来,颤着手指反抱住了怀里人。

他听见骆施哽咽着向他道歉:“陈炳墨,对不起。”

4

骆施消停了好一阵子,都没有想方设法找陈炳墨的麻烦。

但她个性跳脱,生来就不是个能在家里好好待着的淑女,陈炳墨又是个大闷葫芦,无趣得很,骆施渐渐也就不再把那天陈炳墨跌跌撞撞出门找她时,给她留下的动容情绪放在心里,转而又开始各种调戏折腾陈炳墨。

比如说,在陈炳墨的家居服上剪一个洞,给陈炳墨不知不觉穿上,正好露出了委婉的肚脐眼。骆施瞧一眼笑一次,笑声惊动了陈炳墨,于是陈炳墨一脸茫然地问:“你怎么了?”

骆施总不能告诉他自己恶作剧得逞在很没道德地嘲笑,于是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没什么,我看到你心情好。”

骆施发誓,陈炳墨在听到她这句话时耳根红了,但他接下来的话就让骆施笑不出来了,他煞有其事地说:“骆施,我觉得我的肚子凉飕飕的,我是不是着凉了?”

还没等骆施开口,陈炳墨便自个儿摸上了自己的肚子,揉了一圈后终于觉察出异样来。他看不见,便又小心翼翼地在宽松的上衣上摸了好久,才总算发现了那个明显是被人剪出来的破洞。

他愣了愣,总算明白骆施为什么会笑了。

陈炳墨没有说话,他就这么站着,目光无神面无表情。

骆施的笑容便这么凝固在了嘴角,她张了张嘴有些心慌地想要解释,但是她能解释出什么来呢?说她故意这么拿他看不见开玩笑?

骆施再不懂事,也知道这样的自己很丑陋。

陈炳墨站在那里好久好,傍晚的霞光斜斜地落在他的轮廓上。他很瘦,平日里的温和也掩不住他身上彻骨的孤独和悲伤。

但最终陈炳墨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对她说:“我去卧室换件衣服,晚饭不用叫我吃了。”

骆施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就觉得心里很难过。

等到夜深,骆施翻来覆去在侧卧睡不着,还是蹑手蹑脚起来偷偷去了陈炳墨的房间。陈炳墨的睡相永远好看得像是在拍电影。骆施趴在床边盯着他的眉眼看了一会儿,静静地说:“陈炳墨,对不起,我老是和你说对不起,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骆施等了一会儿,终于听见陈炳墨默叹一声,伸出手朝着她的方向摸索过来,好一会儿才摸到她泛着暖意的脸颊,嘴角的笑意很释然却有些苦涩,他说:“我知道的,你其实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不,她其实一点都不善良,而在陈炳墨的善良宽容之下,越发显得她鼠目寸光。

骆施也摸了摸他的脸,忽然很想亲一亲他,但这个念头让她吓了一跳,只好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我给你唱首歌吧。”

她其实也没想好唱什么歌,能把此刻这有些奇怪的气氛敷衍过去,但下一秒她想都没想便唱出一句:“突然希望想抱住你不放,但是靠这一双手,怎可抵挡,人潮浩瀚。”

陈炳墨一直在笑,但不管他再怎么掩饰,骆施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他的笑容有裂缝,他轻抚着她面颊的手指,在颤抖。

5

如果不能开陈炳墨的玩笑,老实说生活中还是少了大部分的乐趣。

但近来骆施发现了比恶作剧还要有趣的事情,那就是陪陈炳墨喝酒。

骆施听养生节目里说不经常做户外运动的人适当喝红酒有益处,于是她就买了几瓶昂贵的红酒回来给陈炳墨喝。

但是骆施明显搞错了适量的概念,整整一晚上,她连哄带骗把整整一瓶酒都让陈炳墨灌了下去。陈炳墨竟然还毫无怨言,很是乖巧地服从命令。

可是当骆施去厨房收拾了一圈回来后,发现仍然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的陈炳墨不太对劲了。他的脸粉红粉红的,表情特别迷茫无辜,不时地便嘿嘿傻笑出声来,间或夹杂着骆施完全听不清的自言自语。

但骆施观察了他一会儿,内心却沸腾了,现在这个陈炳墨比曾经穿着露脐装的他可是好玩太多了。

于是第二天傍晚,吃完晚饭,骆施忍不住把陈炳墨拖去了酒吧,那种陈炳墨应该鲜少来过,却是她以前三天两头流连忘返的地方。

酒吧里很吵,骆施拖着陈炳墨的手进去,把人安顿在角落里塞给他一瓶果酒,大声嘱咐他:“你待着这里别走,我一会儿来找你。”

陈炳墨难得没有像平时那样好说话,他自然知道酒吧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蹙眉道:“你去哪儿?”

骆施的神经已然随着酒吧内的嘈杂气氛和劲爆音乐兴奋起来,拍了拍陈炳墨的肩膀叫他放心:“我去跳一会儿舞,马上就回来。”

陈炳墨还想再说什么,但他没有抓住骆施的手,只能怔怔地保持那个伸手挽留的姿势坐了一会儿,静悄悄地灌了一口喝不出酒味的酒。

那边的骆施却已经全然忘我地High了起来,她挤进去中间跳舞的人群,和几个看起来十足放荡不羁的小帅哥跳了几支贴面舞,完全把目不能视的陈炳墨抛到了脑后。等她精疲力竭回去找陈炳墨时,角落里哪还有陈炳墨的影子!

骆施心里一咯噔,瞬间就慌了神,连忙左顾右盼开始疯找。她根本没法想象,看不见的陈炳墨在这种人员混杂的地方该怎么毫发无伤地回来。但她拉着服务生问了一个又一个,焦头烂额之际就听到了一个并不算失而复得的好消息——

“你说那个穿黑色休闲西装看不见的男人?哦,他刚才好像和李家少爷发生了点口角,被带到二楼教规矩去了。”

骆施火急火燎地又跑去二楼,这才知道所谓的李大少爷是谁。

她以前好歹是个三流的配音演员,也跟着公司里的人陪着什么所谓的投资人吃过饭,其中就见过这个男人,李炎洛。

陈炳墨正坐在沙发上,面前满是酒杯,大概是这群纨绔子弟想要他喝光所有的酒,偏偏陈炳墨不卑不亢地沉默着,任由这些人拐弯抹角地嘲讽他是个瞎子。

骆施握紧了拳头,冲过去便对着李炎洛鞠了一躬:“李少爷,我代他给您道歉,我以前在公司当配音演员的时候陪您吃过饭,你看在这个交情上别难为这人了。”

只是她认识李炎洛,人家大少爷可不见得还记得她。李炎洛嗤笑一声,不以为意:“哟,英雄救美啊这是!不过谁告诉你我要难为他了?我是在跟他讲道理。啧啧,我刚才在楼下刚说了一句那个舞池里跳贴面舞的穿红色衣服的姑娘真辣,哦,我说的就是你,这家伙就不管不顾地扑上来给了我一拳,明明是个瞎子还打得挺准,讲不讲道理啊真是!”

骆施瞥了一眼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的陈炳墨,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但我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你要帮他道歉也行,把桌子上那些酒给喝了,再跟我跳一支舞就成……”

李炎洛的话音还没落下,却被一直沉默不语的陈炳墨抢了白,他冷声开口:“是我打了人,我来喝。”

他伸手去摸茶几上的酒杯,碰倒了几只,但他还是抿着唇不让任何人帮忙,吃力地捞过杯子,再豪迈地一饮而尽。

这个画面和曾经他站在小区门口手忙脚乱找自己回家的画面比起来,真的不算什么,但骆施蓦地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戳中了心脏,疼得她不知不觉间眼里就聚集起了雾气。

陈炳墨一直在喝,表情坚毅丝毫不显软弱,喝到最后连那群纨绔子弟都觉得没意思,骂了几句后索性把场地让给发疯的陈炳墨。骆施这才有机会上前夺过他的酒杯,哑声冲他吼:“别喝了,人都走光了!”

陈炳墨真的喝糊涂了,骆施吼完半分钟他才缓缓将杯子放下来,对着虚空发呆,好一会儿才有些艰难地转过头,朝着骆施说话的方向喃喃地道:“你说,如果我能看得见,你会愿意和我跳一支那样露骨的舞吗?”

骆施怔忪间,陈炳墨已经凑了过来,他先是用手摸索到了骆施冰凉的脸,接着便毫不犹豫将自己滚烫的双颊贴了过去,然后他吻了吻骆施的嘴角,语气很随意却很悲伤:“我好忌妒。”

6

骆施再也不会在陈炳墨面前提去酒吧之类的事情了,当然他们彼此也没有对酒吧内发生的事情,和那个莫名其妙的吻有所解释和后续发展。陈炳墨依然是那个陈炳墨,温和好脾气,彬彬有礼,督促骆施早睡早起,叮嘱她要多加运动。

以前骆施喜欢跟他涎皮赖脸闹着玩,经由酒吧一事倒是安分了不少,她总觉得要不是她贪玩胡闹,就不会连累陈炳墨,那么善良好人的陈炳墨。

只是骆施一安静,偌大的房子就像一对小夫妻正在怄气冷战,气氛那叫一个萧条。不过好在骆施一向话多,经常拉着陈炳墨讲一些周边的琐事,冷场的机会很少。

这几天来,对门那家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有人在门口砸门骂人,骆施出门买菜的时候总看见对门门口坐着几个穿着汗衫露出虬结肌肉,恨不得在脑门上写上“老子是流氓”的人,一见到她出门就吹口哨,不怀好意地盯着看。

然后这一天,骆施实在没忍住,出门的时候把门掩上就对着那几个人问:“你们天天在这里做什么?门卫是怎么让你们进来的?你们再这么下去我会去检举你们扰民的。”

领头的那个汉子不以为意地吹了声口哨,啧啧有声:“小妞还挺有个性哈,你对门欠了俺们一大笔钱,看你也挺有钱的,替他还上俺们就滚蛋,咋样?”

回答他们的是骆施不屑而鄙夷的一个白眼。

只是骆施没想到,当她买菜回来并没看到那几个在门口常驻了快半个月的人,而待她从口袋掏出钥匙要开门时,本该严丝合缝的大门微掩着稍加碰触就打开来——

骆施一怔,看清楚屋里的情形后,迈进玄关的脚步瞬间就僵在了原地。

客厅里一团糟,椅子被打翻,桌子四脚朝天,沙发也偏移了原本的位置,电视机索性被人砸得粉碎,房间的门都大敞着,隐约看得见里面被翻动过的痕迹。

骆施手里的东西应声落地,她匆忙跑进去的时候差点被绊倒,而她终于看见这个屋子里最重要也最珍贵的人,陈炳墨靠在角落里的墙壁上,手腕上满是差不多快干涸的血迹,他的脑袋低垂着,手里却死命地攥着什么东西。

骆施的脑子里轰隆一声,再回过神来时眼泪就已经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她踉跄着跑过去试着扶起陈炳墨,轻拍他的脸好让他恢复意识:“喂,陈炳墨,你别吓我啊,我只是出门买个菜而已……”

她根本说不下去了,因为陈炳墨忽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气若游丝地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小声呢喃着什么:“抱歉,另一个被抢走了。”

他的手里是明显的红痕,但骆施还是在泪眼婆娑中看清,那是她一直最珍爱的外婆送给她的银镯子,本来有一对,现在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只。

骆施想冲他吼一句“你丫怎么这么傻,就为了只破镯子把自己搞成这样值得吗”,但她说不出口,她唯一可以做的,便是紧紧把这个长手长脚的男人拥在怀里。

陈炳墨确实很傻,他本来老老实实在屋里坐着听电视,听到撬门的动静还以为是骆施回来了,想都没想竟然主动摸索过去给人抢劫犯开了门,却被人挟制着让他交出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银行卡和密码。

陈炳墨还算识时务,于是便把家里的现金都给了那几个人,而那几个人并不满足,拿着刀威胁他还要车钥匙和银行卡。陈炳墨说家里没车,但还是把几张卡和密码老老实实告诉了他们,因为他们说“密码要是错的,你那个出去买菜的女朋友就等着被我们兄弟欺负吧”。

后来他们自己又到房间里去翻,陈炳墨忽然想起了骆施视若珍宝的那对镯子,踉踉跄跄就挣开挟制去找,揣在怀里死都不给他们,两厢推攘间,他的手臂就被划破了,还被推在墙壁上撞到脑袋半天晕沉没起来。

骆施是又心酸又气愤,一边给陈炳墨换衣服一边说:“他们要你就给他们好了,是人命重要还是东西重要啊?”

陈炳墨小声说了句什么,骆施没听清,但随后陈炳墨却慌了起来,颤抖着抓住骆施的手,像是在挽留又像是在自责:“家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但我在瑞士银行还有存款,你不要走。”

骆施怔了怔,眼泪猝不及防地就掉下来,但她很庆幸,陈炳墨看不见。

7

嫌疑犯不用多说,骆施能联想到的就是在她家门口蹲点了半个月,早对她的作息出门习惯了如指掌的那些人。

楼道和小区的监控录像也都显示,这几个人的确是最近才在这里出现,贼眉鼠眼举止粗俗不像良民。

但就算报了案、知道犯人长什么样,损失也一时半会儿挽回不了,骆施只能一边整理房子一边气得肺都疼,逮着那几个男人从祖宗十八代开始骂起。

陈炳墨温言安抚她:“没关系,我有钱。实在没办法我可以多翻译几本书,你不用在吃穿用度上亏待自己。”

每次陈炳墨微笑着这么说话时,骆施都心酸得不知如何是好。

若是陈炳墨没有遭遇那么大的变故,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一表人才,彬彬有礼,有一个门当户对且美貌如花的女朋友,哪用像现在,走路靠扶墙,洗衣做饭都要求人,每天总是睡得很晚,因他要赚钱养家。

骆施没再用陈炳墨的钱,这几年来陈炳墨从来没有亏待过她,给她的工资堪比外企工作的白领,到了过年还有大大的红包,而她又没有家人,和陈炳墨一起也花不了什么钱,于是她揣着自己还算不菲的存款去置办了和原来一样的家具电器,她甚至花了几千块给陈炳墨买了个音质超好也很护耳的耳机——陈炳墨白天翻译时为了听得更清楚戴耳机,晚间怕吵到骆施休息也戴耳机,长年下来耳朵经常莫名其妙地耳鸣。

就在抢劫遭盗的阴影随着时间日复一日淡化时,陈炳墨出了点问题。

那天陈炳墨生日,骆施弄了一大桌菜,她还亲自给陈炳墨下了长寿面,端给陈炳墨吃的时候深思熟虑了半天,忸怩着开口说了一句话。

陈炳墨“嗯”了一声,示意她再说一遍自己没听清,而骆施无意中一抬眼,就看见了陈炳墨的右耳朵,正往外渗着触目惊心的血丝。

拿到检查结果的那天是个晴天,骆施站在陈炳墨的病房外,却觉得头顶上被罩了一朵怎么挥都挥不走的乌云。她想不通,陈炳墨这样好的人,为什么总是这么倒霉?她想到泣不成声都没能将这个问题想通。

陈炳墨戴的耳机是入耳式的,常年下来严重损伤了听力,医生说要随时做好他可能再也听不到声音的心理准备。

骆施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陈炳墨正对着笔记本电脑一边听着,一边凭着对键盘的印象盲打,时而会有错字,但骆施并不打算提醒他。

她只是不着痕迹地收走了他的电脑和耳机,有点凶狠霸道地警告他:“以后不许再用耳机了,咱们弄个隔音效果特别好的书房,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陈炳墨缓缓地笑了,像个小孩子,他朝着骆施伸出手,骆施连忙握住,然后听见陈炳墨温声回答:“听你的。”

骆施一直在担心如果陈炳墨闹着要出院回家怎么办,但不知为何,陈炳墨并没有纠结这个问题,他只是变得有点啰唆有点唠叨。

他经常叮嘱骆施记得去给他交保险费,也经常絮絮叨叨地给骆施说他少年时去过五十多个国家的趣事,骆施却不爱听,因为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她总觉得唠叨的陈炳墨好像是在交代后事一般,不吉利。

尤其是陈炳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说起:“如果我真的哪天出意外不在了,保险的受益人就是你,你记得去拿钱,也记得给自己买一份养老保险,好好地活着。”

骆施当即就冷了脸,捏了捏他那根本没有什么肉的脸颊:“呸呸呸,乌鸦嘴!我还等着照顾你一辈子呢。”

陈炳墨就笑了,他笑起来永远是风轻云淡的,只是这一次,弧度很悲伤。

骆施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彻底忍不住哭出来,只好借口说去给他削水果,陈炳墨便说自己要吃菠萝和甘蔗,尽是费事的水果。

8

骆施端着水果盘推门进来的时候,病床上没有人。

这些日子来陈炳墨一直不离手的电脑放在正对着门的位置,文档开着,页面还亮着,字号很大,骆施一眼便瞧得见。

楼底下是救护车呜啦呜啦和不绝于耳的吵闹声,骆施的双手忽然就颤抖得握不住这压根没多重的盘子,削好的菠萝、甘蔗、芒果四散在她的脚边,再没人会去享用它们了。

陈炳墨说,对不起骆施,我还是不忍心亲口和你告别。

他要怎么和她说告别呢?他是一个瞎子,也很清楚自己马上就要变成一个聋子,他甚至再也没法办法听到她的声音,虽然吃力但将就地摸到她的脸;他也没办法再去赚钱,他接下来一辈子估计都只能像一个废人一样在那里干坐着,生活的重担从此交给骆施,等着骆施把饭送到他手边。

而骆施又是他的谁呢?他根本连一句其实我爱你都不敢说出口。

他的双手记得骆施的轮廓,可是他这一生最爱的女人,他竟然连她的真实相貌都不是十分清楚,他只记得她的声音,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耳边时犹如平地一声雷,瞬间就劈开了他往日的沉沉黑夜,叫他感觉到了温暖和光明。

骆施的声音和他的妹妹一点都不像,叫她来身边扮演什么角色也都是扯淡,他只是喜欢上了一个女人,从不是因为她像谁,却苦于没有资格没有筹码,害怕被嘲笑被拒绝,但他庆幸自己还有些钱,能自以为是地留她在身边,偷偷摸摸小心翼翼地爱着她。

但这是他能做的全部事情了,他看不见,他给不了她许多,而不久以后他会听不见,那时候他什么也给不了她。他知道骆施不会丢下他不管,但是他是一个男人啊,他怎么能容忍自己像个废人一样等着最爱的女人来养活自己,然后在柴米油盐的琐碎生活里磨掉所有的好感和耐心,打心眼里看不起他呢?

陈炳墨不敢,他不敢去赌一把,他怕失去,怕自己一无所有。

与其拥有后再失去,还不如不要拥有。

他只能这么糊涂而脆弱地结束自己的生命,留给骆施的是一笔可观的保险费,还有不菲的翻译版税,只是舍弃一条命而已,哪有骆施珍贵。

就像骆施问他是人命重要还是东西重要,他的回答是,你最重要。

还有一次骆施给他灌了一瓶红酒,喝完后他坐在那里自言自语,想的也不过全是她,念的不过也全是她。

上次他在酒吧里喝醉了酒,借着酒力亲了她一下,骆施其实不知道那时候的他清醒着,他只是忽然想到自己这辈子都不能和她跳上一支舞,忌妒又悲伤得发狂,无法克制罢了。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就如骆施给他唱的那首歌,突然希望想抱住你不放,想抱着你一辈子都不放,但是靠这一双手,他只有这一双手,如何抵挡,人潮汹涌,四季浩荡?

电脑屏幕终于暗了下去,骆施没有哭,只是望着敞开的这位于八楼的窗户,无论如何都没有走过去望一眼的勇气。

骆施活了二十几年,遇见很多人,但没有一个人能像陈炳墨一样,让她动了心下了决心,就算没有一句甜言蜜语,也要陪着他到海枯石烂。

她一直以为他对她的好,全是缘于自己的声音酷似他妹妹,而真相却如此让人意外。

骆施捂住脸颓然地跌坐在地上,她忽然好恨自己,恨她端给陈炳墨长寿面时只说了一遍的话,为什么没有再多说一次让他听到。

如果多说一次,现在的结局会不会就不是这样?

她说,我想陪着你,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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