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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四益杂文二题

时间:2024-05-04

闲话 《四库》

不避皇上名讳

三十多年前,毛泽东召见刘大杰教授,谈了许多文学史上的问题。大杰先生曾在复旦大学中文系的教师中作过传达。笔记已失,记忆难详,只记得说过不喜欢杜甫,喜欢三李一类的话。三李者,李白、李贺、李商隐也。讲到李贺,还曾说他思想解放,敢于直呼帝王的名讳。如 《金铜仙人辞汉歌》中“茂陵刘郎秋风客”,称汉武帝为“刘郎”;《苦昼短》中“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把秦皇汉武连名带姓地叫了出来。那时读书不多,很觉新鲜。

其实,对于前朝皇帝不避名讳,似乎也算不得大不敬。《北史·文苑传》 有“颉颃汉彻,跨蹑曹丕”之句,宋代李廌也有诗道,“汉彻方秦政,何乃误至斯”。因此,单凭直呼前朝皇帝的姓名,还不能判定是否思想解放的。只不过这些都被爱新觉罗·弘历下令删掉了。对于皇上,不管是本朝的还是前朝的,都要毕恭毕敬,那是“我大清”的规矩。

乾隆四十二年(公元 1777年),这位皇上翻阅四库全书馆进呈从 《永乐大典》 中辑出的书,偏偏读到了上引李廌 《济南集》 中的那首诗。于是大发了一通议论,说是李廌乃宋臣,汉武帝是中国正统的皇帝,他们家老祖宗未必不曾当过汉代的臣僚,怎么能乱摇笔杆,不顾名义,这样轻妄!“乃千古以下之臣,转将千古以上之君称名不讳,有是理乎!朕命诸臣办理四库全书,亲加披览,见有不协于理者……即降旨随时厘正,惟准以大中至正之道,为万世严褒贬,即以此衡是非。此等背理称名之谬,岂可不为改正,以昭示方来。”于是命令 《北史》 中的“汉彻”要改为“汉武”,《济南集》 中这句诗要删除,而且要告诉四库馆臣,校勘书籍的时候,凡遇这样的情况,都要“加签拟改,声明进呈。”

我不曾翻检 《四库全书》 本的李长吉歌诗是否已遵旨改过,如果纪昀之流不曾偷懒,毛泽东看到的李贺诗集,大约不会是四库本。由此,也可以明白,我们实在不必把那部钦定的 《四库全书》吹得天花乱坠,相反,用到它时倒要多存一份戒心,因为那是皇上为了他的利益做过很多手脚的。

此一时,彼一时

帝王们都是实用主义者。在尚未得天下时,大抵是能够“礼贤下士”的。那时,“三顾茅庐”也好,“解衣推食”也好,“招降纳叛”也好,全都可以办到。话怎么说着好听怎么说,事怎么办着好看怎么办,对底下的僚属,不管是一同在草莱中结义的,还是半路上投降的,真个如兄如弟,如糖似蜜。想当初,清兵入关之际,对于明朝的官员将领,只要肯降,便求之不得,封爵封王,毫不吝惜,因为这些人的归降瓦解着明王朝的势力,加强了清政权的地位。但是,谁要是以为皇上真个是求贤若渴,“革命不分先后”,那就大错特错了。但凡皇上,他对望风来降的一向心怀疑忌。他的逻辑是,既然今天可以叛明而降清,明天便可以叛清而降别的什么人。因此,一到龙椅坐稳,首先拿来开刀的便是这批“贰臣”。吴三桂之流拥兵自重,报应之速不去说他,就是钱谦益这样的文化人,死了以后也终于难免重新拉出来“鞭尸”。

钱谦益在明末当过礼部右侍郎,在南明福王时当过礼部尚书,降清后又当了六个月的礼部右侍郎。虽不是位居极品,却可算得“文化班头”。黄宗羲称他“主文章坛坫,几与王弇州(王世贞)相上下。”但是到了乾隆时,沈德潜进 《国朝诗别裁》,以钱谦益冠卷首,乾隆就命撤去其诗,理由是,钱“在前明曾任大僚,复仕国朝,人品尚何足论!”接着,在编纂 《四库全书》 时,又下令各省督抚,将民间所藏钱氏著作全部收缴销毁,理由仍是“其人既不足齿,其书不当复存。”接着,又下令所有钱氏作序、收有钱氏诗文或引用钱氏言语的著作,一概都要删削。不仅如此,乾隆还下令要为钱谦益之流在国史中立《贰臣传》,“使不能纤微隐饰,即所谓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者”,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永远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了。和钱谦益遭到同样命运的,还有吴伟业、龚鼎孳、洪承畴、祖大寿、王永吉、叶初春等一批人。倒是当初令清人恨得咬牙切齿的宁肯死节、不愿降清的硬汉子,乾隆这时又假惺惺地予以褒扬。在乾隆看来,死人不会再捣乱,褒扬他们可以励臣节,学他们的样,便会忠于现在的主子;而变节之人,利用价值已无,鞭尸扬灰全不足惜,省得看着他们荣华富贵眼红,一有风吹草动,就学着他们倒戈。这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了。

糊弄皇上

今天的人,已经少有见过皇上的了。对于皇上怎么生活,怎么办事,也都不甚了了,即或从书上看到一点,也往往语焉不详。所以,将皇上拍电影,拿皇上做广告,都可以从心所欲,爱怎么说怎么说。看的人呢,只要故事好看,言词动听,也懒得去辨什么真假。历史学家忧心忡忡,专门召开座谈会,呼吁尊重历史,但真正按照史实写的,偏又不叫座,看客们似乎宁可听那些好玩儿的胡说八道。

其实,真实的历史也是很有趣的,只不过许多事儿,编戏的人没有把它发掘出来。就说臣工们怎么变着方儿糊弄皇上,若有人把这些事情钩稽出来,恰当地写进戏里,一定很有意思。

翻看编纂 《四库全书》 的一些史料,就深感臣工们应付的巧妙。应付也是一种才干。

《四库全书》 是乾隆亲自“挂帅”的。有人以为皇上挂帅,一定言出必行,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其实大大不然。底下人有底下人的办法,皇上再精明,也跳不出他们的掌心。

比如说,皇上要抄书抄得快,限时限刻完成,怎么办?抄书的人有应付的法子:有钱的可以雇人帮着抄,不是要快吗?贴一点钱,雇几个工,眼下赔点儿,只要皇上高兴,说不定赏个什么差使,那可就全捞回来了。没钱或舍不得往里贴钱的呢,就整卷整卷地漏抄,甚至來个“空盒记” ——书套子里是空的。要不就把书铺里的“坊本”塞在里面顶数。这类事书成之后是屡有发现的。

皇上编书要编得快呢,也一样,马虎一点就是了。现在都说编 《四库全书》的是纪晓岚,其实同他一起负责的还有陆锡熊,在他们上头还有大学士于敏中。许多方针、办法,都是于氏在那里指挥的。热河是清王室的夏宫,《热河志》 是原来就有稿本的,编 《四库全书》 时,皇上要重修,而且限时很急。负责修书的人很是认真,写信给于敏中,要他帮助弄清各处行宫的间架方向,不但要弄清新的,还要弄清旧的。要讲认真办书,自当如此。但现在是给皇上当差,他要快,你就不能慢慢来。必得先糊弄住了皇上才成。因此,于敏中就指示下属:如果要把行宫的间架方向一一弄清,不但今年完不了,而且明年也完不了,皇上既然没有这样要求,又何必自讨苦吃。只要按皇上说的要求做了就行了,不要再节外生枝。以这样的态度编书,能有高质量吗?这事儿于敏中最明白,所以他感叹道,像 《玉海》、《日下旧闻考》 这类有用的书,私办更胜于官办。

再有,皇上贪多,贪大。这一点于敏中早就看出来了,因为乾隆几次问他,历朝历代购求遗书,哪朝最多?从问话里听得出,乾隆是想创个记录。皇上有这心思,就得迎合,得变着方儿把书的总数说得多点,以满足皇上“好大”的需要。没有那么多怎么办?有办法。于敏中指示陆锡熊、纪晓岚,各种丛书,若一总算,只能算一种;如果把丛书拆开来算,数量就多得多了。比如 《广汉魏丛书》,若总算只一种,拆开来就有七八十种;而 《津逮秘书》,拆开来更有一百四十来种。于敏中还有个更讨巧的主意:按卷统计。一种书,如果论卷数,那数字又不知要多出多少来。不妨摘抄他的两封信,以见臣工们的数字游戏是玩儿得何等出色:

四库各书,总数已至八千,原不为少。但见所开之单止论部数,似当汇总而计。如 《汉魏丛书》、《津逮秘书》 之类,若分列书名,不下百余,而总计只两种耳。

前次奉旨查历代所购遗书何代最多,已据录寄,尚未覆奏。愚意以历朝之书,多以卷计,此次书局所开及外省所送,各以部计。若就其卷帙,折衷言数,不知当得几十万卷?希足下约核一下大概,寄知,以便奏覆也。

玩弄数字,是糊弄上司的最佳手段。这法子似乎至今尚在使用。

乾隆自以为是本事极大之人,他也确实能把臣工玩弄于股掌之上。许多为他的 《四库全书》 效尽犬马之劳的人,待到书成,都没有落得好下场。像陆锡熊、陆费墀,死得都是很惨的。但是,他自己也一样受到了臣工的糊弄。一部 《四库全书》,他自以为是一件丰功伟业,不朽盛事,其实,正如陈垣先生所说:“办书要旨,第一求速,故不能不草率;第二求无违碍,故不能不有所删改;第三求进呈本字画无讹误,故进呈本以外,讹误遂不可问。”“世之震惊 《四库全书》 者,可以不必矣。”今天对 《四库全书》 敬畏如神,大吹大擂者,大抵是不明底细,因而受了被糊弄了的皇上的糊弄了。

明白了这种糊弄可以达到怎样的地步,也就一定明白把 《四库全书》 吹嘘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实在是无稽之谈。他们若不是自己并不明白,就是想让“别人”跟他们一样地不明白。以其昏昏,怎能使人昭昭呢。

今之学者

读书的难,倒并不全在词义的理解,更多是时代的隔膜。

譬如 《四库全书》,这是今天一些学者一说就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文化工程”。《全书》当时抄了七套,三套已经毁于战火。剩下四套,杭州的那套是散失之后又逐渐补齐的;运到台湾的那套,前些年已经翻印出来;最近,另一套又要翻印了。报刊上介绍说,翻印这套 《全书》 是让“中华民族的这套文化精品”重现于世,不但能“维护国家统一”,还能“传承民族文化”,真像又发掘出了什么宝贝一样,好在吹法螺不犯法。

先前的学者说法不同。周作人在一篇回忆中说:“鲁迅平常有一个意见,似乎一直不太为人所注意,所了解继承。这便是他看不起 《四库全书》 以及 《康熙字典》 等官书的意见。”鲁迅的意见明明白白载于他的著作,毋庸具引。其实,这也是周作人和当时许多学者共同的认识。周作人说:“《四库》 是什么呢?这只是清朝乾隆帝弘历所开办的图书馆,收集的东西虽不少,却都是经过誊写,不讲校勘的抄写本,装潢好看,内容并不可靠,远不及后来诸家各校本之有学术价值,此其一。”抄书的都是一般举人、秀才,“这些科举出身的老爷们本来不懂得什么是学术,抄写编纂只当作差事公事办,而皇帝是天作之圣,君师合一,更是任意妄为……禁书与文字狱是其结果,可以说是 《四库全书》 的一个大收获,此其二。”周作人对皇帝的任意妄为举了几个实例。比如,陈寿的 《三国志》 记关羽死后追谥曰壮缪侯,但乾隆大概看三国演义入了迷,要赏关羽一个好谥法,硬说 《三国志》 不对,下令改为“忠武”。于是今之学者佩服得五体投地的 《四库全书》 里的 《三国志·关羽传》就说是谥忠武了。除了这类可笑的事情,还有许多更为可恶的事,那就是大段删改原书,使之符合皇上的口味。有时为了做得让人看不出来,删改处竟像织补匠一样做得字数都一样。周作人认为,对 《四库全书》 和康熙、乾隆两朝编纂的那些官书称道不衰,“这也是中华民族的一个耻辱”。他还说,“什么时候中国读书人不再迷信 《四库全书》,不再依靠 《康熙字典》 了,那时中国的国文国学才会有转机。”

看来,先前的学者和今之学者确有不同。前者有不迷信皇上的勇气,而后者一说皇上膝盖就软;前者对书,要求可靠、有用,后者则讲规模、讲装潢、讲皇家,唯独不讲可靠;前者对文化统制、思想控制敢于起而抗争,后者对此则已麻木,甚至在赞美这种文化的屠戮了。这样的差别大概也是风气使然吧。诗曰:

《四库全书》 新样妆,

你方下场我登场。

算来几十年间事,

一统天下是颂扬。

拍马文章

“千错万错,礼多不错;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是过去社会的经验之谈。大概因为在那个社会里,送礼没有拒收的,被拍马屁没有不喜的,所以流传了这样的民谣。在一般人眼里,就是阎王老子,听到马屁也是高兴的。

一则笑话说:一个秀才专擅拍马,这日寿终正寝,来到阎王宝殿。阎王斥他不务正业,不攻文章。他大叫冤枉,并称愿意当场殿试,即请出题。阎王思题之际放了一屁,为掩饰尴尬,便道:“就做一篇‘屁吧。”那秀才果真有倚马之才,当即念道:“伏維大宗师。高举金臀,洪宣宝屁。依稀乎丝竹之声,仿佛乎麝兰之气。生员立于下风,不胜馨香之至。”阎王听了这篇颂词,不觉破颜一笑。这一笑,原先的痛斥之心便抛到莫须有之乡了。或许痛斥之后本要惩处,这时也就认真不起来了。

笑话本只当笑话,看过之后,也就一笑了之。不料闲翻笔记,竟真有比放屁文章还要令人恶心的马屁,而且拍马的人颇具文采,比上面那篇可要写得高明多了。

贾似道是南宋宰相,也是有名的蟋蟀宰相。在他当政的时候,弄权朝中,刮地民间,有诗讽刺道:“三分天下两分亡,犹把山川寸寸量。纵使一丘添一亩,也应不似旧封疆。”但是,善拍马者却依旧年年唱赞歌,越唱越起劲。贾似道在西湖边,依山傍水,筑半闲堂。平日朝政不理,只在半闲堂里打坐,斗蟋蟀,与旧宫人及尼娼鬼混。这样的骄奢淫逸,竟也有人作词颂道:“天上谪星班,群真时往还。驾青牛,早度函关。幻出蓬莱新院宇,花外竹,竹边山。轩冕倘来,人生闲最难。算真闲、不到人寰。一半神仙先占取,留一半,与公闲。”把贾似道夸作神仙一流人物。

贾似道的生日是八月八日,马屁精们这时便从各方云集,大做拍马文章。一个比一个调门高,一个比一个肉麻。有说他“只手护山川”、“扶红日中天”的;有赞他“重开宇宙,活人万万,合寿千千”的;有称他“上天将相,平地神仙”的;也有说他功比周公,是“半闲之姬旦”、“一品之曾参”的。后来贾似道出师兵败丁家洲,便有人作诗道:“丁家洲上一声锣,惊走当年贾八哥。寄语满朝谀佞者,周公今变作周婆。”

我常想,何以马屁能历千年而不衰?难道拍马者竟无一点羞耻之心?后来想通了,大抵是拍马者的富贵心压倒了羞耻心。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被拍者既然都是权势者,他们就可以给拍马者富贵。一方需要听颂歌,一方希望得富贵,双向互动,于是拍马的路上便熙熙攘攘了。没有爬上去的想爬上去,爬上去的想爬得更高。只要权势者喜欢,拍马的声音就会一浪高过一浪。特别是在升迁有望的时节,这种拍马会成为一种竞赛,人人争先恐后,个个一马当先,生怕自己落后,生怕调门不高。至于那些拍马的文章,虽然可以写得花团锦簇,可以写得文采斐然,最终仍脱不了阎王给那个秀才出的考题:放屁文章。

杜绝这种放屁文章不是没有办法,一是权势者厌恶拍马,喜听实言;二是权势者不能以自己的权势给拍马者所需要的富贵。前者靠权势者的自律,不可靠;后者靠制度的制约,很难。如果我们无法做到这两条,拍马文章是会绵延不绝,传诸万世的。

(选自《空桶时代》/陈四益 著/金城出版社/ 2015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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