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唐瑾
辛亥革命推翻了满清政权,但是革命派本身军事力量并不强,最终不得不与袁世凯妥协。最终,是袁世凯而不是孙文,成为了中华民国的首位总统。1912年到1928年国民党北伐成功,这期间被称为“北洋政府”时期,掌握权力的是袁世凯和他的北洋将领。广义上说,它属于中华民国,但是人们又时常把这段时期“剔除”出来,因为军阀统治,似乎和民国的“新”与“革命”很不般配。尤其是袁世凯还有一段称帝的闹剧,“窃国大盗”,永世不得翻身。
最近几年,也许是从电视剧 《走向共和》 开始,人们逐渐重新认识袁世凯,而在学术界,对他在晚清改革中的作用也多有肯定。有观点认为,袁世凯建元“洪宪”,想搞君主立宪政体;也有观点认为,袁世凯本来并没有当皇帝的想法,而是其长子袁克定太想当皇帝了,在袁克定为首的一拨人的怂恿下,最终把袁世凯推上皇帝的宝座,最终害了他。这些新观察,让袁世凯的形象立体起来。
袁世凯有一妻九妾,儿子十七人,女儿十五人,从家庭结构来看,他与一个“革命者”的形象相去甚远。袁世凯死后,袁氏大家族陷入劫难,而在“文革”时期,一些袁氏后人,甚至不敢姓袁,改为姓“周”和“方”—— 内心深处仍有一个“袁 (圆)”。到了改革开放时期,袁氏家族又慢慢聚拢起来,至少从人口数量上看,这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一些记忆组成拼图,让我们得以清晰地观察作为家长的袁世凯。是鼎新还是守旧,当然是一个宏大的问题,但是我们可以从“作为家长的袁世凯”这个角度,进行深入的了解。
对待兄弟:有情与无情
袁世凯兄弟六人,依次是袁世昌、袁世敦、袁世廉、袁世凯、袁世辅和袁世彤。他们的父亲袁保中娶了一妻一妾,都姓刘,袁世敦是正室所生,其余五人均为庶出。对袁家六兄弟,河南项城当地习惯地称为“老六门”。
大哥袁世昌在家地位并不高,因为他虽然年龄最大,却是庶出。他一生没做过官,一直在项城老家务农兼经商,算得上家境殷实。袁世凯在朝鲜任总理交涉通商大臣时,大哥袁世昌曾前往汉城 (今首尔) 探亲。说是探亲,实际上是想谋个差事。袁世凯办事有原则,不允许家人和亲属参与自己的政事,一口回绝了袁世昌。袁世昌不甘心,提出要一笔钱。袁世凯问他要多少,袁世昌说要一千八百元,在当时,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袁世凯接着问,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袁世昌回答,将来娶儿媳妇用。袁世凯一听火了,当时袁世昌的大儿子也才七八岁,哪有这么早预备娶儿媳妇钱财的道理?当场狠狠说了大哥几句。袁世昌文化不高,脑子里塞满了长幼尊卑的旧思想,见四弟口气那么凶巴巴,心里也生气,上来推了袁世凯一把。袁世凯练过武术,顺势还了一掌,袁世昌被推搡得坐到了地上。
兄弟纠纷本不是什么大事,但外人知道却大肆渲染,尤其是在家乡,袁世凯就“恶名远扬”了。就这件事看,袁世凯还是比较坚持为官的原则,他知道大哥根本没有当官的本领,勉强做官会闹笑话。他对大哥袁世昌其实是不错的,他将袁世昌的次子袁克暄一直留在身边。袁世昌死后,袁世凯伤心流泪,收袁克暄为次子,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培养他。
二哥袁世敦,是袁保中的正室所生,属于家族的“正宗”。他参加科举考试不中,出钱捐了个“盐大使”的虚职,在清朝,属于正八品官员。任山东巡抚期间,袁世凯疏通关系,给袁世敦谋了个小官职,兼管营务处事宜。山东闹义和团,给朝廷出了个难题,洋人抗议后,清廷又拿义和团开刀,并处理了一批官员,袁世敦也被撤职。据清史专家骆宝善考证,袁世敦是代弟受过。这事背后是袁世凯的政敌在暗中发力,但是又拿袁世凯没办法,就只有拿袁世敦开刀了。袁世敦被赶回老家,他迁怒于袁世凯,怪弟弟在关键时刻没能帮忙说情。兄弟两人的关系闹得极僵,就是由此开始的。
袁世凯是个有名的大孝子,在任山东巡抚期间,他把生母接到济南照顾,不久母亲病逝,袁世凯十分伤心,上奏朝廷要请假回老家守孝,朝廷认为时局维艰,没有批准,不过准许他在巡抚衙门内穿孝服上班。袁家兄弟几经协商,最后定在次年秋天将母亲厚葬。到了第二年秋天,袁世凯给朝廷打报告请假两个月,这一次朝廷恩准了,慈禧太后专门下旨,赏予40天丧假,并加恩赏给袁世凯母亲正一品封典,派河南巡抚专程前往项城致祭。这是极高的待遇,袁世凯感到特别有面子。这时他已是直隶总督,官场春风得意,善交际人缘好,亲自带着仆从及大批地方官员数百人,浩浩荡荡开赴项城。葬礼盛况空前,地方官项城知县才有资格担任陪祭的知客先生(接待员),而临近的淮阳县知县,连这个资格都没有,只能在账房打杂。
在传统社会,这样的风光可想而知。谁知事与愿违,二哥袁世敦竭力反对刘氏与先夫合葬,袁世凯气急败坏,与袁世敦大吵一架,两人差点动手。袁世敦的理由也很充分:有资格与父亲袁保中合葬的,只有正房夫人,而偏房刘氏,只能葬在旁边,另砌一座小坟。为这件事,从京城前来参加葬礼的徐世昌等都出面调解,但是袁世敦就是不听,还摆出一副一家之主的派头说:“不要以为官大就能压我,袁家的事,还是我说了算!”
这场窝囊的葬礼让袁世凯刻骨铭心,他和同母兄弟世廉、世辅、世彤商量后,只好另选一地,安葬了生母。离开项城时袁世凯指天发誓,这个伤心地,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死了都不会回来。后来,他在安阳购地建宅,死后也葬在了安阳。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袁世敦与袁世凯两人都性格极强,他一定是想着先前的被贬受辱而进行报复。但是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这样的“故事”,是不折不扣的“旧故事”。袁世凯的为官原则,属于儒家的封建士大夫对自己的严格要求,有机会,他会为自己的兄弟争取利益,这在晚清也是流行的做法,但是他仍有一定的为官底线。他对守孝的看重,对葬礼排场的热衷,都表明在内心中,他是不折不扣的守旧派。他的“理想”,毫无疑问,也属于典型的“光宗耀祖”,而不能像一个现代政治家那样看待权力。到袁世凯一代,项城袁家已经经营数代,出过不少高官,成为中原大地第一大望族,而袁世凯则是这个家族最后的辉煌——他要是做皇帝,一点也不会让人意外。
两个儿子,终成空
在兄弟六人之中,袁世凯排行第四,他官位最高,但正如上文所示,他对兄弟们的影响,其实非常有限。在兄弟中间,起作用的似乎是一种自然秩序。或许只有在自己的子女中间,他的自我才得到完全绽放。作为家长的袁世凯,或许是最真实的。
袁世凯有十七个儿子和十五个女儿,最有名的是老大和老二,袁克定和袁克文。
袁克定 (1878—1958),是袁世凯的正室所生,乃嫡出的袁门长子,他与政治的关系也最近,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到袁世凯。袁克定四岁那年,袁世凯赴朝鲜平叛崭露头角,被清廷任命为“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位同三品道员,左右朝鲜政局。位置坐稳后袁世凯从河南项城老家接来妻室,从那时起,袁克定就一直跟在父亲身边,走南闯北,历练人生。
人们印象中的袁克定不拘言笑,为人处世严肃端庄。年轻时的袁克定也曾风花雪月过,据他的好友张伯驹回忆,袁克定甚至有“断袖之癖”,不过那是当时公子哥儿的流行病罢了。袁克定在京城风月场上最让人咋舌的一件事,是在天仙戏院与李莲英的亲侄子大城李抢风头。大城李名叫李富堃,见袁克定在天仙戏院常年备包厢,每次进戏院都是人前人后吆五喝六,心里不服气,借故找岔子滋事,抓住袁克定手下一个跟班装大爷为理由,大打出手,从口角争执演变为一场轰动京城的群殴。
袁世凯得知后大发雷霆,吩咐人将袁克定叫来,提着鞭子狠狠抽打了一顿。又派人拿名片请来大城李,放下架子,奉为上宾,一口一个“贤侄”叫得亲热,还当场叫袁克定给大城李赔礼道歉,随后又摆酒设宴好生招待。此后不久,又让袁克定与大城李磕头烧香,结拜兄弟。经过这么几个来回,大城李心中的怨气早已烟消云散,逢人便说袁世凯了不起,肚子里能撑船,是做大事的人物。这是一种身教,父亲治人的手腕,让袁克定佩服得五体投地。大约在此前后,父子俩有过几次推心置腹的谈话,对袁克定人生观的改变起到了决定性作用。袁世凯说,自己当年也是心性浮躁的少年,多亏叔父袁保恒栽培,接到京城潜心读书,方成正果。袁世凯设法调动起长子内心蛰伏的另一种激情——对政治和权力的欲望,这一招最终奏效,袁克定告别花花世界,一门心思投入到权力游戏中,成了袁世凯的得力助手。
袁世凯教给袁克定的,可以归结为两点,做人和权术,这是中国传统政治的核心。做人最要紧的是低调和谨慎,而权术,则需要处理复杂的人际与现实关系。“结拜兄弟”是袁克定学到的一招,他的结拜兄弟包括:贝勒爷载振 (庆亲王之子),汪精卫 (先是革命家后是汉奸),蔡锷 (革命家,后是反袁核心),杨度 (拥戴袁世凯称帝的核心人物)等,在晚清及民国初年无不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这些人,有皇室,有革命派,也有“保皇派”,政治观点各异,但是袁克定都能搞定,可以看出,他看重的不是政治志向,而是现实利益。袁克定骑马摔伤后,到德国治疗,受到威廉皇帝的接见,德皇认为,德国和日本所采用的君主立宪政体,最适合中国,这对袁克定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因缘际会,辛亥革命爆发,袁世凯掌握最高权力,这让袁克定看到了自己当皇帝的机会,为袁世凯最后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和袁克定倾心政治不同,袁克文则是典型的公子哥儿。袁克文出生在朝鲜,他的母亲金氏是袁世凯在朝鲜所娶的三个姨太太之一,嫁入袁府时才16岁。这是一门荒唐的亲事:金家本来以为嫁给袁世凯当正室,结婚后才知道是姨太太,甚至陪嫁过来的两个丫鬟,也被袁世凯收作姨太太。因此,金氏内心的凄凉、无助与纠结,可能对袁克文的性格产生了影响:苦闷彷徨,玩世不恭。他才情越是出众,其人生的悲剧性越是深刻。
不过,袁世凯对袁克文绝对是疼爱有加,这种疼爱,体现在一个“严”字上。袁世凯有很多写给家人的书信,其中有封 《示次儿书》 就是专门写给袁克文的,那一年袁克文才十岁。袁世凯在信中写道:“近闻你行事喜效名士,此非具有真才实学者……安得将所读之经史子集,尽记头脑,以充腹简,唯有勤动笔多思一法。于读书时,将典故分门别类,摘录于日记簿,积久汇成大观”。袁世凯还为袁克文拟定了一份立身课程,而这值得如今做父母的认真借鉴,不妨摘录如下:
早起:黎明即起,醒后勿贪恋衾绸;
习字:早餐后习字五百,行楷各半;
读经:刚日读经,一书未完,勿易他书;
读史:柔日读史,日以十页为限,见有典故及佳句,随手分类摘出,以资引用;
作文:以五十为作文期,以史论时务命题,兼作诗词;
静坐:每日须静坐一小时,于薄暮时行之,兼养目礼;
慎言:言多必败,慎言,即所以免祸;
运动:早起临睡,须行柔软体操;
省身:每日临睡时须自省,一日做事可有过失,有则勿惮改,无则加勉;
日记:逐日记载毋间断,将每日自早至夜,所见所闻所作之事,一一记出。
这是一套完整的教子方案,今天看来仍有可借鉴的地方,至少可以一扫人们心目中袁世凯是大老粗的形象。这套方案,当然有传统的一面,比如读经与省身,但是也已经包含了当时的教育新理念,像锻炼身体,在当时的精英家庭已经普及。尤其需要注意的是,袁世凯对袁克文的要求,注重实际能力的培养,比如作文,他强调的是多写史论和时务为主题的文章,这与传统儒家的教育理念已经非常不同。
袁世凯对袁克文的培养,既算成功了,也算彻底失败了。袁克文读书和写文章 (包括书法)都非常出色,这是他少年时迷恋读书写字的结果,但是就根本上来说,袁世凯想避免让他成为“名士”这一点,则是彻底失败了。袁克文成为不折不扣的名士,他对政治和实际事物不感兴趣,而专事收藏、书画和女色,后又反对袁世凯称帝,走到了哥哥袁克定的“反面”。袁克文作为民国四公子之一,以才情进入历史,是袁世凯万万不愿看到的。
女儿要富养:新观念的冲击
袁世凯曾感叹,老大 (袁克定) 是个瘸子 (从马上跌下来留下的后遗症),老二 (袁克文)是个公子哥儿。他最欣赏的,其实是三女儿袁静雪。
袁静雪从小就像个男孩子,敢说敢做,百无顾忌。袁世凯明白女儿要富养的道理,对袁家的“公主们”管教比较宽松。袁静雪在 《我的父亲袁世凯》 中回忆,有一段时间,她和二姐曾经让袁克文带出去听京剧名角王瑶卿、王惠芳等人的清唱,每天从袁府里进进出出,黄包车就停在大门口,袁世凯装作不知道。袁静雪在教馆里顽皮,把石笔研成粉末撒在讲台上,来授课的老师当场滑倒。五姨太向袁世凯报告这一情况后,袁世凯只是把袁静雪叫来,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你不好好念书,以后不给你饭吃。”说完便不管了。五姨太为这件事把袁静雪关在屋子里重重责打,袁世凯知道了,板着脸对五姨太说:“下次你再这样打她,我就这样打你。”
袁世凯担任民国大总统时,曾经将袁静雪许配给宣统皇帝溥仪,但是袁静雪又哭又闹,死活不从,袁世凯却哈哈大笑,这门亲事也就作罢。闹洪宪帝制那阵子,袁家特地请来了老师,教子女学习皇室礼仪,对那些繁文缛节,袁静雪也是不感兴趣,以哭闹来抵制,她是子女中唯一一个不肯穿“皇女服”照相的人。
袁世凯对女儿的态度,彰显出他思想中宽容和新潮的一面。事实上,袁世凯对当时的新思潮都有所了解,尤其是在对子女的教育方面,他很能接受新观念。袁世凯任直隶总督时,在天津创办了北洋客籍学堂,招收顺天、直隶两省客籍官员及幕僚的子弟,袁家子弟更是学堂里的主力。后来,袁世凯还派子侄们到德英美等国去留学。五子袁克权、六子袁克桓、七子袁克齐随老师严修到英国学习一年多,他们都还只是十几岁的孩子。除此之外,他还把大哥的儿子袁克暄送往美国读社会学。1920年,袁世凯已经去世,袁克定的儿子袁家融到美国读书,一起去的还有他的两个叔叔:十叔袁克坚,十二叔袁克度,虽然辈分是叔侄,年龄却差不多。这时,袁家已经严重衰落,但是这种向学的风气仍然主导着袁家后人。
追随袁世凯的北洋将领们,知识结构和袁世凯大都类似,很多人在观念上甚至还不如袁世凯。袁世凯称帝时,手下有反对,也有支持的,他们中的很多人,分不清楚君主立宪制度下的皇帝和过去皇帝的区别。这些军阀,大都是在晚清时接受传统教育,包括袁世凯在内,他们对权力的认识,仍然是过去读书人那种“治国平天下”,他们在洋务和军事上获得成功,而对现代政治制度的了解并不够。这一代人,身体已经在新时代,而内心却仍是旧的,因此,尽管辛亥革命带来了共和,但是在北洋政府时期,他们的理政方式,很多时候仍然是在沿袭旧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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